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之味》:人生这叶轻舟,只待万重山过

2019-10-29 02:59林冠
电影 2019年9期
关键词:花椒母亲

文/林冠

(注:以下涉及剧透。)

嗜好麻辣的人,想到花椒都能口齿生津。汤底一搅,椒红一抹,酸甜苦咸都失了神采,也不知那些烦忧愁苦给沸到了何方。

《花椒之味》最麻辣的是人生的底色。有的人自个儿怕得汗流浃背,有的人再尝不出别的滋味,也有的人,在一顿味觉的通透后,总算体会到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花椒之味》这个故事之所以能够发生,托赖一个“花心渣男”的存在。

70年代,在香港成家的夏亮(钟镇涛饰),当上了夏如树(郑秀文饰)的父亲。

80年代,他在台北跟前任张雅玲(刘瑞琪饰)重燃爱火,有了二女儿夏如枝(赖雅妍饰)。

90年代,重庆一段不为人知的风流秘辛,引来了三女儿夏如果(李晓峰饰)。

一个父亲,被两岸三地的女儿摊分着花。一点点的爱被空气吹胀起来,气球一样红一阵子,也不知道哪天被戳破了,或是会飘走了。

如树回想父亲,时光会锋利地切到童年。重病的母亲坐在床上,跟老照片一样蜡黄,而父亲从台北回来,在雌性的怨恼与眷恋间,介入得手足无措。站得佝偻了,不知是生离死别加了些许戏剧性的悲怆,还是百感交集染了太多讽刺性的风霜。

成年后的如树似乎独占了父亲。那时母亲早走了,而父亲在香港岛大坑开了家火锅店,街坊生意做得红火,哪怕是父女同台吃饭,也有半个魂归不到身上。要说计较的话,可不又一次输给了陌生人?

她去了跟香港岛隔海相望的九龙,工作与生活把重心填得瓷实。曾经的未婚夫郭天恩(刘德华饰)说过她,不外乎过一条海底隧道的工夫,也不愿意回去吃顿住家饭。

他其实不懂,隔了的难道只是那海?

如枝也会想起父亲,念想却被裁成细碎的小块。有那么一点点美好的和睦时光,被幼小的自己误以为是永不消失的定格画面。

结果父亲的缺席成了常态,而母亲重新组了家庭。五口人凑成新的天伦,她只觉得自己是那个缺角。

想念的也许有那千山万水外的温度,可对那温度,又该图个什么呢?

如果就更是没了主题。两个姐姐的母亲尚且可以有一段先来后到的争论,而她不外乎一只中途遗落的邮包。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邮差,母亲同样如此。

跟外婆刘芳(吴彦姝饰)相依为命的她,对完整的家庭没个概念。所谓女儿,该有什么天经地义的福分?

如树说,“不管他选择了什么,他还是伤害了我们。”夏亮这一条血脉,花开三朵,朵朵看来都有自己的光彩,其实内里都谢了蕊。

偏生火锅店的名字还叫“一家”,暖心得叫人寒胆。拖家带口过来吃火锅的顾客那么多,夏家父女四人,却没有一个可以享用到所谓齐整的家。

相比张小娴的原著《我的爱如此麻辣》,电影挖空了如树父母的恩爱,也抽掉了父女的亲密。而且,如树比小说中年纪最小的主角如星还要长上十几二十岁。

当未满30岁的的如日、如月、如星变成70后如树、80后如枝和90后如果,岁月积淀下来,不是伤痕变淡了,而是疮疤变长了。

构建在这样一个背景上的《花椒之味》,就像是把花朵栽植到台风天的花圃里。人世间那么多历练,家人先给划上一刀。

从破碎的家庭关系蔓延开去,似乎万事万物都更为破碎。像那碾开的花椒,散了一桌,把自己都给呛得有气无力。

在旅行社工作的如树,习惯了电话线对头的人在旅程中密谋又一个桃色的背叛。爱情再山盟海誓,大抵也有山崩海枯的一天吧。从小习得的道理,被成年见闻一遍遍地巩固。

她问彼时仍是未婚夫的郭天恩,想吃日料,还是可以吃日料?男人半糊涂半认真地辩解两个说法并无差异,毕竟都会陪着她吃。女人敏感地把日料联想到婚姻。

婚姻大概也是这样吧?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任车厢后座的婚宴礼盒比红汤还红,不碰,至少不会被辣到。

如枝打了十几年的撞球,飒爽,干练。一身穿旧了的黑色衣裤,叫外界看不透那种利落劲儿。

再说了,看透不是一件好事。母亲看得透自己,却佯装看不透,给她徒留躲无可躲的尴尬。毕竟懂你的那个人,并不打算用懂你的方式来相处,更不打算任你在自己的角落里花开花落。

如果有着三姐妹当下最和美的亲情,只是隔了一代人,相依为命原来是个可怕的现状,祖孙二人都不得不担忧无枝可依的状态。

“一无所有”被“一无所依”钩上了,慌了神的外婆买桃花,去相亲角物色,赌气让如果走,都怕那不敢言说的一天来临。

她有过离乱的经历,而如果打小就不曾有过别家寻常的幸福。只争朝夕,是那不得不用的权宜之计。

麻醉科医生蔡浩山(任贤齐饰)对如树说了一句话,“吃辣,就是用一种痛,掩盖另外一种痛。”

