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穆特修斯：建筑界的美学思想家

■周豪 江滨

“当人们不再是以自然，而是带着历史考量的视角去观察艺术之后，他们就被逐出了艺术的、纯真的伊甸园。”[1]

——赫尔曼·穆特修斯（Hermann Muthesius）（图1）

概 述

赫尔曼·穆特修斯（1861年-1927年），出生于德国图林根州（Thueringen)，是德国工业联盟的奠基人之一。在学习了建筑学和哲学之后，他从事过多项工作，经历丰富。他曾在东京做过建筑师，在伦敦做过德国驻英国大使馆的文化官员、古董鉴赏家、设计运动组织者等，考察过中国和英国的艺术和园林，并将英国的艺术带回自己的祖国。

作为一名设计师，“穆特修斯深知优良的设计是工业和经济发展的基础，故反对任何设计上对于单纯艺术风格和单纯装饰化的盲目追求”[2]。1902年，穆特修斯出版了著作《风格建筑与建筑艺术》（Stilarchitektur und Baukunst），他在书中提出的美学纲领，使得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德国的社会文化、建筑与实用艺术乱象找到了治愈的良方。“1903年，穆特修斯针对当时德国社会的文化乱相、实用艺术行业的严重危机和传统工艺美术学校的种种问题，开始着手工艺美术学校改革。”[3]1904年，穆特修斯出版《英格兰的住宅》一书，此后，他设计了超过100个房屋建筑项目。1905年至1906年期间，他在德国柏林设计的伯纳德（Bernhard）住宅（图2），被列为“受保护建筑”。1907年至1908年期间，他先后设计了同位于柏林的弗洛登堡（Freudenberg）住宅（图3）以及他的私人住宅。1909年，他设计了位于德国诺伊鲁平的科斯马克（Kosmack）住宅。1908年至1910年期间，他设计了位于德累斯顿的海拉（Hellerau）花园城市（图4）。1911年，他在德国苏尔设计了西蒙森（Simson）别墅。1911年至1912年期间，穆特修斯设计了克莱默（Cramer）住宅（图5）。1917年至1919年期间，他规划并设计了位于德国瑙恩的无线电发射机站（图6）。穆特修斯发表、出版过500多篇论著，奠定了现代设计的理论基础，同时，他设计的建筑也遍布德国各个角落，他所作的贡献推动了20世纪初德国的“新运动”文化和现代建筑、工业设计的发展，给后人留下极大的参考价值。

图2 Bernhard住宅

图3 Freudenburg住宅

图4 Hellerau花园城市

图5 Cramer住宅

图6 无线电发射机站

成长经历

穆特修斯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他从小接受父亲的训练，在两年的哲学和艺术学学习之后，他从柏林弗雷德里克·威廉大学（Frederick William University）毕业，并于1883年进入夏洛滕堡技术学院(Charlottenburg Technical College)学习建筑学。期间，他还在设计德国国会大厦（Reichstag）的建筑师保罗·沃洛特（Paul Wallot）工作室工作。完成学业后，穆特修斯于1887年至1891年在东京的德国建筑公司Ende&Bockmann工作。在那里，他设计了自己的第一座建筑——一座哥特式复兴风格的德国福音派教堂。1891年，他回到德国，在普鲁士工业部工作。“随后，他先后担任过政府建筑师，参与了基尔运河的建设，担任普鲁士建筑学杂志的编辑，并作为技术专员在英格兰的德国大使馆报告英国的建筑和工程状态。”[4]在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他专注于调查住宅建筑和家庭生活方式与设计，并在1904年出版了著作《英格兰的住宅》，在当时的设计界引起了广泛关注。在书中，他提出了英国设计师的园林思想——几何式园林。他反对18世纪以来的自然式、风景式园林，在考察英国的艺术和园林时，他发现当时英国园林设计已不再是传统风景式园林，英国的园林不再模拟外界大自然的模样，而是与建筑之间通过艺术的形式相互联系。“在穆特修斯看来，那些英国建筑和工艺品没有浮华和虚饰，而有着完美、纯粹的实用价值，自然、单纯、客观、恰如其分。”[5]1907年，他在德国柏林商学院所发表的演讲《实用艺术的意义》（Die Bedeutung des kunst）中批判了当时德国产品普遍存在的质量问题，受到德国工艺美术经济利益协会（Fachverband für die wirtschaftlichen In ter essen des Kunstgewerbes）的指控。由此引发的争议导致几位有影响力的设计师退出了协会，并成立了德国工业联盟（Deutscher Werkbund）。“德国工业联盟宣称：‘选择各行业，包括艺术、工业、工艺品等方面的最佳代表，联合所有力量向工业行业的高质量迈进’”[6]。穆特修斯认为，德国设计要想提高，就必须借助新技术的支持以及机器化生产这两个因素。他坚决反对以手工业和装饰为主导的德国青年风格，反对所有一味追求单纯装饰主义、单纯艺术风格的设计，主张艺术设计必须有明确的目的，讲究产品的实用性以及成本预算，宣传以功能主义为前提的设计理念。德国工业联盟的建立影响了一些设计师的早期职业生涯，如勒·柯布西耶、格罗佩斯、密斯·凡·德·罗等。由于联盟所涉猎的设计范围较广、发展势头迅猛，成为了当时欧洲最具吸引力和影响力的设计力量组织。

