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房子

2019-10-29 02:34
东方剑 2019年8期
关键词: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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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抬头,莫高差点把挂在岩壁上的那些人当成了天边南飞的大雁。梅一辰说,拜托,师傅,人家这是在玩攀岩呢,没我们什么事,还是继续弯下您的老腰看现场吧。

是保险公司报的案,说这个名叫崔晓华的女人骗保。崔晓华和丈夫王大为跟团出去玩,王大为在给崔晓华拍照的时候,退着退着给退到悬崖下面去了,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散成了几段。夫妻两个人都买了旅游意外险,意外身故可以赔到100万元。保险公司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同团游客恰好以他们夫妻为背景拍到一张照片。照片像素很大,放大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虽说崔晓华和王大为两个人相距有六七米,不可能有身体上的接触,但是崔晓华的口形是在说“退”,说明她希望或者放任丈夫掉下去。另外一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是崔晓华在事发前10天订了一套房子,房价700万,已经交了10万元定金,房产公司要求一个月内交清30%首付,两个月交清全款。他们家除了100万存款,根本就没有这个支付能力。而且,没有证据表明王大为知道预定房子这件事情。

看完报案笔录的当时,梅一辰就嘴巴一撇,拜托,想象力也真够丰富的,人家这女的就不兴正在说“茄子”?“退”和“茄子”不一样两个嘴角朝后咧吗?100万,100万有什么用?加上他们自家的100万,房子的首付还差了10万,真的值得一个大活人吗?切,手里拿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可笑。侬讲是吗?

莫高未语,而是目光越过台子上堆得小山一样的那堆卷宗看了梅一辰一眼,梅一辰顿时噤了声,合上笔录,乖乖下楼,发动好车子等在下面。

现场就在那个著名的深坑旁。深坑其实是个废弃的采石场,当年日军侵华时,为了修碉堡,在这个地方取石材,挖了有七八十米深,像在无辜的躯体上剜出一块巨大的伤疤。后来这个深坑被圈进风景区,据说某著名的酒店集团要在这里建一个超五星的负海拔酒店。

出事的地方,已经立起了警示标志,山崖边刚刚换上的几截铁链,反着刺目的新光,近邻的旧链子显得木笃笃的,像弃妇似的。莫高和梅一辰模拟照片中王大为、崔晓华两人的位置,如果拍到对面一个山头,确实需要站在悬崖边上。站在崔晓华的位置看,地面有起伏,并不能看到王大为是不是已经到了悬崖边。叫梅一辰打电话问王大为和崔晓华两个人的身高,问出来之后又模拟他们的身高,再次比画,结果还是一样。

莫高闷下头,想抽支烟,转头看到景区的禁烟标志,手又停住了。他问梅一辰,梅梅,你说被拍的人有没有可能对拍照的人说“退”?梅一辰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如果被拍的人比较懂摄影,会指挥给他拍照的人,让对方站在什么位置。

法医告诉莫高,尸块基本找全了,上面除了山岩和树枝、藤类植物的擦伤或者挂伤,落地时的撞击伤,未发现其他伤痕。经毒物化验,胃内容物也未发现异常。技术员在尸体周围几十米范围内找到铁链的残骸,接着又找到一些手机碎片,还在死者裤子口袋找到一张这条旅游线路的广告纸。肉眼看去,铁链两端锈蚀严重,判断应该是锈蚀后不堪外力,跟着人一起掉落山崖的。

车窗外,零零散散十几个户外装备齐全的人,给初冬枯黄的旷野点缀上了活力。梅一辰边开车边说,师傅,看来保险公司拿我们警察当枪使,不打算赔人家客户的钱就叫着嚷着报案,侬讲是吗?回去我这就写结案报告。莫高眯着眼看着窗外,沉默片刻之后说,那最少得去了解一下这个崔晓华是不是懂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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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妻莫高有印象,年轻时候他在他们住的这个地区做过户籍警。

这个地方靠近淮海路,是一片花园洋房,建造于上世纪30年代,各种风格的房子都有,属于上海的历史保护建筑。解放以后,一幢房子分给很多户人家,保姆间或者汽车间都可能是一户人家。王大为的祖父是苏北人,解放前来上海拉黄包车,后来公私合营,进了一家很有名的自行车厂,属于工人阶级,所以分到了底楼一间20平方米的汽车间,算是很好的了。

祖父退休的时候,父亲顶替,也进了这家自行车厂。父亲比祖父心思活络,很快当到了车间主任,1990年代时兴办联营厂,用祖父的话来说,都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逼的,要不然为什么堂堂正正的国营大厂车间主任不做,要去什么鬼嘉兴,结果连命也送掉了。

王大为的父亲去联营的是一家乡镇企业,厂子一开始红红火火,但毕竟是联营厂,质量上有差距,消费者不好糊弄,去买这个著名品牌的自行车,一定要问是原厂的,还是联营厂的。久了自行车开始滞销,欠人家的钱还不上,债主追上门,追到没办法时王大为的父亲跳了黄浦江,自己一了百了。莫高印象里,王大为的母亲没有多久也因交通事故身亡,好端端一家人,短短几年就家破人亡,只留一老一小两个光棍。

偏偏孙子不争气,读中学的时候,帮人打架,进了少管所,出来以后待业。开始辰光,爷爷还指望孙子继续顶替,怕他学坏,关在家里叫他写毛笔字。后来一看顶替没希望了,老人退休金也不够两个人开销,怎么办?爷爷想到了自己的手艺,闷头把自家住房割出一小半,开了间自行车修理铺。修理铺开张后,王大为倒安分,也肯吃苦,爷孙两个人的日子这才渐渐丰润起来。莫高当民警的时候,王大为已经娶了崔晓华。

