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花开

2019-11-11 04:27钱宾
翠苑 2019年4期
关键词:丫头兰花妻子

钱宾

最美人间四月天,去年秋天开始的漫长雨季,已進入尾声。雨下一阵,太阳就露头笑一阵,就这样,春天来了。从小区的楼上往下望去,桃树才萌发绿芽,却先挂满了一树粉红,摇摆的花瓣仿佛一碰就掉,风却很难把它们吹落。一夜雨后,玉兰花开,昨天,才露头的花儿还蜷卧在花苞里,今天就全开了,每片花瓣都如纤纤玉手,向外摊开,从深绿的旧树叶中探出头来,即使在高层住宅上也能闻到她们的芳香。进小区道路拐角处,一大丛芭蕉树簇拥在几棵高大的棕榈树下,棕榈树干粗糙,从头到脚披挂深色的棕丝,树冠里挂着大串大串黄色的花。这个季节,似乎很难开花的绿蕨、香樟、梧桐和凤尾竹已不能吸引目光,人们纷纷在开花的树下驻足、凝望、欣喜,然后脚步匆匆分散到外面的世界里。

我走下楼,来到花树下,不经意间,靠近围墙的一溜杂树丛后面,盛开着一片紫色的花,花朵像一只只飘逸的紫蝴蝶,无声地翻飞、舞蹈,东方的阳光洒在所有摇曳的紫花上,也洒满花下每一片摊开的叶子上。那叶子极像油菜花,植株个头也与油菜花差不多高,但她们不是油菜,是苔菜,不知是风、还是哪位邻居在此撒下了一把苔菜籽,未曾想春天排开了一溜别样的花。

我惊异这紫色的花,一下子爱上了她们。春天是属于女生的,家里的丫头不知不觉,长成了大姑娘,充满花季少女的活力,她们内心对整个世界充满敬意,就如同紫色的苔菜花,满怀对阳光的敬意一般。

敬意来自于内心的真爱,我们爱生命,爱花草,爱他人,我们相互帮助。丫头才念高中,仍在紧张的学业中抽出时间,与同学结伴,到养老院为老人们志愿服务。丫头回来说,她们围着老人们,为他们梳头、洗脚、剪指甲,把老人起居的住所打扫得整洁如新。看得出,丫头的心是敞快的,她们知道,老人们平时有专业人员照顾,能得到最好的服务,孩子们出现在身旁,边帮忙,边拉扯各种话题,每个老人或许从孩子们跳动的身影中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样子。这一刻,能感觉到专业人员无法给予的幸福。为他人送去的是快乐,才是爱的奉献。

志愿服务的那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日子重归往常的平凡。从此再没见丫头把这事挂在嘴上,就像一页翻过的书,慢慢淡忘了。美好记忆终会淡成一个影子,淡淡弥散、凝固在丫头心的一角,这永不消失的影子,就是爱。

大音希声,大美无言,人间所有的真爱都不擅言谈,即使付出了一点点爱心,人们往往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达。如墙下一溜紫色的苔菜,她们在杂树丛中绽放,捧出了一点点自己的色彩,为世界增添了一点点美丽,但也仅此而已,剩下的只是在沉默中微笑,其中透露出的人间爱意,却犹如醇酒,甘甜绵长。

一天,丫头不经意地对我说,小区里那个穿红色衣服的阿姨,每天用轮椅推着一位年迈的老太太在小区遛弯,除非刮风下雨,每天总出门两次。总是那个时间,一个红色的背影、一部轮椅和一位耄耋老人,三位一体,精准勾勒出小区里一幅流动的画。丫头还告诉我,小区空地的花花草草都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阿姨种的,这时我才明白,我每天经过的、看见的四季盛开的花是哪里来的了,一个有心人或每年撒下一点点草花的种子,或移栽几棵木本花的植株,她更乐意的是在别人扔掉的花盆里,找到几株顽强存活的绿植,移栽到泥土里,年复一年,精心呵护。于是,当我放慢匆匆进出的脚步时,隔几步总能看到绽放出一簇月季、一小排杜鹃、几株芍药、一大捧美人蕉和一丛名贵的大丽花。妻子告诉我,红色月季花中夺目的几株黄玫瑰,应该是比较珍稀的品种,花朵艳丽而纯正,是花了点功夫一代一代优选出来的。经妻子指点才发现,那纯正之美正为小区所有人展示她高贵的魅力。