像是那天如果牙龈上火,如树摸出一粒花椒让她生吃。这偏方奏效,也是循了这么个理。

三姐妹这些年,也是这般过来的。处理任何情感问题,都先压上一枚硕大的花椒再说。

如树拿父亲的疏忽来折磨自己,人躲到保守的毛衣里头,在香港这种时刻刷新的城市里也不留一个同步的机会。

如枝念着“当所有人都不看好我的时候,只有老爸一个人叫我不要放弃。”有时通过“记仇”把自己推到孤清的角落里,好歹也算有了两堵墙给撑着。

如果把倒数计时的相处压在肩上,一秒欢笑遮掩三分忧虑。习惯失去的人,一句道别都能压出心病来。

这种麻醉的方式,很管用,也很悲哀。

上一代人欠下的风流债,遗留给这一代人消化,有些蚀骨的伤痛,就不只是伦理或血缘所能直线累积的。

都有心结,都解不开。《花椒之味》像是筑起铁锅的围城,人在其中,看不到红汤以外的世界,只能被记忆的佐料熬煮出麻辣的知觉。

最可叹的是同一屋檐下,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准确地传情达意。说话的人词不达意,听话的人无辣不欢,都觉得自己才是普天下最委屈的那个。

突然间,大银幕前的你我,莫不也是锅中人。

火锅也好,电影也好,最勾魂的还是那点余味。

死亡给夏亮的形象止了损,如同牛油混着底料化在高汤里,原初的滑腻都成了滋养。

没有这残忍的阴阳相隔,就没有她们齐聚一堂的机缘,更没有落地玻璃前二妹三妹的痛哭流涕,让如树心潮产生猝不及防的活泛。

原著小说里有段描写,说的是首次见面的三人去给父亲上坟。“墓地的气味夹杂着尘土与灰烬的味道,停留在每个人身上挥之不去,却也是这股苍茫孤绝的气息使我同她们之间突然有了一份亲密的感觉。”

《花椒之味》里的这一幕,也是这种感觉。等到她们看见蟑螂,从鬼哭神嚎到相拥而泣,其实就由单打独斗进阶成了并肩作战,而家人的概念,也头一回有了明确的厚重分量。哪怕之后各有归宿,这截星光就够她们夜行数年了。

汤汤水水地过来,夏家三姐妹,其实写尽我们日常的春秋。

导演麦曦茵已经分析得很透:“电影里的三姊妹的三段关系,分别是对过去、现在、未来,我们如何面对关系的反思。大姐执着于无法挽回的过去,因与姊妹相聚,方能将压抑情感一一梳理拆解;二姐与妈妈爱恨纠结半生,因而更懂得活在当下;三妹与年迈婆婆明明相爱,却无法止息未来失去对方的不安,直至将时日无多的疑虑‘负担’,演化为互相守护到最后的‘承担’。”

最动人的几段,也都在她们终于走出阴影的瞬间。

外婆害怕外孙女将来孑然一身,如果想通了,“人离开这个世界,就好像搬家,住到活的人的心里面。”很少能有一句话,可叫死亡替得下狰狞的面貌。

如枝其实完全可以等母亲说出一句真心诚意的“对不起”,但她一顿无意“示弱”,突然感受到根本不需要攀附在别人的情绪与语言上。

如树经历得更多。她想学车,是为了能跟爱人一同自驾游,蔡浩山一语道破,真要是喜欢,还有很多交通工具选择。

就连郭天恩也跟她讲,父亲“没有不爱她”,也就是“爱她”。而她太在意“想”和“可以”的区别,却忘了“一起”才是话中的核心。

一层又一层地,《花椒之味》抖起了语言包袱。其实也像那人生,非要你走过一些弯路,才恍然发现同一个表达,剥开了,就有新的语境,再重温,还有错过的犄角旮旯。

又是一年中秋夜,大坑照例有舞龙。夏亮以前爱凑这热闹,连员工都被招呼着换装上阵。这一年他缺席了,但缺席的他被如树哭喊着原谅了。那种大于苦尽甘来的释放,比圆月还圆满。

也许,确实是在“洗白”。只是很多人都忘了一点,当那个不可原谅的人恰好是自己的至亲,怨恨越来越深之后,其实也把自己给搭进去恨了。

如树此时原谅的,已经是一个打上了多重滤镜的父亲形象,倾向于店员眼里的英雄,或者更倾向于如树心中渴望遇见的父亲。

这时候,她是在原谅自己,原谅这些年对自己习惯性的残忍与折磨。而我们也似乎跟着,松开了心中某条防线。

都说火锅精髓所在的汤底有秘方,苦苦寻了那么久,如树出乎意料地在母亲情敌手中的酒杯里找到。

而等到《花椒之味》落幕,兴许我们心中某块压迫着神经的石子,也给不经意地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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