崔是外来妹,苏北盐城地区建湖县人,考到上海读师专,户口也是莫高手里申报的。据说祖父很中意这个孙媳妇,一是因为她是老家那个地方的人,吃饭能吃到一起,说话的调调也一样,谁也不笑话谁把“盐城”嘴巴瘪瘪地读作“姨城”。不像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不过是棚户区、滚地龙出身,却看不起苏北人,嘴里总是人家男人哪能哪能有能耐,家里买了电视机电冰箱摩托车,每个月头带女人小人去红房子吃西餐,你们“姨城”人,就是这副样子,只配受穷,逼得儿子去联什么营,到头来连命也丧了。二是这个孙媳妇读过大学,脑子好,可以改良他家的基因。上海小姑娘如果读书这么好,卖相这么好,肯嫁给自家孙子吗?所以找这个孙媳妇很实惠的。

看材料的时候,莫高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件事。一是这个女孩子不一般,自己受过高等教育,卖相又好,肯为了上海户口嫁给比自己学历低、又吃过官司的男孩子,至少说明她为了一些东西肯牺牲另外一些东西。二是王大为一个吃过官司的待业青年,一手字写得还真是漂亮。

现如今,这个昔日的“姨城”妹子、这个很实惠的孙媳妇被保险公司控告杀夫骗保,有这个可能吗?

上了两次门,莫高和梅一辰都吃到了闭门羹。后面一次,他们要离开时,在弄堂口遇到原先也住这幢房子的宝亮嫂。

没等莫高开口,宝亮嫂便迎上来,一团鬓发横跨前额和侧脸,打理得乌云一样精致。咿呀,这不是当年的户籍警莫同志吗?有十几年二十年不见了吧?侬真是越老卖相越好。说着,下巴朝梅一辰那边一甩,继续说,咿呀,还领导了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老俊男小靓女搭配,干活更加不觉得累。莫高难得露齿笑笑,说,阿嫂,你不是住大房子了吗,哪能还有辰光回老街坊?宝亮嫂说,咿呀,房子再大,也是乡下啊,老话讲故土难离,阿拉屋里从姆妈年轻辰光起就住这里,怎么说你阿嫂也是篱笆墙的洋房里生出来养出来的。说着,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宝亮嫂压低了声音,乌云一样精致的鬓发几乎触到莫高的肩头。我晓得你们为啥事情来,这个姓崔的女人别看是外地人,到底读过大学,比我们很多上海人都有脑子,三个她老公也比不上她。咿呀,我现在住的房子,130多平方米,当时买才三十几万,就是她说要买,我才跟着买的。这个我得感谢她,要是当时辰光不买,现在我一家门的骨头敲碎也买不起。其实当时辰光他们家钞票比我家多,伊拉娘侬还记得吗,出车祸死掉的,蔬菜公司的运输车压死的,赔了二十几万,稍微借点钞票贷点款就能买啊,但是……咿呀,一桩事情侬应该晓得哦,当时辰光伊拉爷人从黄浦江里捞上来,面孔大得吓死人。伊拉爷爷把孙子的手打得肿得面包一样,叫伊记得自家爷的教训,不管哪能,不能借人家一分钱钞票。这话他记牢了,说啥要等钱存够了再买房,坚决不借钱,不贷款,女人说多了,就给她生活吃,儿子跟牢一道吃。伊手劲多少厉害啊,母子两个人苦头吃尽。10年前头,一套房子一百万时,这个女人又吵着买,这死脑筋当然还是不同意买。咿呀,想想也是,三十几万的时候没买,一百万的时候再买,你说脑子是不是被枪打过?这个女人犟头倔脑,又被老公打,打得脸上身上都是伤,班也不能上,作孽哦。回过头去看,一百万的时候想想办法,兴许够得到,现在好了,房子快要上千万了,想想都叫人绝望。说罢,宝亮嫂摇了摇她乌云一样精致的鬓发,很同情的样子看了看自行车修理铺那扇紧闭的大门。

信息量好大,莫高看了眼梅一辰。几十万、一百万时,王大为都不允许贷款买房子,这次七百万了,崔晓华一意孤行把定金交了,还要贷四五百万,这个矛盾点太突出了。知道师傅看她什么意思,梅一辰撇撇嘴,小声说,拜托,师傅,别这样看人家好吧,报告不是还没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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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莫高和梅一辰挑了下班时间去。初冬时节,白天越来越短,刚刚六点,已经墨墨黑了,自行车修理铺还是有没动静。两个人坐在车上等,莫高摸出一支香烟刚想点,却听到梅一辰吸溜着鼻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吭吭声;想开车窗,可一想外面的冷已经有些沁骨了,便又作罢。正在这时,一阵“噔噔噔”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莫高眼尖,借着街灯,他看出走过来的正是他们要找的人,马上推门下车。

崔晓华也认出了他,竟很自然地停下脚步,很老派地叫了声“莫同志”,全然听不出嘴巴扁扁的“姨城”口音。借着街灯,莫高感叹,世间再无二三十年前那个粗粝的建湖妹子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淘沥得比上海女人还上海女人:老是老了,脸上的妆不浓不淡,齐肩短发,穿了件束腰风衣,肩膀上挂一个半月形的大牌包包,腿上是深色丝袜,脚上是现在很少人穿的高跟鞋。这身打扮和他们身后那间自行车修理铺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协调。莫高和梅一辰互相看了眼,跟在她后面进了门。

