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的乡愁

2019-10-14 02:08刘晓川
北京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大妹大姑全家

刘晓川

大姑名叫刘端敏,2018年正值大姑九十周岁的生日,我们都去给她老人家庆生。望着一大家子人,那是四世同堂的欢愉哟,大姑自是心情舒畅,很满足的。大姑很乐观通达,别看已经这么大年纪,但是微信玩得很溜,发短信、发帖子,同我们讨论国际时事,乐此不疲,我们都为之惊叹。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路程,大姑说最怀念的是故乡北京,57年前她响应中央支援地方工作的号召,从北京的中央机关下放到河南的基层。虽然离开北京已经57年了,但大姑说她仍魂牵梦绕的,还是北京的那些胡同,以及在胡同中活动着的一个个亲人……

大姑出生在民国年间北京东四牛圈胡同7号,那是一座独门小院,她在那里度过了无忧的童年。上小学时是在离家不远的东四五条的“普育”小学,每天上学放学,她都穿着干净整齐的长袍,挎着书包和同学们有说有笑的。记得最清楚的是过年时,家里由奶奶或是姥姥带着她们几个孩子去隆福寺庙会,吃几样北京小吃,灌肠、茶汤、面茶、雪花酪什么的,还能买回个布娃娃。

大姑上小学二年级的一天,北京城外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还能听到尖利的步枪和机枪声。同学们都惊吓得不知所措。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妈妈就披散着头发(平日是梳得很齐整的),来学校接她回家,一路上妈妈不停地说:“日本人要打进城来了。”后来知道那天是“七七事变”。

回到家里,大姑没想到变了样,所有的玻璃窗都挡上了厚厚的棉被,上牙打着下牙的父亲战战兢兢地说,挡上棉被可以挡住飞来的流弹。父亲让家里人都坐在炕下铺的椅垫上,不许大声说话。爷爷重病在床,也不能躺在炕上,父亲把他抱在炕下的椅垫上趴着,但由于惊吓和这么来回折腾,爷爷终没有扛过去,就这么去世了。父亲不敢大声哭泣,只是捶胸顿足,悄悄地把爷爷停放到北新桥的娘娘庙发葬。

国家的破碎,亲人的离去,使大姑悲愤又辛酸。“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爆发,国民党二十九军宋哲元部奋战日军失败,北京很快沦陷。老百姓没有抵抗能力,对日本人的愤恨只能藏匿在心中。这期间大姑全家的两次搬家就是为了躲避日本人。先是从牛圈胡同搬到后坑胡同,是因为原来牛圈胡同住宅的前面有一个高丽人开了个“白面馆”,整日来一些日本浪人。后来又从后坑胡同搬家是因为房东把外院租给了日本人,大姑全家不愿意看到那些趾高气扬的日本人,全家又搬到了什锦花园胡同29号。日本占领时期给人们带来极大的痛苦,经济也不景气,人们都在艰苦度日。

日本兵占领北平后,大姑就感到生活变了,原来白净的“船面”吃不上了,只能吃发黑的“一风吹面”。街上有呼啸而过的运兵车,还有荷枪实弹巡逻的日本兵。妈妈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非常痛恨日本兵,生怕大姑上学放学时遇到日本兵,就每天接送。

然而就在这時,辛苦一生的妈妈也病倒了。她咳嗽不止,洗完衣服就大汗淋漓,后来听说妈妈得的是肺痨,就是现在说的肺结核病,搁现在是完全可以治愈的,然而那时这种病就是绝症,根本无药可治。1941年的旧历八月初六,妈妈撇下孩子们走了,结束了苦痛的一生,被抬到金鱼胡同贤良寺里院的西配殿停放。于是,大姑最听不得寺庙里撞击的晨钟声,那声音是大姑心里永远的痛。

转过年来的1942年是大灾荒,粮食奇缺,物价一天三涨,“一风吹面”也吃不上了,吃的是所谓的“混合面”,吃时不能合牙,牙硌得生疼。但就是这样的面也得半夜起来到粮店前排队,天亮了才卖。

没妈疼爱的日子灾难接踵而来。由于大妹每天凌晨去粮店排队买“混合面”,不幸感染了斑疹伤寒,一下子病倒了,每日高烧不退说胡话,继而昏迷不醒,病情一天比一天重,家里给大妹入殓的衣服都做好了。正当全家人手足无措时,三妹也患了肋膜炎和脑囊虫病。父亲急得把食指竖在嘴上,嘱咐谁都不能把家里有人得病的事向外乱说,可是他也不敢带两个孩子去医院看病,因为日本人严查传染病,只要被日本人查到,二话不说就会被处死呢。大姑的堂兄二哥就是因为患病被日本人查到,被当作传染病人拉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堂兄是被焚烧或活埋了。父亲听说后吓得不轻,揉着红肿的眼睛,除再三叮嘱家人不要到外面乱说外,还让已病得不成样子的三妹,勉强起身拿起扫炕笤帚装作扫炕,以作应对日本人入户检查时的演习。父亲私下里悄悄地请来一位姓刘的年轻中医大夫,给大妹和三妹看病。大妹吃了几服中医大夫开的中药,病情慢慢有了好转,而三妹却始终不见起色。

