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座解放桥

2019-11-11 13:35李仁学
金山 2019年10期
关键词:河桥干爹银元

李仁学

那是1949年春天,解放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那时我还小,闹不清为啥打仗,谁在跟谁过不去,只知道每天都有一拨拨荷枪实弹的人马,走马灯似的打河桥上过,挺热闹的。

我是个孤儿,虽然年幼殁亲,但我不想做叫花子,因为妈妈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十个“讨米佬”,九个光棍汉,没哪家女子愿意嫁给连口隔夜饭都不剩的“讨米佬”。庆幸的是,爸妈走了以后,隔壁家的聂大爷收留了我,从此我就做了他的干儿子。其实干爹也不富有,全仗他一宗好手艺,日子才勉强撑得过去。干爹的手艺就是炕火烧粑粑,炕好后,便叫我用两个蔑筐挑到门前的那座河桥上去卖。

这是一座跨河大桥,是我们这一带跨河往来的唯一南北通道。因为桥上人流稠密,干爹以前常往桥头兜售火烧粑粑。不过,后来他就再也不敢去了,因為有一天,桥那头突然冒出了一群魔鬼,鬼子盘踞桥头,但凡冒冒失失往桥上闯的,几乎没人侥幸活着回去,那座桥从此也就成了“鬼门关”。

后来,鬼子终于摇着白旗走了,桥头从此也就不再有人把守,但河桥很快变成了一个戏台子。人在跑,马在叫,颜色不同的两种旗帜交替变幻着,雨点般密集的脚步凌乱地砸在桥板上,震得木桥吱吱嘎嘎地叫……

干爹对我说,眼下桥头的生意邪火了,特别那些卖伙食的,可赚大了。以后你就到那桥头上去卖粑粑。

其实,我也听说了,不知从哪儿钻出那么多当兵的,就像黑云压来,一片片往桥头涌。他们一个个都像饿老虎似的,但凡可以现成往肚子里塞的,他们都要,而且根本不讲价钱,大把的银元朝你面前咣当咣当地扔,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堆土坷垃,然后拿个包袱将吃食一裹,提溜着就走。有的还边走边丧气地说:“伙计,拜托了——拿了老子的银子,记得日后给老子点炷香,烧两刀纸唼……”

干爹显然是动心了,嘀咕道:“见鬼,莫不是遇着过阴兵了,哪见扔银子像撒阴钞的——赶明儿你也过去碰碰运气!”

说是碰运气,其实干爹求财心切,次日天刚麻亮,我就被他的破锣嗓子轰醒了。

桥上行人寥寥,一直到日头翻过垸堤的时候,才突然听见旁边一个卖糕点的婆婆捏着嗓子细叫:“哎,来了来了!”果然,一群人马活像吃了鸟铳的野鸭子,正从远处的垸堤上扑腾下来,不一会儿便涌到了跟前。没错,这帮兵爷见了吃的就两眼发光,一双双乌鸦鸦的大手伸过来,转眼间就将我的两筐粑粑哄抢一空。我吓坏了,紧攥着一个老兵爷的衣角哀求:“爷,钱,你们得给我钱呀!”这老兵爷慈眉善眼,沟沟壑壑的一脸沧桑。量他不是什么恶人,我才敢于在人丛中单单挑他黏住。老兵爷沮丧地叹口气,挣脱了一下。我却蚂蟥般地死死缠着他。一个年轻一点的兵爷走过来,拿枪口抵着我的脑门吼道:“老子给你一颗‘花生米要不要?”旁边的婆婆疹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过来打圆场:“爷,不要不要啊,娃子不醒事咧,咋能要爷的钱呢?”说着一把将我拽到她身后。

老兵爷走了,只见他走出几步还扭头望了我一眼。我傻愣愣地望着他们走远,突然哇地嚎啕大哭……

回去咋向干爹交账呢?干爹的脾气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有一回,我转悠了一整天,筐里的粑粑硬是没能卖出去一个,实在又累又饿,于是忍不住吃了一口。这一吃不打紧,我竟然破了干爹的铁规矩:不准偷吃,实在捱不住,也只能掰一点压压饿涎!可饥饿一旦决堤,胃口就闸不住了,浑然不觉间,我一口气竟然干掉了两个火烧粑粑。那次,我被干爹抡着细柳条狠狠抽了一顿,硬是被他连禁了两天饭食。那时我正是幼苗拔节的年纪,身子骨滋滋地往上蹿,对于食物的欲望非常旺盛,对于饥饿的印象也尤其深刻。我至今都还记得,第一天我是靠喝河里的水撑过去的,第二天望见河水就恶心。饿得实在撑不住了,我就像饿狗一样,四处寻找可以下口的东西。循着河边茅草丛中的一根野瓜藤,我终于找到了一颗拳头大的青皮瓜崽,抓起来就往嘴里塞。我都不知道那两天是怎么熬的,不过好歹我还是挺过来了,总算没做“讨米佬”……

两筐粑粑眨眼间全飞了,却没落下一个子儿。完了完了,回不去了!我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一直哭到天昏地暗,才又摸着夜路找到妈妈的坟前。妈妈呀,儿不孝呀,这回真的要做“讨米佬”了。我真的不想活了,你带我走吧……趴在妈妈坟前,我就这么凄切无助地干嚎着,最后竟然在黑漆漆的坟前睡着了……

那天深夜,是干爹打着火把将我从坟地里拽回去的。当我战战兢兢回到家里,想不到干爹这次递过来的并不是柳条,而是一块刚出锅的火烧粑粑。干爹哽咽道:“吃吧!娃呀,啃完这块粑粑,天,也就快要亮了!”

