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理论的发现与发生——论南帆的细节观念

2019-11-12 09:13滕翠钦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滕翠钦

南帆评述贾平凹的《秦腔》时直面“细节的洪流”,而在他正式的理论文章中,细节只是散见于关于“日常生活”、“大众文化的欲望结构”等的论述中。南帆意不在给出一个全新的“细节”定义,而乐于“重提细节的文学意义”,这更符合关系主义的理论气质。“重提”的意味有两个:一来正视细节的分量,二来检视新的理论图谱中“细节”所处的具体位置。强调细节的日常生活品性貌似旧话重提,但南帆论及的现实主义却没有复制旧有路数。南帆笔下的细节游走于多元的命题之间,借助全新的关系维度确立崭新的理论形象。在他的理论语境中,细节的发现不止于某个术语的重新启用,同时也伴随着问题意识的发生和问题谱系的重新调整。

文学理论对细节等闲视之,无论是关注密度和论述深度,理论家都有所欠缺,细节长期备受冷遇和它在文学创作层面的热度无法匹配。确实,在作家创作谈和具体的文学批评中,细节无法绕开,作家享受细节觅得后的创作快感,读者乐见行文细处呈现的叙述魅力,评论家们则阐述细节背后的意义空间。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场域中,细节始终在场。在问诊细节的理论病症时,理论家不约而同地指出,理论的抽象性和文学细节的具体性格格不入。细节置身文学空间游刃有余,厕身理论领域则水土不服。文学理论草草打发细节确实让某些理论家不解,理论的“不是”而非文学的“不适”才是他们诟病的目标。长久以来,中国理论界眼中的细节大都以创作技巧和情节零件的形象示人,缺乏“典型”式的意识形态理想,也缺少情节系统中的各种叙述机制,这禁锢了文论收纳的兴趣。

对此,南帆率先用文化研究化解了细节零碎的理论尴尬。日常生活的细节佐证了文化研究的不羁,文化研究“撬开某一个细节的缺口,搜索某种异常意味和隐蔽的关联,最终导致情节整体的瓦解——亦即瓦解情节赖以构造的意识形态机制,这是‘文化研究’常见的批判形式”。关注细节不是简单的内容转向,而是包含着研究方式的全面更迭——其中包括“文本的有机整体观念”和解读意义的多样化等等。作为方法论的文化研究惯于发掘文本背后的话语意图,南帆眼中的“细节”吻合文化研究的理论倾向。细节不再只是情节的配方和陪衬,它们完全可以提供丰满的意义解读——这绝非“细节生动性加强了人物形象和情节”等说法所能覆盖的。“‘文化研究’的覆盖范围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日常生活”。这个论断的潜在意思必然包括细节的崛起,文化研究关注文学世界的日常生活形态,挖掘日常意象背后社会、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线索。因此,谈论“细节”关乎中国当代文论史中的“文学和文化研究之争”,这也是细节命题的本土特色。细节不再是散兵游勇,它的出场必然携带厚重的理论命题。首先,审视日常细节表明文化研究的方法论化,而这是南帆面对来自文学研究的指责时的有利辩词。其次,文化研究为普通读者还原了细节背后的深层意味,如果没有理论的有意分析,细节的意味可能在有限的阅读经验中湮没无闻。再次,文化研究提供了观察细节命题的别样眼光,同时也默许他者和自我的反思目光。进一步说,用文化研究的眼光审视“细节”,这种研究模式改写了审美、真实感和历史感等和细节密切相关的理论方向。

