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潘向黎散文中的趣、情、识

2019-11-12 09:13李晓愚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李晓愚

《中庸》里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人都要吃,但能吃不代表喜欢吃,喜欢吃不代表会吃。从一枚吃货升级成美食家需要天生的禀赋和长时间的修炼。《中庸》里头这句话的“饮食”二字,也可用“生活”替换。饮食除了不渴、不饥之外,还要有察觉,生活亦然。作家潘向黎的散文里便处处闪现着此种觉察之光芒:无论对诗词、香茗、花草、自然风光,抑或人情世故,她都能品咂出其中的滋味,并用清朗雅致的文字将这滋味传达出来,让人感受到荡荡乾坤里的光明与喜气。向黎堪称“知味者”,这“知”并非简单地“知道”,而是悟识与知识合而为一。她的散文在趣味、情怀和见识这三层上俱有可观之处。

一、生活的帘子

先说趣味。潘向黎对世间事物似乎都抱着格物致知的好奇。无论是餐盘里的鳜鱼,唐代女人的石榴裙,野外不知名的小花,一杯叫“雪水云绿”的茶,月白玄青等传统色彩,笙箫管笛之类的乐器,甚至于“客气唻”、“有铜钿”、“嘎巨”这些琐琐碎碎、微微喜感的沪语,她都忍不住要去“格”一“格”。不过她的“格”并非抖落书袋、卖弄知识,而是怀着赤子般朴素坦荡的心意。

为何要写文章?《文赋》里说:“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可乐”是情趣,“所钦”是意义。就创作的动力而言,情趣应当排在意义前头。对潘向黎来说,写作与世间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样,主要是“伊兹事之可乐”,首先要“好玩”、要“可乐”,这样干着才有劲儿。孔子也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爱好要比知道有力量,“乐之”要比“好之”来得久长。潘向黎便是这“乐之者”,这世间太有意思了,她专心诚意地体味、书写。她的爱好虽多,但最“可乐”的两件当属古诗与香茗,她的两部散文集《看诗不分明》《茶可道》就分别是以诗和茶为主题的。

对于这两桩“可乐”之事,潘向黎有个极妥帖巧妙的比喻,说它们是“日常生活中的两道帘子”。眼皮底下的那点生活常常无趣、黯淡,有时甚至一地鸡毛。可若只想着摆脱、逃离,终显懦弱、乏力,且无果。潘向黎则不躲、不避、不发“误落尘网中”的慨叹,她的法子是放下诗与茶这两道帘子,这样“可以回到‘我与我周旋’的状态,好好听听自己,自己和自己相处一下”。这两道帘子除了能让人立地飞升、思接千古,借以回归自我和本真,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如果透过帘子反观当下的日常生活,则可能会提供一种新滋味和新经验。潘向黎的散文中有一种古典的趣味,而这种趣味正得益于古诗这道帘子。她以诗意的眼光观照自然:办公室落地窗前一轮无比夺目的落日,“像沸腾的钢水,像燃烧的红玫瑰,像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咸蛋黄”,让她领悟到李清照“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妙处。

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一再提醒我们“大自然的真实不能被未经训练的感官所察觉”,因而世间绝无“纯真之眼”。赵孟坚隔着古代山水画的帘子观看风景,而潘向黎的那道帘子则是古典诗词。她不仅以诗的眼光看自然,亦以诗的眼光阅人世。她说真正不油腻的人,即便衰老,也是“‘删繁就简三秋树’,变得简约沉静,更加清洁,有一种浓缩的美感”。

古典文学这道帘子“别有趣味,对非审美的日常轮廓都会有一种柔化作用”,它打开了潘向黎关联世界的途径,开创了她观看世界、体察人生的独特方式,也赋予了她的文字一种细腻而深邃的品格。

潘向黎的散文中有一股子古典气息,但这气息是化入文字里的,不知不觉,无有痕迹。一些动辄掉书袋的文章简直是“不消化”,所幸,潘向黎的散文并无这个毛病。她写看花:

年轻时看花都挑剔,要挑最完美的才肯久久凝视。

中年之后,依然爱花。但觉得朵朵都好,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委屈处。

不,不只是对花宽容,人生到此时,已经是有花看花,无花看叶。

这段文字的立意与唐朝文人的《睹野花思京师旧游》暗暗契合,原诗云:“曾过街西看牡丹,牡丹才谢便心阑。如今变作村园眼,鼓子花开也喜欢。”与原诗相比,潘向黎的文字少了一分戏谑,多了三分从容。她冰雪聪明,能将古典文学的精髓巧妙处理,再“投胎转世”,完美地融入现代汉语的世界。

