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尤凤伟中短篇小说的权力叙事

2019-11-12 09:13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李 涵

近年学界对尤凤伟小说的评介,多以官场作为切入口,这一路径对其小说的把握的确具有相当的有效性,单从数量上看,这一类型的写作也占据了重要比例。但以官场作为叙事空间,对权力生态、结构、秩序加以呈现的同时,最为普遍的教育、婚姻等生活场景中的权力因素、看似清奇的文艺圈的内里、权力干涉与司法公正的周旋以及基层政治环境中的人事,同样是尤凤伟未曾忽略的写作面向。这些层面构成了尤凤伟近年的写作图谱,是尤凤伟介入社会现实的重要路径,体现了尤凤伟对现实周到的观察与贴近。因此,官场只能说是权力最能集中展演的场域。那么,以“权力”解读尤凤伟小说便是挣脱“官场”标签所局限的讨论范围,容纳更多生活内容、社会问题以及可能性思考的尝试性操作。

一、小说地图与权力叙事

尤凤伟的写作自新时期开始,保持着一定的写作速度和写作品质,呈现出较好的写作惯性。身为一个作家,不同阶段的创作实践是不断思考、创新探索的体现,但作家的写作风格和追求也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而介入现实便是尤凤伟作品中最为显明的质素之一。当然,以时间横轴为坐标进行观察,如是写作观并非一以贯之于他的小说创作之中,但近几年,其写作出现了接续最初直接介入现实这种写作诉求的特征,且主要集中于中短篇小说。在此可以简单梳理尤凤伟的创作历程,从而为他近年写作的基础、脉络、资源开辟纵深化的解说途径。

尤凤伟创作伊始,正值新时期文学的喧腾、繁荣时期,因而小说虽在伤痕、反思潮流中偏于肤浅化,但具有当时开放的时代印记。知识分子的介入、批判、直言情怀是他写作的重要动力。随后,受到外部环境以及自身经历和文化资源的影响,尤凤伟转变思路,寻找突围方向,形成了以《庞跑婆婆》为开端标志的一系列民间写作风格,其中引起较大反响的是土匪传奇故事——石门系列。在此之后,尤凤伟开始了对介入现实的“偏离”,他采取了折中办法——返回历史领域之中。这里运用“折中”一词并非随意,因为一方面尤凤伟对于写作的方向和路径,仍然存留疑虑,毕竟写作的偏移与转变并不能一蹴而就;另一方面在于尤凤伟不满视域的局限和责任的缺席,由是不懈于“转变”。《生存》《生命通道》《五月乡战》等抗战小说便是转变的初始之作。尽管在这些作品中,尤凤伟的创作视角在于抗日战争中隐晦的和常被人忽视的暗角,从而避免了惯常的宏大叙事和英雄叙事,挖掘、呈现出一些被历史遮掩的事件与人物,但这一类题材因其“正义属性不容置疑”,便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反思局限性。所以,在尤凤伟看来,“写这档子事可以摆脱意识形态的追诘”,有着“逃避”嫌疑。那么,相比较而言,尤凤伟涉足历史中更具思考性和写作空白的领域,则证明了他创作的努力方向和价值立场的坚定。最具说服力的是《中国一九五七》《衣钵》等长篇小说的面世,尤其是前者,被看作是知识分子的良心之作。在此需要指出的是,此类题材并非直面当下,而是面向已然发生的历史事件。但事实上,历史虽然与现实有着时间、空间的距离,但历史事体、经验可能在这天然的距离中深藏了当下现实发生、发展的可能性逻辑。

