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吞没了丽南山

2019-10-21 07:42潘晓曦
锦绣·下旬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玛格多纳南山

马丁·麦克多纳无疑是当下爱尔兰才华横溢的一位剧作家,他创作于二十六岁的话剧《丽南山的美人》由英国皇家国家剧院在伦敦首演,获得了英国奥利弗最佳戏剧奖、托尼戏剧奖四项大奖、1998年戏剧联盟将最佳戏剧奖、1998年外圈剧评人奖最佳百老汇戏剧奖等多项知名奖项。年少时期在爱尔兰的生活经历,以及离开学校后,依靠失业救济金和临时打工维持生活的生活日常,让马丁·麦克多纳对生活、尤其是爱尔兰底层民众缺乏希望的生活,有了深刻且切身的理解。迄今,话剧《丽南山的美人》的剧本已被译为近三十种语言,剧中的黑色幽默以及对现代社会人性深处阴暗面的刻画赢得了观众和戏剧评论界的一致赞叹,马丁·麦克多纳也成为当今英国“直面戏剧”的核心代表剧作家之一。话剧《丽南山的美人》是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丽南镇三部曲》的第一部,后两部《康尼马拉的骷髅》和《荒凉的西部》也同样以爱尔兰戈尔韦郡康尼马拉的丽南镇为故事背景,剧中人物具有一定的延续性,但三部剧作的高潮均是对暴力与谋杀的刻画。

2015年,鼓楼西剧场将话剧《丽南山的美人》作为剧场成立一周年的开幕大戏,由冯宪珍老师主演,很欣慰能有剧场敢于排演如此一部,在注重伦理的我国有可能会引发不适和争议,但却是真实的正视人性阴暗的剧作。在大多数的艺术作品只着眼于婆媳关系的鸡飞狗跳和和睦团圆的家庭诉求时,鼓楼西剧场却把母女关系中捆绑和窒息的另类情感纠葛展现在舞台上,同时也把“直面戏剧”的理念带到了我们的舞台上,这是我们的话剧市场值得祝贺的好事。我有幸在2018年底在鼓楼西剧场展演周观看该剧,由知名导演林荫宇老师主演的版本,剧场的两个小时,让我如鲠在喉,作品中黑色的情绪在我的胸口反复碾压和纠缠,还是我还是要衷心的评价这确实是一部优秀的话剧作品。

最悲惨的故事会是什么样的?亲手杀掉自己的亲生母亲。马丁·麦克多纳的故事只会更加的悲惨,就是在亲手杀掉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后,无法逃避的让自己最终活成了和母亲一样的自己原本最憎恨的样子。话剧《丽南山的美人》故事并不复杂,在爱尔兰戈尔韦郡康尼马拉的丽南镇,阴沉逼仄的老房子,始终淅淅沥沥的雨,一把摇椅,一对母女。朝夕相处的母女二人,母亲一贯日常琐碎的唠叨,为了自己生存的需求紧紧抓住女儿不放;女儿在日复一日照顾母亲,忍受母亲的讽刺和把尿液倒进洗手池此类的挑衅之后无法压抑的抱怨,狭小的空间内,二人相互依赖着,却也在不停地彼此攻击,一次次试探着彼此的底线,然后又小心地退让,让自己忍耐对方的存在。生活中点滴的琐碎都成为他们攻击对方的武器,搅拌太少而结块的速溶饮料是母亲抱怨女儿对自己关心不够的物证,也是女儿反击时逼着母亲喝下宣泄内心愤怒的证明。口感难吃的饼干、散发着尿液气味的下水道,母亲的毛毯,朝夕相处在窄小空间的二人生活中太过缺少新鲜的变化,只有这些日常在重复,这些关于日常的抱怨和冲突在重复,攻击和嘲讽带来的心理优越和溃败在重复,时间在重复中被阴郁逐渐吞没,母女的天性情愫在重复中一点点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如果故事就此下去,不过是个蹉跎的生活剧,而悲剧就在于重复的岁月里女儿偶然间看到了摆脱这一切的希望,而母亲将希望打碎。佩托将女儿莫琳成为“丽南山的美人”,爱上莫琳的他成为莫琳生活中希望的光亮,舞台上和母亲彼此折磨的莫琳是疲惫且麻木的,演员李梅利用拖行且沉重的步伐很好的诠释出人物早已放弃自己的内心信息,而佩托的出现完全改变了莫琳。在两个人相约的激情戏份中,莫琳整个人散发出由衷的、真实的笑声,身体展现出灵动的跳跃感和活力,这种对比比任何言语都要直观的说明莫琳骨子里就是那个丽南山的美人,可以是风情的、可爱的,也可以是有些敏感的、怯懦的,鲜活的丽南山的美人,这才是她内心的模样,也是她渴求的命运。爱上莫琳的佩托是善良的,会在察觉莫琳身体的战栗时体贴的帮莫琳多加一件外套,但佩托也是现实的,在动人的情书之外,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佩托的出现和离开,将莫琳一直以来疲惫且小心维持的平衡生活打破,而佩托的弟弟雷蒙,又击中了莫琳身藏的秘密,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将故事推向不可控制的黑暗。结尾处,雷蒙在窗台上看到绳球时对莫琳大喊:“要是你利用了它,我倒也不介意,或是你把绳解下当网球打,或对着墙打都行,可你没有。你留它的唯一理由就是出气解恨,而且就在我鼻子底下。你他妈的还在问谁是疯子?她还说谁他妈的是疯子。小姐,我告诉你谁他妈的是疯子。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疯子!”莫琳曾经离开过丽南山,但却因为精神崩溃被送到了精神病院,出院后没有出路的莫琳最终不得不回到丽南山,不得不和母亲相互依存,这原本是莫琳最隐秘的伤痛,但此刻却让莫琳颓然的松开了手中的火钳。她终于在绝望中放弃了一丝一毫的挣扎,沉入到被黑色吞没的丽南山最深处。