图7 穆特修斯园林与建筑规划

同年，穆特修斯在当时广为人知的杂志《周刊》平台上成功举办了两次与园林有关的设计比赛并担任评委，之后又出版了整整三册竞赛获奖作品。这个竞赛对1909年到1914年的德国花园住宅设计影响巨大，甚至当时很多的建筑至今依旧被保留着。园林和建筑和谐统一，形成一个共同体（图7），可见英国艺术、建筑以及园林中的设计思想正以一种服务于经济发展的实用形式重塑德国。然而，穆特修斯已经舍弃了英国艺术与手工艺对机器的排斥或者说是迟疑的态度，他相信机器制品不仅能带来新的结构，也带来了新的美学。“正是穆特修斯对机器与机器可能带来的审美性的讴歌，使德国人坦然接受了机器及机器生产的产品，从而与英国先行者拉开了距离”[7]。

1914年，穆特修斯在科隆制造联盟大展上的工作报告《未来工业联盟的工作》（Die Werkbundarbeit der Zukunft）以及“十条纲领”（Zehn Leitsatze）直接导致了“科隆论战”。1916年，55岁的穆特修斯退出德国工业联盟。1927年，穆特修斯在一次柏林实地考察时不幸发生交通事故，这位设计大师与世长辞。

设计哲学

20世纪初期，德国设计风格多变，“动荡不安”，正是由于穆特修斯的设计哲学思想传播，德国的建筑设计和现代设计才走上了一条理性发展的道路。

实用主义风格代替对历史的模仿

穆特修斯认为，为了促进德国设计的发展，设计师应当接受新的风格，这些风格是这个时代所有努力的总和。他于1900年在参加纪念建筑大师卡尔弗里德里（Karl FriedrichSchinkel）的演讲中说道：“过去没有多种风格，只有一种具有主导性的品味。”[8]他认为这种一味的模仿是艺术设计的退步，这也阻碍了19世纪设计和实用艺术的发展。同样的，他认为在建筑设计中，历史风格给如今建筑业带来了两个方面的负面影响：一是由于建筑师们追求所谓的历史风格，建筑已经变成了“风格建筑”而受限于历史。所以说，一旦建筑师被要求运用某种历史风格，他们就会舍弃建筑的实用性而去追求无意义的形式，于是建筑师便成了历史风格的牺牲品；二是建筑师在依据历史风格设计时，并不能完全“复制”历史建筑风格上的特征和表现形式，会或多或少地增添一些个人“创作”，以达到建筑外表的和谐统一，最终导致这类建筑既没有蕴含历史风格的精神韵味，也缺乏建筑师的个人创作理念和实用性，成为这个时代遗留下的产物。穆特修斯不仅从建筑和建筑师自身角度批判历史主义，而且还将其上升到社会道德层面。“他在批判古典主义风格时就将它比作为麻醉剂”[9]。“整个世界，连同我们高尚的灵魂都被其麻痹”[10]。

