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之恋

2019-10-20 14:58艾朵
大东方 2019年12期
关键词:前妻云朵微信

诗·引

朵之恋

吻你的唇,

却伤了你的心,

相对无言泪无痕;

上天安排我们相认,

却有意拨错了时间的年轮,

刚刚开启的爱之门,

不得不重新关紧。

夜更深,

思更沉,

岁月流满伤痕;

梦难醒,

不离分,

泪水化作浮云。

垂暮日,

不相闻,

依稀遥望红粉;

不思量,

永难忘,

花间你的眼神。

转来世,

芳华同,

伴耳鬓,

执子手,

再吻你的唇,

君笑问,

似曾已识君?

朵儿并不美,但不知为什么,在第一次遇见她时,我就永远爱上了她。

第一章 2022年的微信红包

2022年6月26日,中考前一天,天气闷热,到了傍晚还没有一丝风。晚饭后,我和前妻、儿子到临近家的公园散步,为明天中考的儿子放松一下心态。儿子如出笼的小鸟一样快乐,在健身区逐个玩着每一样运动器械。前妻坐在一个圆凳上,笑盈盈地看着儿子。我在前妻的另一边,为初中三年一直是班级落后生的儿子,中考能考多少分而忧心忡忡。乌云从天边漫卷过来。忧郁和一种莫名的不安弥漫在我心间。这时,我接到了云朵的电话。虽然我与云朵很久没有见面和电话联系了,我还是听出电话里不是云朵的声音。电话那边是位年轻女性的声音。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请问你是宁雨轩吗?”

“我是,请问你是……”我想要询问对方的身份,但是被截断了。

“我是云朵的姐姐。”电话那边的人继续说,“我妹妹在你的微信发了三个红包,你看到了吗?”

“你好……”我礼节性的问候着,并向前妻相反的方向走远了一些。

“看到还是没看到!我现在很忙。”电话那边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看到了,大概有3周了。”我向前妻相反的方向走了更远些。

“你是不是没有收红包?”

“我没有收红包。”

“我这边再给你发三个红包,你全收下。三个红包共1368块。”

“云朵为什么给我发红包?没有告诉我原因,我不会收红包。”

“我妹妹说这是她欠你的钱,让你收红包。你要是不收红包,她让我过几天到你公司找你,把现金给你。”

“朵儿没有欠我钱。”我离前妻已经较远了,我还是尽量沒有提高声音,无意间说出了只有在我和云朵相处时,对云朵的称呼。

“朵儿?!你叫我妹妹朵儿?……你们?……”电话那边的人有些惊异和迷茫,“我很忙,你先说你是收红包还是收现金?”

“云朵没有欠我钱,我不能收。”我急忙纠正“口误”。

“好吧,明天是周一,我把现金给你送去。”

“我明天不去公司,要陪孩子考试。”

“是什么考试?”

“中考,孩子考高中。”

“好吧……”电话那边迟疑了几秒钟,语气稍有平静,“给你几天时间。我给你的微信发一个手机号。你打电话联系我。时间久了,我就直接去找你。”

电话挂断了。云朵的微信发来一个手机号码。

“爸爸,我还想再玩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儿子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手央求道。

“要下雨了,明天还要考试,不能迟到,早点回去吧。”我的腔调有点不耐烦,并迅速退出了手机微信。

“别玩了,快回家吧!”前妻也许感觉到了我的异样,愠怒地训斥儿子,然后拉着儿子径直走了。

夜里,黑云还在空中低垂着,雨在云里藏着,等待着雷公电母的命令,冲向大地。儿子在二层床的上层熟睡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到电脑前。公司最近有几个我负责的新项目,工期比较紧,需要尽快出设计图。平时,我经常在儿子写完作业后的11点到凌晨2点画图纸。明天要考试了,儿子今晚9点半就睡了。我的时间提前了不少。但是我在电脑屏幕前,望着屏幕中图纸密集的线条,不知该从那一条线继续画下去。我偶尔翻看手机,想要给云朵发微信,但是迟疑良久,没有勇气点开云朵的微信,最终放下了手机。我与前妻因家庭“小”事离婚有十多个年头了。前妻在离婚的初期离开了一段时间,而后为了儿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又回来了。我们还算是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自从前妻回来后,我一直没有与她复婚,并且我与她分室而居。就这样,我们一直过着“无接触式”的同居。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画出一根线条。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前妻睡眼朦胧对我悄声说:“你儿子明天就考试了,你还开着电脑。你玩你的命,可是别影响孩子啊!”我匆忙关了电脑,回到二层床的下层。困倦袭来,我刚要睡去,天空划过一道极明亮的闪电,一个月前微信朋友圈中一条大病救治求助的“水滴筹”的画面映在我的眼前。这条消息与云朵无关。雷声在靠近地面的上空炸开,我的心被猛地一锤。我不知道自己是睡去了,还是昏迷了过去。

第二章 人生的奇点

早晨,我是被儿子唤醒的。前妻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菜肴的香味使我感到饥饿,但是食道里像塞了一个乒乓球,我只能勉强喝了一碗粥。前妻见饭菜剩下了很多,自我揶揄着:“这饭菜呐,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然后她向儿子命令道:“穿好衣服,拿好准考证和笔,我们走了。”

我们来到考场。

已经有很多家长和考生聚集在考场门前。考场门前的路不是很宽。由于考试,门前左右两侧200米的路临时封闭。七点三十分,考生们鱼贯进入考场,留下充满期待的家长们在路上等待。太阳又升高了一些,阳光更强烈灼热,把雨后清晨的湿润和凉爽一扫而空。我和前妻找了一处避光的路边台阶坐了下来。

前妻在离婚回来后,处处为家事家务操劳,尤其是在儿子从外地的寄宿学校小学毕业,回到本市读初中后,她更是柴米油盐、洗洗涮涮、里里外外地忙个不停。但是我们各自都清楚:我们两人只是由儿子这条纤细的纽带连接着。两人感情的纽带虽然没有完全撕断,但是仅由几根脆弱的藕丝连接着。拿前妻的话说,她为我的操劳只是我“沾了儿子的光”。我对前妻的感情也许就是那几根对她的感激的藕丝吧。我和前妻的婚姻是典型的相亲式婚姻。因为我们那时的年龄都已经超过“大龄青年”的年纪,双方家庭都催的紧,于是我们几乎没有经过谈恋爱就直接跨到了谈婚姻。从第一次相见到結婚典礼那天,我们的用时不超过33天,在“闪婚族”中也应该能排上靠前的名次。我和前妻都是不善言辞的人。离婚前,我和前妻在言语上的交流就很少,更没有一句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离婚后,我们的每次谈话更是超不过三句,而且无论是何种话题,前妻都要转到我在生活上的惰怠和对她的“不关心”,将我数落一番。如果我继续话题,很可能爆发一场争吵和多日的二人对面却无语的冷战。时间久了,我感到与前妻之间产生了沟通恐惧和障碍:不与她沟通起码还能求得片刻安宁,我愈发害怕这片刻的安宁被争吵击碎。这样,除了必要的二人沟通,我们之间便是沉默;除了必要的二人接触,我们之间便是距离。家,对我来说,像是一个不知何时突然蒸汽沸腾的蒸笼。

我和前妻背对背坐着,仿佛各自背靠着同一段墙的两面。

几名儿子同班同学的家长走过来。我和前妻起身和他们打招呼。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由于家长们的心思都在孩子们身上,我们的话题没有深入,也没有持久。前妻留在那群家长们的中间,继续等待着。我借口去买烟离开他们,绕到路边一幢楼的后面。这里比较僻静。我找了一个台阶坐了下来,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大概有三年的时间,我强迫自己不主动给云朵发微信,也不与她见面。云朵也极少给我发微信,更不给我打电话。前三周,云朵突然给我发来三个微信红包,并且没有说明发红包的原因。我没有收红包,最终也没有向云朵问明原因。长时间的自我强迫,使我接近一种强迫症:只要点开云朵的微信,我的思绪就会从第一次遇到云朵的那个点开始延续至今。昨天云朵姐姐的电话,使我一头雾水,也使我惴惴不安。我思忖良久,点开云朵的微信——那个点是人生的奇点——无穷大的物质聚集成一个无穷小的奇点,然后爆发,形成了我们的宇宙。这是宇宙的奇点。人生的奇点,在你到达这个奇点之前,你无从知道你会遇到谁,会发生什么,会改变什么。

第三章 遇到云朵

2016年,是我在瑞德机械公司设计部做技术员的第三个年头。设计部在办公楼二楼走廊西侧的尽头,是一个面积较大的办公区。在正门左侧的玻璃隔断内是总经理办公室和一个小设计室;中部是一个有12张办公桌的大设计室;右侧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我的座位一直在小设计室内。透过小设计室的窗,可以看到公司正门、广场和广场中间的鱼塘。鱼塘中间是一个高耸的风帆状的帆布凉亭。一圈碧绿的荷叶环抱着鱼塘。各色的锦鲤在荷叶间穿梭。每当清洁工从凉亭上向鱼塘抛撒鱼粮时,锦鲤就会从荷叶下争先恐后的快速向凉亭游来,把凉亭下的水面围城一个红色伴着白色和灰色的旋转着的环。

6月份的一天,总经理在小设计室内眺望鱼塘片刻,突发奇想,搞了一次“女权运动”,把设计部的女士办公位置都调到了小设计室。我不得不搬出小设计室,来到了大设计室第一排最右侧的那张办公桌的位置。来大设计室办公的人较多,因此大设计室比小设计室要嘈杂一些。还好,我的位置离正门稍远,来大设计室办公的人一般不会直接来我这里。这一年,前妻张罗着装修了房子,我的哥哥生病住了四次医院,我得了胃病,并且忽然感到人到中年“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到十月份,一切总算尘埃落定——我的哥哥住进了养老院,我的胃病好了许多,房子装修完毕,前妻总算露出了笑容,我与她还是各居一室。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孤寂。我把自己埋在这个明亮的角落里,在工作中享受着孤寂。

