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为权力而斗争”与“低欲望社会”之间的张力

2019-10-21 07:42刘维莲
锦绣·下旬刊 2019年7期

摘 要:“为权力而斗争”意味着个体之间的竞争,一般伴随着强物欲的社会现象,而在“低欲望社会”里,个体拥有更少的物质反而象征着其生活是“好”的,那“为权力而斗争”与“低欲望社会”之间是互相矛盾还是可以融合的?本文通过马南和尼采两位哲学家的角度,对这两者之间的张力进行分析。

关键词:为权力而斗争;社会权力;低欲望社会;权力意志

A Study on The tension between “Compete for Power” and “Low Desire Society”

LIU Weilian

Abstract:“Compete for power” means competition among individuals,usually accompanied by strong material desire.In “low desire society”,individuals have fewer materials,but symbolize that their life is “good”.Is “Compete for power” and “low desire society” contradictory or can they be integrated?This paper analyses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two from the two philosophers,Manent and Nietzsche.

“為权力而斗争”往往意味着竞争,如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商人不停地推出更符合顾客心意的新产品来打败其他商人,从而获取更多的财富,但在“低欲望社会”里,人们丧失物欲和成功欲,过着极俭的生活,个体拥有更少的物质反而更受人尊敬。竞争和低欲望看起来似乎有着截然相反的内在逻辑,那在“低欲望社会”中是否存在“为权力而斗争”呢?“为权力而斗争”是否可能会促使“低欲望社会”的出现呢?

一、马南:个体追求的权力内容由社会所赋予

首先,从马南的角度看来,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民主越是瓦解社会关系,社会就越是在孤立的个体之上得到重建,“社会越是被身份平等分解为各个部分,它就越是需要求助于一个外在于它的权力来维持同统一。①因此,所谓的“社会权力”就是社会加诸于自身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权力并不是一个个体的典型冲动,个体在民主社会里追求的权力也并不是由某一个阶级或者宗教决定的,社会权力在民主社会里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如结社、中央集权、公共舆论、人民主权都是社会权力的手段。

实际上,在民主社会里,属于个体或者阶级的权威无法再像以往的社会一样拥有巨大的影响,如宗教对于宗教社会,贵族对于贵族制社会,因为民主意味着身份平等,意味着一个人无法对另一个施加巨大的影响。但正如托克维尔所认为的那样:“无论如何,在思想和道德世界的某个地方,永远需要存在某种权威”,所以新的权威产生了——民主社会中的社会权力能够通过公共舆论对人的思想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在一个民主社会中,人人都认为自己和其他人一样优秀,可是同样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优秀,因此他只能相信自己,却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在这种“既不信赖自己也不信赖他人”的情况下,个体选择信赖他们共同构成的第三方群体:大多数。而这种大多数在民主社会的表现方式便是公共舆论,因为舆论的其他个体性来源都失去了声望,所以公共舆论占据着优势地位,它是个人理性的唯一指南。公共舆论对每个人的思想都存在影响力,因为它们优势的根源是来自于人们认为每个人都是相似的,没有人存在优势,这种人人都一样优秀的思想,促使一种自负感,使得他们对公共的判断有着一种近乎无限的信任,“因为在他们看来,既然所有人的才智都不相上下,那么真理不可能不在大多数这一边。②”

因此,对民主社会的个体来说,“为权力而斗争”实际上是为了社会赋予的权力而斗争,因为每一个个体都服从社会权力,“不过,在服从它(社会权力)时,他几乎可以说只是在服从他自己,即作为这个群体、这个由‘彼此相似的人构成的集合体的成员的自己,这个集合体是所有权威的来源③”。而因为只有当某种舆论被普遍接受,它才是正当的,所以这种社会权力反过来又通过由大多数组成的集合体来给公共舆论提供内容。例如,在低欲望社会中,“追求低欲望是善”的舆论普遍为人所接受,所以低欲望被正当化了,当大多数人都接受“追求低欲望是好”这一社会舆论后,每一个个体都试图去模仿身边的“低欲望者”,在这种情况下,“低欲望”构成了社会权力的内容之一,而他们为了得到社会权力去竞争时,也包括了以低欲望的方式生活,因为在低欲望社会里,集体通过权威的方式,界定了“低欲望是善”,所以作为相似者的个体会为了这种普遍观念去竞争,更加地靠近“低欲望生活”。

综上可得,从马南的角度而言,“低欲望社会”能够通过社会舆论的方式把“低欲望”内含于权力之中,而斗争则是通过个体模仿集体权威定义下的“低欲望者”来进行的,所以“为权力而斗争”和“低欲望社会”并不矛盾,反而是互相成就的。