“所谓的‘真实感’,即日常生活的稳定性”。就字面意思而言,“真实”褪去风起云涌的历史巨变,安守于社会情态的缓慢变迁。尽管从外在世界到日常生活,传统和当下的现实主义诉求有所不同,却都立足文学和世界的关系考虑真实的内涵。问题是,南帆在文化研究的语境中审视细节的风景,所以细节真实早已跃出了传统现实主义的真实范畴。“显而易见,如果小说指出一只鸟栖息树枝上,或者指出一道耀眼的闪电之后雷声接踵而至,这时,小说话语将最大限度地拥有真实的保证”。剥离这段话所处的具体语境,真实只是文字如何契合现实世界的存在逻辑。但原文中这段话跟在卡勒的“语言制造真实策略”的说法之后,也就是说,所谓客观反映现实世界的真实也是话语制造的结果。营造真实效果时,作家必须思索“哪些细节才能使这种故事显得可信” 。不是所有的细节都能被他者认同成“真实”的组成元素,尽管允许细节信马由缰,毕竟这缰绳还要牵握在作家手中。面对汹涌的现实细节,创作者还需火眼金睛,挑肥拣瘦,慎重行事——这和典型细节的遴选过程不一样。人们必须放弃把“现实主义设想成为一个简单的记录过程”,相信“通过共同的努力,现实被不断地建构起来,艺术即是这种进程的最高形式之一”。现在,叙事学堂而皇之地将细节纳入真实的策略谱系。在此之前,中国理论家讨论真实的策略时,更愿意启用叙述视角、叙述时态和叙述速度等命题。现在,“慢叙”和细节命题的重合是这种理论革新的表征之一,除此之外,从谁的视角观察和挑选现实细节也成为有趣的问题。话语的意图在文本世界随处可见,细节的选择必然染上观念的抉择。当然,细节的真实还要诉诸读者的认可,以南帆的逻辑推断,细节必然包括大众文学的优质细节,读者也应当包括喜欢略去大段细节描写而直奔情节的读者。

南帆谈论细节真实时常用到另一个词汇——历史感,“‘日常的细节’意味着,小说再现的各种情景并非异常,而是带有深厚的历史感”。如果说,日常生活彰显横轴上的当下存在和外在世界,历史感则指明主体所处的时间节点在纵轴上的历史图谱中占据的确切位置。结论一目了然,细节的历史感和真实感如影随行。不过,历史感的定义在南帆这里略有曲折。“‘难读’表示的是强烈的受挫感。另一种‘难读’的受挫感隐含了严肃的焦虑,无法顺利地在众多细节背后找到历史”。很明显,这里的“历史”不同于细节的“历史感”,前者特指总体性历史,但细节的历史感尊重个人、推崇差异、指向未来的诸种可能。

瓦解情节和细节的主仆差别是南帆细节命题的重要环节。面对恩格斯对于现实主义的著名定义——“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理论家们清楚,去芜存菁,情节的总体性将最终限定作为细枝末节的细节。这条定律被用于区别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流连于生物性个人和单纯的技巧实践,但现实主义却获得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总体姿态——在强调“细节的准确性和生动性”的同时,情节还“描述主体以及对于主题的态度”。不过,恩格斯强调情节层面的典型,但忽视了细节层面的典型。有了情节的保驾护航,细节不失真即可,这也是恩格斯认可巴尔扎克而否定大仲马的缘由。恩格斯对巴尔扎克超载的细节并无微辞,但用卢卡契的总体性标准诊断,巴尔扎克的小说行文就染上了“细节臃肿症”。毕竟语言无法穷尽世界,毫无节制的细节泛滥会无助于读者把握情节和现实等两个层面的真实。这两个理由和现实主义的典型性规律告诫作者,细节描写过犹不及,流连于细节的书写行为即舍本逐末。另外,细节感性也面临文字挥霍和立场缺失等质疑。作家的兼收并蓄会被人认为无力鲜明地把握现实脉络,细节缺少过滤往往是想象力匮乏的结果,文学的感性力量因此大打折扣。南帆必须应对这些追问,当然,他的答案已经隐藏在字里行间。

