年高逾鲐背 刀笔写春秋
——著名书法家高式熊先生专访

2019-10-12 05:23上海市徐汇区书法家协会
非遗传承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印泥印谱篆刻

上海市徐汇区书法家协会

位于上海延安中路上的四明村,是文化圈内受人瞩目的地方。遥想当年,泰戈尔、章太炎、胡蝶、徐志摩、陆小曼、高振霄等文化名人在这里雅集欢聚、高谈阔论,为一时之胜。物换星移,昔日的繁华伴随着时间的更迭落尽,如今,红色砖墙内,乌漆大门里,海上书坛泰斗高式熊老先生定居于此,继续倾吐着海上艺坛的袅袅烟云,掌故逸事。

我们如约走进高老的书房,“红葵花馆书斋”几个字映入眼帘。当高老听说是以家风、家训为主题的访谈后,兴致显得特别高。访谈过程中,现年95 岁高龄的高式熊先生神采奕奕,滔滔不绝,数次招呼我们“喝茶、喝茶”。高老说:“我现在九十多岁了,希望在之后的时间里尽量把我知道的东西与世人分享,你们的这项工作和我一拍即合,我愿意多跟你们讲讲。”

于是,在墨香萦绕与茶气氤氲中,高老浸染一生的翰墨岁月,便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

说高老是“怀揣文房四宝来到人世间”的,这话一点儿也不为过。因为四明村的“文化名人”铭牌上镌刻着高式熊的父亲高振霄的名字。

高振霄,字云麓,别署闲雪,室名云在堂、静远斋、洗心室,祖籍浙江宁波,曾任晚清翰林太史,时人常称其“高太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高振霄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第一批馆员,同时他也是著名书法家。高式熊表示,自己如今的成就与父亲高振霄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说起父亲的立言立德更是动了情。“我父亲虽为翰林太史,但是一生两袖清风。他从不招惹政治,对于军阀集团的利诱拉拢,也是断然拒绝。后来寓居上海时,父亲以卖字、授课维持家计。即使在生活最困难的时期,父亲也从不因谋利而加入任何利益集团。他老人家清白一生的风范是最值得我敬佩的。”

高式熊从小未曾上过学堂,启蒙教育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完成的,高式熊一直很珍惜父亲对他的教育。高振霄对高式熊的教育非常严格,传道授业解惑,亲力亲为,一丝不苟。大概这也是他作为清末进士和翰林太史的日常习惯吧。1930 年,高家举家搬入四明村居住后,“日课”便一直伴随着高老的童年生活。“我9岁开始学习《说文解字》,通篇9000 字抄写了4 遍,同时还要临习《泰山碑》《峄山碑》等篆字碑帖。父亲每天上午教我研习史书诗经,讲每篇文章,逐字逐句皆分析透彻,然后我下午开始背诵,次日再由父亲抽默。有时,父亲还会从书中抽取一些句子让我作文。”除了对经典文学的学习,书法亦是重中之重。“每天四张,两张楷书,一张隶书,一张篆书。小字临习赵孟頫,大字初临《九成宫》,后习褚遂良,在唐楷上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默默耕耘,循环往复,为高式熊日后成为一代书法大家奠定了扎实而厚重的基本功。1932 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前夕,局势动荡,高振霄无法再出去教书,只能与次子高式熊待在四明村里,此时高振霄开始了梅花创作。“每天天刚亮起来时,我父亲就开始画两幅梅花,先画梅后题诗,他是不用起稿的,提笔即成。当时一共写了500多首,后来选取部分编为《梅花百咏》。这诗集用的纸很讲究,当时只印了两百套,现在已不易找到了。”

“中国是礼仪之邦,传统的规矩被打倒的话,那中华文明就完蛋了!”这是在采访的过程中,高老反复提及的一句话。高老出生于1921年,那时清末遗风尚存,传统的家庭教育是十分严格的。虽然高老的父亲当时与沪上知名的翰林同年交往甚密,诸位翰林也经常登门访客,但是高老始终只得坐在旁边,默不作声。“那时我还是小巴辣子,我们规矩很严,假使老辈来,我坐在旁边都不敢插嘴。现代人也许看起来这还是封建顽固的思想,但是我们古人的传统教育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小时候跟在父亲身边,每天跟着他念书习字,看着世伯们跟他说话,记忆都很深。一晃八十多年过去了,仿佛还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记忆还是清晰得很。”从小的家庭环境和生活环境,让高式熊有很多机缘接触到当时的海上名流之士,如今寸土寸金的四明村成了高老追求艺术道路上的福地。