干爹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意味深长,而我还小,并不知道天亮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肚子叽里咕噜,总跟我吵架。第二天,也许是出于吝啬和不信任,干爹不再让我卖火烧粑粑了,从此我就成了一个闲人。也许是出于顽童的天性,无聊的时候,我总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当然,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河桥,那儿人来人往,几乎每天都有故事发生。如果说我来这儿还存啥念想的话,最大的奢求也就莫过于能够再次遇见那帮兵爷,求他们大发慈悲,把我的粑粑钱还给我。然而这显然又是不可能的,但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这天,又来了一支过桥的人马。他们在桥头树荫处歇下脚来,有的三五成群,席地而坐,也有的下到河里打水饮马。卖伙食的老乡在他们面前殷勤地吆喝:“嗨,过来吃一点东西再走吧!”有几个老乡居然还走进树荫,跟兵爷们面对面地唠起嗑来,仿佛彼此早就熟络了似的。我也走了过去,因为此时有个年长的兵爷在朝我招手呢。及至走近,我猛然发现什么似的又怔住了,接着呜呜地哭。

一个腰里别着短枪的兵爷走到我面前,将我揽进怀里,抚着我的脸蛋说:“哦,别哭,乖娃子!是不是饿了,我这里可有好吃的咧……”说着,掏出一把红枣和两个鸡蛋塞给我。就像找到娘亲似的,我偎在他怀里,感觉很温暖。仿佛找到了靠山,我指着那个向我招手的老兵爷说:“他拿我的粑粑没给钱,害得我险些做了讨米佬……”说完,又呜呜地哭。

“咋搞的,还有这回事?”别短枪的兵爷疑惑地问。

老兵爷一脸尴尬,支支吾吾地说:“那不是解放以前的事吗?我叫他过来,不正是要还给他!”说着,将一枚银元递过来。

我嘟着嘴巴不接,嚷嚷道:“才一个呀,打发叫花子吗?”

别短枪的兵爷笑呵呵地问:“那你说说看,多少才够你的数啊?今天我给你做主,叫他把吃了的全都吐出来!”

我扳着指头合计一番,估摸至少得有五塊银元才够回去向干爹交账,可又不记得这堆人马里究竟还有谁拿过我的粑粑,于是索性乱嚷一气:“他,他,还有他……他们全都拿了!”

兵爷们面面相觑,霎时哄笑一团。笑过之后,一个个开始掏口袋……

当二十枚银元交到干爹手里的时候,干爹愣怔了半天,最后挪出十五枚,哗地推到我面前:“这些是多出的,快拿去还给人家吧!”

我傻了。那些兵爷来去一阵风,就像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叫我上哪寻找那片云彩呀?这悭吝得就像一块石头的干爹,居然也有不在乎钱的时候?真是,这世道人心变得越来越叫人困惑了。

看我为难的样子,干爹和蔼地说:“娃呀,你得看旗帜辨识人马。打青天白日旗的,就是拿你东西不给钱的;打红旗的呢,就是不拿东西也给你钱的——闹明白了?”

我愣了半天神,恍然大悟:“噢,干爹,我可闹明白了。听妈妈讲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心是红的,八成打红旗的人,打的都是良心旗!”

打从这天开始,但凡出门,我怀里总是揣着那十五枚银元。可不久,桥头就像大戏散场了一样,陡然变得宁静起来。桥头上的生意虽然清淡,但是各种议论却很热烈。有人说,红军就要坐天下了,很快就要改朝换代啦!甚至还有人告诉我,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做叫花子了。我突然莫名地亢奋起来,有一种爹娘复活的感觉。这时候,我已然明白,红军就是那些手把红旗、前来解放劳苦大众的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听说解放军不久就要打过长江去,一个崭新的中国就要诞生啦!

最后,我要说的是,这绝非虚构的故事,而是发生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一段史实。而陈述这段碎片一样历史的不是别人,他正是我的父亲。

至于那十五枚银元的最后去向,父亲也告诉我了:后来,木桥被一伙溃逃的国军炸毁了,解放军挥师南下的时候,又在原先的位置上重新建起了一座大桥——人们以后就叫它“解放桥”。开工那天,父亲用那十五枚银元买了许多鱼肉酒水,一囫囵全都送给了正在建桥的解放军……

随着时代变迁,几经重新设计建造,今天的大桥早已不是过去的模样。解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木制的桥梁和桥柱浸水腐蚀,大桥逐渐变得岌岌可危,于是改木制原型为砖混结构。改革开放以后,潮起两岸,大桥难以承载日益繁忙的车水马龙,遂改砖混结构为钢筋混凝构制。进入21世纪,随着城乡一体,快速融合,大桥也随之华丽转身。如今一桥飞架,气势如虹,一座洋溢着现代化气息的斜拉桥纵贯南北——它就像一根纽带,连接世道人心,一头挽着历史的风雨,一头舞动新时代的风采,成为美丽田园上的一道壮丽景观。这座大桥就是今天我家门前的“彩虹桥”,不过,许多人还是习惯地称之为“解放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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