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跃进!”——民工、信息、身份的怪圈

2019-11-12 09:13罗鹏CarlosRojas盛建杰尹林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美〕罗鹏(Carlos Rojas) 著 盛建杰 尹林 译

杨志知道这“端端”,该是假名。可叫上,答应,就是真名。一个称呼,真与不真,重要吗?

——刘震云《我叫刘跃进》

“不像呀。”

一位来自甘肃的粗壮男人好奇地端详着身边这位不幸的受害者,刚刚这位受害者和那个妓女被捉奸在床。这位甘肃男人拿着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刘跃进。虽然身份证上的照片和现在这个不幸的赤裸男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但这个身份证就是在这个男人的腰包中发现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身份证的作用不在于认识对象,反而使人误认对象——因为主体的身份恰好被照片本身和照片表面的指涉人物之间的不匹配所确定。

事实证明,身份证和腰包原本是一位来自河南的农民工刘跃进的,他是北京建筑工地的一名厨子,他的腰包被来自山西名为杨志的农民工偷走,紧接着杨志落入由一伙甘肃农民工设下的陷阱中。这一陷阱开始于一名假装成拉客妓女的年轻女子,她引诱杨志来到北京五环外一个肮脏小巷尽头的一间公寓内,很快,两人就脱衣上床了。这时,这位女子的三名男同伙突然冲入房间打断他们做爱并且收走了杨志的所有财物,包括几个小时前杨志刚从刘跃进那偷来的腰包。因此,腰包中身份证的功能不是指明身份,反而误导了身份。

上述情形发生在作家刘震云2007年发表的小说《我叫刘跃进》的第一章中,小说以当代中国人口统计和身份认同方式转变为背景。1958年实施户籍登记制度以来,所有中国公民都有了户籍。该制度旨在限制未经许可的人口迁移,特别是从农村进入城市。1978年改革开放后,中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增长时代;然而城乡间迅速扩大的贫富差距在改善社会经济环境的同时,又使很多农村人认识到去城市谋生的潜在好处,大于因离乡失去户口而丧失的相关福利。结果,大约有1.4亿流动人口涌现出来,仅北京就有700多万农民工,超过全市人口的三分之一。刘震云小说开头片段中涉及的所有角色都是来北京闯荡的外来务工人员,这并不是巧合。当代社会,中国农民工处于一个奇怪的夹缝位置。中国虽然依靠农民工的廉价劳动力促进经济持续增长,然而农民工被默认能去城市找工作,却不能享受城市的社会福利。

虽然在这个新兴经济体中,中国农民工的境况非常不稳定,但从理论上来说随着户籍制度的改革,越来越多的农村人不再受出生地和居住地的严格限制,而是选择去城市中追求另一种生活,拥有新的身份。刘震云的小说中,杨志第一次遇见(假)妓女,礼貌地问她的名字的情节简明地诠释了这种自我再造的可能性。小说中写道,(假)妓女回答杨志她姓张,但补充道“就叫我端端吧”,“杨志知道这‘端端’,该是假名。可叫上,答应,就是真名。一个称呼,真与不真,重要吗?”

这一情节恰好是对儒家提倡的正名主张的一种颠覆。众所周知,《论语》提出名正则言顺的思想,这转而被认为是高效政府与和谐社会必要的先决条件。不同于儒家强调的名正言顺与理想化的社会和谐,刘震云的叙述表明现实将不可避免地受到语言的引领。在后者的观点中,社会现实是语言集体使用的产物或是尤尔根·哈贝马斯所说的“交际行为”。其结果就是在这个指称与所指的流动系统中,个体可能会遇到对他们已有社会身份的再确认(正如很多社会精英),可能会发现他们自己处在被战略性的误认位置(正如杨志遇到甘肃骗子时),或甚至试图用一种新身份(正如张端端遇到杨志时)。

接下来的论述,我将通过对刘震云的小说分析反映当代中国社会和身份认知的转变。我认为小说中的农民工不仅往返在不同的地理位置,而且穿梭在关于个体身份的不同社会政治观念中。基于创伤心理分析学、债务经济协议、指称和所指的哲学模型,我坚信中国当代社会是由社会组织和信息管理两种不同模式相互叠加而形成,二者分别隐藏在传统毛式户籍制度和当代新型自由经济中。这部小说中的农民工表现了这些社会经济模式的深远影响以及它们各自的局限性。