正是在这一渐进的过程中,尤凤伟从所谓的“回避”一步步回到以更为直接的面目介入社会现实的写作道路上来。一方面,在新世纪初乡土与城市交融的背景下,尤凤伟创作以《泥鳅》为代表的农民进城打工题材的系列小说,对社会结构变革造成的社会问题以及底层人的生存处境给予了深切关注;另一方面,尤凤伟开始重新接续新时期的写作诉求,围绕“权力”形成了中短篇小说系列。这些小说多以权力为结构性情节和思考原点,反映社会问题时呈现出紧迫感与批判性,外加以贴合当下热点的属性,可清晰地表现出“回归”的趋势,而资源脉络亦可供追寻。不得不说,这是作家在创作探索过程中,根本的写作观、价值观起作用的结果。似乎社会现实对尤凤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虽因外部环境问题,尤凤伟出现了写作的迷茫与转向,但却并未因此隐匿写作初心而彻底放弃介入的情怀,而是在不断尝试中寻找不同的介入方式与角度。因而,解读尤凤伟近年来这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是打通其写作历程非常有效的切入点和关节;而以权力作为解读策略,可以开辟整体把握尤凤伟小说创作更为宽阔的进入通道。

那么,为深入这一系列中短篇小说的写作内里,铺展尤凤伟具体的写作图谱从而追溯沿承脉络是可行的方法,这样便可理清为何尤凤伟近年写作接续了新时期创作原点,以及我们也将会发现为何“权力”是这些小说中重要的结构性情节。可以发现,他的早期作品,都以“权力”二字作为生发故事的核心力量,因为权力的运作、权力关系的纠缠,对人、情、事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影响。这些影响可能是显在的,直接改变着事情的发展与走向,如周仁山师傅即将到手又“飞走”的房子,如书法家唐裴能力的认定问题;也可能是内隐的,对人的品性、心理产生细微但深入的改变,甚至异化。而作者又通过小说情节的发展、走向展现出对权力的反思。此外,我们亦可以明确的是,此时尤凤伟的创作具有非常直接的介入意识,关注由权力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落脚点在于人的遭遇与处境,而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也呈现了这样的关怀面向。尽管这些早期小说在艺术表现上不甚完美,但是却能清晰地展现尤凤伟的写作起点,当然,这样的写作起点与当时社会环境及作家本人的品性都有着相应联系。以此为基础,当我们审视近年来尤凤伟的中短篇小说中的权力叙事时,便可形成跨时空对读,联系与区别也就更为直观。

在清楚了尤凤伟写作的历史化脉络后,引入权力概念的理论阐说也是不可缺少的准备性工作。建立起另外的权力阐释系统,即“我认为与其把对权力的研究指向统治权的法律建构方面和国家机器方面以及伴随它的意识形态方面,不如把权力的分析引向统治方面(不是统治权)、实际的操作者方面、奴役的形态方面、这种奴役的局部系统的兼并和使用方面以及最终知识的装置方面”。实际上,就是将权力指向如何发生层面上,即统治方式,而非统治者本身。进行粗浅化的概括,是语境、观看角度的不同,引发的不同层面的思考。通俗来讲,就是权力如“毛细血管”般细致绵密地弥漫、渗透在社会的各个层面、角落中,无处不在。这种权力阐说的启示在于,面对权力时,我们可以采用更具开放性的视野。也就是说,在摆脱局限的领域和有关权力的否定性刻板印象的同时,以更为广阔也更为细微的角度了解权力如何呈现于尤凤伟的中短篇小说之中。

在对尤凤伟小说创作历程进行历时性梳理以及对权力概念进行辩证认知之后,本文将以权力理论为依托,具体进入尤凤伟营造的中短篇小说世界中,以细读的方式,分析、解读尤凤伟如何想象、虚构、表现、反思权力,又是如何以权力为结构性情节,展现社会问题、容纳批判意识。

二、权力的想象

尤凤伟的权力书写,散见于不同题材作品之中,涉及不同对象或层面,但毋庸置疑的是,尤凤伟在官场系列小说上着墨最重。原因在于,官场这一书写空间、官员这一书写对象,能够最大限度地容纳权力的运作机制。也就是说,官场作为权力中心与漩涡之地,权力欲望、权力文化、权力生态、权力理想等都能得到集中展演。需要注意,这里的权力是与金钱、欲望、地位相联系的,被异化的变质了的政治权力。这样的权力若弥漫开来,会造成如何严重的后果,以及对这种后果的重视与及时处理是尤凤伟的创作重点。但同时不能忽视的是,权力不仅局限在官场这一场域中,而且已然渗入社会、生活的肌理中,渗入家庭、教育的普遍认知之中,渗入人与人的关系和交往中,甚至是无意识的思考方式、身体反应、语言习惯中。可以说,权力的博弈无处不在,这比直接书写权力运作更为微细而深入。由此看来,尤凤伟在中短篇小说中呈现的是一种全景性的权力透视,通过这种透视,介入社会现实的方方面面,以达到批判与改善的目的。