穆特修斯认为建筑是一种艺术形式，体现了时代的艺术特征和地域文化。“如果设计师首先能成功地将风格概念彻底抛弃，并且不管有怎样的设计要求，都保持这样做，那么我们就走上了现代艺术的正确道路。我们必须认识到，实用性是现代意识的基本特质。”[11]穆特修斯主张建筑设计应从实用性角度出发，摒弃历史模仿，回归纯粹的实用主义。他将实用主义作为设计的原点。这一设计理念的提出，解决了困扰19世纪以来德国设计师所面临的难题：如何在艺术设计中保持产品的本性。设计师从实际需求出发，不被任何风格所左右，不从设计风格的角度去评判一件作品的艺术价值。这一点恰恰是建筑工程师所具备的特点，他们在设计上的几乎功利主义以及在造型上的简单纯粹，使得他们的作品更具有实用性。在当时，建筑工程师往往被贬低为只会做技术性设计的“工人”，他们的作品缺乏艺术性以及设计风格，而穆特修斯却发现了他们作品中的实用性。尽管实用性和艺术性之间存在一定差距，或者说两者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对立，但穆特修斯并没有排斥艺术性，他认为设计首先要考虑产品的实用性，其次才是艺术性。他反对一切“为了艺术而艺术”的创作，尤其反对在设计上滥用装饰。他曾在《英格兰的住宅》中说过：“不要去装饰，因为装饰只是外在的佐料，美应该是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12]

推崇实用主义、反对历史风格模仿，成为日后穆特修斯成立德国工业联盟的理论基础之一，同时带动了德国设计往高质量方向发展。

推崇蕴含“形式美”的机器美学

作为引领德国现代设计美学思想的开拓者之一，穆特修斯认为德国应当创造新的“形式美”。他认为“形式美”应该体现在精神层面，有别于普通的审美范畴，它不局限于材料以及构造上的处理，而是时代以及民族的精神核心指引。“如果没有形式，我们将只是生活在一个粗野的世界中。”[13]

穆特修斯主张蕴含“形式美”的机器美学。他认为机器并不是无艺术性的，它能帮助德国创造出具有时代特征的审美标准。穆特修斯希望通过提升德国群众的审美，从而接受新的机器美学。20世纪初，德国的审美主要有三个倾向：一是时尚主义，以法国新艺术运动为代表；二是装饰主义，由德国手工艺与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结合而成；三是历史唯心主义，否认进入机器化时代这一客观事实，从而表现为设计上的倒退、守旧。这三种审美品味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穆特修斯推广新的美学思想。“穆特修斯认为，国家的利益与国家整体的审美情趣是直接挂钩的，缺乏形式如同缺乏国家文化，因此，必须建立一种统一的标准、统一的审美情趣。”[14]为此，他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并在1907年与贝伦斯等人成立了德国第一个设计组织——德国工业联盟。他希望将新古典主义的精髓，通过德国工业联盟的探索，运用到建筑的机器化、标准化之上，继而进行大规模的工业生产，提升德国群众的审美，将德国设计推向全世界。穆特修斯强调设计的整体性，实现形式美与机器生产的有机结合，这改变了设计师关于“形式是功能之外的附加物 (装饰)”的认知，而转化成形式是功能的直接体现，是设计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从现代设计美学角度分析，穆特修斯的理念显然代表了历史前进的方向。

德国的现代艺术以英国艺术与工艺美术运动的思想为理论基础，穆特修斯以他独特的思考，建立起了英国观念和德国现代设计之间的桥梁。简言之，他的设计理论就是将实用主义作为主导方向，通过德国工业联盟的设计探索，推广“形式美”的机器美学，逐步提升德国人的审美品味，被德国人所认可，促进文化的和谐，从而实现德国整个民族的文化统一。

艺术作品分析

项目名称：穆特修斯住宅（Haus Muthesius）

建成时间：1909年

地址：德国柏林

图8 穆特修斯住宅

项目概述

从1904年起，穆特修斯设计了大量单户型住宅，其中大部分位于柏林东南郊区，靠近格林沃尔德，坐落在沿着哈韦尔河形成的湖泊周围。这些住宅试图将英国住宅与中欧住宅的传统融入德国住宅中。1906年至1909年期间，穆特修斯在柏林的尼古拉斯（Berin-Nikolassee）建立了自己的住宅兼工作室（图8）。相比于其他设计，他自己的房屋不管在形式还是功能方面，更能体现出他的设计美学思想。

这座私人住宅在外观设计上延续了穆特修斯的一贯风格。建筑外立面以及室内部分力求简洁，舍弃所有装饰配件，宏伟的别墅及粗糙的石膏外墙通向花园。阳台区域的连续栏杆、格子窗和方形栅栏构成的几何形状，使得建筑整体产生一种清晰的形式美。

