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葛亮小说中的传统文化符号

2019-11-12 05:42
鸭绿江 2019年16期
关键词:葛亮朱雀纸鸢

鄢 冬

传统和现代的关系究竟是相互矛盾的呢,还是代表一种新兴取旧的过程,还是所谓的不破不立,抑或是所谓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作为地道的学者型作家,葛亮的小说常在个人生活和家族记忆中凸显浓郁的文化气息,弥漫着对传统及其现代转型的思考。其文字之考究,逻辑之严密,以及“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在70后作家阵营中堪称佼佼者。葛亮的小说既追求中国文学的东方气质和古典精神,也不断寻找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对话的可能,这是一种文化选择,更是一种文化自信。无论是六朝古都南京还是国际都市香港,在陌生化的审视下,历史的伤痛与宿命的色彩,现实的残酷性与生活的可能性,都化解为葛亮小说中有温度有情怀的文字。

葛亮试图通过努力将中华文化中的传统因素最大化地保留并且还原在自己的小说之中。在他的小说中,具有古老历史和悠久文化的城市往往最能阐释他的情怀,他也总是站在一个现代人或者外来者的角度去审视一座古老城市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比如《朱雀》里的南京、《浣熊》里的香港等。传统文化里的精华也最能体现出他小说的特色,传统茶艺、扎人、饮食、服饰,甚至京剧、儒学等一系列的传统元素都在其小说中一一展现,这些都是他对于中华文化挚爱的强烈见证。他的小说也在刻意去追求一种传统的历史意识,并将这种传统历史意识深化在每个小说人物的身上,赋予他们特殊的时代的魅力。种种加起来便让葛亮的文字在当今芸芸作家中脱颖而出,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一、《朱雀》:以三代人的“命运轮回”书写记忆中的“家城”

葛亮出生于70年代的南京,同其他南京籍的年长作家相比,他更能代表这座古城的青春记忆。《小说》朱雀不仅描摹了数千年间南京的古老记忆,也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属于70后的青春底蕴。对于异乡人许延迈来讲,南京这座有着饱经沧桑的年代感的城市,既是一座遥远的古都,又是一段尘封的历史,记忆中的南京总是长久地停留在父辈们的言谈中和书中文字的叙述中。步入大学,偶然间的机会让他踏上了通往南京的寻根之旅。在南京城人潮熙攘、纵横交错的街道中,许延迈迷失其中难以自拔。眉目中透着呆气的他,爱上了属于这个城市的一切。在许延迈穿行游历的同时,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葛亮带着久别的追忆和探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城”。

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说:“出生的家宅不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幻想的地方。”在这里,我们若将葛亮心中的“家城”代入其中,借着主人公许延迈的感官,葛亮必定是带着一丝轻快的欢脱,以一个异乡人的陌生身份在这座“家城”里探访和寻找,追逐着一段带有个人化印记的故事和一座“葛亮式”的南京。张英进谈到自己的城市研究曾说:“我不拘泥于某一作品所展现的城市如何写实传真,而只探讨在这种文本创作的过程中,城市是如何通过想象性描写和叙述而被‘制作’成为一个可读的作品。”《红楼梦》里的金陵城,由华丽到颓靡,隐藏着四大家族盛世繁华过后的凋零;叶兆言追忆往昔的民国旧梦,写下了《夜泊秦淮》,辗转之间,光影数百年。俞平伯和朱自清二位大家也曾在金陵城里相继写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倾诉着一条南京的记忆之河和一座风韵犹存的历史古城的静态安然。葛亮在书写南京城优雅大气从容之感的同时,也在描绘这座城市倾颓荒芜的宿命。

70年代出生,并未经历过南京城曾经此起彼伏的动荡与浩劫。只是,在葛亮的笔下,在《朱雀》这样细腻的描写生活的绘卷中,南京大屠杀、建国、“文革”一一发生,又一一消失,不曾一一亲身经历似乎并没有妨碍葛亮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讲述关于南京的故事。“说到底任何叙事都是一种修辞,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文本’也是一种修辞现象,它可以通过完成一种对于‘现实’‘历史’‘时代’等等的修辞,来构建人们的‘文化记忆’与‘公共叙事’。”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在历史文化的滚滚长河中积淀出了属于自己的特有韵味,这也给新生代作家的创作带来了种种想象的权利和无限的选择性空间。葛亮,也为南京标注了一个城市印记,即宿命。