(一)权力与人情

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无论从社会运行层面还是从个体发展层面来看,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往往具有决定性力量。尤凤伟注意到这种关联,也注意到这其中存在着复杂且微妙的权力关系,于是他在小说中反映了人脉关系网络的形成,以及这种关系网络作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对个人命运、事情发展方向的强势干预。小说《水墨》非常典型。坧泉是一个有艺术才情和能力而不擅长交际的画家。最初,坧泉名不见经传,在一次画家笔会中,他作为替补出席的遭遇生动地呈现了无人脉关系而无法出头的窘境。华腾地产的韩总是这次画家笔会的主办方,在与画家见面的过程中,冯老“介绍到谁,韩总便对其合掌点头道声久闻大名”,而“一来二去就介绍到了坧泉,韩总望着他稍稍打了个哏,又照样说句久闻大名,即使再迟钝,人都会从这吊诡的停顿里体会出其中的意味,画家们彼此交换着不言而喻的眼神”。但很快,坧泉在画界的地位升腾而起,而这种升腾究其根本是人脉的疏通——北京来的中美协副主席的赏识以及由此展开的成名运作。由此,冯院长一改以往的冷淡态度,让坧泉带来画作准备推荐给全国美展,“冯并不打开,放在一边”,并承诺“这回怎么也得让你得个奖”,毕竟“冯的几个徒弟都是获奖画家”。在以风雅著称的国画界,画家的出名及画作的价值并非由能力决定,而与地位、权力以及人脉关系息息相关。一旦成名,画家将由昔日的门可罗雀变为门庭若市,令人唏嘘。

公检法领域中,各类人马不断奔波,将疏通人脉关系看作是达成目的的关键所在。而在《命悬一丝》中,涉及权力的关联已然开始决定人之生死。汤建是一名坚守良心的法官,负责一桩抢劫杀人案——庄小伟因走投无路,偷窃且致人死亡。但从事实情境来看,仍然情有可原,汤建与合议庭判处其死缓。但只因上级领导的指示(遏制恶性事件的发生)而命悬一线。后来,汤建得知庄小伟曾有恩于王总,且王总愿意为此出赔偿款以救其一命。事情本来得以解决,但阴差阳错,汤建接手了副省级贪腐一案,自此,人脉关系便开始“活络”、延展、动荡起来。金律师通过王总找到汤建,以庄小伟的命作为要挟,让法官汤建对副省级官员贪腐案件“从轻发落”。且看这其中的人脉关联:汤建是法官,金是“副省”的律师,而王总则是庄小伟的救命稻草亦是“副省”的好友,由此,以王总为中心的关系网络得以建立,“副省”和庄小伟的命运从先前的毫无牵涉到事关生死,这其中深藏权力的博弈。从中可以看出,权力是人脉关系的结构性中心。法官拥有量刑的权力,因而成为待审者命运的决定者,同时也是律师代理案件胜负的关键。律师深谙其中的机妙,想尽办法打通这条人脉通道。就像小说另一条叙事线索中所展现的,汤建的妻子花花偷偷考取律师证,“打什么心思昭然若揭。有人调侃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哪。”但花花理直气壮地认为“法律没明文规定不可以”。这种人脉关系网络的刻意建立其实便是权力变质滋生的土壤。