11月的一天,我正在埋头工作,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师傅,您是做设计的……工程师吧?”我抬起头,看见两个个子不高的女孩并肩站在我面前,一个穿着白色的衣服,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孩肤色略黑,带着眼镜。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肤色白皙,眼睛大而明亮。两个女孩都是乌黑的短头发,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在校大学生的朝气,而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孩的脸上又增添了几分孩子的稚气与活泼。她们越过了我左侧的两个人,来到我这里。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孩率先问我。也许她想应该用更礼貌的语言打断我的工作,所以在“工程师”三个字的前面略有停顿。

“我是做设计的,”我笑了笑说,“叫我宁师傅就行。”

“我们刚来公司。”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孩放松了许多,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们在大学学的是机械设计。我家离公司很近。我们就一起应聘来到这里。想请您讲一下公司的产品设计。”

我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图纸。我拿起一张图纸,给她们简略地讲解了产品的结构和设计方法。由于她们不是由人力资源专员带来报到的,我没有唐突地问她们的名字。两个女孩也没有做自我介绍。我平时很少关心新员工的入职时间。在我讲解之后,她们道了谢,正要离去,我忽然问她们何时来技术部。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女孩笑着说,她们是质量部经理招聘来的,还没有确定去哪个部门。

“学机械设计的,最好还是做工程师。”我对她们说,心中既有希望又有失望。

不久后,我从同事那里听到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叫云朵,那个穿黑色运动服女孩;一个叫尚雨菲,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孩。两个女孩原本都想在技术部工作,以便学以致用。但是因工作需要,云朵被分配到了质检部,尚雨菲被分配到了经营部。由于项目的原因,我与尚雨菲时常有接触,与云朵极少接触。

与云朵的第一次相遇,如同在我心中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荡起一波涟漪,涟漪一圈圈、一波波地扩散开来,无法停止。

“你已经到了‘不惑,再过几年就是‘奔五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淡定和迷惑?”我自我嘲讽,告诫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波动,于是我强迫自己回避云朵,尽量不与云朵接触。

第四章 天不遂人愿

我刻意回避着云朵。我与云朵在人生的路上渐行渐远了。但是天不遂人愿。我与云朵在冥冥中共同走到了那个人生的奇点。

2018年春节后,云朵被调转到技术部。在2017年冬天,总经理结束“女权运动”,对技术部人员的座位进行了第二次调整。我重返小设计室。云朵来到技术部后,坐在了我在大设计室的座位。2018年五·一节前,云朵进入我所在的项目组。她来到小设计室,坐在我的斜对面。

我对手机微信的看法比较保守,始终认为手机只要能接打电话就可以了。由于工作需要,技术部建立了微信群。许多工作通知和业务联系都发布在群中。我看不到那些通知,有时就会误事。于是在2018年5月1日,我终于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并第一次开通了微信。节后上班,我与技术部同事互加微信。我对微信还不熟练。在云朵加了我的微信后,我没有找到她的微信名。云朵接过我的手机,手指一点,找到她的微信——“云儿朵朵”。云朵笑了笑,回到座位。我点开云朵的微信,无意间点开了她的朋友圈,看到了她最新的在今年五·一游玩的照片。照片中有三个女孩。云朵在第二排的右边,笑靥如花。我忽然退出微信,转到照相机,寻找到云朵,拍了一张照片。云朵听到相机的声音,发现我给她拍了照,脸色微红,说:“宁工,您……”我以为她会对我的不礼貌责备我,要我删除照片。她却低下了头,幽然无语。

地  震

5月26日,我与3名同事出差到唐山。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在旅途中享受无拘束,享受孤独。这一次,当我进入高铁的车厢后,我却希望有一个人伴我同行。“是云朵吗?”我向车窗外的站台上瞭望找寻,在心中自问,极力劝自己应该打消这个不应该有的想法。

唐山,这座经历大地震无情摧残的城市,如今已经在满目疮痍的恐怖和痛苦中傲然崛起。一座座高楼鳞次栉比,一处处花园花团锦簇,一片片广场歌舞欢笑。唐山人,怀念着他们永不忘却的记忆,建设着他们永不离弃的家园。

5月末的唐山并不酷热。宾馆里的空调使室内更凉爽。27日,我们奔波了一天,都很疲惫。晚上9点,我们就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在梦中,我走在乡间小路上,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云朵在不远处,双手握在背后,静静地站着。我向云朵走去,愈来愈近。忽然大地剧烈地颤动,路边的树木摇摆倾斜,绿色的树叶团团坠落,淹没了云朵。我从梦中醒来。手机在枕边剧烈地振动,嗡嗡作响。是前妻的电话。前妻在电话中心有余悸地说,夜里2点左右,地震了,好像有人差点把她从床上推下去。我安慰她,让她注意安全,同时让她给外地的寄宿学校打电话询问,那里是否地震,儿子是否平安。

“差着好几百里地呐!你儿子那儿连地震的边都沾不到!你还问啥呀?要是有事,学校早就打电话了。”前妻听到我的安慰仅寥寥几句,有些恼火,还未等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原本有儿子的寄宿学校的电话号码,但是这几个号码最近都变成了空号。我联系不上寄宿学校,不知道儿子的状况,突然对前妻的安之若素极为恼火。我想到了寄宿学校的微信群,于是点开微信,查找学校的微信群。前妻竟然没有把我拉进微信群。我笨拙的操作了半天,才向学校微信群发出加入的请求。也许是天还太早的缘故,我的请求没有被通过。

我連续翻动着微信,突然“云儿朵朵”的微信名停在我眼前。我心中的不安竟然超过了对儿子的担心。我迟疑了片刻,给云朵发了一条微信,询问她是否平安。云朵回微信说,地震时屋子和床摇晃得厉害,她被吓醒了,一直没有再睡去。云朵在微信中最后说:

“我还好。没有意外。谢谢您的关心。”

第五章 第二条微信

5月29日我返回公司。云朵如她在微信中说的那样平安,但是她已经申请离职了。云朵毕业于一所师范大学。虽然她读的是机械设计专业,但是在大学期间,师范大学教书育人的氛围,使她对教育专业有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她决然辞职,去一家民办教育机构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学习考取教师资格证,希望从事教师职业。

总经理要云朵把她负责的项目设计完成后离开。云朵在设计上遇到了一些困难,于是请教负责带她的“师傅”刘强。刘强从开始就云朵有点漠不关心,并经常在云朵不在时用“又瘦、又黑、又矮”的词语讽刺她。只要云朵向他请教,他就会搪塞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自己要有思路和方法。”云朵很为难,却没有争辩。

一次,刘强又把云朵的图纸甩回到云朵的桌上,说:“这个尺寸怎么又标错了。大学老师没教过你吗?”

云朵涨红了脸,无言辩驳。

我有些按捺不住,但还是打趣道:“我的大学机械制图老师比刘工的要求还严。他一眼就看出我画的一条线差了两毫米,差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的图纸撕了。我当时真想找一条两毫米的地缝钻进去。”

小设计室内响起一片笑声。

刘强听出了我有意偏袒云朵,但是碍于我的项目组组长的权威,也随着其他人尴尬的笑了一声。

云朵对于我与刘强的针锋相对,有些左右为难。

我对云朵说:“每个工程师都是通过错误和教训磨炼出来的。只要有下一次比这一次做得好的信念,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云朵释然一笑,说:“虽然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械设计,但是我不会让刘工、宁工和大家失望的。”

云朵没有食言。在我的指导下,她出色的完成了她的设计工作。当我在云朵的图纸上批准栏签完字后,云朵兴奋得像一只初上蓝天试羽的小鸟。她把几张图纸依次展开放在桌上,用手机拍照,并快乐的自语:“值得纪念,值得纪念。”

离云朵离开的日期愈来愈近了。第一次见到云朵时,在我心中产生的涟漪,变成了巨浪,拍打着我心灵的堤防。惊涛拍岸释放出巨大的痛苦。从道德层面看,尽管我与前妻离了婚,我是法律上的“自由人”,但是我有家庭和孩子;从年龄上看,我与云朵有着21年的年龄断层。不是她能否接受我的问题,而是我根本就不应该对她产生爱。

然而人生的奇点像宇宙的奇点一样突然爆发,那种无穷大的能量把我击得粉碎。心里的堤防溃成齑粉,感情的洪水咆哮着汹涌奔流。我已经不顾忌一切。

那一天,云朵还在上班。我给云朵发了一条微信。这是我给云朵的第二条微信。我直接把云朵叫做朵儿。微信这样写道:

“朵儿,匆匆的你来了,匆匆的你走了,宛如白驹过隙,又似彩云追月,时间只在倏忽间,印象却有深深痕。去逐梦吧,万千色彩在前方。”

我的微信表达得接近直白。我希望云朵不理睬我或者嗔怪我对她的称呼,然而云朵很快给我回了微信,这样写道:

“谢谢宁工!作为同事,谢谢宁工在这段时间内对我的悉心指导。作为晚辈,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我不会一走了之的,咱们微信常联系!谢谢宁工的祝福,也祝宁工今后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那时,云朵的手机放在桌上,她应该是用电脑给我回的微信。

云朵离开了公司。在她离开前的一天,也就是我给她发第二条微信的那一天晚上,质检部的同事与云朵聚餐,送别云朵。由于云朵在技术部时间较短,她没有邀请技术部的人参加聚餐。

云朵虽然瘦弱,但是她的性格很自强。她不希望与她不熟悉的人因她的离开而破费,而且她知道她可能没有机会再与这些不熟悉的人礼尚往来。

因为已经为云朵开过了送别会,所以在云朵离开的那天,同事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务。云朵整理好物品,独自向楼下走去。我迟疑了一下,追了下去,在办公楼门内追上了她。她见到我,浅浅地笑了笑。我把她送到了鱼塘边,停下脚步。她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忽然转身向我挥了挥手,轻声说:“再见了,宁工。您该减减肥了。”