蜿蜒在墙下的一溜苔菜花,是不是那个不知名字的妇女种的,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风还是另一个有心人,刻意、无意撒下了花籽,都为小区增添了别样的景致。此时我有了一个更大的发现,小区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各得其所、恰到好处,有的蹲在树荫下,有的站立在草坪那一小块总也补不绿的砾石里,道路的转弯处一开始就被移植的大树占据,花儿们更多是簇拥在高大围墙的每个深进去的拐角处,这些居民们很少在意或涉足之地,花儿安静生长,她们彼此呼应、隔空相望,仿佛知道自己已是小区整体和谐之美的一部分,她们原本就应该在那里。

过去我察觉不到这许多花之美丽,即使就在我身边。我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每一棵棕榈树在入住时就是那样子,所以每一朵花也是,我大概与每位小区居民想的一样,这些都是我应得的。熟视无睹已经让我忽略了身边的变化,看不见很多美好的事物和美丽的心灵。

百人百姓百条心,是很正常不过的事。丫头说她帮那位阿姨推过几次轮椅,有时只是上前搭个手,闲聊几句,却也慢慢了解到,那叫不上名字的中年妇女才开始那会,真不容易,试着种点花花草草,几乎没有人支持,更不用说鼓励了。刚种下去的植株总是歪歪斜斜、稀散零乱、不成体统,楼上、楼下住家里的人时不时看看自家阳台上心仪的盆花,再扭头看看这位妇女蹲在地上忙活,纯粹有点多余。小区所有人都把公共绿化看成一个整体,如我所想,它本该就是那个样子,一点点的凌乱都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即使不凌乱,某种变化一开始也是不太能接受的事,因为人们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有人嘀咕,说她是为了让轮椅上的老太太出门遛弯时能看到些许花,说到底是为了她自己。也许这是真的,也许她们俩去趟公园真的不是很方便了,也许开始的出发点就是为了一路推着老人,一路有花赏、有话讲。但她坚持下来了,真了不起。

人们每天行色匆匆,而脚下盛开的花与每天都经过的大树一样,从不妨碍所有人。不仅无碍,而且环境更好了,总是奔波的人们默许了花的存在,退休的有闲暇的人们则开始慢慢围拢到这位妇女跟前,帮她出主意,说不准还帮着搞点长远规划什么的。纵使是有百条心、千条心,爱美之心终让人们走到一起,相互理解,相互帮衬。小区很早就评上过绿化优胜居民区,后来又得到了花园小区的牌子,这让居委会的老大妈非常自豪,小区居民也觉得挺荣耀,人们再也不允许刈草坪时,那不知轻重的刀片野蛮飞旋,只让打掉一点草尖,让草丛里的蒲公英、苋草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草开出的小花自由生长。每幢楼下每一个地下自行车库出口斑驳的水泥挡墙两侧,都种上了花草,修长的花朵齐刷刷伸出摇晃的小脑袋,人们尽管骑上车飞驰而去,花儿们会微笑着在身后挥手再见,这真是一个奇迹。

我半辈子在大学教历史,妻子是个懂花的人,她在植物所從事珍稀植物研究,专长是兰花育种培植。可能是前世就与兰花结缘,妻子放弃了可以去内地大城市的机会,在这个西南小城扎下了根。这片广袤大地上,热带雨林覆盖着连绵的崇山峻岭,大山珍藏着高山兰花的秘密,妻子是少数能够倾听这些秘密的人。