(二)权力寻租

所谓寻租,实际上就是掌权者利用职权便利,为自己谋求金钱上的收益。当然,权力欲是人类的基本欲望之一,“爱好权力,就其最广泛的意义说,是一种愿望,愿望能对外在的世界(无论是人类的还是非人类的)产生预期的效果。这种愿望是人性中的一个主要部分,就奋发有为的人说,还是很大而且很重要的部分。”对个人而言,权力归属于中性词行列,它可以有效激励具有引导能力和开创性的人物对外在世界产生积极影响。同时,拥有权力的个人也能实现自身愿望及抱负。而自身愿望及抱负的尺度则与个人欲望尺度相关,若欲望超出有效节制便成为触发权力野心、造成权力滥用的诱惑性因素。

针对于此,尤凤伟展开了权力场中的云波诡谲,揭露、批判官场潜规则,深入挖掘贪腐官员的内心世界。《金山寺》里,市委秘书长宋宝琦被丹普县委书记检举,受贿名目是十万块钱的佛事香火钱。而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最终,上层集体无声。官场的阴晴变幻让人惊叹,但更让人咋舌的是权钱交易方式的隐秘与无孔不入,已然从现实层面上升到精神领域。《残余时间》的叙事形式特别,故事情节的展开并非是具体的事件推动,而是主人公副市长邓兆基在出差返回的途中,收到组织上要求谈话的信息后,产生的一系列的心理反应,包括对以往的回视、灵魂的拷问和理性的思考。虽然小说并未详陈具体的贪腐问题,但在字里行间已然表明了主人公忧惧的原因,“烟酒家里泛滥成灾,也不用担心有人送假货”,“他终于没能守住自己的誓言,收了第一笔”,“一堵墙塌了第一块砖,很快就一块一块塌下来……”其实谈话的性质可能是双规亦可能是升职,邓兆基在这种坐立不安、战战兢兢中走向未知,着实讽刺。《对口词》的叙事形式更为特殊,小说完全在竹筒倒豆子般的审讯中展开。事实显明,山树林局长利用职权,将局新办公大楼的工程交给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且在后来追加了三千万工程款,因而得了相应好处。值得反思的地方在于其秘书冯远飞被问询时坦陈,“有人讲,当利润超过百分之百,就会铤而走险。而以权谋私,没任何成本,就大块的金砖银砖飞进来,一般人是难以抵挡的。”在利益诱惑巨大的情状下,官员自我如何节制欲望,而纪检层面如何预防、如何应对,是值得思考的地方。

(三)深入社会肌理的权力

权力,除了能够在表层影响事情的走向与结果之外,实际上还内化为人的心理与行为,并具体呈现于日常生活中。因而,在宏观层面直接展现权力、欲望、地位、金钱的勾结之外,尤凤伟也注意到了权力的微细作用。此外,尤凤伟深知,小说家应当忌讳无休止的说教和解释,这会掠夺、攻占小说的想象空间,便捕捉人物具体的动作、言说、心理加以表现。毕竟“身体坦白了一切,而小说家似乎只负责跑过去抓住它流淌出的情感”。从这一方面来说,尤凤伟的书写是细致而深入的。

《排异》中,办公室主任乔娜娜在察言观色中深谙官场的等级秩序,在认同上下级相处之道的同时,能够做到言行举止谨慎而周到。代市长冯起学刚上任,对大楼暖气供应产生疑问,乔娜娜先是回应“热电公司说保证把机关这一片供足”,但“停停又说,屋里是热了点,小赵,给市长把窗子打开”。这里“停停”二字显示出的不仅是乔娜娜的敏捷思维,其实更是无形中的权力效应——市长意愿和倾向的重要性。而秘书赵超的动作更能说明问题,“早晨上班,秘书赵超后脚跟进,送来文件及当日报纸,随即打开饮水器烧水冲茶,耳朵则竖起来听吩咐。”“后脚跟进”、“随即”、“耳朵则竖起来”都从身体、动作层面反映了权力的支配作用。这种权力的等级效应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人的思维方式已经被约定俗成,那么受到思维支配的身体反应便反过来印证了权力的渗入作用。甚至是代表正义理想的市长冯起学也在无形中要求下级对上级的尊重与服从——面对市府秘书长许建“冷飕飕的公事公办”,“冯起学心里生起一丝不悦”。从这些微妙的言辞、动作与心理描写中,权力扮演了核心角色——“在最深入的层面上把握对象——把握他们的手势、习惯、身体和渴望。”