残酷的母女关系是这个剧马丁·麦克多纳揭示我们去面对的第一重真相。面目可憎需索无度,衰弱的身体机能和堪忧的生存能力令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当做救命的稻草,自私和占有欲让她变得更为极端和尖锐,占据道德顶峰的优越感成为这样不堪的母亲控制女儿的枷锁。母女间也有过温情快乐的片段,柔情在灰暗的小屋也曾流淌过短暂的时刻,然而随着母亲撕碎女人唯一的希望和期盼,刺骨的凉薄与残忍被母亲亲手推到了极致,二人之间亲情的情感纽带也随之被撕碎。莫琳用火钳结束了母亲的生命,而同时她也告诉了无法听到的佩托,“丽南山的美人向你告别”,为自己今后的生命画上休止符,独自枯萎。张爱玲二十多岁创作的小说《金锁记》,其中曹七巧和长安也是同玛格和莫琳类似的母女关系,她们虽然处在不同的国度和时代,但处境却是如此相近,唯一的不同是身为女性的张爱玲舍弃了暴力和血腥,因为在中国那个时期的环境下,长安无法给予命运和母亲那种反抗的重击,只能被黄金枷锁桎梏着,悄悄的凋零而已。人性中卑劣的部分永远都存在,只是年轻的作家们更有坦露它的勇气。