铺展细节不等于作家被动接纳日常生活印象,相反,“文学的慧眼”仍旧严格把关细节的出入,作家需要考虑细节叙事的真实效果。当然,作家选择细节的标准已经改变,文学的“典型”过于苛刻,此时他们选择审视那些被“总体论”抹掉的“负重的细节”,考量它们的叙事意味。其次,南帆不认为细节渲染是缺陷,他对细节绵延悠长的铺展及其表情达意的能力充满信心。《古炉》的细节繁琐密集,但南帆拒绝用“细节是否统一”的标准拷问这类叙事手法是否有违真实本身。人们先前拒绝静态描写,正是因为这些描写无法有机地融入情节的婉转和起伏之中。这种审美见解习惯于情节式的叙事逻辑,将情节凌驾于细节之上。正如查特曼所言,“描写有其自身的逻辑,仅因这一逻辑不像是叙述之时间顺序便贬低它,这是没有道理的”。细节书写塑造的日常节奏正是引文中点到的细节逻辑。细节的逻辑自成一体,在重新被发现的细节风景中,情节不具有天然的优势。南帆眼中的细节真实漫游于情节体系之外,钟情于日常生活的偶然。信马由缰的细节书写不再是叙述的禁忌,反倒为小说的真实增色不少。情节至上的年代人们念念不忘的只有“于连的第二枪”,现如今,细节翻身,那个被叙述者略过不计的“于连没有打中的第一枪”大有文章可做。细节的呈现及其逻辑淡化避免文字过于僵化的逻辑关联,从而把更多的阅读自由还给读者——面向文学突围的“个人”不仅指代作者和主人公,还包括读者。

“如果现实主义文学仅仅表示了一些抽象的理念,仅仅是一些虚拟的情节——如果有血有肉的细节跟不上,那么,卢卡契们所向往的历史还是一具没有实际内容的躯壳,这似乎有违现实主义的初衷”。情节只是骨架,细节提供现实的丰满血肉。那些游离于情节之外的日常细节照样可以提供真实的注解。分析革命小说时,南帆认定“‘叙述’的失败并未完全摧毁‘描写的价值’”。谈及武侠小说时,他指出这种类型小说“情节的离奇程度超出了细节的负担”,可见,情节和细节不在“真实”的大道上并肩前行。南帆一边颠覆细节的从属地位,一边强调情节和细节的辩证关系。虽说细节不再屈居情节之下,还可以自行表意,南帆也未弃情节于不顾。南帆坚持细节绝非情节的附属,情节的历史感取代情节的总体性,细节保证了叙述的丰满。实际上,南帆非但没有纵容细节和描述的无限扩张,反而强调情节始终是必须坚守的边界。毋庸置疑,南帆本来就把情节的社会意味和细节的深层意义当作小说引导读者的家当,他细致推敲细节原有关系维度,拒绝全然的继承,也避免刻意的断裂。

南帆对《红楼梦》的细节青眼有加,他最新出版的《文学理论十讲》一书这样说:“这一部小说动用无数日常的细节描述这一段情节曲线,细腻的笔触绘就的必然性逐渐加强;贾宝玉的幻灭感终于深入骨髓,因此,他的最后结局缓缓地、同时又不可动摇地到来。”细节流转于情节曲折和起伏中,不温不火的细节呈现同步于人物的生命节奏。宿命感源自细节打造的文字说服力,而非莫名的神秘主义。细节和情节难脱干系,“必然性”一词更是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倾向。他自己并不讳言,“细节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单位,也是日常生活的基本单位”。关于《红楼梦》细节的论述带有小说主题的解读风格,也是细节理论留守的标志,《古炉》《长恨歌》等文本风格使得南帆选择在现实主义框架内审视细节。

事实上,南帆从未否认非现实主义小说中的细节元素,书写风格从来不是细节存在与否的门槛。确切地说,细节元素应用的精细抑或粗劣只能经由具体文本判断,断然用现实主义和非现实主义断定细节的状态必然以偏概全。在《文学的维度》里,南帆分析了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中的细节如何打破“日常经验的真实尺度”,“比喻”拉近了物体原本疏远的关系,塑造了陌生的感官体验。通观《再叙事:先锋小说的境地》一文,读者发现细节的存在无法挽救故事的真实感和历史感。虽未直接言明,南帆近期的文章显然更注重现实主义的细节模式,虽然它时常不在情节的轨道之上,但是情节和它一起烘托了弥足珍贵的历史氛围。先锋小说显然无法给出这样的观念寄托,先锋作家“将历史的名义挪用到他们的叙事游戏之中”,“细节的陌生化”原本就为了打乱历史正常的存在序列。虽然日常生活和细节提供审视宏大历史的另类眼光,但是南帆并不习惯于“日常生活与宏大历史之间的分崩离析”,而更认可“历史总体只能内在地源于日常生活”。可以说,南帆关于细节和情节辩证关系的论述还有更深层的意味:一来细节不必对情节耳提面命,二来细节还须置身特定的情节语境和故事氛围,单凭细节却无法断定“真实”和“历史”的面目。