根据福柯对权力的阐释,权力具有“毛细血管”特性,渗透、弥漫在日常生活中。而尤凤伟在呈现权力运作的过程时,并没有仅仅局限在官员身上、官场之中,也将这种已然形成于教育、生活中的权力结构挖掘出来,建构一种从上至下的权力体系,从而全景式地呈现权力如何深入社会肌理、血液之中。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年轻一代的教育问题。在儿童世界,权力开始扮演决定关系与交往的关键力量。《命悬一丝》里,汤建的儿子涛涛在班级中受到了排挤,“小组长拉拢全组同学孤立他。涛涛是小组长助理,负责收作业,小组长就让组员不给他,还朝他起哄。涛涛告诉班主任老师,老师没好气,说他没搞好同学间团结。”小组长有着管理普通同学的权力,而正因为有这样的权力,便也有了左右同学行为、态度的支撑力量。显然,老师是这种权力的赋予者,力图通过“检查”,“把层级监视的技术与规范化裁决的技术结合起来。它是一种追求规范化的目光,一种能够导致定性、分类和惩罚的监视。”因而,老师扮演的角色、做出的反应对规范化的形成至关重要。本是纯真孩子的无意识行为,他们并不明晰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但若权力的赋予者——老师,因个人偏见和私欲问题,造成不公的泛滥,实际上就是失范的产生,而孩子思维方式的变形和异化也就在所难免。这样的情况下,母亲花花直白地道出了事情的机妙处,“有成见呗。过教师节,我说在贺卡里加上钱,你反对。后来打听一下,许多家长都送钱了,班干部家长送得更多。”也就是说,家长在深知这种权力逻辑的情况下,正以一种无反思意识的状态自愿地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从而引起不间断的恶性循环。其实,更为可悲的是,这种行为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常态、一种固化的思维方式、一种面对社会问题无能为力便妥协迎合的无可奈何。总之,权力对抗无处不在,存在于集体中、存在于不同的场域中,也存在于个体与个体的日常交往和联系里。

三、权力文化批判及创作审视

权力受制者是掌权者行使权力的客体对象,那么两者之间的关系成为权力行使正当与否的重要评判标准。当两者产生利益冲突时,权力便在其中发挥作用。其实,小说叙事过程中,权力行使的直接或间接展现,以及小说中人物对此做出的反应或情节发展的走向,都关涉着作家创作的价值立场和价值判断问题。那么对尤凤伟而言,权力受制者群像的塑造是避免将权力书写堕入虚无价值观的重要设置。这些人的悲惨处境都源自掌权者对权力的滥用或误用,那么通过这种叙事策略,小说在寄予作家悲悯意识的同时,也完成了对权力的批判。

《风铃》中的杜连福,是被当作常老头而被误绑的普通修脚工。因绑匪的可怜遭遇和真心悔改,杜连福放走了他,于是被警察审问、威胁甚至拘留。在此,尽管小说中并未直接表明警察与常老头的儿子常老板有何种勾连,但在细节中能够窥探一二。常老板被允许在审讯室旁听,其过程中,“邵所情不自禁地瞟了”他一眼;常老板曾言,要将绑匪要的20万作为“破案有功者”的“偿金”;且杜连福问常老板是否认为他“替人掩盖罪行”时,常老板极其强硬地回答:“暂时我还不想这么说,但看事态发展了”等等。除此之外,警察审讯过程中的蛮横表现,以及常老头死后事情忽然归于平息的现象,都证明了这不是简单的警察追捕绑匪的故事,而隐藏着干预执法的可能。当警察部门已经不是为了抓绑匪,而是在常老板的钱财利诱之下,为了帮助有权势的人,极力搜取证据,那么掌权者便无所顾忌,甚至罔顾法律,不惜让受害人付出代价。因而,接二连三的审讯开始了,而态度与手段也不断升级。初始,“哈,倒会耍滑头呵,态度成问题,你个杜连福要注意!”第三次审讯,“啪!邵所把手里的打火机往桌上一丢:我再对你讲一回杜连福,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呵。”直到最后,“杜连福,我和你交个底吧,‘翻版’警官放缓口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你就是什么不说,我们照样能判你的刑!信不信?!”杜连福这个受害者最终只剩下被批捕的命运。掌权者与受制者之间的权力运作因外力的干涉变得失衡,变质的权力让无辜的底层百姓锒铛入狱。当然,警察的职责与权力要求他通过审讯的方式破案、惩戒犯罪者、维护社会治安,但与此同时,若出现这种情况——“对于嫌疑犯,搜集于他不利的证据是公益的事情,而搜集于他有利的证据是他自己的事情”,则应当引起充分的警醒和反思。