创伤起源

《我叫刘跃进》开篇直入主题,交代杨志在北京一家小饭馆吃午饭,饭馆老板是老甘,他和杨志一样都是来自山西的农民工。故事开始于杨志吃完饭,老甘过来收账并托杨志帮忙寻找他的皮夹克。几周前,这件皮夹克在店里被偷了,如果杨志能用他在北京的黑社会关系找到这件夹克,老甘愿意给杨志20块钱。从小说中我们知道,这件夹克本身不是很有价值,它也不是用真正皮革做成的,老甘迫切地想找回它,是因为记顾客欠账的账本放在了皮夹克的口袋里。问题不是老甘不知道谁欠了他什么东西(他对此了如指掌),而是他怕查无实据,欠账的人赖账。当老甘提起被偷的夹克时,杨志厌恶地照地上啐了一口痰,并抱怨老甘一边让他帮忙找人一边收他饭钱。然后,杨志仍付完账,离开了饭馆。就在这时张端端尾随杨志走到街上并问他是否需要特殊服务。

虽然老甘的皮夹克和账本在小说里再也没被提到,但开篇的这个片段介绍出这部小说涉及的主要问题:创伤、债务、损失、因果。例如,在遭遇甘肃骗子后,杨志不是因为丢失腰包(毕竟这个腰包也是几个小时前杨志偷来的)心急如焚,而是因为丧失了性功能。也就是说,当杨志发现自己的性交行为被打断后丧失了性功能,他便认为恢复性功能的唯一希望就是找到张端端。因此,杨志寻找张端端可以看作是弗洛伊德所称的“创伤性神经症”的一种情况,也可认为是一种对早期创伤事件的强迫性重复。弗洛伊德认为,强迫性重复过程能修复原来的创伤。按照这种逻辑,杨志寻找张端端或可视为这样一种恢复初遇重要性的尝试。

杨志在找张端端时,刘跃进为了要回他被偷的腰包也在找杨志,这个腰包的意义同样也与早前的性屈辱有关。除了刘跃进的身份证、电话本、一些收据和4000多元的现金外,被盗的腰包里还有他的离婚证和一张6万元的欠条。这张欠条与6年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关。6年前,刘跃进在河南县城的一家餐馆当厨子,但他老婆还在农村。刘跃进便求他的新老板李更生给他老婆在城里也找个活儿。李更生答应了,却在刘跃进老婆进城后不多久就和她偷情。随后,刘跃进发现这件事,他不仅要求立即离婚,而且要求李更生赔偿他“精神损失”。李更生同意刘跃进的要求,但条件是一份6年的契约:6年期间刘跃进不能打扰李和刘前妻的生活,否则6万元的欠条作废。所以对于刘跃进,这张欠条既提醒自己遭受过的背叛,又让他对希望能用这笔钱建立新生活满怀期待。这张欠条使刘跃进一直束缚在遭受背叛的回忆中,弗洛伊德认为强迫性重复的不断回溯使早期创伤一直存在,而这张欠条则是强迫性重复的一种变体。正如凯西·卡鲁斯总结的,创伤试图传达“一种不可得的现实或真相”,而且“因为创伤的显露时间和位置的双重延误,它不仅与已知有关,也存在在我们无意识的动作和语言中”。

就欠条这一形式而言,刘跃进的离婚遗产被明确地转化为货币债务。如弗洛伊德式创伤一样,债务提前占据着未知空间,其中初期经济境遇的意义在未来某个时间点才能兑现。此外,李更生协议中的具体条件使刘跃进处于一个奇怪的时间间隔中——在离婚之前,他被明确禁止与以前的生活重新啮合,同时又被迫处于等待模式中,直到拿到这笔钱建立新生活。即使后来刘跃进从县城来到了北京,这张欠条依然标志着刘跃进与她前妻及前妻新家庭的复杂情感和金钱关系。