正如上文所言,日常生活的稳定性维护了细节的真实感。南帆的细节感性把人拉回到日常世界,从世俗土层里汲取的营养正是它们破土而出的保证。文化研究理论模式中的“真实”面临着复杂的话语策略,而关于“日常生活”的丰富面相同样意味着多维的问题路径。倘若略过中国当代文论中日常生活的观念变迁,跳过南帆在不同时期的文章中对于该词不同面相的展示,那么,我们必将错失繁复的理论风景,细节命题的深度也将大打折扣。众所周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体系对日常生活敌意重重,文学书写或将其妖魔化,或是避而不谈。这种惯性延伸至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甚至新写实主义中的日常生活也不过是重复和无聊的代名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体系中的细节无关日常,确切地说,它藏身典型的、理想主义的现实。细节呈现日常生活,并辅以个人主义的观念,这从三个层面改写了细节的理论维度:首先,日常生活容纳普通民众的平常人生;其次,叙述者讲究观察的个人视角;再次,允许读者的个性化解读。就此而言,文化研究的方法论模式和日常生活的风格严丝合缝。

跻身细节理论领地的日常生活是乏善可陈还是可圈可点呢?20世纪90年代初期,南帆判断“魔幻式的超现实同样是对日常理性的反叛”,在字句的逻辑上看,“日常理性”的贬义性一目了然,纠缠于日常的理性落下败坏想象力的话柄。南帆还认为,“日常主义直接导致了新生代诗作的深度丧失。……消解深度在诗歌美学上的重大冲击是抛弃艺术的永恒性”。细节化的日常本该拒绝主义,但南帆在这里坦言日常的“主义化”,艺术的永恒性荡然无存,诗人迷恋意义平面的滑行。和细节搭档的日常生活在南帆笔下一改往日形象,“一旦情节的幻象撤消,一旦个别、特殊返回日常生活,各种意义因为桎梏的解除而大幅度膨胀,‘审美’突然暴露出各种可疑的前提”。在中国的理论语境中,细节挑战审美和情节占据的理论高度,具体表现为,意义的繁复冲破意义的单一界限,审美自足让位于审美意识形态。虽未明言,但南帆从未回避日常生活观念的游移,绕开日常的压抑和重复,挑拣有利于文学突围的日常意象在情在理。况且,发现和关注日常的丰富视角本就是文化研究视野的常态,在细节和日常的关系维度中,作为方法论的文化研究再次得以践行。

南帆在《无名的能量》引言篇《文化先锋、文学性与日常生活》的边角处给出了一条注解,字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提纲挈领。“前一个时期,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曾经得到广泛的讨论。必须指出的是,我并非在这个理论脉络之中考察日常生活问题”。这个撇清深有意味。选择特定日常生活和细节无可厚非,关键是为什么要驱逐“日常生活审美化”?审美为日常生活大开方便之门,“日常生活审美化”具有文化民主化倾向,与此同时,瓦解文化等级的狂欢以及犬儒主义的氛围也让人忧心忡忡。人们深陷消费制造的欲望漩涡,执著于物质多寡背后的快感和愤恨,无暇顾及现实世界的多元形象。将消费引发的竞争意识作为社会进展的动力机制往往华而不实,众所周知,消费追逐非但不能导向未来的诸种可能,物欲面前,人们反倒沉迷当下。“日常生活审美化”剔除不符合消费性格的社会景观,它们时常绕开社会成员世俗场景中的吃喝拉撒睡以及生产环节的产品形式;进入消费世界的众生的喜怒哀乐甚至于日常的苦难往往被奇观化;此外,消费机制还进而粉饰被它选中的现实图景——橱窗空间、包装美学和广告哲学等试图表达某种理想的消费图式。过分强调“日常生活审美化”势必钝化细节的反抗锋刃,而细节蕴含的文学突围的可能恰恰为南帆所看重。

