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花飘香

2019-11-04 06:15倪月友
决策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木老三老街

■倪月友

一进大风村,就闻到了淡淡的枣花香,仔细嗅闻,空气中还弥漫着另外一种说不出的清淡花香。我无暇寻找两种花香源头,得尽快到村委找扶贫驻村工作队的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报到。

刚接到驻村扶贫任务,我很忐忑,没基层经验,又不知道重点。所以,必须及时找到苏曼队长和浦南书记,向他们取经,尽快拟出计划。苏曼队长很漂亮,我上楼时,她正伏在桌上写扶贫日记。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她笑开了花,连声说欢迎欢迎。

苏曼队长说,吃早饭没?要是没吃,招待你吃板溪黑面条。我忙说吃了。正说着话,浦南书记戴着一顶草帽上了楼。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工作,他们召集村委会干部开了见面会,通报了大风村产业发展、贫困户利益链接机制、基础设施建设、精准识别和因户施策等情况,也明确了我的具体任务。快散会时,浦南书记仔细询问了几个特别困难户的情况,有关同志进行了详细汇报。我记住了阮长泥、邱老三等几个特别困难户的名字。

见面会后,苏曼队长先带我查看了官印路、安家路硬化进展情况,又走访了木水、安家几个山寨的春耕情况。第二天,浦南书记带我走访部分特别困难户。

下午,浦南书记说,山寨走完了,走走街上两户。我们沿着一条开放的小巷往里走,我终于找到了枣花香的源头。原来小巷边有一棵脸盆那么粗的枣树,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枣树。浦南书记说:“小巷进去是板溪老街,自从三十多年前乡场搬出来后,老街萧条了,生意淡了,人气也淡了。”尽管生意不很好,但巷子两边的门面还是摆满了商品。越往里走,店面越少。村民们都认识浦南书记,老远就给他打招呼,他也笑眯眯地作答。看得出他和村民的关系融洽。

图/黄奇

浦南书记说:“三十多年前老街人很骄傲,街上热闹兴旺,门前小小一块地方就能支个摊子做生意。要是自己没本钱,就把摊子租出去,一个赶场天能无本收入两三块,一个月有十几块,很可观了。有了这得天独厚的条件,村上的姑娘都想嫁到街上,街上也自然不可能有单身汉。哪怕小伙子身体有点缺陷,人家也愿嫁过来呀。”我说:“新街搬得也不远,也就八九百米,没多大影响吧。”“还是影响大,新街老街完全两种景象,新街到处是铺面,一年四季开铺营业;老街稀稀拉拉就几个铺面,一年四季紧闭大门。”浦南书记说。

正说着话,迎面走来个老年妇女。她和浦南书记打了招呼,又问:“书记是要去看老三吗?”“是呀,他在屋没?”“早晨倒是看见在,不晓得这阵在不?”那女人边说边往新街方向走了。

浦南书记说她是邱老三大嫂,没少给邱老三出主意,他就是不上道,甚至人家还让他住到大嫂家去,给他腾一间房住,可邱老三不同意。

巷子小,沿路两边都是几楼一底的砖房,路面很干净,看得出有人经常打扫。快到小巷尽头时,露出了几幢木瓦房来。浦南书记说那就是老街正中心了。我说:“看来街上人都勤劳,日子也过得红火些。”浦南书记说:“主要是条件不一样,坝上不错,两边高盖就恼火多了,再说,新街老街离县城不远,属于城乡接合部,致富机会多一些。”

转过弯,又是几幢木房,木房前面后面都是果树杉树。小木瓦房前后都是三楼一底的砖房。高楼映衬下,小木瓦房显得更加寒碜了,就像长在茂密庄稼地里的一棵小杂草。小木屋的朝向与其他房屋的朝向也不协调,仿佛是硬生生斜插进去的。

浦南书记说:“王月你看,那就是邱老三家,算不算贫困户吗?”我说:“单从住房安全看,就可以认定是贫困户了。”