当小说进行到大约一半时,已经十几岁的刘鹏举(刘跃进的儿子)突然来找刘跃进,这使得拥有刘跃进过去和未来双重意义的这张欠条变得更复杂。在谈判离婚协议时,刘跃进不仅要求单独抚养刘鹏举,甚至拒绝了前妻提供给刘鹏举的学费。刘跃进到了北京后,刘鹏举仍留在县城里读私立学校。所以当刘鹏举突然出现在门口说自己辍学了,想搬到北京,打算和女朋友开一个足疗店时,刘跃进震惊了。听到刘跃进多次吹嘘有6万元,刘鹏举要求刘跃进把钱给他让他干自己的事业——刘鹏举没意识到这笔钱的特殊来源或意义,也不知道刘跃进还没拿到这笔钱。

和欠条一样,刘跃进的儿子刘鹏举也是刘跃进上次婚姻遗留问题和未来希望的体现。这些矛盾关系体现在:刘跃进离婚后坚持独自承担刘鹏举学费,同时因李更生偷情而造成刘跃进离婚并给刘跃进带来伤害,刘跃进又要求李更生赔偿一大笔钱。此外,这些看似对立的要求都具有象征意义和实际意义。例如,刘跃进要求李更生赔偿6万元,既有惩罚李更生行为的象征意义,也为刘跃进拥有坚实的财务缓冲提供了实际的好处,刘跃进可以用这笔钱创建新事业和组建新家庭。相反,刘跃进坚持独自承担刘鹏举的学费不仅重申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还是对刘鹏举未来乃至刘跃进自己未来的一种有计划的投资。换句话说,这样做不仅能使刘鹏举长大后更有机会得到一份赚钱的工作,而且刘跃进希望刘鹏举将来能为自己养老。

刘跃进在处理自己和儿子及前妻关系时所面临的选择,反映了中国无数农民工正在面临的类似挑战。虽然有些农民工会带着家人一起进城,但很多人为了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和生活,被迫离开孩子进城务工;或者让孩子们自己进城务工养活家庭。讽刺的是,这些农村父母为给家庭提供更有保障的物质生活而被迫离开孩子们,而同时这也给彼此带来隔阂与疏远,最终导致家庭分裂。

有两部关于中国农民工的纪录片,从不同角度探讨了这些问题。如2009年纪录片《归途列车》或称《回家的最后一班列车》(范立欣导演)中,我们目睹了一位生活在四川农村的青春期女孩,和她去广州务工且一年只能见一次的父母之间日益严重的情感裂痕。2005年的纪录片《中国正蓝》揭示了一种类似的现象,但这部纪录片关注的是一群被父母送去城市打工补贴家用的少女。在这两种情况中,每一代人的目标和梦想都有明显分歧——而这分歧通常会因家庭成员试图实现那些相同的梦想而加剧。特别是这些作品中反复探讨的一个问题:这些目标是主要关乎个人利益的狭隘构想,还是有关整个家族的更宏大目标。

在《我叫刘跃进》中,我们从刘跃进和他儿子刘鹏举的复杂关系中发现了破碎家庭结构的另一种模式。刘鹏举和女友在到达北京后的第二天又突然离开,回到刘跃进前妻新家所在的县城里。刘鹏举没能从刘跃进手中获得所需的启动资金,他后来发现这笔钱实际还在他的继父李更生手中。刘鹏举把刚出生的弟弟作为人质向继父索要严格来说属于亲生父亲的钱(刘鹏举认为这是他应得的),这一行为悄无声息地加深了父子间已有的裂痕,这一裂痕分离着这个破碎的家庭,毁灭着他们残存的梦想。

存档债务

当刘跃进试图寻找他被偷的腰包(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欠条)时,他偶然得到一个昂贵的手包,这个手包是杨志从一位富商的老婆那偷来的,但刚偷来就被杨志丢弃了。这个包里有一些化妆品、银行卡、500元左右的现金和一个U盘,U盘里储存着这位富商及同伙犯罪的照片、音频和视频。这个U盘中的内容是富商老婆为自保而秘密拷贝下来的。富商着急找回U盘,甚至花了20万元请私家侦探。后来,盗窃团伙和富商的同伙都在找这个U盘。与此同时,直到手包被刘鹏举和他女朋友偷走后,刘跃进才发现U盘的重要性,而且他发现所有在找U盘的人都以为U盘在他的手上,于是,刘跃进决定以此最大程度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在这个过程中他希望能增加找回欠条的几率,这仍是他的主要目标)。这是一个复杂的骗局,在骗局中多方都在搜查这座城市以寻找一件本身处于不断流转状态的物品。