晚上空闲时,在电脑上观赏妻子在野外拍摄的兰花是一种享受,“看,这种白色的兜兰,很难结出健康的果实”,妻子像辅导孩子般向我娓娓道来,“它的雄蕊退化了,花粉躲到雄蕊的后面,风很难把粉吹到雌蕊的柱头上,花朵又没有香味,昆虫也不来授粉,目前,在我们大山的保护区里仅存不到200棵,是世界濒危植物”,她缓慢的语调中透着一丝无奈,目光饱含期待。与兰花打了近20年交道,她发现和挽救了许多濒危兰花,但这似乎是一项无止境的事业,总有下一个、再下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兰花,要她去呵护。我望着她,开玩笑说:“我每天的工作是重复过去,你总是在期许未来,我们各自穿越在相反的路上,时间长了,岂不要形同陌路了”,她笑着纠正我:“兰花的历史可比你研究的历史长得多了”,“超过古猿嘛?” “岂止,超过大熊猫。” 妻子讲得对,生命的历史要比人类的历史久远得多了,每一个物种经过漫长的演化,生存至今,都是独一无二的。为了让那些独特的物种不在世上湮灭,妻子争分夺秒,努力解决它们繁衍后代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五月时节,野外高山兰花盛开。妻子选了一个晴朗的日子,照例要进到山里去实施人工授粉,我执意要跟着去,她笑着说我又想喝免费的大自然矿泉水了,然后点头答应了。在野外实施兰花人工授粉,是非常精细的活,妻子要亲自去完成。植物所跑了多年的越野车在颠簸的山路上使劲前行,虽然车子外表老旧,但着实给力。连绵的雨季到了收尾阶段,所里的两位环境专家已按捺不住奔向野外急切的心,大家一起上了老越野,一路同行。

车窗视野开阔,一进入原始森林,层层叠叠绿,由近到远,展开缦妙的画卷。高山之上,古老的大树们,树冠深绿,透出幽远的暗黑色,一大片泛出嫩绿的年轻乔木,纷纷簇拥在高大乔木张开的树冠下,透出蓬勃朝气;大串的藤蔓是充满生机的绿梯,沿着树木攀缘而上,直到爬到大树顶上,惬意地摊开每一片叶子沐浴阳光;溪水从翠绿的山谷里潺潺流淌,从丛林现身后,在第一个拐弯处跃过岩石,镜面般的流水在投射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山涧的溪流左一回转、右一个回转,来到车窗处时,身形变得宽阔,水色湛青碧绿,载着两岸绿树的倒影,直接奔下游去了;远山茂密的丛林之上升腾着雾,凝结的雾气悬空在半山,不上升,不沉降,也不散开,如袅袅的白色面纱遮挡在大山的脸上。虽然不止一次进入雨林,但还是感觉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后排妻子的一位同事讲,这个国家森林自然保护区面积又扩大了,大家的心情像天空一样晴朗。

可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陡然之间,厚厚的云压了下来,压弯了整面山的树梢,暴雨骤降。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妻子和同事们穿上雨衣,下到湍急的溪流中取水样、测水位,把数据一丝不苟记在本子上。重新上车,雨水像瀑布,从车窗倾泻而下,大家只得拐进不远处的山寨里避雨。山里人与植物所的人都是老相识了,见面就像亲人,相互攀谈,有说不完的话。如果家里没人,完全不用见外,客人可以取出现成的山笋、野菜和腊肉,动手生火、做饭烧菜。沿途的山民都是朴实的原住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他们可以一直生活在这里,保护区对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格外关照。

妻子的脸变得像雨天一样朦胧,忧心忡忡,大雨冲刷着一切,也会冲走脆弱的花粉,原定计划有了不小的变数。在晴好的日子,点上花粉,过24小时,之后再大的风雨也奈何不得了。或许是我想喝大自然矿泉水的渴望感动了上天,抑或是这场骤雨来得太急,注定要急匆匆赶往别处,没过多久,雨停了,妻子脸也放晴了。她一边说带上我是带了只大熊猫一样的吉祥之物,一边登车继续出发,向保护区的中心赶。