在《朱雀》中忆楚带领读者回到上世纪30年代的叶家药铺。叶毓芝,在南京沦陷前期与日本人芥川相恋,并生下了女儿程忆楚。忆楚长大后与华侨一纬坠入爱河,“文革”爆发,一纬被遣往北大荒,忆楚生下女儿程囡独自抚养长大。程囡先后与三个男人有情感纠葛,在恋人死后生下了他的孩子。三代人的情感纠葛是如此缠乱。而葛亮也是将这种复杂难以割舍的生命际遇标注为每一个南京儿女的宿命。就好比程如忆楚所叹:这是血里带来的。《朱雀》虽然变更了时代和历史的图景,但却难以改变三世儿女的宿命轮回。与其说《朱雀》单纯是写个人的遭遇、家族的命运,倒不如说它是在写南京这个朱雀之城的宿命轮回。南京城在历史上常被建为王城,也常以傲人的姿态雄踞一方,但最终却是“金陵王气黯然收”,城市的宿命感亦投射到南京儿女的身上。葛亮曾说:“我希望《朱雀》里的城,是一座完整的城。我之前也强调过,如果让我讲《朱雀》里谁是主角-----城市才是,而所有人都是建筑这座城市的砖瓦。”因而,在《朱雀》中,三代人物宿命的往复终是为塑造这座城市的完整而服务。面对南京这座城市特有的城市构架,每个人仿佛都成为不可忽略的一部分,部分与部分的拼凑组合,形成了这座城市特有的神韵。

故事总是有结尾的,在故事的最后,许延迈又一次来到了南京城,又一次来到了曾经遇见程囡的秦淮河畔,在脱去一个初来者对于南京的陌生和困顿之后,他“心底安静,身体也慢慢地冷却下去了”。即是由此,葛亮也讲完了属于这座朱雀之城的宿命叙事,构建了属于一座历经传奇的古老城市的雄浑壮丽。引用加东斯•巴什拉的话:“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与此同时,若以许延迈作为一个切入口来讲,金陵城略显沉重的历史仿佛有了一种可以进行全新叙述的可能。”这体现在书籍章节标题的设置上,也反映在故事的叙事中。葛亮常以中西合璧的词语对章节进行命名,比如古典主义的大萝卜•布拉吉与中山装等;也时常会在故事的叙述中呈现出出人意表的情节,比如许延迈和程囡在明代皇帝废弃的碑材上做爱、有着幸福家庭的美女博士爱上了来自尼日利亚的黑人留学生巴里安等。在南京的空间坐标上,种种文化汇聚,种种力量交融,葛亮在用心向世人细致描绘一个连接着古典与现代、贯穿着东方和西方的朱雀之城。

二、《北鸢》:纸鸢折射出的真情

具有中国特色的传统符号在葛亮的小说《北鸢》中可谓比比皆是,从京剧到绘画,从服饰到饮食,从书法到武功等,均有所考量,此种复古的风雅韵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实为罕见。

纸鸢作为小说《北鸢》中的一条主线,将小说的整体结构串联起来。每写到纸鸢,葛亮都能摘取特殊的富有情怀的时刻,展现出独特的抒情自我。在整部小说中,纸鸢都担任了极其重要的意象角色,关联着亲情、爱情、历史民间,隐喻着耐人寻味的文化哲理。故事开篇,民国15年,久未诞子的孟昭如买下了贫苦妇人的儿子稚儿,改名卢文笙,从此稚儿的命运便得以重写。纸鸢是父亲卢家穆送给养子卢文笙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此后,卢文笙每个生日都会收到纸鸢的生日礼物。后来,父亲卢家穆死于疫症,但每年的纸鸢依然如期而至。在卢文笙第一个本命年生日的时候,龙师傅请他去四声坊看扎风筝,并且为他讲述了一个故事:父亲为了每年都能送他一枚纸鸢,帮制作风筝的匠人们盘下了一间铺子。白驹过隙,物是人非,如今卢文笙连父亲的相貌都难以忆起,但父亲对他的爱却永存于这一个个美丽的纸鸢中。葛亮用纸鸢串联了卢文笙与父亲的亲情。

卢文笙与冯仁桢初是孩童时听戏,再见时,却是放学归来的冯仁桢遇见了正在放风筝的卢文笙。再次偶遇却也已隔十年,冯仁桢让卢文笙教他放风筝。纸鸢为两人的爱情牵线搭桥。《北鸢》仿佛是新古典主义在东方国度的回归与重建,它能在化用传统文化思想精髓的同时融入新的气象。