二、尼采:低欲望社会实际上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

尼采的权力意志论认为人的认识和道德价值观念都取决于人的生命力和本能冲动,这种冲动来自人的生命本身,即一种不断自我表现、自我创造、自我扩张的倾向。尼采把生命的这种倾向看做是生命的意志,他认为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意志,这种而生命意志就是表现、释放、改善、增长生命力本身的意志,即“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并且,权力意志不朝向某种确定的目的,它是朝向无确定的终极的方向,所以在尼采看来,无论是对欲望的追求,还是对低欲望的追求,都是权力意志,所以低欲望社会实际上也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

“权力意志”中的will代表着“我想要做”,而will to power则代表“我通过我的will对世事作出了改变”,而will to power在禁欲文化中的表现往往是拯救没办法获得表达的will。

比如尼采分析基督教文化,他认为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奴隶是没有will的,因为他的will来自于他的主人,奴隶所有的欲求和希望都只能由主人的will提供,所以奴隶作为一个阶层,无法表达他的will。但个体伸张权力意志是本能性的需求,所以奴隶想要伸张自己的will,必须做出改变,他要转换社会的排序——即当无法表达主人的will的时候,便下意识把要这个will看作是坏的。

在奴隶和奴隶主的时期,一切“good”都是和奴隶主相关的,一切“bad”都是和奴隶相关的,如古希腊时期,勇敢、威武等“善”的品格都是由统治者阶层提供,怯懦、犹豫等“坏”的品格往往与奴隶相关。尼采在《超越善恶》中指出,在基督教时期,基督教颠倒了这种价值排序,产生了奴隶道德是“善”(good),主人道德是“恶”(evil)。新教伦理中,富人(过去的奴隶主)要进入基督教里,就必须放弃尘世的一切好处,接受基督教的“善”,所以在基督教那里,尘世中的一切的好处都没有必要拥有的,对上帝的追求才是“善”,而这往往导致了基督教时期的人们对低欲望生活的追求。尼采认为,基督教作为一个奴隶宗教拯救了奴隶阶层的will,“下等人”所遵奉的奴隶道德成为了“善”,奴隶便在颠倒的价值排序中表达出了自身的will。

基督教颠倒价值的原因实际上就是奴隶为了保存自己的will,所以将“必需”(necessity)变成“美德”(virtue),比如“宽恕”,对于奴隶来说,当主人对他们进行暴力的时候,他们不能反抗也无法反抗,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宽恕”是不得不为之的必需,奴隶无法不宽恕主人,所以在奴隶道德中,就把这种不得不的“宽恕”变成了一种美德。从尼采对基督教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从扩张到禁欲,其实背后是同一种东西——权力意志。

因此,个体想要把自身的权力意志表达出来,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形成一个自我,这个自我形成的必要条件是文化,也就是说,当一种美德普遍为人所承认之后,自我便会把virtue变成necessity,比如在一个普遍以低欲望为骄傲的文化中,为了适应社会环境,适应性偏好会塑造自我,使得自我以“低欲望”为偏好。

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典型的低欲望社会莫过于泡沫经济之后的日本社会,在现今的日本社会里,年轻一代不再追求名车名牌等物质享受,对事业上的追求也大幅度减弱,这种拥有“低物欲”“低成功欲”的典型特征的人被称为“低欲望”一族,他们抱着“没有成长也无所谓,心满意足地过着差强人意的生活”的态度,组成了低欲望社会的主流人群。单从历史背景上来讲,日本会变成低欲望社会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在泡沫经济之后的“失落的二十年”里,日本经济长期不振,通货紧缩的同时物价下跌,所以人们只需要用“低价”和“最少量”的物品就能维持生活,但是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一书里认为日本变成低欲望社会并不是仅仅由通货紧缩决定的。毕竟,在安倍政权推动之下,消费税调高,通货紧缩逐渐转向通货膨胀,日元贬值导致物价上升,但日本依然处于低欲望社会,所以并不能简单地用通货紧缩解释日本变成低欲望社会的根本原因。

“低欲望”往往意味著公民的进取心减弱,日本社会的工作氛围的确呈现出一种疲软感,其中主要原因便是日本政府的税收政策。日本政府针对不同收入人群征收的是累进税,而皮凯南教授在《二十一世纪资本论》里主张以累进税作为解决贫富差距的对策。但实际上,累进税只会减弱人们的赚取资本的动力,因为累进税是依职业差异或所得收入来对一部分公民进行免税,而这种一部分人的特别待遇已经脱离民主原则——毕竟,如果拥有相同的公民权力的同时,人们却发现纳税义务有差异,这毫无疑问会使得那部分因为赚钱能力强所以富裕的公民觉得不公平。所以在实施累进税的日本社会里,“即使是高所得者,赚了钱就得缴纳高额税金,因此丧失想要变得更有钱的强烈动力与活力④”,作为经济领头羊的富裕阶层的活力下降,以至于“大家一起变穷,逐渐向下沉沦”⑤,所以社会活力越来越低。而日本的遗产税同样偏高,于2015年1月1日期,日本遗产税的最高税率提高到55%,这样苛刻的税收,使得那些持有资产者想要增加资产的动力大大减弱。所以大前研一建议对流动资产和固定资产,无论对象是资产持有者本身还是其继承人,都以单一税率进行征收资产税。这样不以收入计算税金,对于所得收入已经稳定、资产庞大的日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毕竟如果针对收入来进行累进税征收,只会让在不景气环境中工作的人们越发没有赚钱的动力。

