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里下河小说中的乡村政治书写

2019-11-12 09:13柳应明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王 慧 柳应明

从文学层面来说,不同的地域孕育不同的文化,受到同一地域文化影响的作家除有自己的个人特色外,在思维方式、创作风格、审美取向又会大致趋同。在新时期的乡村政治书写中,里下河作家的相关小说似乎被忽视了。“里下河”不是一条河的名字,而是江苏苏中地区里河与下河之间区域空间的简称,是一个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平原。其地理范围西接里运河(里河),东牵串场河(下河),北靠苏北灌溉总渠,南达老通扬运河。里下河作家以汪曾祺为旗帜,包括胡石言、黄蓓佳、曹文轩、夏坚勇、唐晓渡、费振钟、王干、汪政、刘仁前、朱辉、毕飞宇、罗望子、顾坚、刘春龙、庞余亮、鲁敏等。由于共同的地域文化的熏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创作风格相近,因此被称为“里下河文学流派”。“里下河小说”是指里下河作家创作的,以里下河地区为书写对象的小说,其展示了特定区域具有“地方色彩”的社会结构、习俗、事件和人物。“里下河”小说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流派,在不长的时间里,里下河作家创作出不少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毕飞宇的《玉米》《平原》《哺乳期的女人》,刘仁前的《香河》《浮城》《残月》“香河”三部曲,曹文轩的《草房子》《红瓦》《天瓢》,刘春龙的《垛上》,顾坚的《元红》等。

除毕飞宇外,大多数里下河作家并不热衷或擅长于权力或政治叙事,他们喜欢写活色生香的本土生活,写乡村风光、民俗事象、儿女情长……总的看来,他们笔下的乡村生活混沌一团,琐碎无边,带着泥土的气息与芬芳。不过,“对现代人而言,非政治的存在领域已经变成了一种乌托邦,即‘哪里也找不到的地方’。”里下河小说中的乡村也是如此,看似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悠然生活表象下,处处都有政治的影响,有权力的暗流涌动,甚至你死我活的搏击较量,由此也呈现出人性的丰富驳杂之状。而这也许才是今天中国真实的乡村!不过,里下河作家们并没有把乡村政治作为叙事的重点,因此,本文不采用大多论者习用的“权力叙事”“政治叙事”等术语,而采用权力话语色彩较弱的“乡村政治书写”的说法。

里下河小说的乡村叙事多侧重在村一级(“文革”中称大队),如毕飞宇的王家庄、刘仁前的香河、刘春龙的湖洲、顾坚的朱家桥……只有少量小说写到乡县一级,如刘仁前的《浮城》。这样乡村政治的主导便是村支书或村长了。正如作家周大新所说:“村,是中国政治链条中的最下一环;村干部,是站在干部队列最后边的那位。可只要手中握有权力,村干部就可以成为一个观察和分析的对象。”“村支书是村里事实上的法人和最高领导者。”而在“文革”时期,“大队干部拥有绝对权威,社员的需求主要由大队干部塑造和决定,大队干部对社员履行多少责任,怎样履行责任,皆主要由干部自己和上级领导决定和衡量,而不是由社员来决定和衡量。”探讨乡村政治,不能不从村干部说起。

里下河作家乡村叙事的时间段大多为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少量的延伸到改革开放时期。而他们写作的时代都是在新时期,因而他们对村干部形象的塑造摆脱了梁生宝式的神性英雄模式,他们笔下的村干部不再是大公无私、一心为公的神性英雄,而是跌落到“人间”的,有着七情六欲、私心杂念的凡夫俗子,有的甚至贪污受贿、以权谋私。但又鲜有“恶霸”,他们身上的人性良知始终没有泯灭,没有沦为政治动物,从而显示出与其他地域作家乡村书写的不同。里下河小说中的村干部品行上的污点大多都是以权谋色,用权力换取性的快乐。

毕飞宇擅长书写权力对人性的戕害。《玉米》中王家庄的支书王连方把权力作为性占有的工具。他睡过的女人“横穿了老中青三代”,最后因破坏军婚而下台。但王连方并不后悔,“王连方对自己有一个基本的认识,虽说支书不当了,但他一辈子睡过那么多的女人,够本了,值得。”《平原》中的村支书是下放女知青吴蔓玲。吴蔓玲与当地农民打成一片,似乎有梁生宝的影子,但其实是为了她自己的“前途无量”。她也因此“高处不胜寒”(她身边的所有青年男子都对她敬而远之),成了“铁姑娘”。是权力压抑了她的性,毁了她作为女人的幸福。

刘仁前《香河》中的村支书张香元也是凭借权力乱搞男女关系,以至于村民们给他编了歌谣:“香元是个花和尚,裤裆里头夹根枪,见到女的都想上,人家问他为什呢,誓把反动派一扫光。”“香元支书好风光,天天当新郎,夜夜进洞房,块块都有丈母娘,数不清有多少小儿郎。”同时张香元还以权谋私,要把自己未婚先孕的女儿嫁给柳春雨,遭拒后即把柳的代课教师拿下了,让自己情人的儿子顶替。甚至生产队长祥大少也因有派工的权力而可以占人妻女。顾坚的《情窦开》中村支书刘步云也以占人妻女为乐,“在朱家桥睡过的女人起码一个排”,闹出人命后还是想方设法保住了乌纱帽。

