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章新语 人物记

2019-11-07 09:47周实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复印机消失影子

周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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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印机开了,每秒钟一次,复印一个我,我不停地复印我。

我看见我两岁时还在夹尿片。我看见我五岁时在玩滑滑梯。五岁的我在喊着此时此刻的这个我:快来呀,快过来,真好玩!七岁的我在教育已经进入耳顺的我。还有几近古稀的我还被老娘牵着走。好多的我,拥挤着,不是往后跳,就在往前走,结果是徘徊。我还看见我在写回忆录。写我十二岁游过了湘江。写我十五岁打遍一条街。写我十七岁到湘西修路,带过一个民工排。写我晚上耽于春梦在床单上画着地图。我真不知道,我有多少我,不知哪个才是我。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要放飞微笑的我。我喜欢看自己微笑,我的永远灿烂的笑。我不喜欢复印哭泣,更不愿像木乃伊。复印出来的木乃伊仍像出土的木乃伊,全身再坚硬,面目再严肃,也会在空气中氧化的,空气越新鲜,越易被氧化。

我倾心地复印着,眼睛酸得痛了起来。我稍稍地闭上眼睛,身体随即跟着变暗,暗得成了一个影子。影子是不用穿什么衣服的,穿上衣服也像烟雾,黑乎乎地飘荡在惨白如雪的复印纸上。

我死死地紧盯着白纸上的那些黑点,就像看见好多精子在水里面游来游去。我想像着每粒精子都会遇到一个卵子。我看见了好多胎儿在子宫里游来游去。可惜,大都淹死了,漂在好多的子宫里。

命运为何会是这样?差别为何如此之大?所谓平等又在哪里?我的心里满是疑问。每个疑问都拖着尾巴,好似那些游动的精子。疑问,起立。疑问,坐下。疑问,举手。疑问,张口。疑问的唾沫汇成洪水,稀里哗啦,倾泻而下,眨眼就把我淹没了。而我呢,挣扎着,就像一张复印纸卡在复印机里了。

我使劲地挣扎着,挣扎着,往外撑,先是撑出一个脑袋,然后颈根肩膀腰,然后臀部脚后跟,然后,飘落,皱巴巴,成了无用的废纸一张。

复印机都累坏了,不修理,不行了。

可是,谁又乐意修呢?谁又能够修得好呢?一个没有尾巴的句号,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没有人,只有你,只有你自己。

无奈,我打开复印机,纵身跳进了复印机,变成了一个零部件,更换了一个零部件,复印的灯又闪亮了,复印机又开动了。

我在我的复印机里,反反复复地运动着,复印我的脸,复印我的手,复印我的脚,复着,复着,渐渐模糊,糊得成了一串影子,影子一个跟着一個,挤着,怨着,叽叽哝哝:

你要我紧跟,我也就紧跟,即使不想跟,也只能紧跟,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但我不是你的影子。

那你是谁呢?是人还是物?

你能感觉我,你能触摸我,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你能闻到我的味道,你能捆住我的手脚,你能控制我的头脑,但我不是你的影子。

那么,我是谁?是物还是人?

你是谁,不知道,可你对我很重要,因为你的身上某处,有我日思夜想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我想我也说不清。

我为什么想要它?我同样也说不清。

我只知道我,紧紧跟着你,是因为你需要我紧紧跟着你,但我不是你的影子。

至于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了,我也就不会这样紧紧跟着你了。

幽灵

我简直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真看见好多幽灵,在我眼前,来来去去。

它们让我知道了世间万物都是活的,即便死了,也是活的。它们也让我明白了我们的血液与汽油以及其他所有的燃料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至于我们的诸多思考,唉,我们真的能思考吗?难道我们不更像好多坠落的石头?我们除了能想到我们正在坠落的速度,我们还能想到什么?

或者说,更像树,我们更像那些树。很多诗人不是说他要站成一棵树吗?

