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

2019-10-16 17:03孔祥萌
课堂内外·创新作文高中版 2019年9期
关键词:纪律委员教室

孔祥萌

原以为可以看淡世间沧桑,内心安然无恙,可惜命运是一张很大的网——挣扎过后,尘埃落定,一切还要重新开始。

尽管早已遍体鳞伤,还是只有天水茫茫,没有人,只有桨。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No.1

灯光昏暗。医院电子显示屏上的名单绿光闪烁,像野兽的眼。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双眼放空,一言不发。奇怪的是,这样嘈杂的环境总能给人一种奇特的寂静感。

护士拿着名单尖声喊着病人的姓名,哭泣和闲谈的声音与远处供病人娱乐的电视上播放的戏剧声音交织,一时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戏剧,哪个是生活。

到处是生离死别。

我怔愣着观察一切,做着这些生死大戏之外的一名普通观众。

但这样冷静的观看是否也是一種残忍呢?

我看到那个老人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轮椅上,肤色黝黑,胡子布满脸庞。他抿着嘴,笑得很安详,给人一种宛如雕塑的错觉。

画面出奇地诡异。

一片吵嚷声中,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与生死无关。

一个默然无声,一个面带笑颜。

“尚希!”护士喊到了我的名字,我猛然回神。

诊室里,医生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把检查结果塞我手上,含糊不清地说:“回家休息,多喝水。”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正想弯腰表示一下感谢,他却不耐烦地摆手,像驱赶苍蝇。

我推开门走出去,迎上荀月的目光。

“没事,”我披上衣服,对她说,“暂时还死不了。”

荀月摇了摇头佯装生气:“你要不多活几年,还真对不起我千辛万苦陪你到医院看病。”我没说话,然后和她一起朝医院大门走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一看,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依旧面如春花。医院里的嘈杂模糊了他花白的头发。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可惜他始终没有回头。

真是奇怪啊,这个人。

No.2

冬——一个我很厌恶的季节。

冬天的阳光似在做着垂死挣扎,映射在教室墙面上的时候,那种色彩像凝固的幻象。

而我的手像一块凝固的冰。

将手放在嘴前,哈一口气,并无暖意。

讲台上的老师讲得眉飞色舞,坐在讲台下的我却只顾把羽绒服裹得更紧一点。

忽然,荀月身体后仰,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老师一个粉笔头砸过去,正中她的眉心。

我看到荀月缓缓地支起身子,那一瞬间她的眼中仿佛闪露出一丝惊慌。

接着她把手臂舒展,懒洋洋地用手摸了摸额头,笑道:“老师投掷的精准度练得不错哎!”

不出意料的,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更不出意料的,是老师那愤怒的表情。

“都一年了,你还是……还是这个样子!”老师咬牙切齿地对荀月说道。

一年前,荀月就是全班的焦点。

大抵是因为她是一个不怎么听课,但成绩却并不差的人;又或者是因为,大家看着她天天戴着耳机手插口袋四处乱转,全然不知耳机中放的是英语听力,还以为是流行乐,于是都觉得她很酷,就差跑过来拜她为大哥了。

曾经一看见她,我就会不合时宜地想起深山中的野兽。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选我做朋友,我至今仍觉得是一个谜。因为她总说,我老是板着一张脸,古怪得很。

No.3

风纪委员路过教室的时候,荀月正跷着二郎腿,眉飞色舞地跟别人讲着笑话,随后捂着肚子开心地把脚踢向桌子,桌上的铅笔盒和文具一阵乱颤,叮铃作响。

风纪委员面无表情地用笔“刷刷”地在“生死簿”上给我们班扣了两分。我回过头,看见荀月正向风纪委员做着鬼脸。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大踏步地走进教室,痛心疾首地敲了敲讲台:“同学们,咱们纪律好一点吧,我还想多领奖金呢!”

“行啊,老师,那奖金咱们跟您六四分,您看成不?”荀月略带挑衅地笑着说。

班主任皱着眉,气得满脸通红,甩甩袖子在众人的笑声中走出教室。

“好了,别吵了。”我站起来对荀月和闹得最凶的几个男生说道。

“哎哟,纪律委员生气了。”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起哄道,“荀月,亏你还是纪律委员的好朋友呢,她居然这么不给你面子。”

荀月白了他们一眼,四周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只留下从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细语。

我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们,继续将头埋回书本里。

但安静的教室使得那些细语更加刺耳:“尚希这人性格那么孤僻,天天跟别人欠她钱似的,你说荀月干吗跟她当朋友?”“哎呀,你小点声,免得被她听见了告诉老师。”

这些话语,在这个班级,我已经习以为常了。

荀月走到我身边:“你咋每次都煞风景呢?大家这么开心,闹一闹,有什么关系嘛。”

我摇摇头,作为班里的纪律委员,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总是起冲突,或许,还不止这一点。

荀月知道我的性格,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那堵墙,洁白的墙面上布满了灰色的鞋印手印,宛如一幅巨大的涂鸦。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之间或许永远都会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No.4

每个周末,荀月都会跟我出去转转,这已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

那日她带着我出去吃饭,饭馆里的灯光迷乱人的双眼,屋里的人们推杯换盏,划拳喝酒,撞得碗筷叮当作响。

我和荀月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喧嚣中显得格外突兀。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劣质的茶水直抵舌尖,碎茶叶渣在口腔中来回翻滚。看着其他客人的脸上泛着潮红,我口中的涩味又浓了些。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紧身裙的服务员走来,放下了一盘水果和几碟小菜,满脸堆笑地对我们说:“隔壁桌给你们加的。”