进门后,莫高才发现这户人家的住房条件有多窘迫。只有一间,前后隔开,前面小半间,是已经了无生机的自行车修理铺;后面稍稍大一点,但是一张床几乎占去了一半面积,矮矮的天花板,意味着上面被隔出来当作阁楼。一段极陡峭的梯子,一头搭在床尾,一头通往楼上。在梯子下方,顺着梯子的走向,以床板为底,可着墙,有一组斜坡衣柜。床上的被子叠得很奇特,一床一床是卷起来的,像古代书生案几上的卷轴,有粗有细,但长短一致,整齐地贴在与斜坡衣柜相对的另一面墙上,极为节省空间。一面靠窗一面靠床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供着王大为的灵位。桌子只有对着窗户的一边可以正经坐人,第二个人坐下去,直接影响门的进出,第三个人要坐的话,只能坐床上。

三个人就这么坐定,崔晓华从月牙包包里摸出一包粉色盒子的香烟,歉意的样子笑笑,对莫高说,不好意思,女人家抽的烟,就不让莫同志侬了。说着,兀自点起一根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吸的时候眼角皱起了折扇一样的纹路。等烟吐出来,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把香烟盒子隔八仙桌推到梅一辰面前,眼睛里做出请便的神态。梅一辰吸溜着鼻子,看了眼烟盒,认出那是一个台湾牌子的香烟,然后调转目光看向别处,不做理会。

莫高也想抽烟,但是手伸进口袋的半路上停住了。梅一辰看了眼师傅,然后对崔晓华说,你家先生意外过世,我们首先表示哀悼。崔晓华谁也不看,对着指间袅袅升起的烟雾说,人各有命,这个强求不得。梅一辰继续说,其次,我们还想了解一下事发经过,麻烦你尽量详细点。

事发经过?也就一眨眼的事情,你根本想不到。崔晓华说。

我指的是整个过程,比如这次去旅游,是谁提议的?旅游意外保险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想到在这个地方拍照的?等等。梅一辰噼里啪啦连续几个问题问出来时,莫高则四下里张望。他注意到这家男人的遗照,无论是构图还是身体的姿势,看得出来自一张两人的合影,而且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拍的。

崔晓华说,我说是我家男人提议的你们肯定不相信,但恰恰就是。有一天他拿出一张广告纸给我看,说结婚30周年了,去当年新婚旅游的地方走走。旅游意外险是在网上预定出行线路时合同里直接勾选的,保单是各人签各人。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拍照,是当年结婚旅游的时候,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拍过照,30年后,打算再留个纪念。

梅一辰说,想不到你家先生挺浪漫啊。

崔晓华呵呵了两声之后说,浪漫不浪漫,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不在之后,我居然找不出一张他的照片,喏,这张遗像,就是我们当年那张合影中裁出来的。说着,崔晓华朝遗像的方向努了努嘴。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空气一时间变得沉闷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莫高开言道,一套700万的房子,如果不发生你家先生这个意外,你计划怎么付开发商这笔钱?

也许没有想到警察会直接问这个问题,崔晓华吸了一口烟,等吐出来后方才回答说,存款有100万,这间房子正在卖,即使急卖也可以卖到150万,其余的450万打算按揭贷款。儿子年纪轻,可以贷30年,我们夫妻两个人接力贷,每个月差不多要还一万五。我家男人修自行车,有时候帮车行装配电瓶车,多的时候一天也可赚七八百元。我和儿子的薪水你们可以去调查。说到这里,女人呵呵了两声,接着说,说不定你们已经调查过了。另外,新房子是全装修的现房,钱交好就可以搬进去了,这个旧房子租出去可以补贴每个月的按揭。

莫高问,就算你能保证旧房子在新房子交首付的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卖掉,问题是你丈夫同意吗?据我所知,他连你订这套房子都不知道。

崔晓华说,他会同意的。

莫高问,那就是他还没有同意了?

崔晓华说,只是时间问题。

莫高问,时间问题?十几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同意的事情,一个月内会同意?

崔晓华沉默了一阵说,我相信你们调查到的事情比这个还要多,不过十几年以来都没有同意的事情,不一定一个月内不会同意。他会在权衡之后做出正确决定的,我比你们更了解他。

莫高又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要卖掉旧房子凑首付,后面又说租掉它补贴按揭。问题是它已经卖掉了,还怎么租掉补贴每个月的按揭?

崔晓华又吸进一口烟,待吐出来之后才说,这个只是计划,具体要看银行怎么批贷款。说着,她又续上一根香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们家骗保,可是这骗回来的钱也不够付房款啊。

莫高忍住烟瘾,吞下一口唾沫。既然对方这么直接,自己也不必再迂回,虽然宝亮嫂关于这个已经说了很多,他得知道她本人怎么说,这个很重要。于是他问,有一件事情,我们必须得知道,请你理解。你们夫妻关系如何?

崔晓华反问,你这样问我不怕我说假话?你们该自己去调查。

梅一辰见师傅连落三局,沉不住气了,抢过话头对崔晓华说,警察提问,不是不可以反问……

正说话间,外间有了声音,紧接着,很重的脚步声过来了,又紧接着,一个高大的男孩子出现了,阳光帅气,一身远足的装束,背着一个高过头顶的大双肩包,双肩包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看眉眼,应该是这家人家的儿子。和母亲一样,他和这个家看上去极不般配。看到有客人,他未动声色,转身往外走。

梅一辰起身喊住他,介绍自己是警察,请他等一下,有问题要问他。可男孩子没反应,继续向外走。女人说话了,抱歉,我家儿子他不会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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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出来,梅一辰说,师傅,他家儿子不会讲话什么意思?不善于讲话?不能讲话?

莫高说,我来问问“咿呀”。梅一辰一愣,马上回过神来,拜托,师傅,侬现在还有心思搞笑?不过,他家儿子那套装备你注意到吗?很专业的,少说也得上万。还有崔晓华抽的烟,是台湾的牌子哎。母亲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抽着香烟,父亲哼哧哼哧修自行车,儿子哼哧哼哧远足,好南辕北辙的一家人啊,侬讲是吗?