唉,说到底,不管我们是什么,我们顶多也只是一个能够呼吸的一个能够移动的一个还会思考的东西。

因此,不论是迟是早,我们注定都会回到石头一类的东西中去。而且,我们比石头以及其他许多东西更容易被时间淘汰。

所以,我们崇拜物,崇拜各种各样的物,尤其是自己创造的具有奇功异能的物,就像此刻我崇拜我眼前的这个幽灵,并且听它教导谆谆: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有人对人这样说。可是,这个虚心的人,究竟又在哪里呢?谁会认为自己渺小?谁会承认自己脆弱?谁会看到自己愚蠢?谁会停止盲目骄傲,并说自己微不足道?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要承受土地,有人对人这样说。可是,这是怎样的土地?祥和的吗?生命的吗?纯真的吗?爱情的吗?污染的吗?温柔的人又在哪里?宽容的人又在哪里?能够战胜暴躁焦虑身陷逆境泰然处之游刃有余的人在哪里?人多不能善待自己,只知索取和自我惩罚。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有人对人这样说。可是,我们为什么活在一个很多人都掩藏着自己的泪水自己的恐惧的世界里?我们看不到他们的内心,看不到他们内心的煎熬,看不到他们内心的痛苦,自我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制造了多少自己从来都不承认的创伤?

有人说我们是神的儿子,追求道义,怜恤他人,使人和睦,寡欲清心,我们真的是这样吗?我们真的能够保护能够支持能够相信能够帮助别人吗?我们真的能够解决人与人的冲突吗?我们哭过,我们笑过,我们努力过,我们失败过,但我们真的成功过吗?我们的成功控制了我们,使得我们成了一尊从头到脚冒牌的神。

谁也不能永远地在那天空之中飞翔,即便日日万里晴空。谁也不能永远地在那大海之中航行,即便时时风平浪静。唯有神。

而现在你的神好像只剩死神了。你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集中于自己的失败。你咀嚼着自己的痛苦让自己的烦恼沸腾。你想从这楼上跳下,栽到楼下的水泥地上。生命已经很短很短,你还在想将它缩短。你要为你很短的人生,画上一个惊叹号!

我真的是这个样吗?我很惊讶它的论断,但它还在继续论断:

而其实你却是一个极其幸福的人。

你习惯于平常事物,你坚守着秩序井然,你渴望着灵魂宁静,你护理着空气纯净。你寻思着通过它们,继续不断寻思上帝。有的时候,你还感到上帝也在通过外物,比如光波,比如轨道,比如摇摆,比如引力,等等,等等,寻思着你。有时,你还恍惚觉得,你的痛苦,你的灾难,也是上帝的一种存在。也就是说,你越是痛,越是大声哼哼的时刻,或者小声抽泣的时刻,也越可能恍然大悟。

我寻思着它的话,我承认它说得对。

距离

慢慢,慢慢,放松,放松,发梢随肩披散开来。

慢慢,慢慢,放松,放松,叶面随枝伸展开来。

慢慢,慢慢,放松,放松,云朵随风飘荡开来。

慢慢,慢慢,放松,放松,江水终于平静下来。

距离产生美,这话是真的。遥望火山突然喷发,想想都会觉得美的。但是,必须隔得远,距离近了可不行。近了,命都难说了,还谈得上什么美?

一个人与一个人距离多少才是好呢?一个人与一个人保持距离靠什么?靠物吗?什么物?自然物?人造物?

这么近,那么远,只是人的感受吧。

如果真是那么远,也就没有这么近了。

这么近是什么样呢?是那心底下的幽光。那种幽光,那么一闪,那么远就这么近了。

人与人的这种距离,真是人能把握的吗?

若不能把握,能够消灭吗?

人能做的只是缩短,用其爱,或者恨。

用爱或恨缩短的距离,又能给人什么呢?