一方面收入涨幅持平,另一方面增加收入可能交更多的税,处于这样进退两难环境的年轻人们逐渐失去工作的热情,更趋于求稳定,比如他们在面对工作时,因为日本大部分工作的薪水已经稳定,极少涨幅,而市场不景气又导致背负的压力增大,所以这些年轻人便不想进入责任重的职务,看起来便是丧失了企图心,欲望变低的样子。而且因为现在日本的年轻人从懂事以来便面临着泡沫危机之后“失落的二十年”,都经历过通货紧缩、市场不景气的黑暗时代,所以和经历过次贷危机却依然欲望过剩的美国不同,在日本无论利率多低,也没有人要贷款,以至于这些低欲望一族不愿意背负房贷也不愿意结婚生子,有一种尽可能规避所有风险和责任的倾向。再加上日本不动产在泡沫经济之后便很少回升了,并且因为社会人口老龄化、少子化,总人口逐年减少,所以除了极少数商业黄金区域之外,日本大部分住宅价格仍然有下跌的趋势,所以如果这些年轻人选择在二三十岁购房,所偿还的房贷高于租金不说,在房贷还完之后,他们得到的住房已经贬值了,这种时候如果想要卖房转而购买适合老年生活的住宅,毫无疑问是亏损,所以在低欲望一族里,大部分人倾向于租房。而少掉了购买自用住宅这一项开支之后,就相当于少了作为普通人欲望最大来源的“住”,应该说低欲望一族选择不拥有自住宅的行为进一步促进了低欲望社会的形成。

以上这些都是低欲望社会形成的社会表象,但低欲望社会形成的根本原因是这些低欲望一族和他们的父母,正好是从“追求欲望”到“追求低欲望”的价值转向,在日本经济危机之前,努力奋斗、认真工作等“追求物质欲望”是“good”,得过且过、物欲低下等“追求低欲望”则是“bad”,他们的父母大多是泡沫经济中成长的世代,有强大的物欲和成功欲,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拥有非常积极的生活态度,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在泡沫经济的大环境下依旧无法挽回劣势。

但在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低欲望一族无法改变已经低落的经济,并且充斥负面讯息的十年里度过少年时期的,所以他们的社会文化普遍不觉得未来充满希望,反而坚定认为一定要为“万一”做好准备,这种求稳妥的思想已经烙印在他们心里了,于是低欲望世代产生了和他们父辈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不再注重物欲也不想成功,想要稳妥地悠哉生活下去,而这种时候,社会丰富的物质资源构建起来的便利店模式,使得这些年轻人只需要1000日元便能生存下来,于是自然地,他们会选择低欲望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低欲望一族要表达他们自身的权力意志,只有转换价值排序,将“追求低欲望”看作“good”,“追求欲望”看作“bad”,比如说日本社会有一个名为“穷充”的概念,指的是一个人穷却充实,即当人们不再为了金钱或者出人头地而辛勤工作,拥有低收入,反而才能过着心灵富足的生活。而當社会文化普遍将“低欲望”作为善的标准之后,自我反过来也会把“低欲望”看作一种偏好,为了这种偏好去竞争。

所以在尼采这里,“为权力而斗争”实际上就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自身的权力意志,而在低欲望社会中,低欲望成为大多数人的will,为了表达will低欲望社会里同样存在竞争。

三、小结

从马南的角度看来,“低欲望社会”中存在“为权力而斗争”,而尼采的“为权力而斗争”——为了更好地表达权力意志,也可能会促使“低欲望社会”的出现,综上可得,“为权力而斗争”和“低欲望社会”并不矛盾,前者有可能促使后者的诞生,同样,后者也可能为前者增加内容。

参考文献

[1][法]马南.民主的本性——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M].崇明,倪玉珍,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91-97.

[2]刘放桐.新编现代西方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日]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M].骆香雅,译.台北: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29.

[4][德]尼采.超善恶:未来哲学序曲.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注释:

①[法]马南:《民主的本性——托克维尔的政治哲学》[M],崇明,倪玉珍,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版,第91页

②同上,第97页

③同上

④ [日]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M].骆香雅,译.台北:远见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版,第29页

⑤ 同上

作者简介:

刘维莲,女,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伦理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