我没有作声,目送她消失在公司的门外。

第六章 云朵留下的一碗莲花

在云朵来到小设计室不久,她得到了几颗莲花籽。她找来一只大号玻璃碗,去公司门外的田地里挖了一捧泥土。她把泥土盛在碗中,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搅拌泥土,从泥土中挑出细石子和草根。忽然,她惊叫了一声:“有虫子!”,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在地。她猛地甩了一下沾满泥土的手。一只黑色甲壳虫掉在地上。我走过去想要踩扁那只甲壳虫。云朵急忙说:“别踩死它,是益虫!”我停了下来。那只甲壳虫迅速逃掉了。

云朵缓和了片刻,找来一枝筷子,把几粒细小的莲花籽拌入泥土中,向碗中注满了水。她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这莲花会像鱼塘中的荷花长得那么又圆又大吗?这只碗可装不下它们了呀?”她望着窗外鱼塘中的荷花,问所有人。

“给你莲花籽的人,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莲花吗?能长很大吗?”肖红——焊接工程师反问云朵。

云朵用手机发了一条微信,片刻后收到回信。她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肖红凑到云朵的手机前,读出微信中莲花的名字:“微型初恋碗莲?是你男朋友送你的莲花籽吧?”肖红格格的笑了起来。

“不是的……”云朵的脸更红了。

“还不承认,口是心非,不是男朋友送的,你种花怎么会这卖力气……”肖红带动小设计室内的女生们都笑了起来。

我面对着肖红,打断了她们的笑声:“你们笑够了吧?回去工作吧。总经理看到你们聚堆说说笑笑,又得骂我不管你們了。”

我的话把原本在大设计室的肖红赶出了小设计室。

云朵胆怯的回到了座位,瞟了我一眼,而后低下了头。

云朵离开公司时,那碗莲花已经长出了五片莲叶。莲叶有一元硬币大小,显耀着惹人的洁净的新绿,漂浮在水面上,下面拖着细嫩的长长的茎。茎插入黝黑的淤泥中,看不到根的模样。

云朵托付我们照看好莲花。她有机会回来看望我们时,也会看看那碗莲花。我们按照她的托付照看着那碗莲花。很快莲叶长到杯口大小,溢出了碗的外边。我们把莲花移到一个更大的盆中。莲叶贪婪地膨胀着,叶的绿色变得更加鲜艳。我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于是我上网查找,那莲花果然是微型初恋碗莲。

我变得有些憎恶那盆莲花——也许莲花的花籽就是云朵男友送给云朵的。

我又感到有些颓废——云朵这样的青春女孩,有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友,不是更好吗?

第七章 小路,向北

瑞德机械公司坐落在偏僻的田地间,门前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小路的两边是两排参天的杨树。从小路的南边到达公司正门,是我们上下班、外出办公的必经之路。几乎四年的时间,我对公司正门的小路以北,很少涉足。小路北面的尽头,是一条稍陡峭的长坡,登上长坡,一条东西走向的路横在面前。云朵的家恰好在小路北面东西方向的路上,至于是位于东边,还是西边,我无从得知。云朵离开后,我不希望自己再见到云朵,但是仿佛有一只巨手推着我,使我每天在中午的午休时间向小路北面徒步。那只巨手的力量超乎寻常,迫使我在小路上飞快地前行,在小路尽头的陡坡上不假思索的左转,向东边疾行到一家木器厂,然后沿原路折返回公司。疾行使我没有时间思考、思念,疲惫迫使我淡忘、遗忘。

我以为我即将胜利了。

但是有一天,在到达木器厂的折返点时,我的左膝突然剧痛刺骨。我用左手按着左膝一步一步的挪移。剧痛如同钢钉一次次楔入我的痛觉神经。我想到电影《第一滴血II》兰博缓解疼痛的那句经典台词:“不想它,就不会痛。”于是我一边挪移着脚步,一边观察着路边的风景,对云朵的思念油然而生。思念使我忘记疼痛。我拖着左腿回到公司,用计算机写了一篇短文:

小路,向北

公司门前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小路并不宽阔,但是平坦。路两边排列着高大的杨树。杨树的树冠枝叶茂盛膨胀,彼此簇拥着,把小路环抱成静谧的林荫路。

从公司门前右转踏上小路,向北——

微风掠过树冠,枝叶发出极轻微的飒飒声,仿佛传来顽皮的呼唤你去追逐的耳语,催促你加快前行的脚步。没有烈日时,小路上的空气湿润清新,浸润着你的肺,使你不由自主的深呼吸。

透过杨树的间隔,可以看到小路的两侧广阔的田野。今年的雨水来得晚,农田还未被玉米覆盖成绿色的织毯,随处显露着黑色的斑驳。

从公司门前右转踏上小路,向北——

无论漫步还是疾行,你总会看到在小路右侧的鱼塘。鱼塘的水面并不广阔,但是小而精致。垂钓的人或注视着水中的浮漂,或闲散的半躺在小靠背椅上,这就是酷爱垂钓的人忘却时空和自我的怡然自得。

从公司门前右转踏上小路,向北——

在小路的左侧的农田里有一条极不引人注目的裂缝。裂缝从不远处的西南延伸过来,被小路截断了去路。裂缝中有半深的水。水有些清,但是不能透视到底,你也就不知道水中究竟有没有蝌蚪。裂缝的两边生长着稀疏的野草。当玉米长高时,裂缝将又一次从人们的视野消失。也许那时,这里会有青蛙的叫声。明年或哪一年的这个季节,你走在小路上,只要你注意或找寻,你还会看到她。

从公司门前右转踏上小路,向北——

过了鱼塘,小路呈现出一段并不陡峭绵长的坡路,路两边也没有了高大的杨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瓦房。匆匆地登上坡顶,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与你脚下的小路相会,你已经不能向北——

写完短文,我把短文用微信发给了云朵。

我最终还是没有理解兰博那句台词的延伸含义,否则我也就不会因为这篇短文伤了云朵的心。

第八章 第一次约会

云朵给我回了微信:

“好感人啊。第一次收到这么特别的礼物——诗。我要给您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仿佛看到了她被那篇短文打动心扉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她继续写道:“感谢您还挂念我。您送我这么特别的礼物,我应该还您什么礼物呢?请您吃饭吧,但是您付钱呦。”

我应该拒绝她,但还是回微信应允了她。

我与云朵相互约了几次,都因为各自的事情未能见面。9月18日,我在公司加班后,已经是夜里八点了。在公司的班车上,我打开车窗,风吹了进来,有些凉意。我忽然感到不想再见到云朵。已经入夜了,我断定云朵没有时间,于是决定最后约一次云朵,给自己画上一个没有开始的句号。我给云朵发去微信,询问她是否可以在今晚见面。云朵仿佛感应到了我的想法,很快给我回微信说,她今晚正好有时间,并给我发来她的位置。我把车窗开得更大,冷风迎面吹了过来。

云朵约定的地点是一条小街。小街的两侧有多家饭店。已经是夜里九点了,小街上的各家饭店依旧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小街的路边还有几处地摊——有卖水果的,有卖玩具的,有卖日用品的。饭店的霓虹灯、地摊的照明灯和街上来往的车灯,把小街闪映得五彩斑斓。

当我来到云朵指定的地点,云朵还没有到。在我等待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小街对面轻快地跑到我面前。是云朵。

在我与前妻结婚前,我没有自己处过女朋友。仅有的几次约会,只是亲朋同事安排的相亲,包括我与前妻的第一次约会。人生四十几年,我还是真的不精通与女孩约会的艺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出这第一次约会的第一句话。

云朵见我有些发呆,就笑着说:“哇!宁工瘦了许多,好帅呀!”

“是你让我减肥的。还得谢谢你。”我想说的诙谐一些,但是找不到赞美云朵的词句,只能接着说,“我们去哪一家饭店?”

“去那家火锅店吧。”云朵指着小街对面的一家火锅店。

我们来到火锅店里,点了餐。服务员来上餐。只要服务员来到我们的桌前一次,云朵就快乐地对服务员说:“这是我师傅。”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气和瑞德公司的事。服务员上餐完毕。我没有了话题,就直接对云朵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的印象特别深。”

云朵正在用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剥着龙虾皮。她没有停下来,继续把龙虾皮全部剥去,露出乳白色的虾仁。她把虾仁放在盘中,用湿巾擦净了手指,望着我说:“您还记得是哪一天吗?”

“2016年11月18日,我第一次在技术部见到你和尚雨菲。”

“这么精确!我都不记得了,不愧是做机械设计的,零点零一毫米都不差呀。”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我点开手机微信收藏册。收藏册里有多张我从云朵微信朋友圈里剪辑的云朵的照片。每張照片都被我编辑了名称:一张照片里的云朵刚刚步入大学,她孩子气十足,我把这张照片命名为“清纯如水”;一张照片里的云朵头戴花冠手握咖啡杯,我把这张照片命名为“快乐公主”,一张照片里的云朵一袭黑衣屹立于一座宏伟的桥下,我把这张照片命名为“顶天立地”……

我把这些照片给云朵看。云朵一张张的翻看着。良久,她抬起头说:“您是把我当成了您的孩子了吧?”

“也许吧,”我说,“你的青春跃动感染了我,我希望你能成为最快乐的公主。”

“您真好……”云朵显得有些伤感。

第九章 一个人生的约定

晚餐结束了。我与云朵道别。云朵说:“要不您到我那里坐一坐?”