说话间,莫高摸出手机打给宝亮嫂。宝亮嫂果然一开腔就是“咿呀”,然后才说,作孽,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小人两三岁辰光,我介绍伊拉娘去一家台资公司,那可是外企啊,老扎台型的。伊拉爷忙着修自行车,小人自己玩,摔了一跤,一根辐条从下巴戳进去,血流了一摊。当时我在家,和伊拉爷把小人送到医院抢救,人救过来了,但是从此不会讲话了。伊拉爷要强,自家教小人学书法,想让他有个不用开口的手艺,结果还真给他学出来了。

宝罗的故事莫高当然听说过,属于上海滩上的传奇类人物,第一桶金是在马路上摆自行车摊头淘来的,后来开始修摩托车,后来又修汽车,后来又开饭店。小饭店是修摩托车的时候开始开的,从一张台子开到三张台子,再开到一幢洋房里上下三层都是,专做老派本帮菜。莫高在老宝罗的酒楼里请过外地来的朋友,土耳其挂毯,落地自鸣钟,雕花木椅,旋转楼梯,水晶灯,老式唱机,月份牌美女画报,周璇的《天涯歌女》,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样样都是老上海的味道。江湖上关于宝罗的传说,有两个版本,一个说老宝罗身价上亿,有三条弄堂的洋房都是他的;一个说他穿布鞋,用老式手机,连厕纸一张一张也算清楚的,天壤之别的两个版本,不晓得哪个真哪个假。

梅一辰说,拜托,师傅,这两个版本并不矛盾呀,一个人既可以身价上亿,也可以算计厕纸。英雄是自己造的,也是时势造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人可以从修自行车开始,但永远修自行车显然不会成为传奇,至少不会成为财富传奇,侬讲是吗?

莫高问,传奇不传奇不去管他,你说靠修自行车能买得起房子吗?

梅一辰说,那要看你怎么买。我看是死脑筋和他爷爷定的家法害了王大为,也害了他们一家门。“咿呀”嫂不是说过了吗,早的时候蔬菜运输公司赔他们家的二十几万,买三十几万的房子,借个十来万就能买。后来房子一百万的时候,借个几十万就能买,到现在,六七百万的时候,你就得借四五百万……买房子,靠存下来的钱永远不行,肯定得贷款,存钱的速度哪里跟得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侬讲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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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莫高带着梅一辰去旅游公司调查。

旅游公司的门店开在淮海路上,离当事人家不远。看当时签字的合同,王大为崔晓华夫妇二人的人身意外险是以本人的名义买的,被保险人也是本人,受益人是配偶和直系亲属。合同要求本人签,但这种小额的也没有那么严格,旅游公司的人想不起来当时是两个人来签,还是一个人代替另外一个人签的,也有可能是签好字拿过来的。王大为虽然文凭不高,小时候练过的,功夫在,几个字的确比崔晓华写得好。单凭肉眼看,看不出笔迹上有问题,得叫技术员做进一步鉴定。梅一辰问起广告纸的事情,旅游公司的人回忆说那条线路的广告纸送到过他们住的这个地区,但是不是一家一家都送到很难说。梅一辰问他们拿了份广告纸的样本,回到队里后,和当时在王大为裤子口袋里找到的一对比,一模一样。技术员说,签字的笔迹符合两个人各自的书写习惯,并无可疑之处。

到目前为止,尽管有同意不同意买房子这个矛盾点在,但是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持王大为死于谋杀,梅一辰又嚷嚷着写结案报告的事,莫高想想堆在办公台子上那些小山一样、等着他们侦办的各种案子的卷宗,差点要点头了。就在要点头与不点头的犹豫间,他想起来前面还准备了解的一个问题,就是崔晓华到底懂不懂摄影。

崔晓华很忙,几次很晚了,自行车修理铺灯都还暗着,莫高和梅一辰决定去公司找。正要离开时,一个快递小哥过来了,以为他们是这家的人,递过来一封信函,叫他们签收,收信人是崔晓华,落款是另外一家保险公司。

什么情况?梅一辰歪着脑袋看着师傅。

崔晓华的公司是家台资企业,办公的地方在八号桥创意产业园区,就在李鸿章创办的那个官办江南制造局旧址的不远处。小马路,两边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所剩无几,但还是看得出不久前的风致。老厂房变身写字楼,红褐色砖砌的外墙,黑色的铁艺窗框,拱顶上镶嵌彩色玻璃,弄得很有情调。他们坐在公司对面一家星巴克临窗的座位观察,下午四点的时候,崔晓华出现在楼顶平台上,靠着栏杆抽烟,边上抽烟的人三三两两,她一个人闷头抽。天渐渐冷了,室外至少得套件大衣,却见一个衬衣外面套件西装马甲的男人不一会儿出现了。他走过去,递给她一支香烟,两个人面对面抽起来,并无多少话,但看得出比较默契。男人头发灰白,偏分,梳得溜光水滑。抽烟的时候,手指上有东西在斜射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应该是戒指。

崔晓华很晚才从公司大楼出来,早等在外面的梅一辰迎上去,把她请到喝咖啡的地方。莫高给她叫了杯咖啡,等她坐定,便把保险公司的快件递过去,要求她当面打开看。

崔晓华一直没有说话,无论是梅一辰前面拦住她的时候,还是莫高给她叫咖啡、要求她当面打开看快件的时候。直到打开快件,她才轻轻“哦”了一声,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连眼角折扇一样的皱纹都惊得平展起来了。

是王大为给他自己买的人身意外险,购买人、被保险人都是他,出险赔偿金额是400万元。崔晓华脸上惊愕的表情,表明她对这份新的保险并不知情。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崔晓华的嫌疑就小了很多。