刘跃进丢的欠条和他随后发现的U盘在小说中占据相当的分量,它们都被放在被偷的包里(小说中把腰包和手包统称为包),单独看来,它们都是无关紧要的物品,但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因为这些物品的投机性价值,找到它们成为小说中人物的共同目的和欲望。在叙事学方面,这两个包可看作是希区柯克所称的“麦高芬”,也就是说,作为欲望对象出现的叙事元素,其主要功能只是推动小说情节向前发展。然而,除了在小说叙事中起作用,无论是欠条还是U盘,在中国社会经济结构转型中都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首先,如小说开头老甘被盗的账本,欠条和U盘也都是债务和义务的载体。举例来说,作为刘跃进婚姻破灭的产物,欠条是一份未来赔偿的合同,同时也是李更生控制刘跃进的工具。同时,U盘中储存着用来勒索别人的个人信息,因此U盘也可以控制他人行为。这样一来,这个U盘就强有力地象征了两点,一是资本本身被信息需求所推动的程度,二是试图防止错误信息之危害的努力程度——或者说,是这个U盘自身所处的投机经济体的症状。

其次,欠条和U盘实际上都是信息储存库,无论哪种情况,这些储存的信息都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获得(欠条是一种双方当事人已知的实物记录,而U盘仅包含一份数字档案的副本)。然而,这两件物品有一个显著区别:欠条是一份签署的合同,它的意义在于它的唯一性;从理论上讲,U盘中的数字文件可被无限复制。在某种意义上,欠条和U盘在小说中并存凸显出当代中国对于个人信息管理的两种主要方式间的转变。一方面,欠条就像老户籍制度下的个人档案,个人档案中的文件通常是由个人的工作单位保存,而人们把档案转往其他地区的权利也受他们访问文件的权限限制。另一方面,U盘是当代信息科技发展的产物,它更加强调了批量电子档案的重要性。与老户籍档案相比,这些数字档案可能包含更多个人信息;而且这些电子数据并不是储存在单一的地方,而是可以通过各种形式和媒介进行传播。

《我叫刘跃进》除了关注作为个人信息库的U盘外,还创建出一个刘震云在他2003年小说《手机》中曾探讨过的主题。这部早期作品描述一名北京访谈节目主持人,他的妻子从他的手机短信中发现了他出轨的证据,然后他的生活就开始瓦解。小说《手机》和它的电影改编(刘震云也写了剧本)几乎同时发布,《我叫刘跃进》也一样。电影版《手机》是由中国导演冯小刚执导,获得2003年中国电影最高票房;也激发出人们对手机及其他通信技术影响的热议。看完这部电影后,无数中国手机用户声称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手机中有潜在破环性的个人信息,据此他们急忙改变了使用手机的习惯。这部作品表面上反映出手机对社会关系的有害影响,可反讽的是,这部电影最大赞助商之一就是手机制造商摩托罗拉。此外,由此产生的赞助宣传在挽救摩托罗拉的命运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叫刘跃进》中寻找欠条和寻找U盘是并行的,前者象征着传统户籍及其与当代中国底层农民工生活的关联,后者象征着现代信息技术及其与城市精英的关联,如小说中商人试图找到U盘。刘震云的《手机》做了一个有益提醒,在中国的手机用户数量已经超过10亿、互联网用户数量已超过5亿之时,无论是手机还是丢失的U盘所象征的数字档案,都和中国大部分人口有直接联系。《我叫刘跃进》似乎表现的是两个非常不同的社会阶层(贫穷的农民工和富有的商人)之间的差异,但实际上小说关注的是两种信息和社会组织系统(户籍和虚拟档案),这种关系延伸到中国的大部分地方。