刘春龙的《垛上》塑造了两个村支书形象:老支书金永顺,新支书林诗阳,且让二人形成对照。“三侉子”金永顺是退伍军人,性格粗暴,为人刚愎自用,表面上铁面无私,实则欺男霸女。为一己之私利,在林诗阳当代课老师、当兵、招工、高考等问题上处处作难。林的母亲冯秀娟以身体为代价才使林的命运有了转机。林诗阳是作者倾力塑造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他品行端正,有能力、有魄力,当上村干部后励精图治,赢得良好的口碑。后来则顺风顺水,青云直上,一直当到县人大主任。当然作者严格遵循现实主义美学原则,没有神化拔高林诗阳,而是深入地刻画了这个人性格的多重侧面。比如,写到他在升迁过程中得到亲生父亲沈俊杰的暗中帮助,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刻意隐瞒与沈俊杰的关系,害得痴恋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涵差点丢了命。

孟德斯鸠曾说:“一条永恒的经验是:任何掌权者都倾向于滥用权力;他会一直如此行事,直到受到限制。”在这个方面,里下河小说中的村干部们未能免俗;不过,也许是中国农村的普遍贫困,这些村干部的权力寻租行为大多也只能局限于“睡女人”了,贪污受贿现象等则鲜有发生。

虽然韦勒克、沃伦曾引用里夫的话来区分“小说”与“传奇”,认为:“小说是真实生活和风俗世态的一幅图画,是产生的那个时代的一幅图画。”但是,众多村支书的德行污点都不约而同的是“睡女人”,这是乡村现实如此?还是作家们的想象雷同?

权力“存在于人类所有时代……有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和权力打交道”。村干部因有了合法身份而向广大村民们发号施令,但权力的缺乏制约与监督,往往使村干部们的权力无限扩大,许多越权甚至非法行为都能披上合法的外衣,成为为霸一方的“土皇帝”。因为“权力意味着在一种社会关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对也能贯彻自己意志的任何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村民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村干部们哪怕是越权的发号施令,做“沉默的大多数”。《玉米》中,王家庄的人们无论男女,都对王连方的淫威选择了顺从与隐忍。因为“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他觉得所有女人都应该顺从他,谁稍有怠慢,他就虎下脸:“随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最窝囊的则是王有庆,他亲眼目睹王连方和妻子偷情,“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看着,呆在那儿。”毫无愤怒与反抗之举!只有当王连方倒台后,村民们才开始了疯狂的报复——轮奸王连方的两个女儿,且有一个曾被他欺辱过的女人在指挥,“不要乱,一个一个的,一个一个的。”《平原》中的端方精明、强悍,靠自己的打拼赢得同伴的畏惧,但为了争取当兵的机会,仍不得不跪求村支书吴蔓玲。《香河》中,整个香河村似乎看不到一个反抗权势者,村民们甚至认可村支书张香元的工作能力,“在香河村村民的眼睛里头,香元是个蛮负责任的支书,做事情蛮实在的,对社员的事情还算得上用心。至于过耳传言说他‘小二伙’蛮犯嫌的,村民们均不是怎儿太在意,要是让你当支书,说不定比香元还犯嫌呢,哪个晓得唦。” 因此他被撤职后不久又复职。

当然,也有少数的反抗者,其中反抗最烈的莫过于《情窦开》中的郑景山和《垛上》中的林诗阳。郑景山平时老实巴交,患上阳痿后觉得愧对妻子,得知妻子与村支书刘步云相好后,选择了沉默,“对于郑景山而言,只要不公开撕破他的面皮,维护他最起码的做人尊严,他就能够默认这种三角关系。”后来,妻子与刘步云约会时被人发现,他沦为全村人的笑柄,尊严茫然无存!他选择了与刘步云同归于尽:在刘喝的酒中下毒。但未能成功,倒陪上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性命!林诗阳则在对金永顺的忍无可忍中使用暴力——打架来泄愤。

在对权力的顺从与隐忍中,许多女性的表现令人深思。如《香河》中的来娣子、香玉,《垛上》中的芦桂英、冯秀娟。她们出于各种原因,或自愿、或被迫,以身体作为换取利益的工具。来娣子孤儿寡母,委身于张香元,是为报其提携儿子当农技员之恩;香玉本来裤带就松,后为儿子当上村里代课教师主动献身张香元;冯秀娟经过多次纠结、权衡之后,还是为了儿子的前途而委身于金永顺。三位母亲都是为了儿子!其情可悯,其境又何其悲!难道真应了法国女权主义理论家西苏说的“男人们受引诱去追求世俗功名,妇女们则只有身体”?而《玉米》中的玉米更是从父亲倒台后的世态炎凉中参透了权力的本质,将自己的一生卖给了权力,她择偶的标准是:“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终于嫁给了能当她父亲、但手中有权的老男人。

用“国民劣根性”来评判这些村民的行为,也许是有效且便捷的,但也容易将问题简单化。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形成这种国民性格的历史文化根源。此外,人的性行为也不能仅仅用道德的标准去评判,因为“性是人的奴役的根源之一,是与人类生命的可能性自身相关的最深刻的根源之一。这个奴役可能具有十分野蛮的形式,但也可能采取更精致的诱惑形式”。里下河小说中的村干部与相关女性,似乎都未能走出“性”的魔力怪圈!