除了古典趣味之外,潘向黎的散文还透露着另一种趣味,那就是“精致的淘气”。这是《红楼梦》里贾政训斥宝玉的话,但向黎却极喜欢。她说:“这个(‘精致的淘气’)我的生活和我的作品里都有,而且必须有。因为不但文学,大多数艺术,似乎都具有这种特质。”向黎散文里的那股子淘气常叫人不禁莞尔,如她看了朋友“绯闻女友”的照片,竟马上恢复平静:“有人问:‘你怎么有点放心的样子?’我答:‘不愧是吾友。道德或许有瑕疵,审美绝对没问题’。再如她写衰老一事:“衰老这件事很无情。特别无情。原来自信的部分,最先剥夺;原来的缺点,不用说,立即放大。往右走,显得为了扮嫩失了分寸;往左走,更显得老上加老。”

潘向黎的淘气只是面儿上的,真正的底子是她的幽默感。幽默与讽刺不同,讽刺是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也更好,而幽默不但能宽宥所嘲笑的事物,而且会对之抱有深切的同情。正如潘诺夫斯基所言:“与机智或纯粹的滑稽不同,幽默感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的基础之上:一个人意识到这世界不是它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但既不会为之动怒,也不认为自个儿就能幸免于他所观察到的种种丑陋以及大大小小的罪恶和愚蠢。”潘向黎所看重的“精致的淘气”实乃一种具有创造性而非破坏性的幽默感,它既需要机智的洞见,也需要豁达的胸怀。

二、茶哭的声音

潘向黎对眼前笔下的人和事物皆有一份深情厚意。哪怕是对一朵花、一棵树、一片茶叶皆皆庄重有情,这便是她温柔敦厚的地方。看到茶艺馆为了推销茶叶,而用功夫茶的手法泡制娇嫩的绿茶,她会心痛地追问:“这样强加于茶的委屈,茶说不出来,可是它会不会哭泣?刚才如果我们安静,应该会听见茶哭的声音。”潘向黎始终保持一份多情烂漫的初心,她会为茶叶鸣不平,亦会为梨树大声叫好。她分辨不出一棵开白花的树是李树还是梨树,数月后,当她在树上发现一个圆圆的小果实时,心中溢出满满的欢喜:“这个适时出现的小梨子,是梨树对一个呆人打招呼:‘你好!我是梨树呀。’我惊喜地回答(说出声音来):‘你好,梨树。’想了想,加了一句:‘你干得漂亮!’”顾随先生在论述文学的感发作用时说:“与花鸟共忧乐,即有同心,即仁。感觉锐敏,想象发达,然后能有同心,然后能有诗心。”潘向黎的文字里处处可见这份珍贵的“同心”。

与花鸟草木共忧乐,是“格物”,这是外向的。还要回过头来向内,从万物中汲取灵感,即“物格”。为梨树喝彩,是“格物”;且看潘向黎如何“物格”:“原来,植物除了以花证明自己,还以果实。既不虚荣浮夸,也不压抑屈从,她们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你若不了解就不了解,你若有心了解则早晚能够了解,她们从容不迫,自行其是,不畏不忧,毫无压力。植物往往干得比人漂亮,我输得心服口服。”能“格物”,且能“物格”,这样看东西、写文章,才能活起来。

潘向黎对物尚且充满爱惜之心,对人的情意更是绵长。她能与古人推心置腹,杜甫、李商隐、刘禹锡、辛弃疾都是她的千年知己。潘向黎庶几近之。人们赞颂王昌龄边塞诗的高昂雄浑,潘向黎却对那位被命运一再抛弃的天才诗人报以深切同情。王昌龄享有“诗家天子”的称号,潘向黎却要追问:“这样崇高的评价,换取那样不幸的一生,不知道自有历史以来,有几人肯?或者该问:可有人肯?”她说刘禹锡与鲁迅一样,是“水中的盐,骨中的钙,云中的光”,她以诗词为线索,精到地解剖了刘禹锡身处逆境中的心理历程,颇有点“精神分析”的意思。要写好古人,当然少不了博览群书。但仅有智识上的优势还不够的,须得有高的情商,即移情的能力。陈寅恪先生说做学问的人“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要成为古人的知己,“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做学问如此,从事艺术创作亦少不了“了解之同情”。

歌德说过:品格呼唤品格,在潘向黎用文字为古代诗人所做的画像里,你可以看到她本人向往的品格和追求的境界。我渐渐明白潘向黎何以成为一个“文质彬彬”的作家,是艺术创作助她见实相,令她思无邪。潘向黎的许多文章冲淡平和,没有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却散发着迷人的温暖气息。

“风格即人”,见字如面。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这些体恤的文字背后有一颗“懂得”的玲珑慧心。

潘向黎的散文多“情”。这情并非简单的情绪、情调,而是情怀、情操。情绪人人有,情怀却难得。有人以艺术自娱,有人以之悦人耳目,而对潘向黎来说,创作毋宁是一种生命的修行——在长久的酝酿、涵泳之后,用最大的敬意去表达最深切最诚挚的感动,即便技巧未能臻于完善,也能直指人心。修辞立其诚,文学、艺术皆如此。潘向黎写作数十年,但她的文字里始终保持着一份可贵的真诚。当你与它们两两相对时,整个人便也庄重起来。