我想推脱,但还是答应了她的邀请。

云朵在一家少儿硬笔书法培训机构担任书法讲师。培训机构除了一处固定的授课教室之外,还租了一套房屋用于临时授课。由于生源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那套房屋闲置着。现在那套房屋成了云朵的寝室。那套房屋在四楼,有三间居室,一间是教室,里面有桌椅和黑板;一间里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一间是云朵的寝室。

云朵的寝室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长椅。云朵在下班后,一个人复习考取教师资格证的课程和练习书法。她还有一个电饭锅。她不会烹饪,只能有时用电饭锅煮点面条,有时买点路边的小吃。

进入云朵的寝室,我仿佛看到云朵一个人在灯下学习的情景。那张简单地床给我一种孤零零的感觉。我的心里感到一阵酸楚,眼中闪现出一丝泪光。

云朵见到我的样子,宽慰我说:“我一个人挺好的。我在夜里学习累的时候就在‘全民K歌里K歌。前天我的排名还是第三名呐。”

我的手机里没有“全民K歌”软件,于是我下载安装了软件。我打开软件,找到云朵的排行榜,点开云朵唱的一首《十七十八》,手机的扬声器里传出云朵悠扬婉转的歌声:

“我不想再让你哭,让你看清前方的路

哪怕再黑或者再暗,也会有人来保护

……

我知道友情会比爱情更牢固

所以我选择默默付出

我想每天都能看见你开心的笑

就算是假装也好

……”

我静静地听着,望着云朵。

云朵脸色绯红,忸怩不安的说:“别听了,我唱的不好听。”

我坚持把云朵的的歌放完,听完。

我们陷入了沉默。

片刻,云朵打破沉默说:“我有一个想法,就是在我到了您现在的年纪时,一个人到全国各地的火车站、地铁站,找一个人流较多的地方独自唱歌,做一名流浪歌手。”

“朵儿一定会成为一名好歌手的。”我附和着云朵,然后与她聊了一会儿学习和练字的话题,并要她写一本字帖送给我。

我离开时,云朵把我送到门外。我很想拥抱一下云朵,对她说:“看到你一个人,好想多陪陪你。”我最终没有勇气向云朵张开双臂。

我来到楼下,在楼下徘徊良久,给云朵发了一条微信:

“朵儿,我现在给予不了你什么,但是我想和你做个约定:如果你有一天决定放弃身边的一切去流浪,如果你同意,如果你不嫌弃我,如果我还能走的动,我愿与你游走四方,直到我停止,你继续前行。同意回复Y,不同意回复N。24小时不置可否为默认同意。”

云朵的寝室是四楼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我在楼下等待着。

片刻,云朵回了微信,只一个字:“好!”

我向上仰望,云朵在那间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里,也向下看着我。

第十章 思念的包裹

出差或远游的人们,往往都携带着行李或包裹。行李或包裹的样式因人们的喜好而各式各样,其中的物品也不尽相同。也许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携带的行李或包裹,还是一个思念的包裹。包裹中装满他们所牵挂的人的思念。那份思念的包裹或是轻盈盈的或是沉甸甸的。

遇到云朵后,每次出差,我的包裹中又多了一份对云朵的思念。

一次,在我与同事到香港出差即将返程的时候,我打开包裹,对云朵的那份思念变成了一首诗:

思念的包裹

——思念留在香港仔

思念是条河,

每个水滴都闪映着你的倩影;

思念是支歌,

每个音符都跃动着你的身姿;

思念是首诗,

每个词句都浮现着你的笑容。

思念你,去远行,

打开行囊,里面没有你的像片,确有满满的牵挂;

思念你,在雨中,

你在何处,那里的雨丝是否也淋湿了你的秀发;

思念你,彷徨时,

你在心中,踟躇犹豫,但必须向你前行;

海湾空阔,碧水晴空,长桥隐隐,

思念你,就像青山伸出臂膀把海湾深情拥抱;

渔船舟舸随波摇曳,

折一只思念的纸舟,放入海湾中,

是否能逆流北上,

直达你门前的小溪?

海水轻轻拍着堤岸,

传来你顽皮的笑声,

轻盈戏水的海鸥,

能否把我的呼唤带给你?

香港啊,百年沧桑,使人留恋,

但是思念使我无法抑制北归之心。

拾起行囊,踏上登机长廊,从舷窗眺望,

别了,香港,

我把从北方带来的思念留在了香港仔,

带着更沉甸甸的思念飞向更远的北国。

第十一章 棋者语

我与云朵的微信联系时断时续,我们的相约见面更是很少。我固然思念云朵,但是不强求她也想念我。国庆节后的一天,我很想见到云朵。下班后,我来到云朵寝室附近,才给云朵发微信,问她是否已经下班了。云朵回微信,她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同时还问道:“您今天好像有点伤感?”。她竟然隔着微信看到了我的思绪。也许她还感觉到我的伤感源于对她的思念。我不知道云朵的上班地点,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来到一个老旧小区内的庭院。庭院不宽阔但很深远。庭院内的设施很简单:四个长长的花坛,两两对称的排列在庭院中间;几组运动器械无规则的散落在花坛各处。我坐在一个花坛的台阶上,打发着时间,偶然看到对面花坛的黑绿色中闪现着一丛热烈的黄色。我走到近前,是一丛菊花。菊花的花朵不像牡丹那样大气而壮观,却独有着小巧而恰到好处的精致。细长而繁密的黄色花瓣由内而外一层层包裹着,花朵和花朵之间相互簇拥着,扶持着,共同抵御着北国的秋霜,在寒冷的空气中释放着浓郁的生命的芳香。这幅秋菊的美景似乎少了什么。我用手机相机给那丛菊花拍了一张照片,用图片编辑器把云朵的一张照片粘贴在菊花的旁边。云朵的眼神恰巧落在那丛秋菊上。秋菊的美景更加热烈了。

我已经满足了,不用见到云朵了。这时,云朵发来微信,她下班了,还在教室,暂时不能离开,我可以去教室找她。我按照云朵的微信指引来到教室。云朵正在接待厅吃晚饭——一盒烤冷面。两位老者坐在另一张桌子对面安静地下着象棋。为了吸引学员,这家书法班在学员放学后,仍对外开放。几位喜欢下象棋的人经常在放学后来这里下象棋。云朵经常等他们分出几盘胜负后才离开。两位老者中有一位老者比较引人注意。他戴着镶着厚厚凸透镜片的眼镜,双眉浓密而洁白,身穿一件灰蓝色直领对襟式短褙子,对襟中间是一排布盘扣,左腕上带着一串棕色油光的佛珠。两位老者看到我,没有理会我。我坐在云朵的对面,把刚才合成的相片给云朵看。由于有两位老者的缘故,我只能对云朵說,给她看一张相片。云朵看过相片,没有作声,用纸巾擦拭嘴唇,忽然借着纸巾的遮挡迅速的向我嘟了一下小巧的嘴唇,用极低的声音责备我:“您不要再随便复制粘贴人家的照片啦。”

那位白眉老者的棋处于劣势。他已经丢了一个车、一个马和两个炮。他正在停棋静静地思索。云朵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微弱的声波还是传入白眉老者的耳中。白眉老者把眼镜推到白眉之上,看了我和云朵一眼,把眼镜重新拉回眼前,举起一个卒,对着那个卒说道:“前面是千军万马,看你敢不敢闯。”然后把卒落回原位,轻轻地推着卒过了河界,继续对那个卒说:“楚河汉界可不是你可以轻易敢闯的,过了这条河,你只能一直向前走,没有回头路了。”与白眉老者对弈的老者不耐烦的说:“你叽里咕噜的,是在唱京戏还是在下棋?”白眉老者缄口不语。直到白眉老者这盘棋局大败,他从腕上退下佛珠,拇指掐捻佛珠,摇头叹息道:“赢不了的,赢不了的。”

“你又要念经了不是?”另一个老者既气恼又莫名其妙,迅速收拾棋子,推着白眉老者离开了。我和云朵也弄清楚白眉老者的言语,只是觉得白眉老者有些古怪而好笑。

云朵锁上教室的门。我和她向寝室走去。入夜了,小路上灯光暗淡。云朵在我前面一点,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夹克,夹克背后有一条长长的紫色丝带。在她步履轻盈行进时,丝带下端偶尔无声的荡起。

朵儿真美!

在我们要穿过一条横路时,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去牵云朵的手。云朵没有看到我的动作,却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她借着一辆驶过的车甩开我,穿过横路,飞也似的逃走了。

第十二章 芳芯

时间转眼过了2019年春节。云朵如愿的得到了教师资格证,但是进入学校任教还没有着落。云朵把目标定在硬笔书法上,她要成为一名书法家协会的会员,并立志自主创业,开办一家属于她自己的书法培训班。她一个人在那个简单的寝室内刻苦的练习书法,每天练字到凌晨。我有几次在家中工作到凌晨,看到她刚刚发的微信朋友圈。我给她发微信,叮嘱她注意身体,不要每天都熬夜。她顽皮的把自己叫做“夜猫子”。我在网上查到了一种名为“芳芯”的深海海洋生物胶原蛋白营养品,适于熬夜的女性补充营养。我网购了一盒“芳芯”。快递员把邮件送到了公司。我没有开箱验货,用胶带纸在盒子上缠了一个提手。

下班后,我提着这盒“芳芯”,来到云朵的教室外。云朵正在教室内给孩子们上课。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云朵用投影儀给孩子们讲解汉字的结构和笔顺。云朵在讲解时,她几次向后退几步,背微微靠在教室的柱子上,支撑着身体,显得有些疲惫。下课后,云朵见到我,像往日一样轻快的笑着问:“您怎么突然来啦?”

孩子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向云朵老师道别,使我无法直接说明来意。

我与云朵来到她的寝室。

云朵抢先一步奔到床前,慌忙整理随意丢在床上的睡衣,并摇动着肩膀急急的说:“哎呀,我这里实在太乱了。”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把那盒“芳芯”放在椅子上。

她整理完睡衣,坐到床上,又说:“您可别笑我。”她显得有些没有力气,声音有些沙哑。

“你生病了吗?”我问。

“发烧了。”她说。

“严重吗?”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头很痛。”

“几天了?”