那年秋日的一天,大姑中午放学回家,径直去看望病中的三妹,见她像是睡着一样,然而下午放学后,却看到三妹已经让人穿好入殓的衣服,停放在堂屋了。大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可爱的三妹已经离她而去,再也不能喊她大姐了。大姑不禁悲从中来,如果没有日本人,如果还能去医院看病,她的三妹就还能活蹦乱跳地和她一起玩。大姑从心里恨死日本人了。所幸的是,大妹的高烧逐渐退下去了,慢慢清醒了,大病了一个多月啊!三妹的病和去世她全然不知。

终于,中国人民打败了日本鬼子,大姑全家由什锦花园胡同搬到了刚察胡同3号,过了不久,又搬到了马大人胡同9号。这是一座有前院和后院的院落,大姑全家是住在与门房一起的前院。然而,人们的生活更糟糕了,物价每天都在涨,买东西要带着成捆的“金圆券”。大姑当时在女二中读高中,因面临毕业,就和她所要好的同学商量,准备去报考北京大学。可过了几天,同学张皇失措地跑来告诉大姑,报考北京大学需要先交纳几万块钱的报名费哪!

还有更让大姑揪心的事。一次是在晚上,胡同里鸡飞狗跳,警察挨门挨户查户口,说是查户口,其实是在抓壮丁。父亲吓得上牙打下牙,坐在床上都能明显感到父亲在发抖,所幸那日大姑的哥哥有事没有在家。大姑那些日子也为哥哥不被抓壮丁而提心吊胆。还有一次是在解放前夕,北平城里很乱。大姑有天下学后,看到胡同里摆小摊的、跑买卖的、拉三轮的、打小鼓收旧货的,全都是很害怕的样子,进了家门才知道,她住的院子进驻了好多国民党军队的兵,大兵们进进出出都要经过大姑全家住的屋子,枪械相撞碰出哗啦的声响,让大姑全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女孩子们进出时弄不好就会碰上院子里的大兵,极不安全。父亲皱着眉头想出了办法,他悄悄地把每间屋子的门窗都用钉子钉牢,挂上窗帘,告诉大姑她们姐妹,晚上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准去!到了晚上,北平城里断了电,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大姑全家胆战心惊地持续了一段日子后,大兵们又撤出了她们住的这所院子,院里又恢复了平静,但房东担忧国民党的散兵们来抢劫,在院子里拉上了电网。父亲见状喃喃自语道:“这儿也不能住了,这儿也不能住啦!”

大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天国民党军为什么进驻马大人胡同的那所民宅院落,而又在几天之后突然撤离了?其实,那些日子大姑她们也正在密切关注着时局的发展。女二中教工和学生中中共地下党的力量很强,大姑她们平日也接受了进步思想的影响。她知道城外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包围了北平城,年轻的心兴奋起来,预感到将会有大事发生,从心里企盼着新生活的到来。

再以后,激烈的炮声逐渐停了下来,然后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市民们奔走相告,平津战役结束了,北平和平解放了。

随着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大姑企盼的新的生活来到了。那是火热的年代。大姑就是想投入这燃烧的年代,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经别人介绍,大姑了解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在北京招生,她也看到了由校长刘澜涛、副校长胡锡奎签署的“招生简章”,知道这是中共中央华北局创建的一所大学。她兴奋异常,自己毅然跑到东城的沙滩“华北革大”招生处报了名,经过政审、体检和国文、数学、政治、史地等科目的考试,1949年8月大姑被“华北革大”录取了,成为“革大”二期學生。那年的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那天晚上,已经成为“华北革大”学生的大姑,和她在革大的同学都来到了天安门广场,热烈庆祝建国的游行一直持续到很晚。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简称“革大”,位于北京西苑的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的别名就是西苑兵营,原建于清代,是八旗演兵场的所在地,曾经是近卫军的兵营。北平沦陷后,日本人用来做兵营,也关押中国的抗日战士和无辜平民,那里就是传说中的西苑集中营。后来国民党政府将集中营改成兵营后就被称为西苑兵营。

“华北革大”因在北京西郊的西苑,大姑平时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每次都是坐燕京大学的班车,到米市大街的芮克电影院(后改为红星电影院)下,然后再坐有轨电车回到东四四条的家。

大姑被分到“革大”三部学习,二部离她们很近,仅有一段矮墙隔着。夏天吃饭时都在院内,大姑能看到二部有很多名人,比如老上海电影演员梅熹,还有京剧演员高玉倩等。那时是供给制,吃饭穿衣不用交钱,学习文件统一印发,每人每月还给三四元钱零花。平时开饭时六个人吃高粱米饭一大盆菜,但每周改善两次伙食:一次是肉菜,另一次是肉包子。

在“革大”学习期间,大姑迸发出了全部青春的活力和智慧,追求进步、热爱学习的天性最大程度地得到了释放。她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一切活动,唱歌跳舞样样行,认真听讲,努力发言,学习成绩优秀,并且积极要求进步,在校学习期间就加入了共青团组织,而后又提前毕业,分配到了中直机关党委。

现在回想起来,大姑觉得那时是她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光,享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工作虽然繁忙,但心情是愉快的,大姑仍像在“华北革大”一样,认真工作,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得到了机关同志们的认可,被选为团支部委员和机关团支部副书记,每年都被评为机关的先进工作者,还当选为全国第一届“三八红旗手”呢。

从那以后,大姑走上了她并不轰轰烈烈极其平凡的革命的人生路程。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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