三、《朱雀》:凡人之躯,神鸟之魂

朱雀是南京的地标之一,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朱雀是代表火与南方的神兽,其周身遍布熊熊烈火,终日不灭。很多人将其认为是凤凰或是凤凰的一种,但实际上朱雀与凤凰存在极大的不同,且朱雀比凤凰更加尊贵。

朱雀与南京的渊源可追溯到东晋时期,当时著名的秦淮二十四航中,朱雀航无疑是最为华丽壮观的存在。朱雀航位居交通枢纽,正对都城朱雀门,往东有乌衣巷,东晋最大的士族王、谢的府邸均坐落于此。葛亮以“朱雀”为他叙述南京的书籍命名,显然是着眼于这座城市多年积淀的神秘渊源和历史沧桑。小说围绕20世纪的三个时代展开,具有较大的历史跨度,但在小说《朱雀》中,葛亮要凸显的则是金陵儿女任凭他们的满腹才情,直面每一个时代所赋予的历史的兴衰横逆,甚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朱雀这只周身遍布火焰、经久不息的神鸟便是他们的本命,象征了生命的顽强和本能延续。葛亮以“朱雀”贯穿整部小数,一枚金色的朱雀挂饰由叶毓芝向下传递。伴随着这枚朱雀挂饰传递的是一家三代命运轮回的展开。整部小说以朱雀为媒介来衔接小说中人物的感情主线,那种极想得到而又无法满足的缺憾。“又在主人公苍凉的独白细语中,透露这宿命的无望和无望的言说,散发出忧伤的诗意和无奈的叹息。”借此,葛亮也完成了他宿命式的书写。

如他所说:“宿命感可能让人绝望,但在绝望当中你可能会有所体会,所有要去抗争的东西或者说所有要去逆反、反抗的东西,实际上都有一个既定的结局在等你了。”在葛亮看来,南京亦是一座潮起潮落的宿命之城,短短的300年便经历了那么多的朝代,仿佛在暗示我们“天道循环,宿命轮回”在一座古老的城市里不断地往复循环。南京如同一个风尘的女子,从未伴随过一个长命的君王,这便是这座朱雀之城的宿命。

“归去未见朱雀航。”于是在朱雀守卫的金陵寓言里,在命运轮回的神话氛围中,一个家族三代女性的命运与传奇,便也由着这金色的朱雀流传开来。

四、《浣熊》:跳脱的粤语和浑厚的城风

葛亮在书写《浣熊》之时对香港的民风和历史做了大量的功课,对香港的地界,粤语中的俚语,甚至是公共交通的线路等都有一定考察。而葛亮也将这些世俗化的东西与文学巧妙地结合。比如《退潮》中主人公坐公交的描写和《杀鱼》大爷口中的俚语运用。香港相对于其他城市的特别之处大多是来自于它曾经的殖民性。香港居民在长期的殖民统治下已经不自觉地将东西方的文化融合。比如《浣熊》中的端午节赛龙舟,分明是中国的传统节日,龙舟也遵从传统的习俗,装点着绚烂夺目的色彩,缠着喜庆的红色丝绸,插着中国人日常极为喜爱的艾草。然而伴随着龙舟的鼓乐却是来自英国的在龙舟上挥洒汗水的小伙们,腿上缠着花哨的苏格兰裙。

小说中频现的粤语对话和本地俚语,在保证我们能够读懂的同时,也让我们重温了一股“港风”的清流。看过港片的大多会有这样的体会:若要真正领悟港片的英姿,一定要看粤语版的,周星驰是,王家卫也是。文字虽不及影像鲜活,但是若想勾勒一个城市的完整风貌,必定要用本土方言书写,如此才能真正表达出本土文化的纯甄与质朴。

小结

作为一名新生代的70后作家,能够习得古典文化的真传,在文字写作中发掘传统地标的记忆,弘扬传统文化的精髓,延续传统的叙事方式,延绵传统的历史意识,这是中国当代文坛的骄傲。当今时代,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不断涌入,能够复归传统、回归本真的作家寥寥无几。葛亮试图在传统的道路上努力探寻,这是一种文化选择,也是一种文化自信,更是对传统文化复归的渴望与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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