“两天。”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没有责备她。

我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躲避,静静地坐着。

她的额头有些烫。

“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吧。”我的手停留在她的额头上。

“不用的,只是感冒,几天就好了。”她把一只手的手心叠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也有些烫。

“我去药店给你买点退烧药。”

“我和你一起去。”

她坚强的站起来。

我们来到一家药店,买了一盒对乙酰氨基酚片和一盒阿莫西林胶囊,回到云朵的寝室。我要去给云朵买些热粥,以便她快点退烧。云朵阻止了我,用手机叫了外卖。外卖小哥很快把订餐送上了门。

“您还没有吃饭吧?”云朵说,“您先吃吧。”

“我回去吃饭,”我说,“不要叫我‘您,好像我是从上面来的大首长似的。”

“您,不,你真逗。”云朵笑得很开心。

她打开餐盒,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微微抬起头,乌黑的秀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从发丝间望着我,有些难为情的说:“你看我这么瘦,但是是不是很能吃呀?”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把那盒“芳芯”送给她,说:“这是深海海洋生物胶原蛋白。你经常熬夜,吃点胶原蛋白,对身体有好处。”

“很贵吧……我不能要……”

“收下吧。”我像首长一样命令她。

她无法拒绝。

我打开包装盒。盒中有六只海洋般蔚蓝色的玻璃瓶,瓶盖也是蔚蓝色的。玻璃瓶上的商标是法文,没有汉字“芳芯”的字样。瓶盖中间的商标是一个珊瑚礁组成的橙红色心形的图案。我把一只瓶子递给云朵。

“它叫什么名字?”云朵也不懂法文。

“芳芯。”我说,“我是从网上查到的,这些字我也不认识。”

“芳芯……”云朵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似水如歌。

在她转动玻璃瓶时,她看到,瓶盖上那颗橙红色的心的下一层,显现出第二颗橙红色的心。

第十三章 坟

2019年3月份的某天(这里不便写明具体日期),前妻的母亲在与藤蔓般缠绕其身十年的病魔苦苦斗争了十年之后,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一百天后,也就是六月份的某天(原因同前)。我与前妻回到郊外的前岳父(后面省略“前”)家,给前岳母(后面省略“前”)“烧百天”。

早晨,天下起了细雨。前妻的娘家在本村是一个大家族。前妻的伯父、三叔、四叔、五叔和六叔,还有几个堂兄弟、堂姐妹,早早地来到岳父家。我与前妻、前妻的弟弟和家族的男人们,换上高筒靴子,拿上雨伞、烧纸和供果供品,向村外岳母的坟进发。岳父和妯娌们留在家中。出了村口的柏油路,是田间的土路。土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还有一段段的积水。田间,又一年的玉米苗刚刚钻出三寸高,绿色还没有战胜泥土的黑色,大地还是被一行行黑色的田垄覆盖着。天空淫雨细菲,微风寒冷透骨。我们一行人,没有撑开伞,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咕唧咕唧的静默的跋涉着。

我们来到岳母的坟前。

岳母的坟是在早春三月开挖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冻土,堆成了高高的坟的圆丘,孤独的矗立在空旷静寂的田野间。到现在,那圆丘依然多处棱角突出,极不规则,还没有形成经过多年雨水冲刷、风霜侵蚀后的光滑的流线型。

坟前没有石碑。

阳光无法穿透云层,照射到这片亿万年形成的黑土地上。天空一片灰色的迷茫。在这片黑土地上祖祖辈辈辛勤劳作的人们,在他们死后,他们的肉体和灵魂被埋葬在这片黑土地的三尺之下,不再感受人世间的病与痛和情与伤。如此往复。

逝者无伤,逝者无痛,逝者安息。

我们把供品和供果摆在坟前,焚香三枝,插在小香炉内,磕头祭拜,然后点燃烧纸、金银元宝。烈火升起来,炙热,熊熊作响。飞烟清淡无声,化在细雨中。

前妻已不像母亲去世时那样恸哭。泪在她的眼中,她低声吟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我们沿土路返回,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咕唧咕唧的静默的跋涉着。坟和大地相对于我们渐行渐远。微风从我们的背后吹来,携带者丝丝缕缕泥土和玉米的芬芳。

第十四章 碧草园

在给岳母“烧百天”后,我遇到了两件事:

一、在“烧百天”后不久,前妻的颈椎病复发,她四处求医问药。我每天都想要问一下她的病情是否好一些,但是害怕她那句惯常的冷硬的一句“你说呢”,把我噎得哑口无言。十二天后,前妻还是因我的不闻不问,与我爆发了仅次于离婚时的激烈的争吵,随后便是长时间的互不言语的“冷战”。前妻每次见到我,总是把手里的东西摔得“乒乓”作响。

二、在“烧百天”的当天下午,我收到云朵的微信,云朵约我见面。我透过微信,看出云朵急于与我见面,但是这次,不知为何原因,我有意拖延,直到23天后我才与云朵见面。

那天下班,我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云朵的寝室。云朵的寝室的租期要到了,书法培训班因为那套房屋的租金较高,于是让云朵另寻一套租金较低的房屋作为她的寝室。云朵想要我与她一起去看一下她联系的房屋。云朵轻快地领着我,找到女房东。我们一起来到一栋楼第三层的一套上世纪80年代的“一室半”房屋内。云朵在屋内四处仔细查看,并不时的询问女房东房屋的情况。那套房屋比云朵现有寝室要小旧许多,没有达到云朵的预期,但云朵还是与女房东约定了签订房屋租赁合同的日期。

离开女房东,云朵带着我来到一家烧烤店。她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烧烤。烧烤店已经客满,还有十几位食客在店外排队等候。云朵有些失望,像个没有拿到想要的玩具的孩子,喃喃的对我说:“我们再找一家店吧。”我像父亲安慰失望的女儿一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她嫣然一笑。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自助烧烤店。吃饭时,云朵像只快乐的燕子似的在餐桌与食品区之间飞来飞去。

“这丫头今天怎么了?”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吃完饭,我把云朵送到寝室楼下,与她道别离开,她忽然从后面追上来,说:“我送你到公交车站吧。”

“你还得一个人回来,我怕你不安全。”我拒绝她。

“有什么好怕的?”她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漢。

我不再拒绝她,与她并肩行走。我想拥抱一下云朵,但还是没有勇气张开双臂。

小街寂静昏暗,笔直幽长。但是,太快了,我们走到了小街的尽头。

我向公交车站台走去。一辆公交车驶进站台。在我即将登上公交车的一瞬,云朵忽然对我说:“陪我去前面的公园走走吧。”

“太晚了吧,我担心你不安全。”我没有多想,只是担心云朵的安全。

云朵殷殷地望着我。

我没有登上公交车,陪着云朵向公园走去,接着说:“我打车送你回去。”

“不用你送的,”云朵自负地说,“我有时自己一个人在晚上去那个公园。公园门前有一个共享单车站。我刷手机骑单车,几分钟就能到家。你这么胖,骑单车一定追不上我。”她格格的笑个不停。

我涨红了脸。

“扎你的心了吧。”云朵几乎笑弯了腰。

“你这个淘气包。”我已经回到了二十岁的那一年。

我们一起走着。云朵边走边向我讲述她上高中时的情形:在高二时,云朵所在的高中新建教学楼,把高二学生转到另一所学校。云朵与部分同学是寄宿生,但是另一所学校没有学生宿舍,她们不得不合租寝室,叫外卖或吃方便面。她与几位寝室的同学在两个星期内一直吃方便面,云朵最终得了肠炎,一个星期一直拉肚子。

我停了下来,对云朵说:“我曾在微信里对你说,如果有时间机器,我最想回到大学时代,在大学里遇到你。现在,我想我应该回到高中时代,在那所高中遇到你。”

“为什么?”云朵问。

“我……”我没有了在微信里向云朵表白时的那样流畅,半晌才接着说,“我天天叫外卖,给你送到寝室的外面……”

“好浪漫啊!你不应该是机械工程师,你应该是诗人或作家。”云朵没有笑,感动而幸福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走着。

我与云朵来到公园前。

公园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后面是正门。广场的左面有两排共享单车的停车位。停车位上只有几辆单车。正门是一座中国古典的九脊重檐庑殿顶式的建筑。正门上面是五脊庑殿顶,庑殿顶下面是一圈短檐。短檐四角各有一脊。短檐下面是两排高大的方柱,形成多个无门的开放式门孔。庑殿顶与短檐上铺着蓝色的陶瓦。在庑殿顶正面与短檐之间的中垂线上,有一块长方形石匾,石匾上用凹陷的阴文刻着“碧草园”三个蓝色大字。广场上没有照明灯。运处的路灯灯光熹微,正门在模糊的昏暗中威严矗立着。

我与云朵进入碧草园。

夜已深。园中已无人。园中也没有路灯。

我与云朵借着月色,沿着蜿蜒曲复的园中小路走着,讲述着各自的人生经历,来到园中的湖边。湖上有座“串”字形去掉两个“口”字中的连接的双环形桥。云朵看着一个环桥中的湖面,问:“这里面与外面是不通的吧,没有水吧?”我把云朵引到另一个环桥。在环桥中与夜色一样黑的湖面上倒映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我对云朵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云朵兴致未尽,向桥的另一边走去。我只得伴着她。

桥另一边的幽深处,有两个夜钓的人。夜已黑,夜钓的人身影依稀,只有两个黄色的浮漂明亮亮的竖立在水中。

第十五章 殇

过了垂钓处,是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座拱桥,拱桥下极深处是一条小河。河中有一个模糊的立方体建筑。云朵用手机电筒照明,仍无法辨别出那座建筑的功能,于是向桥栏杆靠得更近。我抓住云朵的手,把她拉了回来,叮嘱她注意安全。她迟疑了几秒钟,甩开我的手,跑离拱桥,沿着下山的石阶一溜烟似的跑下了小山。我追不上她,就在后面遥呼着她不要被绊倒。

在我追上云朵时,她已经来到一座凉亭内,坐在长凳上,喘息着说:“我的心跳的好快。”我拉过云朵的一只手。她继续说:“我有时在上课时,心好像突然停止跳动1秒钟,我瞬间毫无意识,只是没有摔倒过。最近我还有时头很痛,但是几分钟就好了。我不会有事吧?我是不是很惜命呀?”