欠条和U盘代表两种身份信息处理方式的对比,这种对比也可以通过考察哲学中的有关讨论来验证,即特定名称(比如一些实物,金子)如何指称所指。在20世纪前后,哲学家弗雷格和罗素对于什么是参照物的描述性模型做了不同的解释,其中特定名称是一组描述性定语的概念简称,对应某种确定的所指之物。在这一模型下,一个特定名称不是直接表示它的所指之物,而是与所指之物相关的一组描述性定语。随后由索尔克里普克推广的替代模型表明,名称与其所指对象通过最初的“洗礼”而被联系在一起,从此之后,就算有人在此期间对名称或所指之物的理解有激烈转变,二者也继续关联。后一种模型中,固有名称就如同克里普克所说的“固定指称词”,因为在这个所指对象存在的环境中它只会指称同一个物体。比如,如果现在人们所认为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其实是由弗朗西斯·培根所写,那描述性模型就会假定莎士比亚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指的是之前被称为弗朗西斯·培根的这个人(因为他才应该是最符合我们常常赋予莎士比亚那些特点的人),而因果模型则会假定这个名字仍然指的是同一个人(尽管他已经不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这些问题的当务之急,不是名称本身的固有属性,而是人们怎么去使用它们。对于名称和所指的感性认识完全有可能随时间而改变,转而受到它们所在的某种社会制度结构的影响。事实上,有证据表明,在不同的文化中人们对于名称所起作用的感性认识也会不同,甚至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们也是如此。认识到语言实际应用的重要性,那就更有必要去考虑,那些关于名称和所指意义的不同假设是如何传达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如人们是如何考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官方文件如身份证和户口是如何产生的(与关于莎士比亚和培根的反事实设想相对而言)。从这个角度看,那些对命名持有因果关系看法的人,不仅认为固有名称会一直指代最初所指,就算有不同的关于所指之物身份的信息,也不会改变(正如克里普克模型所预示的),而且他们还会尽力确保,所指一直保持与其最初的那个名称所包含的信息相符。换句话说,名称与所指对象间因果关系的含义,不仅在于名称如何与所指对象联系到一起,还有所指对象是如何一直受名称所含信息和假设的约束。与之相反,描述方法逐渐削弱名称和它们所指对象间的制约联系,以此来推动一种更加灵活的身份认同方法的产生。言外之意是,不管何种情况下,就算关于所指对象的理解有了颠覆性的改变,因果方法都认为名称与其所指对象紧密联系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因果方法能够有效地约束实体远离其最初的某种属性,反之亦然。

在刘震云小说中,欠条和U盘都是更广泛对比的转喻,用来指代当代中国处理信息和身份关系的两种不同方式,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借用之前的语言辩论哲学来重新表示两种相关的社会管理方式间的差异。一方面,传统的户籍体系依赖的是对社会身份认同的理解,而这是基本的因果关系(或者反描写主义),就这一点而言,个体还是维持着其户籍所定义的身份信息。另一方面,当代中国人们的社会身份逐渐地不再通过固定在户籍中的信息表示出来,而是通过人们实际生活和工作的地点信息来表现。在后一种体制中,身份不再被预先设定的属性所定义,而是通过一系列不断更新变化的复杂数据点来决定。

然而,随着户籍制度对人的束缚减弱,农民工要想获得一个全新身份仍面临巨大阻碍,实际上,即使农民工们能够改变户籍中某些特定的方面(尤其是他们生活工作的地址),但他们还是很难改变其他的属性,比如性别、种族或固有名称。而且就算许多农民工在城市里能够比在农村时挣更多的钱,但他们仍然很难使自己所处的社会阶层发生显著变化。事实上,相比于其他国家,中国社会的流动性(即个体从一个社会经济阶层转向另一个)程度相对较低,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中国巨大的农村人口数量及户籍制度的效力。但是如果从跨代的角度来看,会出现不同的情况,研究表明,在当代中国社会流动性(即个人所处社会经济阶层不再同于其父母所在)相对来说是较高的。也就是说,虽然大多数农村人很难彻底改变自身的社会经济地位,但他们可以帮助自己的下一代改变自己的阶层地位,所以对于许多农村人来说,他们改变自身命运与孩子命运的能力是不同的。