说起高老的从艺生涯,不能不说到王福庵、赵叔孺、张鲁庵等一众老先生。

王福庵1930 年辞官回沪后,便一直定居在四明村里,开始潜心埋首艺事,刻印以自娱。因为高王两户人家居住在同一小区,所以来往日渐亲密,串门是常有的事,高式熊自然也有了向王福庵求教的机会。“王福庵是个怪人,他早上起来写字,下午刻图章。一边刻图章一边喝白酒,酒量很好,他的配菜是一碟花生酱。后来因为生病的缘故不能坐着刻印了,他就躺在藤椅上,一个手拿着图章悬着腕刻。因为家离得近,我去王福庵先生家里的机会很多,我经常拿我的篆刻作品向他求教,可以说他对我比对他的弟子还要亲切。王先生对艺术要求非常严格,我起了稿子请教他,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帮我修改,没有半点的保留,至今想来,我能遇到这些贵人是我的幸运。”

当被问及是如何走上篆刻道路的,高老笑着说,那时他是瞒着父亲学篆刻的,后来受到赵叔孺的鼓励,才坚定了学习篆刻的决心。“赵叔孺跟我父亲是朋友,他是当时第一流的专家。有一次我到赵叔孺家里去,把自己刻的图章拿过去问他,他鼓励我说,这样好的苗子瞎搞是不行的,并告诉我父亲一定要好好培养这个孩子。我第一次给他看我打的几个图章,都是临摹秦汉印,那时候石头也买不起,有的时候刻一次磨一次,他说非常可惜,要保留下来,他对我的鼓励是极大的。”一日,赵叔孺对高式熊说:“我的学生张鲁庵,有一本黄牧甫的印谱,非常好,你应该去找他弄一部。”当时,黄牧甫的印谱大概5 元钱一本,高老当即掏钱向赵叔孺购买,可赵叔孺坚持不肯收钱,还让学生张鲁庵亲自送印谱过去。高式熊一日到张家,惊讶地发现张家的书橱里全是印谱,竟然有400多部。

“你是会刻图章的,将来我安排你每天看些印谱。我会开一张单子,把印谱打个包,开汽车送过来。”张鲁庵说,“这样,你就不用花钱买印谱,而且你也买不起这么多。”张鲁庵言出必行。每隔一段时间,高式熊就会收到张鲁庵送来的印谱,看好一批之后打电话给他,一段时间后会再收到一批。就这样,光是张鲁庵收藏的印谱,高式熊就看了好几年。

高式熊同张鲁庵交往日益密切,张先生人格、学问皆令人敬佩,他常向先生请教,两人遂成了忘年交。在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记》里有这样一段对张鲁庵的描述:“在丁卯、戊辰间,叔师方以印擅名于沪上,张乃来沪开设益元参店于南京路,执贽而为赵门弟子矣。嗣后收藏益多,如明之《顾氏印薮》以下,迄浙皖诸大家之印谱无一不备,最后不惜巨资以千四百金购湖帆之《十钟山房印举》九十九册。所藏达四百余种之多,全国藏印谱者,竟无出其右矣。”张鲁庵是当时杭州张同泰药行的富商之后,足可见其当时财力之丰厚,社会地位之高。当时的张鲁庵42 岁,而高式熊只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张鲁庵能这么无私地将印谱借于他翻阅研习,如今想来,高老仍不胜唏嘘,叹服先生的惜才与气度。高式熊没有错过每次研习的机会,阅读每一本印谱时,都会将里面不太熟悉的、没注意到的、有特色的,以及印泥有瑕疵的地方记录下来,最后合成一张单子给张鲁庵。张先生看了十分高兴。两三年间高式熊便把张鲁庵的印谱、印章都烂熟于心,“胸中旧存五百部,手下运古一万钮”也绝非夸大。高老自豪地对我们说:“能看到张鲁庵收藏的珍品,这在上海滩是没有几人的,陈巨来看过,方介堪也看过,而我则是看过张鲁庵每一件收藏品。”

高式熊幼承家学,尤精书艺,又得名家王福庵、赵叔孺、张鲁庵指点,青年时期已加入西泠印社。高式熊27 岁时辑成《西泠印社同人印传》印谱4 册,20 世纪40 年代,又为张鲁庵整理汇辑《张鲁庵所藏印谱目录》一册4 卷,以纪念与张鲁庵的深厚友谊。20 世纪80 年代末,上海书画出版社为其出版了《式熊印稿》,该书为篆刻爱好者提供了很好的学习范本。