有的时候是幸福,有的时候是痛苦。

人想超越这距离,那途径恐只有梦,梦是断断续续的,梦是支离破碎的。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那是儿时起步的地方。有的开头,后来很短。有的开头,后来很长。无论是短,或者是长,生命都会消失远方。

一不小心,离开童年,就没办法回去了。然后,就是走啊,走啊,走在永远的莫名之中,直到门在身后闭上,最终那扇,砰的一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这是孔子在思考时间,日子就那样过去了,发出流水一般的声响,但只有他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呢?还是一样无可奈何。花开了不一定都结果。花开了自然也会落。那花若是不开呢?也就无所谓落不落了,也就无所谓果不果了。那才是真的残酷呢,那才是对花的残酷。

有的人出生就老了。有的人临死还年轻。差别只在一颗心。那心生有好多眼睛,每一只都亮亮晶晶。

无论什么爱都难永远的。爱就像那剃过的头发,或者像那剪过的指甲,或者像那换过的乳牙,怀有一种新生的力量。

人总希望能够独立,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一直如此。然而,独立实不容易,或者说是绝不可能,人总活在其他之中,活在各种各样的其他投射的阴影之中。

呵,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什么之歌了,改变了的物质生活,未必能够支撑个人——作为个体的那个个人,更想要的还是精神。

呵,莫编了,莫编了,莫编什么之舞了,你若想编自由之舞,那你还没登上舞台——那舞台就消失了。

作为个体,想要自由,终归只能是个梦。

做了一个梦,你醒过来了。又做一个梦,你又醒过来。再做一个梦,你再醒过来。没有两个相同的梦,梦里也没相同的。

白日,升起,升起,升起,然后坠落,变成黑夜,闭上眼睛穿过黑夜,解脱之光,仍然未见。

老了是个什么样呢?全身臃肿,长满斑点,就像溅了许多污泥,记忆则似一頂帽子,每天戴在你的头上。

消失

无需制造奇遇,无需讲述故事,太阳每天升起之后都会和那从前一样从那西方坠落下去,然后,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没升起一样。

生活在这城市之中,人也和这太阳一样,非常容易消失的。

我就这样消失了,在那个夜晚,在这座城市,阀门似乎突然打开,吐出一群一群的人,然后,一个,一个,消失。

我就这样跟着人群,任由自己被它卷走。

卷到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在这样的人群中,不需要知道。

姓名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还有灵魂也不需要。这些,那位歌德先生,那么样的聪明睿智,同样也是不知道,所以他写浮士德,写那丢失了的影子。

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影子会在哪里呢?

在没有灯光的黑夜里,影子又会在哪里?

一辆卡车轰隆隆地驶出一个单位的大门,车箱里面装满垃圾。

一条狗在穿越大街,夹着尾巴,身上很脏。

好久没见过蚂蚁了,忽然之间,竟这样想。是蚂蚁都消失了呢还是我没时间细看?蚂蚁大都一群群地排着队伍向前狂奔。偶有独行者,那就可怜了,奔也奔得歪歪倒倒。

忽然之间,我还感到自己像是没了年龄。在无聊和孤独之中,又有谁能一眼看出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独身虽然不是负担,但有时也有点烦恼。

有人说,人老了,钱自然就聚起来了。我的钱呢?怎么样了?没有聚起来。为何没聚起?我又不想说。唉,想说,我也说不好。

年轻时候,我很穷,是个穷光蛋,老了,还是穷光蛋。

穷光蛋的我,突然一转身,一个箭步,横过马路,吓得一辆出租车尖叫一声瘫痪了,接着,司机一通咒骂。

一幢幢的高楼之间,街道就像狭小的山谷。

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人,但你若是注意街边就会发现有些人正一团团无声地偎缩在那墙角里。

灯光非常暗,我有点害怕。

我不由得跑了起来,喘着气,犹如穿过一堵堵正在打着呼噜的墙。

我开始出汗,虽然风很大。什么人都难免出汗,高贵的人也会出汗。什么人都难免一死,死了尸体都会消失。

我听见了自己呼吸。

呼吸跑在我的前面,我抓不到我的呼吸。

我想跑快些,跑到灯光明亮的地方,但我又不敢,担心引起人的注意。

我就这样跑着,跑着,随时准备疾奔而去,随时准备躲避危险。

我就这样跑着,跑着,一粒衣扣崩开了,一些蛾子飞出来,就像我的喊声,飞到了空中,然后,落下,无息无声,隐入抠着大地的树根。

我只看到黑暗闪光,还有地上的那些绿痰也在闪着点点荧光。

风在街边的树上撕扯,我没听到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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