爱尔兰西部山区民众所面临着的丝毫看不到希望的惨淡生活是这个剧马丁·麦克多纳揭示我们去面对的第二重真相。爱尔兰在历史上遭受了英国多次的劫掠压迫,剧作者马丁·麦克多纳正是通过对丽南山镇这样一个贫穷凋敝的村庄的塑造来展示爱尔兰这个饱经苦难的民族。母亲和故乡在艺术作品一直都是共识并存的意象,当故乡仅仅成为生活中的牵绊和控制力,不再拥有柔情和希望的时候,逃离和抛弃是人性中最残忍且真实的渴望,这一点和剧中玛格和莫琳的母女关系是一致的。剧中,莫琳、佩托和雷蒙代表了所有渴望逃离爱尔兰死水一潭的人生寻找未来希望的年轻人。莫琳是曾经离开,却在外面遭受打击,希望被毁灭之后选择回到爱尔兰的人;佩托是离开,虽然并不如意但拒绝退缩回故乡,依旧坚持寻找新希望的人;雷蒙代表着厌恶着这里的一切,永远下个不停的雨和莫名其妙会伤害自己的警察,但是还没有找到离开的方法的人。英国是这些年轻人离开故乡时的梦想,但也是带给他们伤害的地方。莫琳在英国做清洁工却精神崩溃被送入精神病院,是因为难以承受英国人的歧视,她在舞台上控诉:“要不是英国人偷走了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土地和上帝给我们的一切,我们干吗要去那儿乞讨工作和救济?”佩托的话更加的具备现实色彩,剧作家几乎是借助佩托的台词将自己所要呈现的残酷社会现实直白地告诉观众。“佩托:(停顿。)我问过自己,如果丽南山有好工作,我会留在丽南山吗?这只是假设,我是说,这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工作。若有,哪怕一份烂工。甚至什么工都行。在伦敦,我在雨中干活,就像牲口,年青人打牌骂娘、酗酒生病,我们住处的床垫全是尿痕,下工后没事儿只能看着钟……当我人在那儿,就希望回来。谁不希望?可当我在这儿……我也不想回到那儿,当然不想。但我知道这里也不是我想留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乡会让它的儿女如此迫切的想要逃离呢“佩托告诉我们;“要是你在丽南山踢了头奶牛,会有人记恨你二十年的。”雷蒙告诉我们:“威尔士神父有一次朝梅尔丁·汉隆脑袋揍了一拳,平白无故地”,“他们平白无故地弄断了我两个脚趾头”。迫害冲动和被害妄想症的结合,如同母亲玛格的言行是一样的,可见这并不是被困在房间里的玛格一个人的境遇,而是丽南镇,乃至整个爱尔兰所有人的境遇。莫琳的暴力、玛格的绑架和雷蒙毫无根由的暴躁,剧中人所有人扭曲变态的人性,都是爱尔兰民众愤怒情绪的体现。

除去剧作者马丁·麦克多纳犀利深刻的人性刻画,严谨的戏剧结构和环环相扣的戏剧节奏也是该剧值得称赞的部分。开场时,母亲玛格和莫琳抱怨着嫁到国外的女儿们说好要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在电台为自己点歌庆祝,但是却一直都没有实现。而在整个剧结束的时候,玛格被莫琳杀死之后,那首迟来的美妙旋律终于响起,如同是伴随玛格离去的安魂曲。鼓楼西剧场在创作时的舞美设计,也是我喜欢的,虽然它是如此的引起观众的不快。局促的空间,昏暗的灯光,简陋的房门,岁月剥蚀的墙壁,照不出人影的镜子,看不到面孔的相框,还有起伏不平的地板,每个人都在不经意中被地板上的堆放的布幔绊住脚步;门窗外凄厉的风雨,雷蒙和莫琳对天气的怨声载道,好似舞台上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潮湿;摇摇欲坠的布景,随着演员激烈的肢体动作就会发生晃动,这一切都恰如其分的传递着不适和压抑,帮助着演员共同完成戏剧情绪的传递。

马丁·麦克多纳的作品,不是为迎合观众的胃口而创作的,甚至他就是为了为了冒犯观众而讲述,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利刃,让每个人都能从寒光中看到自己扭曲之后的内心深处。作为话剧《丽南山的美人》的中文译者,戏剧翻译家胡开奇曾在他撰写的《直面戏剧——新一代的激越与自省》一书中提到,“直面戏剧”作家的作品赤裸裸地表现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精神崩溃、吸毒、血腥暴力、性虐待、战争恐怖、种族屠杀等,他们试图以极端的道德勇气来呼唤人们的良知,以人类世界血腥可怖的真实场景来促使人们直面新的社会现实。”话剧《丽南山的美人》这一类严肃戏剧近年在国内剧场获得了不错的口碑和赞誉,由此也反映出当下戏剧创作者和戏剧观众对于现代社会精神本质以及现代社会人们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探索。作为话剧从业者,也希望越来越多的话剧人可以放弃对华丽和花哨形式感的依赖,将目光深入到生活本身,深入到人性的深处,直面我们这一代特有的迷茫和困惑。

作者簡介:

潘晓曦,生于1979年,女,硕士学历,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话剧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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