其实莫高自己也感到惊讶,难道王大为预见自己会出事?还是像崔晓华说的那样,这次出游的主导是王大为,他有意造成意外掉落悬崖的假象,好得到这400万元,以此来弥补家里买房的巨大缺口?而崔晓华为他购买的旅游意外险,仅仅是打草的过程中意料之外搂到的一只还算肥硕的兔子?可是,他并不知道崔晓华订了房子啊。不过,不管知不知道,买房子这个巨大的资金缺口一直在那里。

莫高蹙着眉头抽出一支香烟,打火机拿出来要点的时候发现墙上贴着禁烟标志,又不甘心地放了下来。

如果王大为的确死于意外,前面一个100万,后面一个400万,两笔赔偿金都拿得到,这样,他们家买房的钱也就差不多了。这个对于他们家来说,无疑实现了利益最大化。如果死于自杀,两笔钱都拿不到,鸡飞蛋打一场空。这个不是他愿意被认定的,也不是崔晓华愿意被认定的。也就是说,在他们两个人的意愿里,已经牺牲掉一个人了,肯定会尽最大可能避免被认定是自杀。如果死于谋杀,前面这个100万,如果确实是他自己买的,同样能拿到。因为这个死,在他的意愿之外,对于他来说,属于意外。但如果是崔晓华假借他的名义买的,便拿不到,原因同上。但是他自己那买的400万,只要不是死于自杀都能拿到。作为王大为来说,不考虑主观意愿,虽说没有利益最大化,但也算没有白死。作为崔晓华来说,如果没有王大为另外又买的一份保险,又同时被警察证实是凶手,那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如今,她知道了这400万的存在,心态很有可能发生变化。

理清楚其中的法律关系,莫高又开始理时间节点。把几个时间节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份新的保险购买的时间是10月5日,保险期限是一年,那套700万的房子,预定的时间是10月20日,他们夫妻旅游意外险的购买时间是10月25日,现在需要知道那个怀孕的女孩子被母亲带着上门来闹的时间,这样至少可以从时间的先后上来考察其中的因果关系。

发微信请宝亮嫂回忆,宝亮嫂回复的是长长一条语音。莫高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崔晓华,找出耳机插上去听。宝亮嫂说,咿呀,我正好记得老清楚的,是中秋节那天,那天儿媳妇带着孙女去迪士尼玩,我来老房子附近做头发,碰到女孩子七大姑八大姨一家门来兴师问罪。

日历上一查,刚刚过去的这个中秋节是10月3日。可以这样说,经过了两天的思量,在女孩子一家人上门后的第三天,即在10月5日,王大为闷声不响去给自己买了人身意外险;第17天,也就是10月20日,崔晓华去预定了一套符合儿子未来丈母娘要求的房子;第22天,在10月25日,夫妻二人购买了旅游意外险;又五天之后王大为坠崖身亡。时间上的先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夫妻二人内心的纠结,以及纠结之后最终作出的决定。

莫高摸起先前放在咖啡台子上的那根香烟,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接着问崔晓华,你怎么看你丈夫给自己买保险?崔晓华说,我怎么看,都改变不了事实,他买了,他也走了。莫高说,如果我说你们夫妻关系不好,你会反驳我吗?崔晓华说,我们夫妻关系好不好,不需要外人评价。莫高说,如果夫妻两个人其中一个极力要做某件事,另外一个极力阻止,甚至不惜用暴力,现在,这个使用暴力的人突然死了,这个不仅外人要评价,我这个当警察的也要管。崔晓华说,我知道你想要得出的结论是我为了钱谋杀亲夫,可是,即使真的是我谋杀亲夫,他自己买的那400万,保险公司是必赔的。哈哈,看来,是天不绝我家儿子。

莫高暗暗惊叹崔晓华对保险条款的熟悉,正在这时,手机提示有微信进来。打开一看,是技术员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崔晓华戴着墨镜、头上裹着丝巾,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男人的手盖在她手上,一只戒指明晃晃的。再看侧脸和发型,正是前面和她在露台上抽烟的男子。技术员还说,照片拍摄于三年前,是从死者手机相册里的数据复原后找出来的。

莫高接起前面的话说,为了钱,或者为了情。说着,他把这张照片给崔晓华看。崔晓华脸色大变,她说,我不管你这张照片从哪里来,但事情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莫高说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那是怎样?崔晓华说,这位是我公司的老板,我家男人对我家暴后,我没办法上班,给老板打电话请假,老板来看我,安慰我。你们如果就此认为我和老板有私情,要谋杀亲夫,那你们就错了。崔晓华虽然处于劣势地位,但说话好像从来都采取攻势。

莫高反问,你说这个是错的,那什么是对的?

崔晓华不再说话,低下头去端起那杯已经冷了的咖啡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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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台湾老板见面是在沪闵路上一家攀岩俱乐部的休息室。

台湾老板祖籍上海,母亲在上海出生,长到七八岁时和外祖父母乘太平轮去了台湾。老板1970年出生,在母亲的影响下极有上海情结,1990年代初来沪经商,未婚。照片上看,长得还算标致,头发梳得溜光水滑,只是气质里有那么一点点娘。

