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下的散文诗

2019-10-18 08:24汪微微
时代邮刊 2019年19期
关键词:冥币天热身后事

■汪微微

这半年里,独居老家的父亲常常给我打电话或微信视频,一聊便是三四十分钟。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一些他曾经最为不屑的家长里短:上午干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和谁喝了点酒之类。偶尔他会故意忘记吃药,还时不时偷喝点酒。他似乎很享受我板着脸训斥他的样子,那一刻他像个顽劣的孩子,表情里透着有人爱有人管的安心与放松。

曾经的他给我打电话,从来都是一副速战速决的架势,有事说事,说完便挂断,决不拖泥带水。现在结束时,他总显得意犹未尽,眼神里常常飞溅起湿漉漉的眷恋。

最近谈到的话题有些沉重,他说起来似乎漫不经心,我听起来却心惊肉跳。

他说,他放养蜜蜂的山坡上,又添了几座新坟。有时候,他会不知不觉地盯着那几个坟头,怔怔地看上一会儿,并常常在睡梦中看到有陌生人朝他招手,唤他一起上路。

父亲的语气并不悲观,却透着平静的悲伤。我终于明白,昔日那个伟岸如山的男人已渐行渐远了,远得我们彼此都能听见倒计时的钟声在滴答作响。

趁着假期,我赶回老家看他。远远地看见他努力挺直腰板站在路边等我的模样,脑海里浮现出一句歌词:我的父亲在风中,像一张旧报纸。

这次归乡,他特意安排了一项活动,让我陪他去上坟。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扫墓祭祖了,每年匆忙地来回,根本无暇顾及,心里也没当回事。只记得前几年,父亲请人重修祖坟,立了新碑,将后人的名字一一郑重地刻了上去。他给我发了现场照片,那时候他精神抖擞,已经谢顶的头显得油光发亮。

车进山道之前,他下车去买祭祀用的纸张和冥币。天热,他舍不得我来回跑,便让我坐在车上等他。他蹒跚过马路,一条腿似乎有点不听使唤,却倔强地随着身体顽强地往前挪动。我的父亲啊,他已经是很低很低的夕阳了。

车行驶在前人踩出的没有路标的山道上,他指着不远处的村落,一一给我介绍,就连路边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也没有放过。有他在,我并不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却突然想到,他是担心有一天,没有他的指引,我根本找不到来路。

抵达目的地,他细心地教我如何给先人招呼、烧纸,并亲自示范标准的作揖和磕头动作。他拿出的是那种交代身后事的庄重和认真,我学得也很用心,一招一式都在传递着自己的重视和懂得。

我想起有一次和他说起闺蜜的事,她的母亲从犯病到离世,不过是一夜之间,所以尽管她的母亲离世多年,她每次想起时仍然悲痛不已。离别来得让人措手不及,悲伤没有出口,也不会结痂。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和他说的,我想,他应该是记在心里了,所以此时的他正在提前教我直面告别,而不是将来某一天,我会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吓到。心里,大雨滂沱。

他一定不知道,每次去他的蜂场独自转悠时,在每一座坟前,我都认真地作揖招呼,并认真寒暄,拜托他们保佑他。我心里当然知道,这些都没有用,可还是愿意那样傻乎乎地去做点什么。祈祷无用,但让人不那么害怕。像此刻,我正走在父亲写下的一首散文诗里,躲过生活沉重的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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