南帆排除“日常生活审美化”并不代表他放弃了日常的消费形式。众所周知,消费已然沁入当下社会生活的肌理,如果强行回避,那么日常细节反倒有违真实。孜孜不倦地描写社会空间景观和物质细节切实呼应了社会生产力风格。解读《长恨歌》里物质细节的世俗品质是南帆对此类书写风格的积极呼应,在他看来,轮番乍现的物质风情连同上海市民的阁楼生活和炉边闲话,有别于革命年代的政治诉求。《长恨歌》“丰盛的细节”的消费形象跃然纸上,但它们根植于上海市民绵长婉转的日常世界,构成革命之外另一条隐秘的线索,人们凭借这些市民生活的细节“重审习惯的历史大叙事”。可以肯定,南帆更关注消费形式的日常面目,而非日常生活的消费风格。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不是世界命定的普遍形式,而只是现实一种。回避“日常生活审美化”表明南帆把握的理论分寸,他更介意消费如何深入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从观念史的缓慢进化中发现日常生活的消费品格。同时,“日常生活审美化”刻意将消费收归为某些特定阶层的生活美学,消费异化导致主体失落,对此,南帆深有顾虑。他挖掘出日常生活消费和个人之间的关联:第一,消费事关社会个体,南帆时常强调关注底层人生;第二,消费不等于狂欢和享乐,民粹主义的消费反抗也不能体现它的社会多元性。只有借助日常细节,人们才能发现消费对社会的全面塑造。

急躁的小说叙述仅仅提供旋生旋灭的阅读快感。南帆不止一处提到大众文学的细节匮乏和情节层面的急功近利。在他眼里,读者埋首于非现实的武侠世界,但武侠小说无法提供稳固的日常细节,诸种固定的小说情节模式俨然败坏了阅读个体的反思能力。指出大众文学的细节败笔彰显了南帆潜在的精英情结,南帆的说法颇有纳博科夫的韵味,后者将细节看成“高雅艺术和纯科学”世界的意义担当。但南帆并不全然厌弃大众文化,正如所谓的精英文学有高下之分,大众文化也有优劣之别。挑剔大众文化的不是、也没有违背文化研究方法论,毕竟,审视文本叙事的话语策略和追问大众文学的描述缺陷并不矛盾。作为方法论的文化研究在研究对象上不分雅俗,却不代表阐述者放弃对于文本的基本的审美判断。

在南帆看来,日常生活的细节要超越三个形态的遮蔽。其一,“革命浪漫主义”最终指挥现实主义书写的具体走向。作家必须严格挑选细节,力求达到总体观念的统一要求。其二,众多学科话语也是遮蔽细节的悍将。它们修剪日常生活旁逸的枝节并将其安放在学科的框架内,将那些不符合学科要求的理论细节扫除干净。其三,大众文化的欲望书写和故事框架结构凌驾于细节的雕琢之上。写作的套路最大限度地迎合了观众的阅读期待,却也败坏了文学书写的启蒙意味。观众热衷于在大众文学中寻找身份假想和经历猎奇,但却不欢迎细节书写提供的文学陌生化。

“细节数量的膨胀不仅增添了日常生活的厚度,同时大幅度提高了故事的分辨率。不论是风霜雨雪、田野草木、鸡飞狗跳还是邻里寒暄、婆媳怄气、杀猪宰牛,古炉村的日常生活如同黏稠的流体缓慢地挪动。这些细节多半是一个又一个微型的生活单位,具有明显的个人烙印”。读者在《古炉》的细节中找不到批判现实主义的目光,后者倾向于审视现实世界的丑陋。人们在其中也看不到“否定之否定”的批判,譬如马尔库塞发现艺术把世界变形得面目全非,由此开启了颠覆社会秩序的艺术革命。《古炉》中那些稀疏平常的日常意象如何指向面向未来的可能性,在细节中反思世界如何可能?“文学形式的意义在于,截取某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有机整体意味着凝聚起日常生活内部隐藏的各种可能,显示出自足意义”。“有机整体”大有总体性之风,但内涵却截然不同。贾平凹小说中的“孤立的片断”绝非一盘散沙,“有机整体”意味着这些淡化逻辑关联的细节的共同指向——避开总体性的单一理念,还原日常生活的复杂性和个体性。在南帆看来,挣脱总体性的日常细节在两个层次实现文学的突围:第一是细节的陌生化;第二为细节的感性力量。

