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更深处的时间（组诗）

李柏荣

工部像前书

无数朝代在灯光下亮起

而无数在呼吸中

熄灭的坚硬形状里，我们的孤独

也曾在这片竹林中流动——

月光满地，诗的影子相对而行

我们都曾面色忧患，袍袖翻飞

石像前，两枝青竹的摇动

一如人间空怀的踌躇

“这么多年啊”你说

那些时间的灰尘，早已落满我们的肩膀

寂静之间，这突然到来的失落

“再写一首诗吧，先生——”

先生不说话，先生

已寂静如石

船

西行十二里，遇湖，盘坐

听卵石沉没，一去不返，听融化的黄昏，点滴

两丛水草离开岸边，越来越远

风起的时候，偶尔想一只并不存在的白鹭

停下来发呆，叫几声

然后，陪我，看看远方

时间很短，尝试与一条船谈论缘分

她老了，老得搁浅

船舱里安静了十来年，长满整个世界

菖蒲，苇草，青苔，都是孤独

那天，落日很美

后来，我们似乎共同谈起一个渔夫

南山寺

渐渐冷起来后，雨落在我们的头顶

南山寺前，一种久违的空旷开始失重

纸页摇晃，鸟雀

在无数的经卷中俯冲而下

逐渐不闻的钟声里，我们端坐于此刻的虚妄——

身如古佛，心怀对立之姿

我们的头颅，各自平静如寺前落满黄叶的古井

但你忽然说起往事

你说一些不明年月的朝代里

我们也曾面色朦胧，空怀彼此心里的倒影与楼台

你说起昨日的夕阳，它不断消弭，直到

你变得孤独如平静的海面

那些隐藏于暗处的事物，正在我们不容回辩的分别里

一次次变得轻盈与完美。你闭上眼

最后一次亲吻经书上的水墨

我看到一种宿命里的沉默，痴迷以及诀别

正在你此刻的叙述中如星辰般不断闪现

青神山速写

你随江水离去的时候

满面的秋风正从一片虚构中醒来

我们之间怀有九百年的夜晚，此刻它们

已悉数在月色中被打开

薄云，群山，红土……

雨水，青苔，马蹄……

这些史书中携有回音的事物被我们逐一指认

——太过古老，有的已与倒影重合

在青神山，流水与禅寺相继开始沉默

水面缓慢，菩萨们陷入虚无

摇晃的人间里，万物传来低沉而短促的寂静

空隙中青色的明月落下

只有一只水鸟

无声填补了我的呼吸

行 者

我目光的俯视

始于与行者在水面彼此的相逢

始于，纷繁与无用的

于一瞬间里流动着并存的事物

不同于那些活在水镜里的虚无

我们彼此为影，互为尽头

缓慢讲述着

关于两个世界里的浸没

行者徘徊，泛起波纹，

他说起一场雨，曾经错过他的世界

为此，我看到他身上

每一滴水都作为了无用的证据

而对于它们干涸的等待

行者守候着自己同样干涸的一生

后来，依稀记得

某个黄昏，我们相互合十

相遇和别离被同时提起

又被同时缄默

那天，他抬起头，凝视河流

对于一座桥的宽容

从此，心被寺庙劫持，从此虔诚

盘坐，渡向虚空

秋日，兼致Y

Y，祁连山下雪的时候

你向南阳台上的那株矢车菊，应该还在开吧

我们相隔的夜晚并不漫长，却亦有时间

在爱着更深处的时间

失之交臂以后，那些秋风里

活着的万物，它们的悱恻总是要多于寒冷——我想起你的照片

这令人动容的美好和空隙，并不为此刻的隐喻消磨

Y，抵达青海湖之前，我

已经无数次虚构了你

与黄昏背道而驰的行走中，我们暗下来

我们沉默而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两只

停在青海湖边，摇摇欲坠的白鹭

白鹭们看见水波，看见落日里折叠的倒影和云朵啊

就像看见我们辽阔的暮年

Y，我是心怀明月之人

穿过流水、禅寺与村庄后

我的影子，也带有了它们冷冽的部分

所以我不说再见

Y，没有人喜欢诀别

还是还给你一个安静的夜晚吧，Y

你看，今夜的月色真美

我还沒有赠给你的玫瑰，如今

已在星空中盛开

诗观

我曾经在写诗的时候，尝试着把自己从各种繁复的身份中抽离，那一刻，我感觉到精神旷野里只剩下了一个纯粹的人，他感受得到所有我内心的美好，雄壮，孤独与微小。那时我突然明白了，诗是一种理解自己的方式，一种记录，也是另一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