沿着人迹罕至的山崖向上攀爬了一小时,在一段近乎垂直的峭壁之下,一行人停住脚步,沿着妻子手指的方向,我仰面望去,一小丛白色的小兜兰娇羞地卧在浓绿的苔藓里,阳光照在盛放的花朵上,光圈绕着花瓣的边缘散射出来,幻化出连续跳跃的光晕。其中的两株特别壮硕,稳固占据在一块突出的石壁下沿,石壁上沿渗出的汩汩清水,从岩石上的苔藓和地衣下面渗向四面八方。大片大片的苔藓、地衣在热带雨林的地表上,构筑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微观森林,它们附着在每一块岩石上,紧紧抓住岩缝里星星点点的泥土,娇弱的兰花就在这生命之土里顽强挺立,与自然共生。

绳索从石崖上沿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围绕在伸出头来的石头上。妻子将绳头收起来,两端收紧,穿进扎在腰间的搭扣里,双手拽紧爬绳器,双脚倏地腾空,双臂交替用力,身体沿着绳子一段一段上升。白色的兜兰在冲着她微笑,双方的笑脸越捱越近,终于面对面了,妻子用镊子把小团花粉送给绽放的花蕊,她悬停在半空中,笑靥如花。

小区临河有一所独立的大房子,住着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早年从搞餐饮起家,如今经营的连锁餐馆已开进不少大城市了。半生辛苦,急流勇退,他把营生交给儿子,独居在这并不起眼的所在,埋头看书、钻研文史。他捐资赞助过我们大学的图书馆,由此彼此熟悉。他住所的二层楼上,收藏了不少古籍善本,我常应邀前去,品茗畅谈,在历史的天空下纵横捭阖。他也爱兰花、收集兰花,楼上四面落地大窗台上,摆放着好几盆别致的兰花,每到玲珑花开,室内幽香四溢。

我对妻子讲,朋友珍藏的兰花,肯定价值不菲。我琢磨着,家里的兰花专家说不定能估出个价格来。不曾想,妻子只是笑着摇头,她说兰花有两种估价,一是爱好者们的收藏价;另一个是国家的保护价。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是无价的。

我带着大房子里的朋友,参观了一回植物所,走过一间挨着一间恒温恒湿、一面隔着透明玻璃的种苗室,看见里面自动开合的架子上,井然有序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营养釜,栽种着各种兰花幼苗。即使是培植了两年以上的苗,也没几片叶子,植株只有半个手掌大。但两年期满,就必须移栽回大山里去了,即使再娇嫩,为了种群的繁衍,兰花苗也要学会在自然状态下自主生长。妻子与同事天天与试管、恒温箱和显微镜打交道,关注每个成长细节,精细操作培育生命的事业。生命无价,执着延续生命的事业也是无价的。

临走,朋友发现所里的越野车老旧了,表达出赞助的意愿。妻子和同事们笑而不答。所里拥有世界最先进的仪器,国家给予的科研经费每年都增加,他们知道哪里应该多花钱、哪里应该少花钱、哪里暂时不花钱。在我眼里,最宝贵的还不是先进的仪器,而是这群可爱的敬业的人。

入夜,小雨敲打着我的窗,我的思绪飞入连绵的山岭,来到雨林深处的峭壁上。雨滴此时正敲打着苔藓,温润着岩隙里的泥土,滋养着石崖上挺立的兜兰。我想,每个生命内心都有爱的种子和顽强的基因,都会找到自己挺立的办法。妻子若是花,我就是那泥土;丫头若是花,家就是那泥土;周围每个人若都是花,国家就是泥土。我们都生活在沃土之上,心有牵挂,自强不息。历史和生活总是这样,一代一代延续着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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