浦南书记摇摇头说:“的确是你说的那样,但也有部分群众说他不算贫困户,说什么他一个人,还有银行存款,不该纳入建档贫困户进行帮扶。”我说:“当然,什么人都有,关键是做好教育和解释。”浦南书记说:“对了,只要做好教育解释,秉持公平公正,真正做到精准识别,一心为群众服务,最终会得到支持和理解。”

去小木瓦房,要下一道土坎,绕过一个废弃的猪栏。下土坎的路狭窄湿滑,被屋檐水反复冲刷过。废弃的猪栏虽然快垮塌了,但粪池里还是有半池脏水,散发出阵阵恶臭。

“邱老三以前喂猪吗?”我问浦南书记。“不喂。”“这猪栏不是白修了?”“猪栏不是他家的。”

听到有人说话,小木瓦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个黑瘦的小老头。

“邱老三,吃饭没?”浦南书记大声说。“吃了,吃了,书记又来了,真是辛苦。”邱老三红着脸回答。“这是新来的王月副队长,我今天专门和他来看你。”浦南书记把我介绍给邱老三。邱老三看着我笑了笑,没说话,脸和脖子都红了。邱老三大概五十岁,身材矮小,旧西装外面围着脏兮兮的围腰。小木瓦房外堆满了垃圾,塑料袋、编织袋、塑料油桶和废旧书报,真是应有尽有。浦南书记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直接带我进了屋。

外面屋子堆满了各种垃圾,挨后墙的垃圾都顶到楼梁了,靠门只留出了尺把左右的路,路边的一只破旧轮胎中间堆满了柴灰,还有些没燃完的塑料垃圾,上面架着铁三脚,铁三脚上歪着一口鼎罐,做过饭,但没清洗。我问浦南书记:“这是做饭的?”他点点头。我说:“这很危险,容易着火呀。”浦南书记摇摇头说:“做了很多回工作,让他把垃圾卖了,把屋子清理出来,就是没做通,村里干部帮他忙,他又不允许。”

邱老三跟在我们后面,满脸通红,始终没说话。我以为里间屋会整饬一点儿,没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靠窗一张陈旧肮脏的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垃圾,围着一台捡来的小电视。靠里有一张木床,床上有一半堆满了纸板之类的垃圾,被子黑黢黢的,枕头上全是脏衣服。抬头一看,为了挡风,房梁川排洞上都挂着破烂的草席或破棉絮。更可怕的是大梁和中柱之间的榫头腐烂下塌了,暂时由几根粗竹绳子紧紧绑缚着。

浦南书记没说话,出了屋子。我跟在他后面,院子门前站了一堆人,用各种表情看着我们。有人说:“浦南书记,邱老三凭什么纳入建档贫困户,我比他还穷呢,他有存款,我没存款。”“人家住这样破烂的房子,你们哪家比这还破?”浦南书记反问。一个黑大汉说:“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勤快点,建个房也不是难事。”一个妇女附和说:“哪里是扶贫嘛,明明是扶懒。”又有人说:“大家莫争了,邱老三的确困难,他那点存款,要在大风村建房也不行,再说也没谁愿借给他。”

正说着,邱老三的大嫂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顿了顿嗓子说:“邱老三是和气不了人,但大家实事求是说说,邱老三都不是贫困户,谁是贫困户?”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突然,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说道:“人家邱老三根本就不愿修新房,也不愿翻修老房,他是想当许仙,想睡白蛇精呢!”人群哄的一下笑起来,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又有一个人大声说:“好多年了,人家和蛇同眠好多年了,早就把院里的美女蛇当老婆了。”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哄笑,连邱老三的大嫂也忍不住笑了。邱老三满脸通红,站在屋门前也羞答答地笑着。