要约见面,老板一直推说没空,直到莫高和梅一辰把他堵在这间休息室。说明来意,老板跷着兰花指说,没错,崔女士是我公司员工,她很优秀,现在是一个部门的主管。也巧了,她家住的这幢房子正是我家的老房子。刚回上海那年,我拿着母亲给我的地址和老照片去找老房子,路名已经变了,弄名也不对了,正没头乱撞的时候,却见一个正在窗下孵太阳的老太太问我要找哪户人家。我说了原委,老太太激动地拉住我,叫我小少爷,说她正是大小姐的娘姨,问我大小姐现在身体还好吧?我听出来了,这位老太太正是母亲多年来一直寄钱过来的她少时的保姆。接着屋内隔窗有人喊我少爷,说咿呀,原来是贵人上门。多亏了侬姆妈,我们才没被赶到乡下去。我不解地看着她,这位阿嫂接着说,当时我妈妈每个季度都寄钱给他们,有专门的外汇干部送上门。后来,街道勒令他们离开上海去乡下,正好碰到了外汇干部来送钱,后来他们就莫名其妙不用去乡下了。过了十几年后他们才知道,外汇部门要保住这个地区的外汇额度,才协调街道不要赶他们走。从母女二人口中我知道,老太太身后这幢房子,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看着这幢1930年代造起来的原本西班牙风格的洋房被搭建得面目全非,当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它买回来,回复本来的样貌,请老母亲回上海住,圆她一个故园梦。谁知做生意这么多年,钱越赚越多,但总是不够买这幢房子。后来,我只好一间一间买,买到一间算一间。

难怪宝亮嫂上次说过,崔晓华去这家公司上班是她介绍的,原来有这层关系。梅一辰转过脑袋,看了眼师傅。

说到这里,老板又跷起了兰花指说,母亲娘姨的女儿也就是宝亮嫂这间我已经买了,崔女士家这间最近也准备买。

价钱谈好了吗?莫高问。

还在谈。老板回答。

和谁在谈?莫高又问。

崔女士和她先生两个人。老板回答。

崔女士什么态度?她先生什么态度?莫高问。

他们不一定非要住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历史保护建筑,是不会动迁的,这个房子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小了,螺蛳壳都算不上,无非是钱多钱少而已。老板回答。

崔女士和她先生恐怕不能简单地用复数“他们”来替代,据我所知,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很不一致。莫高说,而且就在这个时候,崔女士的先生遭遇了不幸。

他们一致不一致我不清楚,崔女士的先生遭遇不幸我知道,而且已经向她表示过哀悼。老板说。

哀悼是单独表达的?莫高问。

不然呢?老板反问。

您和崔女士经常单独见面吗?莫高问。

莫警官想问什么?老板又反问。

莫高打开手机,将前面技术员发给他的那张照片给台湾老板看。台湾老板看完马上笑了,我道是什么神秘照片,大陆还这么保守吗?安慰一个刚刚被先生打得鼻青脸肿、不能来上班、不能出来见人的戴着墨镜和丝巾的异性员工,如果您是老板,您会怎么做?

说着,老板一边打开更衣柜一边说,如果两位警官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还在忙。从梅一辰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衣柜里面。她注意到,老板的装备和崔晓华儿子的装备居然一样,于是凑上去说,老板您的户外运动装备看上去很不错啊。老板用颇带优越感的语调说,是一个国际著名的攀岩品牌,大陆没有卖的,我专门从台湾带过来的。

莫高和梅一辰交换眼神。莫高决定直接出击,他问,老板,今天打扰您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认识崔女士的儿子?老板跷着兰花指说,莫警官说的是王崔宏先生吧?那当然。公司年会,员工可以带家属,小王先生的书法写得好,隶草行楷,写什么像什么,照片也拍得超级棒,公司很多广告项目都请他做摄影师,他那套很高级的照相设备也是公司的资产,专门给他用的。

未婚,有上海情结,想买回老房子,给既是自己员工、又是老房子其中一间主人的人家的儿子买价格不菲的户外装备,用公司的钱给他买照相设备,把手盖在女主人的手上,恰好被男主人拍到……他有没有可能参与到这个事情中去?王崔宏照片拍得好,但事发的时候指挥他父亲前后左右的是他母亲,他并不在现场,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上台湾老板开的公司官网查,是家广告公司,本市很多家知名企业都是这家广告公司的客户。产品展示栏里,梅一辰眼尖地发现,王大为夫妇出行的那家旅游公司也在其中。这样一来,作为部门主管,崔晓华完全有条件拿到这家公司所有旅游产品的广告。那么,虽说一模一样,王大为裤子口袋里这张广告纸,到底是旅游公司分发的,还是崔晓华拿回家的?

走出攀岩俱乐部,梅一辰手上多了一份俱乐部近期活动的广告纸。广告纸上的介绍表明,俱乐部攀岩的主要场地正是案发所在地的那个深坑,时间多安排在春冬两季游客较少的时候,当然,旺季也可安排。看着这张纸末端业务员狗爬一样的签名,梅一辰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对莫高说,师傅,我们马上回去看样东西。

找出从王大为裤子口袋里找到的那张广告纸,和梅一辰判断的一样,上面果然没有业务员的签名。又特地打电话给旅游公司,得到的信息是,为方便统计业绩,分发的广告纸上业务员不会不签名的。这证明王大为身上这张并非业务员分发,是直接来自公司,或者来自这家旅游公司,或者这家广告公司。来自旅游公司,几乎没有这个可能性,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性了。如此一来,基本可以判断这次旅游是崔晓华主导的,也至少证明她在这件事上说了谎。

******

莫高和梅一辰再次去深坑。梅一辰俯身往悬崖下面看,人摇摇晃晃地,莫高冲过去,扯住她衣服的后襟。用力过猛,扯得梅一辰后退了几步。梅一辰顿时叫起来,拜托,师傅,你扯得太紧啦,我根本只能看到树根,放得松一点,别急别急,那边,那边是什么东西在反光?