三、且看高手唱反调

在一篇名为《且看高手唱反调》的文章里,潘向黎提出,所谓“唱反调”就是不落窠臼、独出心裁,“一些高明的诗人往往也是唱反调的好手。”其实,潘向黎本人亦爱唱反调。常言道“色衰爱弛”,她偏说爱情比红颜更短暂:“我更欣赏‘红颜未老恩先断’,清清楚楚地揭示了在情爱中占强势的一方的无情和处劣势的‘红颜’的无辜。红颜未老,而且肯定尽心装扮,‘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但是没有用,‘爱弛’和‘色衰’无关,依然绽放的美丽留不住匆匆离去的情爱。对于女性来说,这个认识更绝望,但是更清醒。”常言道“国家不幸诗家幸”,她却冷静地指出这代价委实太大了,“不仅是君子们的代价,也是民族的代价、文化的代价。谁能说清楚,我们究竟付出了何等巨大而不可弥补的代价,换来了这些感人的诗?也许,这才是真正让人泪下的地方。”人人都说李白潇洒放达,她却一针见血地道出那看似粪土王侯、浮云富贵的李白根本经不起推敲:“李白是貌似洒脱,其俗在骨。他不是仙人,而是凡人,虽然他是天才,但是天才与灵魂的高洁、人品的清贵并不能画上等号,甚至没有必然的联系。入世极深、热衷功名是他一生的主流。”这些年来,世间评说古诗词的文章极多,一多,难免屋上架屋、床上叠床。可潘向黎绝不人云亦云,真个是“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真净克文禅师语)。不了解古人是辜负古人,只了解古人是辜负自己,能在了解之后还有一番生发,着实可贵。她给谈论古诗的集子取名《看诗不分明》,理由是“诗无达诂”,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断章取义比知人论诗更容易获得阅读的乐趣和单纯的感动。”可见,她所谓的“不分明”,绝不是糊涂,而是大胆,敢发前人未发之论,敢唱反调。

胆与识,不可分。故而中国人总以胆识并列。潘向黎的散文之所以显露出智识上的胆力,乃因为有见识做后盾。“见识”之“见”不只是肉眼之见,更是心眼之见,肉眼不见不真,心眼不见不深。古往今来,爱国总是一种可贵的情感,但潘向黎却要揭破“爱国”之本质:“以往一说爱国往往就是神圣领土,就是上下五千年,其实日常生活不必如此‘宏大叙事’,爱祖国,不妨从一朵花爱起,不论她是开在唐诗里,还是就开在你的脚下。”可见,心眼明澈,方能体察世事之曲折,抵达人性之幽微。有了见识,文章才有斤两。

刘阳扬认为潘向黎的散文之所以区别于同时代的大部分女作家,“就在于其文字背后所显露出的深刻的思想穿透能力。”不过,好花要有好水土的培养,从潘向黎的文字中我们亦可明白她的见识来自哪里。首先是读书,“同时有两本好书要看,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每天下班到家,都觉得有盼头,好像有个不世出的奇人、一个谈笑风生的妙人在等着你去聊天。”可见,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她依然是个“乐之”者。不过,书若不在人心里活起来,也是死书。潘向黎并非亦步亦趋地读书,她时刻揣着自己的胆识,绝不肯昧昧然信服。有学问却不为学问所拘束,这自是她的潇洒之处。潘向黎的主业是文学编辑,这大约是她见识的另一个来源。看过许多文章,有形神完备、天真可喜的,也有情识皆缺、意思含混的,前者提升了她的眼光,后者教会她审慎。这情形在今日恐怕更糟。作为编辑,潘向黎对此感触最深,因而一提笔就如临大敌全力以赴,断无丝毫草率苟且。

我读潘向黎的散文,总感到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静气。这“静”不是静止不动的沉寂,相反,它着实凝聚着一股活泼泼的力量,强劲得很。恰如三月的桃花,开得简静,却热烈。我更愿意借用段玉裁对“静”字的阐释,在他看来,“静”乃绘画的一种境地:“采色详审得其宜谓之静”,能将各种色彩运用得适宜妥当,达到一种和谐的效果;“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淟涊不鲜,是曰静。”可见,真正的“静”是以绚烂和复杂作为底子的,绚烂而不混乱,复杂而不污浊,才是静。在潘向黎的文字里,你不难感受到这种绚烂后的熨帖、纷繁后的安然。“静”字左边是代表色彩的“青”,右边还有一个“争”。潘向黎也总是要争一争的,不是与他人争,却时时与自己争。她似乎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探险——并不是明确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才动笔,而是在写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现自己,然后奋力突破。好文章正是随着这样的探险而一路明白起来的。

弥尔顿说:“诗人本身须得是一首诗”,活得有诗味方能写出好诗来。潘向黎是个元气满满的女子,对人世,对自然都怀抱无限热情。因为深谙人生的况味,写文章时便能别具手眼,寥寥数语道破个中奥妙。若有人在忙碌尘世间生出无聊、无味之感,他尽可以去读读潘向黎的散文,随着这位“知味者”去日月山川、古诗香茗的无穷光景里做一番摇曳跌宕的游历,便会觉得人间和煦、天地清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