我笑不出来,更答不上来,怜爱的望着她。她又说:“抱我一下吧。”

我把她抱入怀中,抚摸着她的秀发。

“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云朵说。

“谁?”我问。

“我父亲。”

“我一直希望能像你父亲一样一直陪伴你、保护你。”

“但是你又不一样。你的那首小诗使我爱上你。女儿是不能爱上父亲的。”

“朵儿,我爱你。从我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爱上你。但是我们的差别,使我无法首先向你说出口。”

“忘掉那些差别吧。”云朵在我的怀中望着我,“吻我。”

我没有迟疑,吻上她的唇。

云朵也吻着我,然后挣脱我的唇,说:“你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的心突然一沉。我把云朵再次抱入怀中,她的头埋在我的胸前。我忍着痛说:“朵儿,朵儿,我爱你,但是我不能伤害你。我是离了婚的自由人,我也可以脱离家庭,与你在一起。但是以我现在的能力不能给你房子、车子,不能使你变成无忧无虑的公主。即使我再努力奋斗,也不能给你应有的幸福。如果我年轻20年,我可以不顾这一切。如果你愿意裸婚,我都可以与你一起共建一个小家园。”

“我必须对你负责任。”我接着说,“我追求你,不是赶潮流,是真心爱你,是想你有真正的幸福,至少你多了一个关爱你的人。我的年龄和经历,决定了我是个老旧而顽固的保守派。不管现在是什么年代,如果我现在对你做了什么,我就必须给你一个光明正大的婚姻。如果我现在对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嫁给我。我无所谓,但是除了物质之外,你还将承受你的家庭、同事和社会巨大压力。看到你因我不快乐,我会心安理得吗?即使你只想告诉我你爱我,即使你没有想要与我组成家庭,但是你今天想要给我的这一点点、一点点,就足够了,足够了!我必须用我的一切、乃至我的生命报答你,而且还不够。”

“你真的爱我吗?”云朵挣脱我的怀抱,乌黑的双眸望着我。

“你懷疑吗?”

“我怀疑!你的理由太充分,使你的谎言更美丽。我要把女孩最珍贵的给你,你都不要,你还能说你爱我吗?我心中那个用一纸小诗勇敢追求我的勇士,被年龄、房子和车子淹没了吗?”

我无言以对。

“作为90后,我比你更现实,但是我有勇气回应你的爱,你却不敢,你是懦夫!”

“我们的年龄相差20年,”云朵接着说,“你可以给我父亲般的关爱,但是你敢说你心中的爱是这样的吗?我心中的爱也是女儿对父亲的爱吗?”

云朵起身离开。我跟着她,但是不敢拉她的手。

我们来到公园正门共享单车的停车位。一辆加长卡车满载着一辆辆单车,停在广场上。两个搬用工正在从卡车上把单车卸下来放在停车位上。云朵在卡车边接过一辆刚从卡车上抬下来的单车,用手机扫码开锁,推着单车绕过卡车,来到路上。她知道我跟在她的身后,头也不回的说:“您是为我好,我刚才不该骂您。”然后举头仰望缀满繁星的夜空叹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谁都无法重拨这岁月的指针。”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两颗真爱的心永远同秒同分。”我对道。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要听!”云朵终于哭了出来。她不让我看她的脸,跨上单车,疾驰而去。

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

多么勇敢去爱的女孩!

爱这个女孩,我没有爱错!

得到朵儿的爱,比生命都值得!

我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孩,永远失去了朵儿!

我今天这样做,我不后悔!我必须关闭这扇刚刚开启的爱之门,还云朵幸福!

但是失去云朵的爱,我不得不痛哭!

泪水蒙蔽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前妻已在她的房内熟睡。

我坐在窗边,把窗帘拉开一个缝隙,凝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直到天明。在日出时分,一首诗用泪写成:

朵之恋

吻你的唇,

却伤了你的心,

相对无言泪无痕;

上天安排我们相认,

却有意拨错了时间的年轮,

刚刚开启的爱之门,

不得不重新关紧。

夜更深,

思更沉,

岁月流满伤痕;

梦难醒,

不离分,

泪水化作浮云。

垂暮日,

不相闻,

依稀遥望红粉;

不思量,

永难忘,

花间你的眼神。

转来世,

芳华同,

伴耳鬓,

执子手,

再吻你的唇,

君笑问,

似曾已识君?

第十六章 回到2022年

云朵不再与我见面了。她偶尔在重大节日通过微信给我发来简短而正式的祝福。在祝福中,她依旧把我尊称为“您”。

当我把云朵的微信读到空白处时,电话铃声响起,我的思绪结束了。我回到了2022年。前妻在电话中嚷道:“你儿子上午的考试考完了,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回来领你儿子吃饭休息。”

我回到考场门前。考试刚刚结束。家长们几乎同时拥到考场门前隔离带的最近处,形成一个半圆形、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考生们排成两队从两个小门连续走出来,如同两条细流汇入海绵般的包围圈。包围圈一层层膨胀扩大,继而缩小干瘪。前妻在人群的最外边。她一边向人群内寻找儿子,一边回头寻找我。见我回来,她怒气未消地说:“你跑哪儿买烟去了,跑了一上午!啥事都指望不上你!”

儿子从人群中钻出来,打消了一些她的怒气。我们三人回到家中吃了午饭。前妻定好闹钟,和儿子在各自的房中午睡小憩。我依然心神不宁,于是从家中出来,给云朵姐姐打去电话,要与她谈一下云朵的事情。云朵姐姐在电话中问我还需要几天时间去她那里去取云朵要还我的欠款。

“你要是有时间,就在今天下午吧。”我在电话中说。

“你先前不是说要陪孩子考试吗?怎么一下子又有了时间了?”云朵姐姐的语气充满了对我的不信任。

“孩子是要考试的,但我还是想尽快弄清云朵说的欠钱的事。”我不得不解释。

“好吧,随你。下午三点半,地铁1号线中心枢纽站1号站台的进站口。你在那里等我,不要晚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云朵姐姐在见面时如何认出她,她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在把儿子送进考场后,我对前妻说,公司有急事,我得回公司一趟。儿子考完试,就得由她陪着回家了。前妻早已习惯了我经常加班和公司的随叫随到了。她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离开我,走到一处阴凉处,不理我了。

我来到地铁1号线中心枢纽站1号站台的进站口。进站口是一个水滴形的流线长廊。长廊的步行阶梯和扶梯沿着水滴的流线延伸至地下。行人三三两两,进进出出。我站在门外,向下瞭望。一位年轻的女士乘扶梯徐徐而上。她身穿一袭白衣——白色体恤、白色裤子、白色运动鞋,挎着一个白色小包。她的身高与相貌与云朵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比云朵白皙一些。我断定她是云朵的姐姐,但是不敢唐突地询问她,于是缓步向她走去。她看到我,逆着光打量着我,眼睛眯成两条线,接着睁大眼睛径直地问道:“你就是宁雨轩?”

“我是宁雨轩。你是云朵的姐姐?”我回答道。

“这里是1368元。”她不做自我介绍,从包内拿出一个纸包,递向我,“是我妹妹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拿去。”

“云朵没有欠我钱。我不能收这些钱。”

“你们怎么回事?一个说欠钱要还,一个说不欠钱不收。我妹妹从不说谎。你快点收下,我还忙着去医院……”云朵姐姐意识到说出了不该透漏的信息,急忙停了下来。

“你是要去医院看朵儿?朵儿生病了吗?”焦急使我也忘了不该当着云朵姐姐说“朵儿”二字。

“朵儿?!上次我给你打电话你好像就这样叫我妹妹。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喜欢朵儿……”我本应该先陈述我与云朵之间的事情经过,却不知为何非得要把这句话前置。

“你?!……”云朵姐姐惊诧地看着我,再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这怎么可能?!你这异想天开的人渣!不许你叫我妹妹朵儿!”她抬起手抽向我。由于她个子不高,她的手抽在我的左颈上。

我的左颈火辣辣的。解释已经不能挽回局面。我忽然想起我送云朵那盒“芳芯”的瓶盖上印着的两颗橙红色的心,就急急的对转身正欲离开的云朵姐姐说:“我不知道云朵怎么了。但是从你上次说的云朵要还的钱数,我就知道云朵要你替她不是还钱,是替她把她的心还给我,让我与她永不相见。”

云朵姐姐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好戏剧化啊。那里学的桥段?我听你的解释,但是不要在我面前编剧本儿、背台词儿、演韩剧。”

地铁站进站口不便于长时间谈话。我把云朵姐姐请到附近的一家冷饮店内,点了两杯冷饮。云朵姐姐没有碰冷饮杯。我没有劝她喝冷饮,把我与云朵之间的事情向她讲述了一遍。云朵所说的欠款是那盒营养品“芳芯”的价格。云朵姐姐沉思良久,说:“好离奇呀。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朵儿的身上。可是……我妹妹从未提起过你,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现代的通讯科技帮我解了围。我给云朵姐姐看我手机中云朵的微信。云朵姐姐一页页翻看着微信,然后用充满狡黠而且狐疑的目光望着我,说:“你真的没有对我妹妹做过什么?。”

“没有。”我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你可以不收钱,我可以向妹妹说你收了钱。这不重要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妹妹不想再见到你,你与她就到此为止吧。你們真的不合适。朵儿这丫头可真傻。我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如果我妹妹早一点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今天就不会来。你们之间的事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况且我妹妹已经有了未婚夫。男方过了彩礼,他们领了证,就等着办婚礼了。”

“这是云朵应该有的幸福。我不会破坏她的幸福,但是我想知道云朵是不是生病了。”

“这应该与你也无关了吧?”她把没有喝过的那杯冷饮推到我面前,“夏天了,多喝点冷饮降降温,少看点韩剧,也该清醒清醒了。你有老婆有孩子。大叔。我家朵儿还年轻哩。你离朵儿还是远点儿。”

她起身欲走,忽然被我的目光吓得又坐回到椅子上。

我抽出她推过来的那杯冷饮的吸管,掀去冷饮杯的圆盖,把满杯冷饮倒在我的头上,说:“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云朵的性格。她独立自强,不接受任何人的馈赠,不赊欠任何人的钱物和感情。她是在对所有人进行人生的清算。如果她现在没有处在紧要关头,她不会急于进行这种人生的清算。我不做假设,我也不知道云朵和他的未婚夫的感情如何,但是云朵一定也会像对我一样,退回彩礼,悔掉婚约。她不想连累她的未婚夫,更不会让她的未婚夫和她未婚夫的家庭因为她的原因为难或产生家庭矛盾。”

“闭上你的乌鸦嘴!……”云朵姐姐的声音因气愤和惊慌而颤抖。她看到冷饮店里的人向我们的座位这边观望,于是起身快速离开了。

我也起身离开冷饮店,头上顶着一片柠檬、挂着几朵菊花。

我进入地铁站,刷卡通过闸机,来到卫生间,摘掉头上的柠檬和菊花,用冷水猛击着头。我的衣服前面湿了一大片,而且粘粘的冷冷的。我顾不上把衣服投洗一下,随便来到一个站台,登上一列不知去向何方的地铁。

第十七章 你该做点什么

儿子中考结束了。他自我感觉良好,急着让我和前妻安排旅游计划。我知道那小子考不過300分。我回到公司上班,把自己淹没在图纸、方案和工作计划的海洋之中。

在中考成绩公布的前一天,我接到云朵姐姐的电话,她要与我面谈,地点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地铁站附近的那家冷饮店。

下班后,我来到冷饮店。云朵姐姐坐在一个座位上,桌上放着两杯冷饮。我坐到她对面。她看了一下两杯冷饮,说:“我们这里没有泼水节,你不要再泼水玩。但是你的乌鸦嘴惹的祸,还得你解决。朵儿没有和我们商量,私下悔了婚约,还让我父母退换还男方彩礼。我们不敢惹她生气,话不能说的太深。我的几个舅舅和舅妈来了几次,也没有说服朵儿。不是你的乌鸦嘴那么灵验,朵儿就不会那么做。你总该做点什么,弥补过错吧?”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问朵儿,她一定不会把她的情况告诉我。而你现在还不告诉我朵儿的情况,我怎么能知道从何做起?”