打电话叫景区的工作人员来。吊着安全绳,景区的工作人员在悬崖半腰上取回一个金属挂件,仔细一看,像是一组英文字母,后面带着半只坏了的挂扣。梅一辰手机里一输,是个户外品牌的LOGO,再一看,正是台湾老板和崔晓华的儿子王崔宏用的那个户外运动品牌,这个东西是腰带前面装饰扣上的LOGO。

莫高突然眼前一道电光闪过,天助我,如果不是晴天来,如果不是下午三四点钟太阳的角度,如果不是梅一辰俯身往悬崖下面看……他兴奋得左右徘徊,眼睛也顿时亮了很多。就是这亮眼,让他又发现一个更加兴奋的事实。崖边上的铁链,没有断掉的那些,似乎比断掉的那两根,锈蚀得不那么严重,这中间是不是真的有区别?他马上打电话叫技术员过来取样。

当天晚上,技术员的结论就出来了,边上的铁链和出事的两根对比,果然锈蚀程度不同。技术员说,盐分会加快链条的锈蚀,这两根铁链的盐分含量比旁边链条的盐分含量高两倍都不止。几十公里外的海风应该不会这么善解人意地额外眷顾这两根链条、给它们更多的盐分吧?那肯定是有人早有预谋,给这个地方的两根链条增加盐分供应。铁和盐分,加上氧气和雨水,典型的化学反应。

莫高叫梅一辰查台湾老板读没读过大学,读的什么专业;王崔宏读没读过大学,读的什么专业;还有,崔晓华当时在师专读的什么专业。不一会儿,电话回来了,台湾老板的资料上填写的是台湾大学毕业,但什么专业一时查不出来,王崔宏读的是一家著名大学视觉艺术学院的摄影专业,崔晓华读的是化学专业。

好,是有人正好读化学专业。

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梅一辰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一阵查询,找到这个俱乐部官网上发布的最新信息。有一张俱乐部成员攀岩结束后的合影,大家手拉手举成V字。仔细辨认,台湾老板在中间,左边是崔晓华,右边是王崔宏。崔晓华也玩攀岩?这让莫高和梅一辰都感到意外。

放大照片,虽然有点糊,但看得出王崔宏装备的腰带上这个标志没有了。如果王崔宏是给这两根铁链增加盐分供应的人呢?他和熟知化学知识的母亲共谋,一个人用某种方式把盐分带给这两根链条,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实施……

王崔宏的嫌疑骤然上升。他的动机不是没有,如果他认为自己变成哑巴的罪魁祸首是父亲,家里至今还住20平方米、而且财力距离买房子越来越遥远的罪魁祸首是父亲,让他被准丈母娘看不起的罪魁祸首也是父亲,加上经常目睹父亲殴打母亲……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梅一辰以想要加入攀岩俱乐部为名咨询在线客服。客服说,俱乐部成员户外服装均自行购买,去攀岩,一般是到目的地之后,大家自行活动,俱乐部只有建议线路,并无规定线路。也就是说,你在这个范围内,自由活动,并无旁人干涉。梅一辰想起第一次和师傅来看现场时那些挂在悬崖上的人,确有人是一队一队的,也确有人是单独行动的。

去王家要带走崔晓华和王崔宏进一步调查时,也许因为交流有障碍,王崔宏显得很镇定,塔一样酷酷地站在那里。莫高他们带去的哑语翻译站在边上,向王崔宏比画带他走的原因。翻译比画完毕,没等王崔宏有反应,崔晓华的脸色先白了。她仰起脸问莫高,莫同志,如果你们调查出来是我做的,我做的我来当好了,我只是不明白,我家儿子做错什么了?

莫高说,他和你一样,有重大嫌疑。

崔晓华声音的调子有点变了。她急切地说,他有什么嫌疑,你说出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说着,她冲到斜坡衣柜跟前,哗地推开衣柜的移门,从里面拿出一套装备,啪地打开摊在八仙桌上。她说,我不管你们现在调查到什么程度了,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也有一套这样的户外运动装备。这套装备男式女式腰带的式样不分,我腰带上的LOGO掉了,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我家儿子知道我爱美,把他的腰带换给我,他系没有LOGO的那根。如果是因为你们在某个地方找到了这个LOGO要带走他,那肯定错了,带走我吧,带走我你们会查清楚这一切的。

******

在审讯室里,崔晓华交代,决定嫁给王大为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忠厚、讲义气、踏实肯干的人,又听宝亮嫂不断说宝罗的故事,她感觉自己真的有可能嫁了一个金龟婿。一,可以肯定拿到上海户口,只是时间问题。二,这个人靠得住,说不定能成为宝罗第二。三,他告诉她他家的家法是即使饿死也不借钱,她当时觉得这真是有骨气。但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不由分说的家法的可怕,她逐渐厌倦并且痛恨丈夫这种守财奴心态,痛恨丈夫使他们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买房的机会。同样面积的房子,30万的时候,家里的钱差6万可以买;100万的时候,家里的钱差60万可以买;现在700万了,家里只有100万,差了令人绝望的600万。

认识台湾老板之后,她更加觉得丈夫的不堪。那是十多年前的一次公司年会,公司邀请家属参加。丈夫不愿意来,她带着儿子来,台湾老板过来敬酒,算是正式认识了。在公司那种氛围,加上时常和丈夫怄气,以及各种不顺心,她学会了抽烟。后来,公共场所禁烟,在平台的吸烟处和老板渐渐熟悉起来。老板声称要跟她学上海话,如果他知道若干年前她一口被宝亮嫂和未过门的婆母嘲笑、被丈夫的祖父喜欢的苏北口音不知会作何感想。老板很快提升她做部门主管,并要招她儿子来公司工作。儿子生性不愿意受约束,没有答应,但他还是对他们很好,给她和儿子从台湾带回攀岩的装备,交攀岩俱乐部的会费。她起初拒绝接受,老板体贴地换了个说法,说是对她工作业绩的奖励,使她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接受了下来。老板使她见识到和她丈夫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类型的男人。他有见识,不像她丈夫一样,只知道修自行车;他有绅士风度,不像她丈夫一样,以为夫妻之间,不过是床上的伙伴;他看到你时眼睛会发亮,他懂得女人的心,能察觉你的心事,抚慰你的焦躁,又点到为止,让你对他充满渴望。

