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隐身衣》新论

2019-11-12 09:13张雪蕊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2期

张雪蕊

一、漠然的浮世:空缺的新意味

小说《隐身衣》的叙事形式既平常又特别。小崔,京城音乐发烧友圈子里以制作胆机谋生的一个手艺人,他的生活史、他的境遇、他出入发烧友圈子的见闻,这些就是小说的基本内容。小崔既是小说的主人公,又是叙事者。通过自叙,小说呈现的是牵扯小崔人生轨迹的、投射在小崔心灵中的、折射在小崔眼中的世相,即小说是角色化第一人称叙事者提供的主观图景。第一人称叙事,从中国现代小说诞生起就有,最著名的莫过于鲁迅的《孔乙己》,那个酒店的小伙子20多年后絮絮地回顾当年的见闻,就是典型的角色化第一人称叙事。所以抽象地讲文本的叙事形式,《隐身衣》的叙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格非在《小说叙事研究》里面提到巴赫金的“两种视野”理论。第一种视野是“社会现实作为一种外在的生存空间与结构,毫无疑问地会对作家的写作产生重大影响。在现实面前,作家类似于某种‘心灵感受器’,他的任务之一是对它作出反应并加以表现。正像巴尔扎克、司汤达等人所做过的那样,他们必须阐释自己和那个特定时代的关系。说得简单一点,他们必须发现并提出问题,然后给予解答”。第二种视野,“直接关注自身存在的各种问题,这种问题诸如生命的目的,生存的意义等等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作家的第二视野所关注的主要是对自身的认识、反省、追问。它不可能也不应该要求作家对这些问题给予解答”。当然,正如巴赫金所言,一个伟大的作家这两种视野是都具备的。只是在传统的西方现实主义那里,他们无疑是偏向前者的,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人与世界还没有分裂到人对自身的存在境况产生焦虑,这些作家是在世界中看世界。在《隐身衣》中,当然有第一视野的内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第二视野。因此,不能将叙事者仅仅看作社会世相的反映者、见证者,小说的叙事者也不仅仅是个经历者,他还是他与所生存的世界关系的叙述者,如果从这篇小说中叙事者作为主体与社会作为客体的关系的角度观察,《隐身衣》的叙事就是特别而富于意味的。

首先,小崔这个叙事者、这个人物很有意思。小崔少年时代丧父,他的父亲历史不详,据他说,父亲“原先是酒仙桥一家国营电子管厂的正式职工,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被打发回家了”。“被打发回家”,就是被开除了。为什么被开除?“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风轻云淡地一句就带过了。然后就成为一个在胡同里替人家修收音机的手艺人,“成天围着一块白布围裙,戴着蓝咔叽布的袖套,在家对面的胡同里替人修收音机”,整天沉默寡言,“母亲说,他心里很苦,性情就变了”。后来某一天,父亲心脏病发作死了。父亲的故事仅此而已。其实父亲的变故,对于家庭影响应该是巨大的,此中的人事纠葛、人世艰辛,叙事者居然轻轻略过。当然可以理解为叙事者不想说,或者叙事者觉得不值得说,更合理的解释还是作者不愿意在叙事上多生枝节。作者并不想让叙事者再讲一个普通人受社会历史拨弄的苦涩悲剧故事以赚取廉价的感动,事实上,当代社会读者的情感与眼泪另有他用,早已经没有剩余的情感与眼泪施予这样的故事了。再者,小说意向也并不指向社会历史,不指向具体个体的人生履历。父亲的故事其实是小崔人生的前示、与小崔的故事形成参差对照:小崔后来也由一个工人变成一个手艺人,与父亲的命运既重复而又不雷同。父亲的内心如何苦法,怕是小崔在人到中年时才有深深的体味与共鸣。父亲的人生与小崔的人生正如乐曲中旋律的展开、变奏,他们彼此应答、缠绕而推向纵深。

小崔的人生,在流行的意义上,应该是赶上了好时代:他的人生故事与改革开放是同步的(他的父亲在当时的语境中又何尝不是赶上了好时代?)。好的故事抑或不好的故事,对于当代中国来说,都有些简单化。对于小崔来说,改革开放的故事,是个五味杂陈的复杂故事。小崔高中毕业时(1979年)已经恢复高考,他的朋友蒋颂平补习一年后(1980年)考上了邮电学院,但是他没有;然后就去红都服装店当学徒,再后来,去同升和鞋店卖鞋(正式的称呼应该是营业员),然后就进入了音响器材行当。