“请注意你的身份。请你自重一点。”云朵姐姐用两只手指咚咚的敲着桌面,“不要当着我的面张口朵儿,闭口朵儿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嫌害臊。”

“你说,我听,总可以吧?”我吸了口饮料,遮掩自己的尴尬。

云朵姐姐迟疑了很久,才接着说:“上次给你送钱后,朵儿特意对我说过一定不能告诉你她的情况……这么多年都是我骂她了,也让她骂我一回吧。”她又踌躇了片刻,终于把云朵的情况和盘托出:

云朵在去年省书法家协会举办的书法大赛中取得了第三名,在本省书法界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于是她在今年初辞职,开办了自己的书法培训班。过了春节,云朵与男友订了婚,领取了结婚证。未婚夫向云朵父母过了18万元现金彩礼。因为云朵忙于创业。她与未婚夫的婚礼推迟到了今年10月份。在云家沉浸在喜悦中时,云朵在3个月前因剧烈头痛医院检查,经三维血管造影,确诊为颅内基底动脉和双侧椎动脉段“蛇形”梭形动脉瘤。这种动脉瘤不能手术根除,而且因为是“蛇形”,“血管转流支架”介入治疗难度大、风险高,国内外有成熟经验的医院极少,完全治愈的案例更未见报导。对于此类动脉瘤,目前以保守治疗为主。脑血管医生们通常把这种动脉瘤称为不可治愈的颅内“不定时炸弹”。在云朵患病初期,她的未婚夫为她支付了部分检查和治疗费用。当未婚夫的家人得知云朵病情的危险程度后,便阻止他继续为云朵支付医疗费,并劝他与云朵解除婚约。未婚夫起初未接受家人的劝阻,但是未过多久就不再坚持了。云朵首先提出解除婚约并承诺退还彩礼,未婚夫和他的家人欣然同意。这几天他们就要去民政局办理离婚协议和退还彩礼协议。她们的婚礼也就半途而废。由于云家在外省有不少关系较近的亲戚朋友,所以云朵婚礼的部分请柬已经发到外省的亲朋手中。云家一时间不知如何委婉地收回请柬。

云朵姐姐在说完云朵的情况后,对我说:“我在你的微信中看到,朵儿好像更容易接受你的意见。我实在没法子了,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你劝劝朵儿不要退婚。我的父母都快挺不住了。而且朵儿还没有自己的家庭。我和父母的关爱毕竟不同于夫妻间的感情。至少她应该享受一下她的婚礼的幸福。你既然对朵儿好,你就该做为朵儿点什么吧?”她的眼圈湿润了。

“我得回去想一下。”我平静地说。

“什么?!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你现在还坐得住?你现在还用想吗?你也要逃避吗?你也要撇下朵儿不管吗?你给我看的你的微信中对朵儿的海誓山盟,就是真实的谎言吗?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能真正靠得住的吗?我鬼迷心窍了,竟然还来求你这老骗子帮我劝朵儿!”云朵姐姐愤怒了,端起冷饮杯,红着眼睛怒视着我。

我无声的看着她。她把冷饮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起身夺门而出。

第十八章 求签

我回到家时,天还不是很晚。前妻和儿子散步归来。终于完成了三年“牢狱般”初中学业的儿子,早已把能否进入高中的事抛在脑后。三年来,尽管我每天一个题接着一个题给儿子讲解,儿子依旧一直是差等生中的差等生。每次收到学校各种考试的成绩单时,我都会严厉地训斥儿子一番。我把儿子叫到身边。儿子看到我的表情,预料到他将会再次受到疾风骤雨般的训斥,小心翼翼的凑到我面前。我轻声对儿子说:“你能给爸爸背诵你在上预初一补习班学的《诫子书》吗?我们曾一起背诵来着。”

“能!”儿子如实重负,响亮地答道,接着大声地背诵:

“《诫子书》-诸葛亮。夫君子之行,静以养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知道什么意思吗?”

“如何学习和成才。”

“还有做人。我不苛求你若是能进入高中的学习成绩,但是你要有好品德,守诚信,负责任,践行诺言。你以后会知道做到这些比学习还难许多,你也会知道爸爸做得并不好。”我的眼中闪着泪光。

“爸爸你怎么了?”儿子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什么。”儿子的个头快要超过我了,我抬高手才能抚摸到他的头。我转向前妻,接着说:“公司最多只能给我一天假,我们明天去城外的菩提寺求签,然后去动物公园。”

前妻笃信佛教。对于到佛门净地求签,她却突然反对。她像往常一样挖苦我,说:“你儿子考的这么糟糕,你今天咋不喊了呢?平时拉你去大庙,你都不愿意去。难道今天佛光显灵了?你儿子就考那点分,求啥签都考不上一类高中。没用,求如来佛祖也没用!”

儿子的成绩不理想,原本在意料之中,前妻却把气撒在我身上,而且说了这样对佛祖大不敬的话。

“我们还是去一次吧。也许以后没有机会了。”我小心翼翼的,想要展开话题,却害怕惹恼了她。

“你发什么神经!你是要死了,还是想抛下我们娘们,去大庙当和尚躲清静,还是去找小三!看着你儿子学习三年,你就嫌累了。我天天在单位烟熏火燎地炒菜,回家累死累活地伺候你们,脖子疼,腰疼,还没嫌累,你也不问一句,不帮一把。你还来丧气劲了。你借你儿子的光了。你儿子不从寄宿学校回来念初中,你还指望这三年我给你洗衣服做饭?”

我不做声了。我们的对话就要到第三句了,我再继续,争吵随时可能爆发。她的确为了我和儿子付出了很多,可以不夸张地说她有恩于我。我的确愧对于她,更无法报答她,反而要继续伤害她。但是即使有下辈子,我们也不可能平平静静的促膝谈心。如果我现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又要粉身碎骨了。

前妻见我又不做声了,回到她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前妻像往常一样,给我和儿子做了早餐。早餐没有一丝肉的踪影。我和儿子互相看了一样,都明白,前妻是不会放过去寺院的机会的。

菩提寺全称“菩提法音寺”,坐落在动物公园的西南角。一条石板铺成的林荫道延伸至寺院的山门。山门有三座门,中间一座大门,称作“空门”,两边各一座小门,东边的称作“无厢门”,西边的称作“无作门”。三座门总称“三解脱门”,意味着踏过山门,人们便从纷扰迷惑的尘世得以解脱,进入四大皆空的无忧世界。進山门时要注意两件事,一,寻常人不要从空门进入,否则会被寺内的人认为你不功高而傲慢;二,无论你年老体衰,还是肢体残疾,都绝对不要踩三座门乃至寺内所有门的门槛,否则会罪孽缠身。进入山门,是一座高大的观音像。观音站在莲花台上,俯视着芸芸众生。观音像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大香炉。香炉内插满各式的香烛,香烟缭绕。两边的香炉各有一排红色的跪垫。观音像的后面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堂和藏经楼。天王殿的东侧为佳蓝殿、祖师殿和药师殿,西侧为观音殿、地藏殿和戒坛。

我和前妻去观音殿各请了一盒签。前妻焚香三枝,举过头顶,在观音像前拜了三拜,把三枝香插入香炉,跪在拜垫上,五心朝天,向观音顶礼膜拜,然后摇动签盒,从盒中抽出一枝签。我效仿前妻,焚香跪拜,只是动作没有前妻那样标准和虔诚。我抽了一枝签。前妻向观音殿后面的一间耳房走去。走了很远,见我没有跟过来,转身说:“快点吧,解签的人多,得排队。”

“你自己去吧,”我说,“我自己求的签我自己解。”

“你做白日梦得了佛法了吗?”前妻对我嗤之以鼻,悻悻的向耳房走去。

过了一段时间,前妻请僧人解了签,兴冲冲地跑回来,口中连说“大吉大利,菩萨保佑”。

我苦笑不语。儿子见前妻心情正好,急忙说:“我们该去动物公园了吧。”然后不等我们回答,就拽着我们两人出了寺院的山门。

第十九章 卒子过河界

我与前妻和儿子在动物公园游玩了一天。在外面吃过晚饭后,我们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儿子爬上床就睡着了。前妻休息片刻,敞着卧室的门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口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天还没有完全黑。我不想睡去,于是在门厅换鞋想要出去。前妻从卧室的门内轻声问我:“走了一天了,你还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我说。

前妻没有像以往那样不耐烦地数落我,只是叹了口气,继续口诵佛经。

出了家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任由双腿自由行走。那双腿竟然把我带到了云朵曾经工作的那家书法班。书法班已经放学了,教室内空空如也。两位老者在接待厅内一张桌子上下象棋,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在旁边桌子上整理教材。那女孩见我走进门来,就客气地问道:“你是要给孩子报名吗?”