这座房屋分为两层，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一幢平面为矩形的建筑；第二部分是位于其边上的书房。这两部分建筑呈L形，建筑屋顶虽然不对称，但根据几何学原理，结构精确。人们在这座房屋的一层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在设计功能上，一层主要用于家庭休闲和文化生活。

当人们穿过为吸烟者预留使用的中间层后，映入眼帘的是几级通往设计师书房的楼梯。在书房内，光线透过三扇大窗户照射在桌上。位于其一侧的是具有“英国风格”的书架。书房地面采用橡木材料，点缀有镶嵌着的图案。

紧临书房的是音乐室。位于音乐室两侧滑动门之后是女士会客厅（图9），人们从会客厅的窗户可以直接眺望花园的美景。“尽管程度有限，但花园中的建筑元素让人想起穆特修斯对地中海传统的敏感。”[15]

整个房间有足够的用餐区，自然光线通过一个带有白色格子的半圆形凸窗照射进室，空间开敞明亮。餐桌位于餐厅正中央区域，同样采用橡木材质，与厨房相呼应。由于餐厅地面采用实木地板，而不像厨房采用的深色玄武岩，因此，烹饪区和就餐区在视觉上实现分离（图10）。

与为其他客户建造的房屋相比，穆特修斯自己的住所更注重隐私性。室内的壁龛（图11）、轻微弓形窗户以及不同层次的空间创造了更多隐私空间。经过20世纪60年代的重新装修，房屋的书房部分被拆除，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建了一座六层高的楼房，如今当地政府正打算修复穆特修斯的住宅。

图9 女士会客厅

图10 餐厅

图11 室内壁龛

英国工艺美术运动与德国建筑的结合

穆特修斯的设计受到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影响。工艺美术运动中建筑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它强调以功能性为设计的主要考虑，突出功能第一的原则，强调就地取材，采用本地的建筑方法和技术，以及尽量控制实用装饰，在实用历史装饰风格的时候，必须考虑到装饰与本地建筑历史之间的文脉关系，反对断章取义地滥用装饰。”[16]穆特修斯注重住宅的实用性及传统建造方法。他在建筑结构、材料以及室内设计等诸多方面都体现出这一特性。

穆特修斯的设计还受到英国住宅的影响。他曾深入研究英国住宅，认为英国设计师注重设计住宅平面，强调在空间和功能区域上的划分。他在《英格兰住宅》中写道：“住宅真正的、决定性的价值在于它的客观性，而不在于花园和地面上，也不在于表现华丽的装饰和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17]英国住宅可以看作是从内部有机生长出来的。穆特修斯在设计住宅时，依照英国住宅的设计方法，同样专注于平面上的设计，由内而外组织空间序列，功能分区井然有序（图12）。

图12 住宅平面图

结语

穆特修斯是一位有设计史意义的建筑师、现代建筑设计理论家，同时也是德国工业联盟的领导者之一。“在这场20世纪初德国社会的文化、艺术、教育和生活的改革运动中，穆特修斯的身份使他不局限于在某一个领域发挥作用。”[18]他提出设计美学理论，改变了现代产品形式的评价标准；他为德国工业联盟制定联盟纲领；他将英国文化融入德国建筑，“力图寻找机械美和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结合点”。[19]穆特修斯的实用主义理论和美学思想改变了人们对建筑的一贯认知：建筑是艺术的表现形式。从过去设计师只注重装饰和形式，转化为考虑建筑的功能、材料以及结构，最终形成德国建筑法。他不仅推动了德国建筑及工业设计发展，甚至影响了整个欧美的现代主义设计运动。在他的推动下，德国设计力量成为极有影响力的一支，屹立于世界舞台，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引领着世界设计的潮流。（本文作者江滨为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设计学科带头人、环境艺术设计专业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周豪为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环境艺术设计专业2017级硕士研究生）

图1来源于文献：伊娃-玛利亚·森,韦昊昱.“德国制造”——德意志制造联盟:20世纪早期的德国工业设计、建筑设计与艺术院校改革[J].装饰,2019(06):72-86.

图2-5来源于网站：http://archinform.net/arch/282.htm.

图6来源于网站：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uen_Transmitter_Station.

图7来源于网站：www.periodpaper.com/products.

图8-11来源于网站：https://kunstimroman.de/tag/hermann-muthesius.

图12来源于文献：Peter G·ssel,Gennaro Postiglione,Francesca Acerboni.One Hundred Houses for One Hundred European Architects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2004: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