人群散了,我和浦南书记走出荒草院子。他脸色凝重,心情肯定也不好。“看来大风村群众并不同情邱老三呀!”我打破沉默,和浦南书记找话说。

浦南书记说:“开了五次组民会了,邱老三每次都没被评为建档贫困户,都说他一个单身汉,没负担,还有存款,怎么算贫困户。”我说:“他究竟有多少存款?”“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过两三万,但要修新房肯定不够。”浦南书记答道。我说:“接下来怎样帮扶呢,有没有初步计划?”浦南书记说:“先要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第一步肯定是申请建房。”“大家都说他想睡白蛇精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围观的人们嘲笑他的样子。

浦南书记笑了笑说:“都是那些不积德的讨嫌鬼,故意嘲讽他。他那两间木房地基落得矮,潮湿,经常有蛇出没,叫他打,他也不打。于是,人家都说他是许仙,经常与蛇同眠。别人嘲笑他,他也不分辩,只是笑笑。”

一周时间,我走访完了大风村所有的贫困户,也理清了各类基础设施工程进度。星期天,驻村扶贫工作队开了短会,专题研究解决邱老三的住房安全问题,制订了方案。

刚要散会,杨老咪突然闯进村委办公室,说邱老三拉了他家石头上红花岭了。苏曼队长让杨老咪慢慢说,把情况说具体点。杨老咪坐下来,掏出一支“朝天门”点燃了,说了起来:“真是受够他了,不晓得发了哪门子疯,捡垃圾就捡垃圾嘛,你说他拉我石头干什么?去年春上,我打了几方石头在垭口上,堆了两方,还有几方没来得及堆在一起。可是,后来这些散了的石头越来越少了,一查,是邱老三那个悖时鬼拉到红花岭去了。”“他拉石头到红花岭干啥?”苏曼队长问。“我也问了他,他说要到红花岭修房子。”浦南书记说:“红花岭哪里可以修房子,那里不都是树林吗?”杨老咪说:“浦南书记你不知道?红花岭公路坎上那片树林原来是他的土地,好多年没种了,才长成了树林子,他砍了那些树木,理出一块坝子,说要打成屋基。”“这个邱老三真是的!”浦南书记说。苏曼队长说:“我们去看看。”

进了小巷,苏曼队长让杨老咪去忙,不用和工作队一起去邱老三家。杨老咪有些不服气地走了。老远,就看见一辆破旧的手推车停在小木瓦房屋檐下。浦南书记大声喊:“邱老三在屋没?”邱老三羞答答地从屋里出来了。我们站在门外,和他说起话来。

苏曼队长说:“你今天没出去捡垃圾?”邱老三说:“上午出去了两个小时。”

听说你拉石头到红花岭去了,拉去干什么呀?苏曼队长说。邱老三脸红了,轻声说:“我想在红花岭修房子。”“我们一起去看看,怎样?”浦南书记说。

邱老三轻声说嗯。他带上木门,领着我们去了红花岭。一路上,他红着脸不说话。沿着一条荆棘路往山上爬了三百多米,终于到了。树林子里的确砍出了一块坝子,说是坝子,不如说是一个斜坡更确切些,斜坡边上堆了些石头。浦南书记说:“这是你拉上来的?”他点了点头。

见邱老三那样,我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当他面笑,怕伤了他自尊。“怎么想起到这里修房子?”浦南书记问。邱老三红着脸说:“这里清静些,坎下就是上酉阳的公路,方便。”苏曼队长说:“难道你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公路,上酉阳不方便?”邱老三被苏曼队长问蒙了,不知道怎样回答,痴痴地看着苏曼队长,有些尴尬。“把房子修到这上面来不现实,还是原屋基好些。”浦南书记说。邱老三突然急了,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不现实了,一天挖一点,一年就把屋场刨出来了。”

一时间,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都没话说,站在斜坡上朝远处看。正是春暖花开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邱老三,你有多少存款,自己建得起房吗?”浦南书记突然转身问邱老三。“只有三万多点,当然建不起。”我从邱老三眼神中看出来,他并没撒谎。“你那点钱,在这里建房,何年何月才建得起。”苏曼队长说。邱老三又红着脸说:“总有一天会建起来。”