我和荀月同时看向隔壁桌的人。隔壁桌是一群女孩,她们喝着啤酒,嘴上骂骂咧咧。其中一个女孩最为引人注目——一头棕色的大波浪,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浓妆,穿着街边太妹标配的帆布鞋与布满流苏的衣服。看见荀月后,那女孩朝她挥了挥手,荀月也冲她打了声招呼,接着回过头告诉服务员:“给她们加箱啤酒。”

“我发小。”荀月捋捋头发,略带自豪地对我说,“她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现在混得还行。”

我没理睬她,自顾自地吃着饭,过来一会儿才对她说:“你们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这种行为有些形式主义,过于讲面子了吧。”

她说:“这叫场面。”片刻之后,可能是觉得这个解释不太合理,她又说道:“感情还是有的,你不懂,你不接地气。”

“那你今后呢,也要做这样的人吗?”我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像她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现在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慢慢走向不可知的未来,本就没有高贵低贱之别,半斤八两罢了。”

“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好的,你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那些看似无法改变的事。”

“有谁做到了呢?”

“崔永元。”

“如果你是他,你会去试着改变那些看似无法改变的事吗?”她淡淡地一笑,看起来却像是无情的嘲讽。

我的心一阵刺痛,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

“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这样的人,我大概只能仰视。

曾经有很多次,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很失败,作为纪律委员,看着自己的朋友没自己努力,却一次次取得比自己好的成绩,再想想自己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我承认,我有些嫉妒荀月了。

可是对于未来,我不愿放手。

我没有回答荀月的问话,随后我和她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没有人再说些什么。

No.5

第二天清晨我刚下了楼,便看见荀月已在楼下等着我了。

“我姥爷去世了。”我刚走到她身边,她就对我说道。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呆呆地杵着,一阵沉默。

寒风直直地从脸上刮过,生硬得似能刻下印迹。

恍惚间,我想到了他——我的幺姥爷。我只记得他的姓。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医院里。

各种各样的管子插在他的身上,心电监护仪发出的绿光晃得我眼花。我的心不安分地怦怦乱跳着,消毒水的气味让我窒息。

大人们把我带到他的病床边。我瞪大了双眼,恐惧无处安放。我隔着氧气面罩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声,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看看我,最终却只能无力地闭上。那一刻,我明白了,医院是最公平的地方,它迎接新生,亦不避讳死亡。

那种苦楚又涌入心头,我伸出手,拍拍荀月的肩,试图安慰她,她却摇摇头,示意不用。“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对于老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种解脱。”她说,“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将来也得这样,想开了反而會轻松许多。”

我望着她的脸,试图寻找一丝悲伤的痕迹,但我失败了,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亲人离去,我以为她多少会有些难过,所以她的平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不过我转念一想,或许所有的难过她只想自己消化吧。

自那以后,荀月的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

我不解,跑去问她,她却一脸无所谓地告诉我:“我不想再过学校里的这种生活了。”

No.6

我因身体不适被送进了医院。

巧合的是,病房里住的另一个人,正是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除了父母和亲友外,只有荀月来看过我。

“没啥大事。”她一进病房就对我说。

我点点头,关于我的病情,主治医生已经告诉我了。

荀月是空着手来看我的,什么也没拿,这反倒让我觉得轻松了许多,不至于在一大堆果篮和鲜花中觉得自己是个与世界脱节的病人。

护士走了进来,看了看我打的吊瓶,嘱咐我吃得清淡些。

“行,正好让她减减肥。”荀月照例说说笑笑,这种活跃的气氛在这间病房里委实难得。

护士走后,荀月反倒陷入了沉默之中。

“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沉默半晌,她终于开口道。

我望着她,她的目光中透露着犹豫与不安。

No.7

父母告诉我,与我同一个病房的老人得了重病,活不长了。

我透过老人波澜不惊的双眼,寻不到一丝慌张,有的反倒是安详与从容。我终于意识到,在一切既定与天意面前,我们的见识与力量是那么浅薄与弱小,我们在生命的威严前瑟瑟发抖,渴望得到救赎,却不知,命不渡人,应是人渡命。

No.8

出院后,我才得知荀月已经退学了,她现在整天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染了发,会打架,会喝酒了。

不久之后我又听说她和一帮朋友去了另一座城市。

尽管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我和荀月注定要分道扬镳,可在听到她离开的消息时,我的内心还是五味杂陈,我怕她就此跌入无底深渊。

而荀月不知道,不自渡,一切只能走向虚无。

No.9

冬天又到了。

如今的我已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荀月,仿佛有关她的记忆已全部消失了。不过我知道,有些事只是不能说罢了,但是又不能忘,只能自己消化,如那一口劣质的茶水。

走了很多路之后才明白,人生是要自己走的,很孤独。

原以为可以看淡世间沧桑,内心安然无恙,可惜命运是一张很大的网——挣扎过后,尘埃落定,一切还要重新开始。

尽管早已遍体鳞伤,还是只有天水茫茫,没有人,只有桨。

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我望向窗外,大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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