“我来下棋,”我不精通象棋,于是补充道:“来观棋。”

“没见过你来过。”失去了一次提成机会,女孩有些失望。

“三年前吧,来过一次。” 我来到两位老者身边,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两位老者中的一位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他戴着镶着厚厚凸透镜片的眼镜,双眉浓密而洁白,身穿一件灰蓝色直领对襟式短褙子,对襟中间一排布盘扣,左腕上带着一串棕色油光的佛珠。与当年不同的是,那老者已经不再那样精神矍铄。那老者听到我的话,停止思考棋局,把眼镜推到白眉之上,看了我半天,又把眼镜拉回到眼前,摇摇头,对我说:“老弟,你还是又来了。”

“你还记得我?”我有些惊异。

“我总是记住那些不该记住的事情。”老者一面与我交谈,一面对弈。

“你一眼就看出来我与……的关系?!”

“老眼昏花了,不如以前了。”

“我们是不是很特别?”

“是另类。”

“不应该吗?”

“这世界上没有绝对,一切都是相对的。你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

“有时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啊。”

我沉默了,环顾接待厅。

“这里现在还是与当年一样,没有变化。”老者继续话题。

“物是人非。”我脱口叹道。

“老弟,你这个人太执着了。”老者也叹了一口气。

“人生就是一盘棋,不执着就得不到你想要的胜利。”

“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已经放下了,但是现在需要重新拾起。”

“你不怕被将死吗?”

“怕,但是我必须做。”

“老弟,你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了。”老者停下棋,从腕上退下佛珠,拇指掐捻佛珠,默念无声,然后说:“你来帮我参谋一下我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我向棋盘看去,老者的一个卒在已经在河界上。我推着卒沿着棋盘滑行,越过了河界,把卒径直推进了九宫,停在了帅的面前。

与老者对弈的人立刻恼了,嚷道:“你下过象棋吗?卒子一次只能走一步!”

“今天是我必须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了。”我对那人说,然后转身离开。

“你这人疯了吧?”那人起身手指我的背影。

白眉老者把那人按到椅子上,对他说:“就由他去吧……”

第二十章 太阳出来了

雨后的清晨,太阳出来了。阳光扫去阴霾,整个世界明亮亮的。

树叶被雨水洗的鲜绿,又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膜,在微风吹拂中,沙沙作响地摇曳着轻薄的身姿,如同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小鸟站在枝头,竖起全身的羽毛,把羽毛胀成一个圆滚滚的球体。那球体抖动,甩尽羽毛表面的雨水。接着小鸟用它那纤细的喙一遍遍梳理羽毛。然后小鸟面向阳光,啁啾鸣唱,用它们的语言和辞藻歌唱赋予一切生物生命的雨水和阳光。绿茵茵的草坪上,细嫩的小草的叶间挂着晶莹剔透的雨珠,如同挂在经历暴雨,初见彩虹的多情少女腮边,那颗喜极而泣的闪光的泪滴。微风轻轻地吹过,丝丝的,暖暖的,绵绵的,在无意间吹去步履匆匆的路人心间沉积的那层看不见的尘埃。

我来到地铁1号线中心枢纽站1号进站口。云朵姐姐已经等在进站口的门前。昨天,我给云朵姐姐发短信告诉她,我同意帮助她劝阻云朵与未婚夫办理离婚手续。在短信交流的过程中,我终于知道了云朵姐姐的姓名——云彩。

云彩见到我,第一句话就与我约法三章:一、注意言语,不要刺激云朵,不能使云朵生气或伤心。二、不能说劝阻云朵与未婚夫办理离婚手续之外的任何废话。三、在这次见面后,永远不许我再去见云朵。

“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我就去你家里找你老婆闹个鸡犬不宁!”云彩还有些不放心,最后狠狠地告诫我。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说,“我早已经离婚了。我和我的前任一直是无接触同居,不然我就不会追求云朵。”

云彩轻蔑的“哼”了一声,用眼睛刀子般剜了我一下,指着进站口的扶梯说:“我们去坐地铁。”

云彩把我带到一所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街上,在一家门面较小的培训班前停下了脚步。我们的目的地到了。培训班门面的装修很简单,只有一块牌匾,匾上有“洮砚阁书法培训班”几个霓虹灯字。我不解的问:“我们不是去医院吗?”

“朵儿出院了。”云彩又用眼睛刀子般剜了我一下,“医生拿她的病没办法。她的病只能边吃药边养。她放心不下自己刚开办的培训班,一出院就回到培训班里住下了。我们劝她回家休养,她也不听。”

我们进入培训班。培训班是由一套三居室的民房改建成的:一进门的居室是接待厅,厅内有两张长椅和一张小办公桌;接待厅右边是教室,一位教师正在给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讲授书法,接待厅左边是一间寝室;寝室的边上是一间卫生间。一位与我年龄相仿、清瘦的男人,正在用拖把擦着接待厅的地面。那人见到云彩,停下来,笑着说:“大闺女来了。”

“爸,你又是开滴滴车顺道给你老闺女擦地来了。” 云彩有些嫉妒的说,“你怎么不顺道给你大闺女家擦擦地呢?”

那人是云彩的父亲。云父说:“大闺女又吃老闺女的醋了。你妹妹现在身体不好,我们得让她少操心受累……” 他有些语噎,摇摇头,继续擦起了地。

“你老闺女呢?”云彩岔开话题,以免父亲更难过。

“一大早就出去了。”

云父的话音刚落,云朵走进门来。

云朵看见我,略有些吃惊。她同时看到了她的父亲和姐姐。她更加惊慌失措。她急急的对父亲说:“爸,你擦完地就去开车吧。我和这位家长和姐姐说一下报培训班的事。”说完,她一下子拉起云彩的胳膊,把她拉进了寝室内,然后对我说:“请您也快进来吧。”

云父仍在擦着地。

我进入寝室。云朵迅速关上门,锁上门,并向我与云彩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去离门更远的窗前,然后无力坐到床边,背向着我们,说:“您来了。”

我没有作声。

云朵继续说:“姐,是你把他带来的吧?你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了?”

云彩急忙解释:“朵儿别误会,我把他带来,是想让他跟你说说你结婚的事。”

“我们刚才去的民政局,”云朵说,“把离婚手续办完了。”

“朵儿!你!……”云彩大惊失色,“喜宴的请柬都发出去了,你让爸妈怎么办!”

“我会把事情和亲戚们说明白。不会让云家没有颜面。”云朵说。

“妹妹,你……”云彩全身颤抖。她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转向我,厉声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以后别再来。”

我向门前走去,在走到云朵身边时,停下来,对云朵说:“请你站起来。”

云朵把身体转向另一侧,不让我看她的脸。

“请你站起来。”我再次说。

“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云朵没有动作,“我想一个人安静的生活,安静的离开。”

“你要离开,经过我的允许了吗?”我的语气从未有过如此强势。

“是上天的安排。”

“这次,我不再任由上天来安排。”我俯下身,从后面握住她的双肩。她没有挣脱,慢慢站起来,忽然转身面对我,说:“您还来干什么?您还要对我说什么?我不要听!”

“千言万语已经说尽。”我说,“是该向你履行我心中对你的承诺了。”

“我不再爱你了,你的承诺我更不要!”

“你爱不爱我,都不重要了,”我迟疑了一下,“我们结婚吧,正好你有一场婚礼。”

“我不要!”

“由不得你!我现在是个山大王,我是来抢婚的,要你做我的压寨夫人。”

“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你必须嫁给我。”

“我不能!”

“不能连累我吗?你错了,是我使你爱过我的。你的爱那样纯真,即使是短短的一瞬,我也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没有那个福气了。”云朵摇着头,向门口退去,想要逃走。

“这次你是逃不掉的!”

我拉住云朵的手。云朵挣扎着。我惟恐她瘦小的身体被拉拽摔倒,于是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放下我!”云朵挣扎着,叫喊着。

“放下我妹妹!你这个疯子!”云彩冲到我前面,手中已多了一把扫帚。她挥起扫帚向我劈来。

我侧身用手臂挡住了扫帚。扫帚弹了回去。云彩见挡不住我,于是打开门,向门外尖声呼喊:“爸呀,快来呀,这个疯子要抢走朵儿!快呀!我拦不住他!”

云父闻声闯进门来,手里握着拖把。他看到我抱着云朵,于是用拖把指着我,吼道:“放下我老闺女!”

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放下我!”云朵挣扎着,用一只手连续的捶着我的肩,“爸呀,救我!”

云父脚踩拖把头,把拖把杆拔了出来,向我挥起拖把杆,突然停在半空中。他担心正面击打会伤到云朵,于是旋风般转身绕到我身后,挥起拖把杆,猛劈下来。拖把杆划破空气,“嗖”的一声抽在我的背上。我的背上“啪”的响了一声。我的五脏六腑震动了一下。

“放下我老闺女!”云父继续吼道,见我无动于衷,于是把拖把杆第二次向我劈来。

我的五脏六腑翻滚起来。

云父第三次把拖把杆向我劈来。

一缕鲜血从我的嘴角流下来。我眼前的影像逐渐模糊,耳中的声音逐渐微弱,我的呼吸变得沉重,我的灵魂炊烟般溢出我的躯體,我的躯体一点点变冷。我逐渐步入一个黑暗、静寂和冰冷的世界。在我即将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时,我听到了一声呼喊:“爸呀,别打他了!我嫁给他!我嫁给他!”接着一双热唇吻在了我冰冷的脸颊,两行滚烫的泪水流淌在我的脸颊之上。那双唇和那两行泪水的热量一波波传入我的身体、我的血管,正在凝固的血液瞬间沸腾。我猛然逃离了那个世界。我眼前的影像重新清晰起来——云朵在我的怀中久久的吻着我的脸颊,她的泪水在我的脸颊之上汹涌流淌。

我把云朵抱得更紧,更紧。她熔化在我的怀中。(完)

作者简介:艾朵,1973年3月,男,汉,吉林长春,大专,中级工程师,机械工程师

(作者单位:吉林省长春市长瑞汽车冲压件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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