两代人之间的责任冲突在刘跃进和他儿子刘鹏举的关系中可以觉察到。在刘鹏举偷了有U盘的手包后,一群黑社会歹徒绑架了他和他女朋友,逼迫他们说出U盘的下落。然而,当歹徒确定U盘不在刘鹏举手中时,他们把刘鹏举作为人质威胁刘跃进找出U盘并交给他们。最终,刘跃进成功用一个看起来像真U盘的假U盘骗过歹徒,歹徒放了刘鹏举和他女朋友。随后,刘鹏举为了逼迫继父交出原则上属于刘跃进的6万元,绑架了他刚出生的弟弟。从根本上来讲,刘鹏举是把自己遭受绑架、作为人质的经验用在绑架他弟弟上。刘鹏举以这种方式默认了自己的商品化身份,以此获得本属于他父亲的离婚协议金并打算用这笔钱开创自己的事业。就像刘跃进用一个假U盘作诱饵换来他儿子的自由,刘鹏举同样以他刚出生的弟弟作为书面合同的替代品逼迫继父交出6万元。

指示词和辩证法

刘震云的小说《我叫刘跃进》中同名主人公有一个非比寻常的名字。考虑到在毛泽东时代受政治话语的影响,父母给孩子起的名字常常带有爱国主义色彩,小说中虚构人物刘跃进的名字很可能是他父母在“大跃进”运动(1958—1961)后给他起的。“大跃进”最初是第二个五年计划构想中的一部分,试图通过极速工业化跳跃式开启农业社会向共产社会的转变,在此期间,国家鼓励农村组建人民公社,消除农民以家庭为单位的土地经营。刘跃进的名字根据这场运动所起,即使这场运动的意义在随后的历史发展中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但刘仍然保留着他原来名字以及这场运动最初带给此名的积极含义,和在历史反思中获得的清醒认识。

虽然刘震云的小说没有明确提到“大跃进”本身,但它的关注点是实现了这场历史运动诸多目标的当代社会,所以这部作品实际间接地反映出“大跃进”。举例说明,在“大跃进”开始时,毛泽东就提出过不久之后中国的工业产值将超过英国,而20年后的改革开放,确实使中国经济总量不仅超过英国,还超过世界上其他国家。“大跃进”曾试图通过鼓励更多集体形式来斩断家庭纽带,而由邓小平贯彻实施的社会经济改革带来的人口流动潮,促使数千万农民离开他们的土地。改革开放最终实现了“大跃进”时期制定的许多未实现的目标。因此,刘震云的小说通过主人公的独特名称,凸显出“大跃进”和毛泽东时代的历史影响,同时强调了当代中国偏重经济发展而出现的许多负面效果。

为了更具体地说明主人公名字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作品的标题入手。虽然刘震云的小说是以第三人称叙述,但小说标题“我叫刘跃进”明显是第一人称叙述。构建一个简单等式:标题证实名字刘跃进和第一人称代词“我”之间的等价关系(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标题使用联系动词“叫”来连接主语和谓语:我叫刘跃进)。理解主人公的名字在小说标题中的作用,关键不在于名字本身而在于标题中对代词“我”的使用。从语法角度而言,一个代词被认为是一个指称——或罗曼·雅克布森所称的“转换”——这个代词的指称会根据具体语境而变化。如果代词的所指必须联系上下文才能得知,那么刘震云小说的标题实际上非常模糊,因为标题中的短语没有确切的上下文。而且这一短语只出现在标题中,在小说正文中没有出现。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人们会认为这一短语的隐含说话者就是刘跃进自己(因为他有效地证明了自己),但如果我们考虑一下这个标题出现的背景,就会出现一种更模糊的可能性。在小说的封面和标题页上,标题短语其实出现了用于识别的附加语境信息——即“刘震云著”这一短语。当然,在一个层面上“刘震云著”可能仅是对小说著作权的声明,但从字面上可以读出更多有关第一人称陈述越过著作权并与其明确配对的声明:我是刘跃进,由刘震云所写——也就是说,我,刘震云,是刘跃进。结果可以论证,标题甚至整篇小说——可以看作是一种间接自传形式。和虚构人物刘跃进一样,刘震云也姓刘,来自河南,目前居住在北京且出生在1958年(“大跃进”第一年)。刘震云自身可以看作是他小说主人公的影子,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篇小说围绕着刘跃进试图恢复他的身份展开,但小说标题恰好形象地表现出一种对立关系——运用刘跃进的故事表现作者自己的目的。