他们一直去这个深坑攀岩。她大学里学的是化学,知道盐水对于裸露的铁链的腐蚀作用。每次去攀岩,她都给水壶里灌满盐水,专门给这两根链条浇盐水。这个地方是他们新婚旅游时拍照的地方,她预谋让王大为在这个地方给她拍照。她没有办法再等了,房价越来越高,儿子有了女朋友,女朋友有了身孕,丈母娘要求必须买房。她知道这个丈母娘一半是将她家的军,但丈母娘同时也是帮她下了决心,房子一定得买,就是赌口气也要买。这次不买,以后真的永远永远买不起了。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王大为自己也买了保险,而且受益人是她和儿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激动起来。她说,即使莫同志你们不查出来,我也准备自首,我受不了王大为他这样做。她哭着说,王大为是个好人,可怜的人,也是个被时代的大潮抛弃在沙滩上的落伍的人。

莫高被她说得心里有点发酸,待她平静下来,他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凭什么判断,你们出游那天铁链子已经锈蚀到王大为靠上去恰好会断掉?

她说,不知莫同志化学学得怎样?我记得我们读书时做过一个化学实验,四个瓶子里分别放一颗铁钉,第一个瓶子里,没有水没有空气;第二个瓶子里,装满煮沸后的水,也就是说,有水没有空气;第三个瓶子里,水少到无法淹没铁钉,既有水也有空气;第四个瓶子和第三个瓶子水多少一样,只是加了盐。你猜,哪个瓶子里的铁钉锈得最厉害?

莫高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只听见她继续说,锈得最厉害的那个,它会加速度越来越快地锈下去,越锈越烂,越烂越锈,知道为什么吗?锈特别容易吸收水分,铁就烂得更快了,稍微一点力气,就会断掉。

莫高问她,你这不是把别的游客也置于不安全的境地吗?

崔晓华说,没有谁那么傻吧,在那么险的地方会靠在铁链上。不过如果真的靠上去,那也是命数。

******

在和师傅给王崔宏去送他母亲刑事拘留通知书的路上,梅一辰说,这个崔晓华还真蛮拼的,一个五线六线小县城的女孩子,当年为了留上海肯嫁一个和自己差异这么大的人,这个年龄了,还玩攀岩这种号称是岩上芭蕾的时髦玩意,为了儿子牺牲丈夫,策划得这么周密,差点被她骗成功,现在自己又要牺牲掉了。你说,她当初要是回到老家,做一个中学的化学老师,应该会比现在幸福,侬讲是吗?

莫高说,她那种性格,来过上海读书,心已经大了,不说建湖放不下,“姨城”、南京也未必放得下,她肯回去吗?

梅一辰说,师傅那你说,来上海读书,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高反问她,你说呢?

梅一辰说,嗯,这个问题我真还没想好。反过来说,这位王大为呢,也蛮辣手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宁肯自己吃官司,祖父说不借钱就绝不借钱,为了老人的心愿肯娶一个比自己大、比自己学历高的外地女人,为了儿子肯牺牲自己,是模子。说到这里,梅一辰在后视镜里看着莫高说,两夫妻辣手,师傅你更辣手,他们再怎么算,也算不过你老人家。

莫高也看着后视镜里的梅一辰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那么老吗?

梅一辰说,师傅你好话坏话都听不出吗?

莫高说,当然听得出,千错万错马屁不错,梅梅你学坏了……

梅一辰反驳道,要学也是跟着师傅你学坏的,不过,师傅你觉得台湾老板对崔晓华有真心吗?

莫高又反问,你觉得呢?

梅一辰说,你记得吗,上次那张照片,就是台湾老板把手盖在崔晓华手上的那张,崔晓华看到的时候很紧张,台湾老板看到的时候很放松,那说明什么,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说完,朝后视镜里的莫高作了一个鬼脸。当然,师傅是例外。

说着到了王家门外,两人停下车子,隔窗看见王崔宏正就着原来那张八仙桌练习书法,自行车配件已经搬空,房间里外已经打通,阁楼也已经拆掉,里面空空如也,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显得敞亮了许多。两人正要去敲门,却见台湾老板从暗处出来,从背后抱住高过他一头的王崔宏,将覆着灰发的头颅贴在年轻紧致且宽阔的背上。

莫高瞪大了眼睛,梅一辰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她很快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悄声说,拜托,师傅,人家哥哥,年轻时候也有好多女朋友,后来还不是和唐唐走在一起?

莫高也放低了声音问,哪个哥哥?什么唐唐?

梅一辰回过头去嘲笑说,拜托,师傅,你解点风情好吗?

莫高一愣,接着直接低声唱道:这身影,我用心地望,温馨的老地方,有着你,令脆弱身体更耐寒……

梅一辰听出莫高唱的是什么,于是娇声道,“咿呀”嫂说师傅你越老越帅,我看你是越老越贫。不过,师傅,你觉得,如果看到这个场面的话,那个母老虎一样的丈母娘,还有那个怀着小宝宝的女孩子,他们会怎么想?关在里面的崔晓华和已赴黄泉的王大为,他们又会怎么想?

莫高的话答非所问。他说,最可怜的是王家爷爷,娶了个上海儿媳妇,儿子跳了黄浦江,娶了个苏北妹孙媳妇,孙子却掉进了深坑,如今这个已经是哑巴的重孙……哦,对了,你说旅游意外险合同上王大为那个签名,到底是谁写的?

梅一辰看着正在屋内练习书法的王崔宏,突然明白师傅问话的原因,她没有回答,而是快步上前,伸手去敲王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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