九十年代末,我靠着给别人定做胆机,慢慢积攒下来一笔钱。有了一点家底之后,我立即从“同升和”辞了职,在“超音波”租下一间门面,加盟香港的一家音响销售公司,开始专门代理英国的“天朗”扬声器。

按照当时流行的说法,他成了个体户。这个个体户,是在单位里工作了近20年之后开始的。与他父亲被动丢掉工作、丢掉工人的社会身份不同,他是主动的。“那时候,在北京的音响市场里混,你想不赚钱都难。没过多久,我就在上地东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是他的辉煌时代,他赚了钱,买了房子,与心爱的女人结了婚。然后,90年代过去了,妻子红杏出墙,离婚并带走了房子,母亲也死了,在姐姐、姐夫的谋算中,他栖身无处。这个小崔的人生故事,可以写成社会剧,可以写成伦理剧,但是,作者亦无意于此。小崔为什么会从一个职业换到另一个职业,他的店后来如何开不下去,玉芬为什么会红杏出墙而导致离婚,他又是如何爱上古典音乐的等等,叙事中一概缺如。叙事中的各种“空缺”,在格非早年小说中并不少见。陈晓明在讨论格非早年小说叙事中的“空缺”时指出,“格非小说中的‘空缺’,不仅表示了先锋小说对传统小说的巧妙而有力的损毁,而且从中可以透视到当代小说对生活现实的隐喻式的理解。很显然,用形式主义策略来抵御精神危机,来表达那些无法形成明确主题的历史无意识内容,这是当代中国先锋小说所具有的特殊的后现代主义形式”。具体说,在《迷舟》《青黄》等作品中,通过“空缺”,“造成历史过程的某种空缺”,“去打破故事的连续统一性”,“来给故事的历史性重新编目,故事本身为寻找自己的历史而进入逻辑的迷宫”。《隐身衣》不是对于历史的叙事,小崔要讲述的也不是他人的故事,他要说的、可说的就在那里,自己的人生是自身在确定的时间空间中过去、现在一步步地经历过来的。但是,一方面,小崔如果能够叙述自己的人生故事,那么小崔说给谁听?他是在向谁叙事呢?那个叙事接受者暧昧不明。叙事中尽管出现“你”,提醒有一个叙述接受者存在,其实,这个接受者只是虚拟的,只是叙述的一个修辞策略,小崔的整个叙事其实与自言自语类似。这里的空缺,是当代社会对于普通人生的漠然世情的真实表现。另一方面,小崔能不能叙述自己的故事?叙述自己的故事,前提是人生意义的存在。具有了意义,零碎的人生才能构成具有统一性的事件,构成因果关系,构成正剧、悲剧、喜剧,成为具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进程的叙事。对于小崔来说,他的人生根本不具有意义,不具有社会意义——自己认同的社会承认,他的人生,不过是活着——他人生中曾经追求过的两个东西,一是音乐,他曾经在音乐中有自我价值的实现感,甚至在90年代受邀在电台当过“硬件医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过去了,没有人再真正欣赏、懂得音乐了;一个是他心爱的女人玉芬,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离他而去了。在还活着的那些时间中,那些片断在他的内心刻下印痕,供他回忆,却联不成片,缀不成篇。他没有赋予这些片断以意义,以叙事性的能力。正是意义的缺乏,决定了小崔叙事的空缺。之于意义匮乏的人生,叙事的空缺正是一个恰当的叙事表现的形式。这里的空缺与格非历史叙事中的反历史的空缺已经具有了不同的意味。

格非在小说里有太多的语焉不详,但是这个语焉不详下面,可以隐约窥见巨大的冰山。每个人物都有一本小传,每个人物都背负了一段让他们各自三缄其口的往事,他们各自怀抱心酸。其实格非在每个人物身上都留下了或隐或显的伤痕,循着这些伤痕下去,看到的是一张张恍惚错愕惊恐扭曲的脸。

二、断裂的生存:抽象叙事

小崔其实只是个上过一年多夜大的学徒、营业员、手艺人,不仅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也没有明确的社会角色、社会身份。他的客户,客气点的称他崔先生,一般情况下,比如白承恩律师、军官沈大校称他崔师傅,那位教授连称呼都没有,见了面“只是严肃地冲我微微颔首而已”,有什么话直接吼就是。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有他不多,没有他也不少。他游离于这个社会。他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用他的朋友蒋颂平的话说,他“不过是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并不隶属于任何组织或机构”。