一位农民工作家何真宗的半自传体小说《城市,也是我们的》对代词也有类似使用。何真宗在1994年来到广东,16年后以自己的经历写成《城市,也是我们的》。起初这部小说在2009年以广播的形式播出,次年出版成书。像《我叫刘跃进》一样,《城市,也是我们的》也是关于农民工的,作品围绕父子关系特别是叙述者和他父亲的关系展开,是父亲给予他的文学训练让他能够完成这部作品。这部小说的书名来自一首诗,这首诗是叙述者在城里取得居住许可证后不久,写给妻子和儿子的,在诗中他自豪地说,现在“这个城市也是我们的”。虽然这句话的意思在叙事上下文中很清楚,但当被作为小说标题时意思就不确定了,它可能是指小说中的主人公和他儿子(在故事中的)或者是指作者和潜在读者。“也”这个词在标题中的意思也含糊不清。和标题中的第一人称复数代词一样,副词“也”默含对所有权的其他声明——尽管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最终声明还不确定。也就是说,标题中的“也”无疑承认了对公共社会空间如一个城市所有权的竞争性声明,并且承认了本质上社会认同必须来自集体的要求,但它没有明确指出拥有共同发声权利的人是谁。

《我叫刘跃进》首尾呼应,结尾讲述刘跃进在一家小餐馆吃午饭。此时,刘跃进刚回到洛水试图找到刘鹏举并且要回本该属于他的6万元。然而,在洛水刘跃进得知刘鹏举和他女朋友已经去了上海,他俩希望在上海能发财。刘跃进认为刘鹏举和他女朋友拿着本属于他的钱会去上海胡混,于是决定去上海找他们。这时刘跃进想起自己离家后就一直忙着赶路,还没吃饭,便到一家小饭馆,买了一碗面条。当他吃完饭,一抬头看到了瞿莉——富商的老婆,就是她的手包和U盘给刘跃进带来很多麻烦。实际上,瞿莉一直从北京跟踪刘跃进到洛水,因为她想让刘跃进帮她找回被偷手包中的另一件物品。瞿莉对刘跃进解释说,每个人都在找U盘,她更感兴趣的是包里的一张小卡,这张卡是普通银行卡的一半大,她急切地想找回来。这样一来,刘跃进发现他又回到了起点,既要开始一边寻找6万元(现在在刘鹏举和他女朋友手中),又要一边寻找瞿莉包里的小卡。

小说结尾,两次寻找行为的变数含混不清地留下来。比如,刘鹏举打算怎样用这笔钱,或刘跃进担心刘鹏举只会浪费这笔钱的顾虑是否正确,我们几乎都不知道。除了对于某些人如何生活在危险中的模糊指代外,同样我们也不知道关于这张卡的任何信息或瞿莉为什么要找回这张卡或者这张卡是否储存数字数据(像银行卡)或打印数据(像刘跃进被偷的身份证)。相反,我们知道的关于这张卡的唯一具体信息是卡上画了个孙悟空。孙悟空是明朝经典小说《西游记》中的猴子主角,小说描写一群去“西方”取经的唐朝僧人的奇妙冒险。小说结尾,这群僧人成功取得佛经,但在归途中,他们突然发现拿到的经文都是空白的。因此,他们又回去拜见佛祖,佛祖告诉他们收到的白纸本子的确是“无字经文”,但佛祖又补充说,如果他们想要有字真经,他也愿意给他们。就像“无字经文”,《我叫刘跃进》中画着孙悟空的卡可看作是典型的“麦高芬”——一件急需寻找到的物品,其准确特征永难名状。这张卡是信息和价值的象征,尽管它的内容故意未指明。其意义取决于它在故事中的位置,而这一故事还未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