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与意义空间的扩大

2019-11-12 09:13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南 帆

自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发表论文,迄今已经40多年。40多年的时间遭遇了许多事情,可是,我从未考虑调换工种,而是乐此不疲。如何为自己的固执兴趣找到一个有些分量的理由,说明为什么不愿意从事另一些职业,例如充当一个与各种文件打交道的公务员,或者充当一个云游四方的旅行家?

文学批评的意义是——意义再生产。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经在《隐蔽的成规》一书之中耗费近两万字的篇幅论证,文学批评即是一种意义再生产。此后,这个命题一直盘踞于我的思想之中,不仅与另一批命题遥相呼应,同时负责解释我自己的工作。

我清楚地记得,列夫·托尔斯泰曾经在他的《艺术论》之中表述过一个富有挑战意味的观点:一部作品完整自足,该说的话作家已经展示在作品之中,那么,文学批评又有什么必要无聊地尾随作品,喋喋不休地饶舌?

作为一个大师,托尔斯泰高瞻远瞩地甩开了各种琐碎的理论枝节。他抛来的是一个基本的问题,令人觉得“从何说起”。那一天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回敬托尔斯泰的方式——我会这么说,面包和煎蛋已经在盘子里,客厅里的伯爵和他的夫人已经喝过了下午茶,历史上那一场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您为什么还要握住一只鹅毛笔,一页一页地重新写下来?

神创造了世界,作家又不厌其烦地将神的作品抄到纸上。也许,神的距离过于遥远,让我代表工匠和农民提出一些问题。工匠和农民说,我们为世界生产出了房子、汽车、公路和粮食、牛奶,你们为什么始终在纸张上没完没了地书写?这种工作有意义吗?

“意义”这个词十分重要。断言一个人、一个物品或者一件事没有意义,不啻于说可以直接从生活之中删除。可是,意义的认定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件服装的意义是御寒,但是,各种服装款式——例如,长袍马褂、西装领带,或者有意在牛仔裤上制造一些破洞——同时还表明了另一些意义。当初,工匠或者农民生产出来的物品意义清晰,通常遵循实用的原则;人们或许没有想到,许多物品可以迅速地逾越实用的范畴,分别向迥然相异的方向延伸。作为携带日常用品的挎包,一个军用帆布包与LV包实用范畴之外的象征意义决不相同。我们还可以想到许许多多的例子:富人区的别墅与闹市的公寓不可同日而语,福特牌轿车与劳斯莱斯不可同日而语,oppo手机与苹果手机不可同日而语,专卖店里的衬衫与地摊上的衬衫不可同日而语,如此等等。我要说的是,我们不仅生活在物质空间,同时还生活在意义空间。从饮食起居的日常用品到一条街道、一座城市、一个民族国家,它们构成的物质空间与意义空间同时环绕在我们周围。物质空间的识别相对简单,知悉一个城市的街道构造、公交系统、饮食系统以及一定程度地了解语言、货币的使用,一个人基本的安身立命可以获得保障;然而,解读周围的意义空间远为复杂。我们漫游在概念的城堡或者逻辑的街道,某些内容暧昧不明,歧义丛生,或者不得不追溯至遥远的文化传统和风俗民情,另一些内容已经积压为习焉不察的无意识。

事实上,现今的意义空间已经分割为形形色色的区域,犹如物质空间之中的不同城市。美学意义是其中一个区域,正如经济学、历史学或者生物学、物理学构成了另一些区域。一座江心岛进入经济学区域显示的是价格,经营地产的商人正在这个区域缜密地分析影响价格的一切元素;历史学区域显示的是江心岛曾经发生过什么,例如发生过一场战役或者曾经是木料运输的中转站;自然科学的各个学科提供的数据可能涉及气象、地质构造、水流量,如此等等。相对地说,美学意义上这个区域显示的是,江心岛为什么让人心旷神怡——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里的景象隐藏了巨大的审美享受。

作家通常在这个区域工作。文学书写的目的是生产美学意义。无论是清风白云、山川草木还是世事人情,作家之所以将某一部分的世界抄在纸上,目的是展示这一部分世界拥有哪些审美功能。“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不仅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同时是一种审美的存在。宇宙之中只有一个月球,但是,由于李白或者苏轼如此擅长书写月亮,以至于这个星球为我们提供了非凡的意义空间——这甚至是其他民族无缘享受的。我们每一日在街头见到熙熙攘攘的人流摩肩接踵,无论是路人、同事、邻居还是亲人,彼此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然而,由于某一部小说或者电影,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深刻地触动了我们,让我们血脉贲张,或者潸然泪下。的确,作家的工作就是构造一个美学的意义空间,他们不负责坚实的、伸手可触的物质空间。许多时候,作家在纸面上虚构各种物质空间。虚构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区别是去芜存菁,更为彻底地敞开一个美学的意义空间。