里下河地区处于南北两种文化的交会地江淮之间,既承受着楚汉风韵,又传承着淮扬风骚,在几千年的南北文化交融、积累中,在自然条件、社会政治经济、人文风俗等因素的作用下,形成了以细腻、从容、朴实、顽强为主要特征的地域文化形态。这种共同的地域文化形成了里下河作家“温暖的忧伤”的叙事伦理,他们“似乎都不发力于宏大叙事,不开拓纵深的历史感,而专注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以小人物的小情感大情怀来为时代叙事,来清晰人生中那些细微的情感脉络和起伏,勾勒出里下河人们的生活图景和人生哲学”。“以积极的方式去消解生活的苦难,从容应对人生的是非,在忧伤中活出温暖,在悲凉中绽放温情。”他们也不擅长书写政治,乡村政治生活只是他们乡村日常生活书写的附属品,也就不能不渗透于老百姓的家长里短中,作家对村干部们的是是非非也大多持一种宽容心态。所以有论者认为:“‘水’的温润也使得里下河作家对人物的塑造充满了温情与暖意,具有深厚的悲悯精神,他们的笔下没有‘至善’也没有‘至恶’,大多数是带点瑕疵与个性的小人物。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十恶不赦,即便是一个所谓的坏人,也有善良的一面,反之,好人也有许多不足之处。”

因此,里下河作家笔下的乡村政治纷争远不如河洛作家(如刘震云、李佩甫)笔下的激烈,村干部们的胡作非为也大都不涉及村民的根本利益,他们德行上的瑕疵主要是生活作风问题,少有经济问题,更少天生的邪恶。相反,他们有较强的责任心与工作能力,关键时刻还能维护村民的利益。他们没有沦为政治动物,也没有沦为经济动物。这也许是里下河小说中村干部形象的最大特征,也是其区别于其他乡村叙事的一个主要特点。《玉米》中的村支书王连方被撤职后学做油漆匠,自食其力。《香河》中的村支书张香元在村民搬迁问题上不唯上,坚持从实际出发,维护了村民利益,以致被停职检查。《情窦开》中的村支书刘步云东窗事发以后,村民们并没有疯狂地报复,而是宽容同情,甚至继续接纳他当村支书。他也怀着戴罪立功的心情,把村里的经济搞得有声有色。曹文轩《天瓢》中的杜元潮与邱子栋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暮年相逢时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两个人在野外相遇还互敬香烟,“杜元潮点着烟,等吐出烟来,邱子栋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要去的地方。”

此外,在中国乡村社会,“在政治权力话语之外,还潜藏着一条与其相对应相平衡的民间话语线索,只不过因为权力价值归属的原因,它在官方政治话语面前总是以弱势的形态出现。”孟繁华也说:“无论政治文化怎样变化,乡土中国积淀的超稳定文化结构并不因此改变,它依然顽强地缓慢流淌,政治文化没有取代乡土文化。”可以说,里下河小说中的良善人性化解了政治纷争,民间话语淹没了政治话语。里下河的村民们大多不热衷于政治,更没有都匍匐于权力的淫威之下,他们最关心的是过日子,是如何在艰难的环境下把每一天过好。他们自有一套生存法则,这是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生存智慧,也是乡土文化传统的巨大惯性!这是里下河作家叙事的又一特征,也是里下河小说最有价值的地方。香河村人的祖训是“好好过日子,好好做农活”。柳春雨拒绝支书张香元为女儿向自己的求婚,“让他为了当支书女婿,离开琴丫头,离开他热恋着的小琴,办不到,他柳春雨办不到。”代课老师被拿掉后,安分守己地当农民,并收获到美好的爱情。《垛上》中林诗阳的奋斗之路一再被堵,反抗无果后也准备做一个好的农民。《平原》上的人们也自有自己的是非观念,并不都为政治所左右。小说中写到几个家庭成份不好的人,没有资格参加村里举行的领袖逝世追悼会,便在村里开追悼会的当天晚上,“就在船上,他们摆开了水陆道场。……他们没有木鱼,没有磬,但他们是有创造性的,最关键的是,一颗心虔诚了。……他们跪在船舱里,面对着天上的北斗星,磕头,烧纸,焚香。……一个个的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来。”这不是做给谁看的,不需要任何伪饰,这是普通老百姓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伟大领袖的崇敬感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