“邱老三,你不能在这里建房,不合规矩。”浦南书记突然说。邱老三睁大眼,着急地说:“得讲道理,怎么不合规矩了,这块地是我包产地,没耕种才长成的树林子?”浦南书记说:“我想起来了,这块地是退耕还林地,你每年都在领森林补偿款,按政策,是不允许毁林建房的。”

邱老三蔫了,眼巴巴地看看浦南书记,又看看苏曼队长,抿了抿嘴唇,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开始哀求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浦南书记,苏曼队长,我是贫困户,房子是百多年前的老木房,你们特事特办一回嘛。”

浦南书记和苏曼队长都忍不住笑了。浦南书记说:“即使是贫困户,也不能违反政策呀。”邱老三更蔫了,仿佛一只泄气的皮球。

我们四人沿着上山的荆棘路往回走。浦南书记说:“邱老三,说说要把房子修到红花岭来的想法。”“好嘛,我就给你们说说心里话”,邱老三说了起来,“我实在不想在老街住了,再过两年我都五十岁了,两间小木瓦房塞在高房中间,总觉得不舒服,我受够了让人瞧不起。”

浦南书记说:“哪能那么想,贫困户又不是你一个人,努力劳动了,想办法了,还困难说明是运气不好,你不偷不抢,有什么让人瞧不起的?”苏曼队长说:“镇上有花椒厂、茶油厂,愿意进厂打工吗?”邱老三摇头说:“不去,我脑子笨,学不来技术,再说我一天捡点垃圾也不愁吃穿,只是房子破烂了点。”“至于房子,驻村扶贫队会想办法,但不能修到红花岭去。”浦南书记说。“看在我是贫困户的份儿上,让我把房子修在红花岭嘛。”邱老三又求起情来。

苏曼队长说:“已经说了,违反政策的事坚决不能让,你还是仔细说说坚持把房建在红花岭的真实想法。”腾的一下,邱老三脸红到了脖颈根。“苏曼队长,你看到了,我都快五十岁了,还没结过婚,我实在想找个老伴,安静过日子,老街人坏得很,我一谈朋友,人家就挑唆,我不想和老街人住一起。”我实在想笑,却努力忍住了。苏曼队长说:“邱老三,你仔细想想没,人家要挑唆,你住哪里都可以挑唆,你不住老街就挑唆不了了?打铁还须自身硬,想办法改变贫困状态了,找女朋友也容易些。”

通过几天努力,邱老三终于打消了在红花岭建房的想法。大风村各项基础设施建设稳步推进,几个组的入组公路和便民路即将竣工。我和苏曼队长几次三番到邱老三家,终于说服他把小木房里堆放的垃圾全卖了。

建筑工程队进场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去看几次。小木瓦房拆下来堆在院子边,邱老三联系了废木料收购处,把废木料和陈瓦都卖了。根据邱老三老宅基实际情况,驻村扶贫队要求施工队把地基提高一米半,免得以后屋檐水进屋。见地基筑得牢实,水泥砖码在院子里,钢筋躺在阳沟,邱老三笑了。他对日子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让梨树亮了出来,竟有了些欣欣向荣的景象。

两个星期后,房子就建好了,邱老三看着崭新牢靠、明亮整饬的新房,很满意。那年冬天,我因工作原因,不再到大风村驻村扶贫了。可我总是时时想起邱老三来。

第二年春天,我找了个时间专门去看邱老三。我沿着开放的小巷到老街去,巷子比以前更加干净整洁了,沿途合理地设置了一些分类垃圾桶,地上看不到一点白色垃圾。我又闻到了淡淡的枣花香和猕猴桃花香,又是春暖花开季节。枣花和猕猴桃花一串串的,迎着温暖的阳光,仿佛在演奏奔向未来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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