正如物质空间会不断扩大,意义空间亦非一蹴而就,而是处于持续的建构之中。作家是美学意义的始作俑者,但是,意义生产并未止于作家。许多时候,意义可能在持续的阐释之中不断地增殖与再生产。月亮为什么意味了思乡?折柳为什么意味了惜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还有什么字面之外的含义?各种阐释不断地叠加。有些作品隐藏的意义似乎特别丰富,意义的阐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例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或者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当然,不同的意义阐释可能产生激烈的争论,这些争论涉及的是构建一个什么性质的意义空间。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真的埋藏了歧视女性的信息吗?女性主义批评出现之后,这种阐释应运而生。事实上,各种新型的理论观念往往带来不同以往的视角,另一批阐释又会诞生,例如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恋母情结”,或者“后殖民主义”发现的“东方主义”。当然,这些理论观念连同它们制造的阐释从未获得平静的接受,各种观点相互交锋的理论波澜一次又一次地打开了既定的意义空间。不论接受哪一种观点,我们都得承认,我们栖身的意义空间再度扩大了。

不言而喻,承担意义生产后续工作的人即是文学批评家,他们是“意义再生产”的主角。对于作家说来,世界仅仅是他们制造各种意义的材料。如同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他们可以从熟悉的生活景象发现各种特殊的意义。对于批评家说来, 作品是制造各种意义的材料——批评家雄辩地将他人尚未意识到的意义阐述出来。很大程度上,批评家与作家的工作方式如出一辙。这个意义上,罗兰·巴特认为批评家可以视为另一种形式的作家。

相对于物质空间,土地或者资金不会成为限制意义空间的因素。阐释之后还有新的阐释,意义空间可以无限地展开吗?这时,批评家可能遇到另一些问题,例如解释权的争夺。即使每一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阐释,也不能证明每一个人拥有同等的表述与传播范围。某些阐释可以迅速进入公共领域,声势浩大;另一些阐释只能私下流传,杯水微澜,甚至旋生旋灭。这种状况与阐释者拥有多大的解释权密切相关。意义空间的半径不是均匀地扩大,扩大的方向是充分掌控解释权的人决定的。后现代的总体倾向是,解释权愈来愈多地向大众下放。这种状况很大程度上追溯至日益发达的大众传媒。“过度阐释”的担忧是限制意义空间的另一个因素。许多人期待阐释存在某些可以依赖的“度量”,无限的阐释相当于没有阐释,甚至可能导致交流链条的完全崩溃。可是,没有任何一种“度量”赢得永恒。历史转换的标志即是,摧毁传统的“度量”,重新立法。这必将带来意义空间的重新设计。

意义空间的每一个区域存在不同的视野与聚焦点。与作家不同的是,批评家时常关注美学区域与其他区域的关系。一些理论家曾经认为,美学区域具有独立、封闭的性质,另一些区域的观念无权干涉。可是,许多事实证明,意义空间构成了一个整体,经济学区域、历史学区域、生物学区域、物理学区域等等与美学区域以各种形式互动,形成各种对话与潜对话——尽管对话之中各个区域的观念不可能势均力敌。考察可以发现,审美意义的阐释或明显或微妙地遭到了另一些区域观念的影响和修正。我使用“博弈”一词形容美学区域与其他区域的关系。我对于“博弈”的概括是:管辖区域的分配、挤占与争夺,战略与战术,不同学科拥有的知识权力,学科的知识权力与国家机器以及社会组织之间彼此交错的联系,如此等等。由于持续的“博弈”,意义空间充满了活跃的能量。我同时相信,历史可能在某些节点设立物质空间与意义空间的兑换接口——两种空间的能量可以交汇乃至统一。

无论是否意识到,意义空间是我们的栖身之所。坚硬的物质空间内部交织着各种解释,这即是意义空间的构成。无数的论述围绕在周围,决定我们的每一个选择。如同物质空间的持续改善,我们有理由期待一个更为理想的意义空间。我将文学批评的工作汇入如此宏大的图景,这种联系将为我40多年的固执兴趣提供一个堂皇冠冕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