《文学的维度》里的陌生化讲究“脱离日常用语的同时必然否定了日常经验”,通过语言的变形,陌生化和日常生活分道扬镳,现实主义文学的虚构和对生活的变形还够不上陌生化的标准,这个阶段的南帆依然遵循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的原初意义。在近期谈论细节和日常生活的文章里,陌生化的内部构件已然更换,陌生化和真实、细节、日常生活等词汇把酒言欢。南帆认为作家选择细节时回避了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和异化,但细节的真实和陌生化如何相安无事还需细致的论证。南帆在相关的文章中及时回应道,“‘陌生化’包含了对于日常生活的多重辩证”。在我看来,“多重辩证”至少有如下四层意思。首先,“洞察日常生活,目的是剥下日常生活的庸俗躯壳,解放内在的活力”。“关注日常生活并不是认同平庸,而是‘用一种非平庸的看法来看平庸’”。书写主体通过自身的感性目光完成了日常生活的陌生化。其次,南帆提及“诸多日常细节按照某种异于日常的秩序重新组织”,这是关系主义常用模式,不同的关系元素在重新排序后获得全新的意义景观,这个原则在细节这里照样通行。再次,日常生活的陌生化不等于排斥日常生活的庸常,沉迷于日常生活重复性的人们往往对日常的繁复细节视而不见,经验的贫乏最终源于人们发现世界的目光的匮乏,所以,唤醒人们对庸常的热情也是地道的陌生化表现。最后,南帆阐释《古炉》时提到,细节的机制展示打乱了原有文学表达习惯,也破坏了读者的阅读习惯,轻车熟路的阅读和由此而来的精神惰性会使读者忽略文学隐含的深层意味,“难读”使得读者在陌生的阅读感受中获得全新的思索方式。

此外,南帆认为情节具有文学形式层面的总体性表征,而细节则是文学感性的代表。“感性”不只是简单的文学想象和虚构,它向往一种特指的“解放时刻”,“个别、琐细、日常经验、个人的感受与气息”,从而击碎历史的总体性。这样一来,感性兼具书写层面的个体天分和文本内部的形式表征。细节的感性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崛起,躲避崇高不等同于深度的流失。当总体性用来自未来的单一观念规训当下时,日常还原了世界朝向未来的诸种可能。单纯的情节虚构容易流于重复和批量生产,细节保证了“文本的辨识度”,淹没感十足的细节保证小说免遭埋没于海量文本之中。“‘个人’与‘细节’时常成为日常生活的基本词汇”个人无疑是细节感性的又一个称谓,具体说来,它有三个向度:第一,关注日常细节源于个人主义的兴起。日常细节表明了主人公无可替代的个性,他们浸润其间的细节表明了这个人物所处的时代氛围、社会空间以及他们的情感欲求。个性意味个体解放的可能,人人无差反而消磨主体奋斗的意志。第二,作者观察世界的形色,披沙拣金,在世界纷繁的物象中寻找符合自己精神思考的细节,由此构造了别样的细节世界。第三,文本的个性进一步孵化了读者阅读文本的别样眼光,文学感性力量最终凭借阅读传播发扬光大。

有趣的是,即便反复重申文学细节对于理论和书写套路的突围,但南帆从未撕裂它们之间的必要关联,而更重视二者共存的支点。譬如,他指出,“两种视角形成的张力有效地平衡了历史的解读:社会科学有助于超越无数琐碎的个案,避免目迷五色;文学游荡于日常生活,提炼各种人情世事——这些悲欢离合或者恩怨情仇有助于从各种陈陈相因的观念遮蔽之中突围”。文学细节的弥足珍贵不代表着学科话语的一无是处,相反,这些不同的话语模式形成了有效的互补。这种辩证思维在细节和情节以及和总体性等关系中都得到了强调。反过来说,在南帆赞美细节书写的种种好处时,他也时刻对其保持必要的警醒。在文化研究的语境中考虑文学感性的突围,人们必须确认这种方式要突围的具体对象、它的历史局限性及其更新换代的诸种方式。把解放的全部砝码放在文学的日常形式和细节意象上,从此一劳永逸,这种做法实际上败坏细节的历史感,由此沦为又一种形式的“总体性”。正如南帆所言,细节的历史感强调微小的现实意象所处的时间节点,也在乎这种文学书写方式如何维持观察世界的动力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