高式熊与张鲁庵忘年之交的故事还在继续。

张鲁庵做事专注细致,为人豁达大方。他不惜花重金从各地买来29 种印泥,再耗巨资从德国进口设备,聘请专家研制印泥原料的质量、标准和最佳配比,并反复进行试验。试验效果好的印泥,张先生就送给当时的书法篆刻名家使用,互相交流心得。高式熊看到先生做印泥十分辛苦,且自己也对印泥制作有兴趣,于是主动对张鲁庵说:“有一天,你不做印泥了,我就完蛋了。”张鲁庵果断答复:“我本来就不想保密,既然你有兴趣,就大家一起来做。”自此以后,高式熊便跟着张鲁庵一起研制印泥,形成50 多种配方,一一记录在案。其中,49 号方子所产的印泥,最受齐白石、张大千、吴湖帆等书画巨擘喜爱,齐白石在长期使用这种印泥后曾欣喜地表示,“能保证五十年不走色”。至此,“鲁庵印泥”跻身知名印泥行列。

1962 年4 月14 日,张鲁庵病重住院,高式熊前往探望。当月,张鲁庵逝世。按照遗嘱,张鲁庵收藏的明清印谱433 部、秦汉官私印305方、明清名人刻印1220 方,由高式熊陪张氏遗孀一起捐赠给西泠印社,这笔遗产撑起了西泠印社的半壁江山。张鲁庵去世前夕,将“鲁庵印泥49 号秘方”托付给高式熊,叮嘱其务必将“鲁庵印泥”的制作工艺传承下去,并将此秘方捐献给国家。多年来高老一直奔走呼吁,2012年,“鲁庵印泥”被政府批准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高式熊将“鲁庵印泥”秘方无偿捐献给了国家。他说:“现在政府这么重视中国的传统文化,我能做就尽量做多一些。‘鲁庵印泥’是传习性的,要一直保留下去的。”为此,静安区政府还成立了国宝“鲁庵印泥”制作技艺传习所并举行了传统、隆重的收徒仪式。

在如今这个被互联网科技覆盖的社会里,书信被移动终端替代,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但是,彼此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比旧时代更近,相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多。如今,在高老的家里,他珍藏着父亲生前与海上文人交往的所有书信,保留着父亲与他自己临习过的所有字帖、摹刻过的印谱以及印章,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垃圾”的废旧纸,对他,对热爱传统文化的人来说,却是无价之宝。他说:“可以这样说,我比一般人的机缘都好,所以非常珍惜。现在国家对家文化、对传统文化渐渐重视起来了,我们更应该将它保存好、传承好。尽管我在‘文革’期间进入了工厂工作,但是对书法篆刻的热爱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每天还是坚持练字,书法篆刻的学习已成为我生活的寻常事。”高老说来近乎寻常,其实是雨里深山雪里烟,看时容易做时难。

高老的创作生涯风生水起,书法上楷、行、篆、隶兼擅,清逸洒脱,尤以小篆最为精妙,与篆刻并称“双美”。

2015 年7 月,高式熊艺术馆在安吉正式开馆。艺术馆坐落在国家3A 级风景区灵峰街道横山坞村内,占地8 亩,建筑面积1500 平方米,分书法艺术陈列馆、篆刻艺术陈列馆及艺术人生馆。谈起建艺术馆的缘由,高老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作品总要有地方放置,朋友出资,那就办了。”其实,建馆的目的不仅是回顾他毕生的书法篆刻历程,还要利用艺术场馆的空间与参观者进行艺术生活的交流,使之成为青少年学习书法、篆刻等艺术的推广基地,并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视野下对书法与篆刻艺术进行保护、传承与发展。高老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授之于社会,回馈于社会。

采访结束后,高老主动为此次采访活动题写了“家和万事兴”5 个字,他边写,边为我们示范用笔技巧与要点。他说:“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写楷书!”近年来,上海连续举办了3 年市级楷书大展,在高式熊、戴小京、陈标等老师的倡导和组织之下,展览赛事越来越精彩,在社会上赢得了广泛的关注,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面对现在年轻人学习楷书的现状,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学书法,楷书要写好,临摹要重视。现在有很多的来稿,明明是楷书的作品,非要在其中夹杂着行书,这样是不规范的。如果现在的年轻人想学书法,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东西献出来让大家一起研究。虽然我的水平有限,但是我这一生所听到的东西还是非常珍贵 的。”

作为前辈,高老对我们以“家文化”为主题的访谈表示了高度赞同,并认可家庭传承发扬传统文化的思路,他说:“我遇到有这样意识的年轻人不多,你们愿意这样做,我感到特别欣慰。”高老对书法、篆刻的持久热情,他的大家风范、人格魅力,以及所知道的掌故逸事,都使我们青年人深受鼓舞。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老用他一生的经历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优良家风下的人生画卷,值得我们后辈永远学习。

猜你喜欢
印泥印谱篆刻
“贴心”的小偷
古意盎然说印谱
常州龙泉印泥:昔日贡品 今日精粹
篆刻
特殊的“古籍”
印谱:古籍中的另类收藏
小石山房集古印
都是印泥惹的祸
养生八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