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在目前的中国,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业了。……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

巧在他是靠为发烧友制作胆机而谋生,如此他便获得了进入上层客厅管窥一斑的特权。他的客户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主要是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大多集中在海淀一带;另一类就是他的朋友蒋颂平替他介绍的那些腰缠万贯、灵魂空虚的家伙,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这两类人,严格来说也不是上层,大学教授,一般也就是社会的中产,至于小说中的有钱人,正如他的朋友蒋颂平所说,“不瞒哥儿们说,在有钱人的俱乐部里,我不过是一个小脚色”。所以这两类人其实就是中产阶级的部分人物。小说一开头的叙事颇有意味:海淀区、褐石小区、周良洛案件等等标识性的叙述之中,中国最高学府某一精英群体已经呼之欲出。将某类知识分子置于一个边缘人的眼中,此间的张力与批判,不言自明。蒋颂平毕业于邮电学院,在学校早已是预备党员,后来却是一个生产贴牌服装的老板。蒋颂平的人生轨迹,高度概括却不乏代表性。小崔眼中观察并批判的精英们,却不是精英全体,他不屑的两类教授,或者是中国崩溃论者,或者是中国救世论者,都擅长讲述简单的中国故事,却未必是具有自主意识、具有确切社会现实感的知识者,与蒋颂平在全球化冲击下的“贴牌”式乱世生存同出一辙。这些无个性无自主的所谓生产者(生产知识与生产服装),与他们在音乐方面平庸的同质趣味正对位。

真正独特的地方还是关于小崔的叙事。小崔已经48岁,他的人生内容,一是要找到栖身之所——房子,二是心中放不下的玉芬(美丽的女人在他看来都像他的前妻玉芬),简单说其实就是要有个家。为了这些,他与这个社会发生关联。他的客户们其实都不懂音乐,因此,他每每费尽心思做出好的音响,最后也不过是被用来听盗版的流行音乐。除了可以换来钱,做这些没有任何精神价值。他与家人的联系,不过是因为还住在姐姐房子里,姐姐崔梨花为了把他赶走,讨回房子,才一再给他介绍对象。传统的血缘纽带和情感已经断裂。他以为的朋友义气、友情,在蒋颂平的世界和逻辑中,早已经可以折换为金钱来计算与偿还。他活在一个除了金钱、利益,没有情感、没有价值的世界里。

一幅断裂者的生存图景!

所谓断裂,是说主人公小崔已经断裂于社会、断裂于家庭、断裂于朋友。社会、家庭、朋友赖以维系的价值、情感都已经崩解,曾经的共同天空已经不再,“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了”。

小崔的人生与改革开放同步。改革开放,也就是解放。这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当代“历史”叙事的细节。主流叙事通常所说的新时期、改革开放,是从1970年代末讲起,但是,小崔的人生变化,其实从1990年代末开始。小说似乎有意提醒读者,真正的变化,始于1990年代末。在这里,可以看到小说文本与最近40年流行的现代话语体系的潜在对话。

19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建构起一套独特的现代体制。这套现代体制最富特色的是“单位”。“单位体制是中国社会主义社会的一个独特和关键的方面”。

而就中国而言,这一民族国家的“凝聚”过程,主要表现为“国家-单位-个人”纵向体系的建立。

作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进程中的产物,单位制度既是一种特殊的制度组织形式,同时其中又蕴涵着一种强调“整体性”和“一致性”的意识形态。1949年以来,“单位空间”作为中国民族国家“集体认同”确立之平台,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了高度一致。