《验明正身》与《命悬一丝》都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决定了权力受制者的生死。在前一篇小说中,一个超生的黑户年轻人因贩毒被判处死刑,转机在于他的年龄,若证实其未成年,便可免除一死。而当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汪一明派人去查年轻人具体的出生年月时,却被拦了下来。原因就在于,寇支队将这一案件告知了“检察院分管刑事案件的赵副检”,“赵副检很兴奋,当即电话汇报给政法委郑书记,郑书记十分重视,指示这起案件与另一起抢劫杀人案必须年前宣判执行,以遏制恶性案件频发的趋势。”那么时间便来不及了。从表层来看,是权力左右了人的生死,但其实问题的关节点,并不在于政法委书记要求严惩不法分子上。触犯法律的人,应当受到相应的惩罚,且以此来遏制恶性案件频发的趋势也无可厚非。重点在于,面对上级的权力与命令,下级人员是如何领会的?将上级领导的指示认为是决然正确和不能否定的,这实际上是对权力的误读和滥用,也是对法律和正义的亵渎。而《命悬一丝》也是如此,庄小伟的生死遭际,让人细思极恐——法律与正义在人情、权力以及利益面前已然失效。

一位作家有时会在作品发表之后或者接受访谈时,谈及创作的源起、思考、构思,以及基本的写作观与价值观问题。但身为读者、评论者,对创作谈或访谈应当持一种辩证态度。因为这些材料虽能为创作溯源,但也会影响阅读体验和想象空间。而尤凤伟在小说中设置了一类特殊的人物形象——作家,或通过他人之口对文学现状直接发声,承担起了反思知识分子写作的叙事功能,给我们提供了了解其写作用意与思考的可行路径。值得辨析的是,小说的本质在于虚构,所以就算小说中设置了与文学创作直接相关的情节,也不代表这就是作者本人的直接现身。但关键在于,作者与人物之间并非全然无关。作者对小说中的主人公这一主体及由主体生发的本事有着一定的态度,那么通过“语调”的区分和差异,便开辟了窥视作者创作观和写作立场的有效通道。显然,对于小说中设置的人物——作家,情节——创作,尤凤伟以或赞同或反讽的方式做出了回应。而尤凤伟本身作为一个写作者,便在这赞同、反讽中标明了自己创作中的坚守和意图。

现在看来,尤凤伟既关注集中展演权力的官场,同时也表现权力存在于社会生活的肌理之中这一现象,由此造成的后果,可能是改变社会风气、思维方式,甚至可能是无意识的身体动作、言语行为,令人警醒。当然,这些以权力作为结构中心的小说实际上指向了普遍的社会问题,包括权力寻租、司法公正、底层处境、文艺界乱象、黑户群体、教育、婚姻以及历史遗留问题等等,波及社会不同领域中存在的阴暗现象并试图引起关注。正如先前所说,这种写作努力应当是尤凤伟在经历了不同的写作探索之后,对新时期写作观的接续和承继,而近年的中短篇小说则更为显明。其实,概括来讲,这是尤凤伟介入现实的努力,是其对批判现实主义立场的执著和直言精神的坚守。这或许便是尤凤伟最为根本的写作诉求和文本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