单位,曾经建构的社会共同体;家庭和朋友,曾经的传统共同体。小崔原来生活于家国一体的社会组织中,既是束缚,也是安顿。改革开放的进程,伴随着的是这些共同体的解体,一切都被金钱、商品侵入。个人从中解放出来,这个解放,某种意义上正是脱序。从过去的秩序中解放出来,并没有一个现成的、新的、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秩序承接,脱序了的个体成为原子式的孤独个体。小崔从学徒到营业员、个体户、手艺人,生动地再现了改革开放以来他人生的解放、脱序的过程。解放与脱序的过程,并不仅仅属于小崔个人,而是当代中国许多个体的人生历程。解放、脱序的过程中,曾经有过狂欢,有过辉煌,但是,那些浮泛璀璨的烟火散尽后,留下的是粗粝荒芜的生存真相。当社会共同体被摧毁时,一般人可以退守于家庭,小崔的人生则更为彻底,他的家庭也破碎了。正是在解放脱序的普遍意义上,小说不需要或者说有意地避开许多具体的叙述——他从学徒到营业员到开店,最后落到家庭作坊式的手艺人,他的恋爱、结婚、离婚的具体情景。这些具体的情形如果放在一个现实主义的框架中叙述,免不了处理具体的因果链,个人的一时一地的时空因素成为叙事关注的焦点。但是小崔人生在解放脱序后所面临的困境,恰恰与这些无关。省去这些,只具有线条式简省叙事的小崔人生轨迹,才能传神地表现当代人生的真实境况。小说叙事的抽象意义在此得到充分表现。《隐身衣》貌似写实,实则抽象。正如中国传统国画。国画里的山水与松竹梅兰菊,并不是具体时空和透视下的山水与景物,而是观尽千山万水后,阅尽人间景色后,在诸印象中提炼出来的最精彩的那些,传统艺术理论称之神似的东西,它具有抽象而普遍的品质。如果这样的观察视角具有合理性,那么可以说,将小说中的小崔作为工人境遇、底层境遇写照的解读,未免局限了小说的意义。

三、余情不尽:主体的子夜

小说取名《隐身衣》,身着隐身衣的隐身人是谁?隐身人在什么意义上是个隐身的存在?小说的主要人物,既是叙事者又是手艺人的小崔是个隐身人。人物在叙事中已经解释了隐身的基本含义:

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

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虽然是社会人,但是并不具有社会主体性。如果说他们也曾经或可能作为主体,却已经与社会这个客体之间出现了鸿沟。当然,小崔和小崔们并非完全隔绝于社会,通过制作胆机,他们与社会的一个特定群体进行钱物交换。这一交换只是维持物质生存的手段,并无精神价值意义。如上文所说,他与朋友,与亲人的关系都已断裂。从抽象的层面看,小说中的小崔,作为人的存在成为了一个问题。因为人与外部世界决裂了,世界变成了一个加诸个人的异于主体完整性的外部力量,人自外于世界,世界不再是个体能自由行动的场所,它成了一个怪异的空间,它的庞大而强大的逻辑,掏空每个个体的精神。一个精神主体,面对这样一个世界的时候,已经不可能与之发生什么亲密的关系,但是又不可能彻底脱身于它,这时候,“隐身衣”似乎是一个周到的选择,你在世界中看世界,可是世界看不见你。正如郭象注《庄子》时所讲的,“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隐身衣》讨论的是一个边缘状态的、非理性的、不能被完全把握的个体的存在概念。这个孤独的个体只有在面对类似于玉芬的女人时,才显示出一个积极实践主体的意愿与欲求;只有在面对自然时,在聆听音乐时,才显示出一个审美主体的意义。

小说中似乎有些突兀地出现了几段抒情性话语。面对美丽的景色,比如圆明园墙外的烟树和百望山的宝塔,宽宽长长胡同里树木的浓荫、满地的白色槐花,胡同里的市井人生,曾经日复一日伴他入睡的、在黑夜中轻轻触摸他的灵魂的那些屋顶上的飒飒的树声、枝桠上的月亮、蝉鸣和暴雨,以及清晨空气中刚出炉的煤渣的香气,这些美丽的东西,或者远去,留下的只是“夕阳中荒芜的街道 ”,或者只能远远瞄上一眼。虽然他也很迷恋圆明园,尤其是玉带桥附近的山水风光,但是门票一涨再涨,屈指一算,他差不多已经有七八年没进去过了。北京在深秋时节才会出现的“五花山色”令人沉醉,但是“抵不住有钱人灵敏的嗅觉,他们总是有办法在工业污染和垃圾围城的都市周边,找出一些风光秀美的残山剩水,并迅速将它据为己有”。小崔除了惊叹之外,多少也会有一种“无缘侧身其中的怅惘或愤懑”。一切似乎都已“时过境迁、精华已尽”,就像“全部的好日子都已经被挥霍完毕” 。这是伴随着感伤主体的剩余的审美余情。

作为一个主体,小崔并不是零度的,美丽的玉芬始终留在他的心里。对于小崔,玉芬意味着曾经的努力奋斗,意味着充满幻想的彼尔·金特的《晨曲》,意味着美丽,也意味着失去的创伤和永远的追寻。对玉芬的追寻,表明主体仍然渴望美丽圆满的人生。

音乐也始终伴随着他的生命,音乐显示了主体的深度。他不能不爱贝多芬,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简直就是他的安魂曲,在他心情晦暗的时候,音乐可以使心情变得明亮,在呼呼地刮着干烈的北风时,音乐可以带给他温暖。在音乐中,他可以完全忘掉糟糕的处境,而获得职业自豪感,在音乐中,他仿佛就处于这个世界最隐秘的核心。

小说中,玉芬与音乐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有好几次,当那熟悉的乐音在夜幕中被析离出来,浮荡在那个北墙有裂缝的客厅里,我禁不住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就好像玉芬从未离开过我;就好像那声音中被析离出来的,正是她那满月般如花的脸庞。就好像,在这个肮脏而纷乱的世界上,我原本就没有福分消受如此的奢靡。

而且,玉芬是一切美丽女性的代名词,教授的教体育的太太像玉芬,蒋颂平的朱蕊蕊也像玉芬。由此,音乐与玉芬具有了隐喻的意味:美、理想、圆满的形相与充盈的内质,丰满的感性与深度的理性。当然世界不会如此简单,玉芬的美丽与水性杨花、体育老师的美丽与浅薄、朱蕊蕊的美丽与绝情,这些美丽的女性参差对位,同时与陷入生活困境的崔梨花、侯美珠形成鲜明对照,前者是他不可得的,后者是他不愿意的。在走投无路之时,他最后又不得不投入毁容女人的怀抱。她虽然丑陋而令人恐惧,但是她懂音乐,她曾经的美丽让他幻想,她容得下他幻想着玉芬,在他需要时替他扮演玉芬应答他的呼唤。如果玉芬是个隐喻,如果小崔的病态追求意味着主体的执念,那么,这个主体虽然已经接近于零度,已经是子夜时分,却并不是无。那心底的渴望,在适当的时刻,会再度迸发出力量与热情而赋予主体以完全的内涵。

小崔作为可能的社会主体,居于个体生存的此岸,而客体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彼岸。如果他成为主体,当然是相对于客体而言,没有客体的主体是虚幻的主体。但是,社会在发展中似乎成为疏离而异己的存在,他自外于社会而生存。

小崔和小崔们通过“工人阶级”这个概念以及这个概念所标示的榜样形象这些介体,在想象中成为国家社会的主体,获得了主体的幻觉。这个主体在社会巨变时没有经过反省与自我批判就被抛入了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赋予了个体自由,个体却同时发现了它的异己。共同的空间似乎一度出现,在所谓90年代,音乐的发烧友们似乎人人有自己的个性而又有共同的空间,但是,很快地,富有个性与差异的共同天空消失了。所谓的音乐爱好者们都陷入同质的低级趣味的流行之中。社会经验崩溃了,小崔们退缩到自己的世界之中。一个没有横向关系的世界中,个体是孤独的。伯曼把现代主义定义为“现代的男男女女试图成为现代化的客体与主体、试图掌握现代世界并把它改造成自己家的一切尝试”。小崔正是现代化过程中主体挫败经验的表现。问题是,小崔无论是作为人物还是作为一个叙事者,似乎都无法进行自我批判与反省。借助白承恩律师的对话,作者对小崔所迷恋的音乐乌托邦做了一个批判:

资产阶级社会,打它诞生的那天起,同时也产生了它的英雄主人公。当这个主人公化身为德国国家社会党的时候,它就是希特勒。当它摇身一变,成为榨取一切利润的资本家的时候,它就成了吞噬万物的恐怖怪兽。如果它化身为音乐大师呢,毫无疑问,这个主人公就是贝多芬。因此,我固然不能说贝多芬跟希特勒是一回事,但他们之间的界限,并不像我们常人想象的那么大。

希特勒与贝多芬都是资产阶级社会或者说现代社会的英雄,这个对于小崔来说,是令人震惊的经验还是不能接受而又无法反驳的历史?

当时,我被他的这一席话,弄得面红耳赤、十分狼狈,具体情形不难想象。……我把白律师那番话一连想了几个月,把贝多芬的那九个交响曲和六部晚期四重奏,从头到尾又听了一遍,最终不得不老实承认:我的确有点不可救药。

我无法不喜欢贝多芬。

对于小崔这样的主体而言,他的子夜正深。

作者叙述小崔的故事,正是藉此呈现当代社会若干主体的现代挫折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