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系列小说:乡村女性悲剧探析

2019-11-12 14:40樊奕萌
鸭绿江 2019年12期
关键词:王家庄毕飞宇悲剧

樊奕萌

引言

与女权运动紧密联系的女性主义文学一直被人们所关注,女性对于自我权利的争取和女性的独立意识也在不同时代频频引发人们的争论。在女性作家积极探求对于以自我及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努力寻找自身价值的同时,男性作家也在试图分析女性的精神世界,甚至利用女性构建起来的文学世界去达到男性自身对于世界理想化的价值判断。西蒙•波伏娃认为:“每一个作家在描写女性之时,都亮出了它的伦理原则和特有的观念;在她的身上,他往往不自觉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观和他的个人梦想之间的裂痕。”例如鲁迅在《伤逝》中借子君的命运发出“娜拉走后怎么办”的质疑,这是一种对于启蒙后的迷茫;沈从文以湘西淳朴的笔调描绘的翠翠、夭夭等形象为人们留下乌托邦式的美好,这是一种对于桃花源的向往;孙犁所刻画的荷花淀中的妇女形象也在抗日战争时期给人留下了人性的唯美诗意的想象;赵树理利用新中国成立后的劳动妇女形象来歌颂新生活……凡此种种,从男性的角度来描写女性的命运以达到其对时代的希冀和控诉早已被作家们所实践。既如此,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可以更加客观地描写女性悲剧的成因。

新世纪伊始毕飞宇笔下的女性形象再度引起人们的广泛热议,他在《玉米》三部曲所描绘的玉米、玉秀、玉秧的女性悲剧命运,我们看到传统与现代观念的碰撞,男女性别权利的差异,乡村与城市空间的转变对女性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多重压迫与束缚,“文革”这一特殊背景下的女性生存困境。《玉米》三部曲在2018年9月被选为改革开放40周年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我们在作品中可以看到毕飞宇在创作时融合了自己跨时代的独特感受。他作为60后作家,自然地接受了80年代“朦胧诗”的影响,也受到80年代后期的新写实和90年代的日常叙事的作家们的影响。他笔下的女性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一直擅长细腻描写女性心理和女性生活的男性作家毕飞宇,再一次利用女性形象构建的文学世界,将时代的风云变幻幻化于生活琐碎的细水长流。女性的心理往往敏感而细腻,从她们的细微生活进行描写,体现着各个时代的生活印记。毕飞宇笔下的玉米、玉秀、玉秧的悲剧源于女性身处于现代社会里的多种局限。

一、女性自身的束缚

仔细分析《玉米》三部曲中的三位主要女性的悲剧成因,其实很容易发现玉米、玉秀、玉秧的悲剧很大一部分源于女性自身的性格和生理上的弱点。小说创作于21世纪初,我国女性已经历了建国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对于人性的解放,作家在此已经看到了未来女性的进步性。但故事发生在特殊时期,女性思想观念还未完全开放。小说将三位女性的悲剧一定程度上归因于女人间的相互嫉妒和尚未摆脱的女性自身的传统观念的束缚。在毕飞宇的《玉米》系列小说中也很好地体现了女性的时代处境,让人联想到张洁在《方舟》开篇所提到的,“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玉米、玉秀、玉秧都有传统女性的部分旧思想和自身生理的局限性,以致没有为自己创造摆脱自身悲剧命运的机会。

小说中的玉米作为长女,肩负着整个家庭的重负。她从小接替母亲照顾弟弟和妹妹,为了一家人的光荣,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在玉米为家庭琐事奔忙的过程之中,一个早熟的“贤妻良母”形象已经映入读者的视野之中,她在为家庭奉献的同时,已经失去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自由追求爱情的权利。当玉米因彭国梁的误解而被抛弃,最终躺在郭家兴的床上时,除了对彭国梁心存歉意,还有对自己命运的不甘:“要是给了国梁,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现在,这样打发了,一个说不出的自怜涌上心房。”这说明玉米有着传统女性极其强烈的贞操观,却缺乏反抗的勇气,为了追求权力,她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嫁给郭家兴,即使她与这个男人的结合根本没有爱情。

王家的三女儿玉秀的性格却与玉米有着天壤之别,从小就靠着父亲的宠爱恃宠而骄。当家庭衰落后,自己的贞洁也受到了侮辱。即使这样,玉秀对于身边的女人,仍然显现出女人间相互倾轧的一面。首先是当众与妹妹玉穗争夺衣裳,被妹妹指为“尿壶”“茅缸”,又歧视朋友张怀珍,以致张怀珍为了报复,将“尿壶”“茅缸”事件进一步升级,玉秀在王家庄无法再待下去,进城投奔玉米。然而身体受辱这件事情成为玉秀心理上的阴影,是致使她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当镇上的小唐想把自己儿子介绍给她时,她被奸污的场面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最终,这场相亲不欢而散。她想:“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换回玉秀的女儿身呢,要是能换回来,玉秀是断一条胳膊都愿意,就是抠一只眼睛也行啊。”这种女性自身的无奈一方面体现在玉秀与郭左突如其来的孩子上,她无法面对又不得不去独自面对这个孩子。另一方面呈现给读者的是作为女性的传统保守和身为女性无法回避的怀孕生子等问题。

小说中的玉秧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孩,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很普通,唯一不普通之处正如文中玉米的想法:“这丫头谁也不靠,完全靠她手里的一支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进了城。”而玉秧无法忍受这份平庸,在学校里总是积极努力地表现自己。正是她的这种上进心,在一定程度上将其引向了不幸的际遇。她与室友庞凤华之间的关系也体现了女性间的相互嫉妒,当庞凤华假借丢钱而备受瞩目时,玉秧十分羡慕。为了得到别人的关注,她甚至产生了变态心理。“玉秧想,丢钱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摊不上自己的呢?说起来还是没那个命。”为了受到关注,玉秧产生了“变态”心理。在运动会上,玉秧预感到自己的身体“倒霉”时,“不过王玉秧绝不会说出去,这样的事,玉秧开不了那个口。”有着传统思想的玉秧感到难为情,对于生理上的痛苦说不出口,只能将痛苦默默隐忍下去。

二、女性对于男权的依附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年轻女性除色相之外一无自身价值可言,绝大多数女人都不过是依附于男人,供男人驱使作乐的玩物,即使是相濡以沫的妻子也不例外,一旦‘色衰’,便难免被休弃的命运。”西方倡导女权运动的波伏娃也认为,在男性作家笔下,女性作为“他者”存在,是“空洞的能指”。可见,女性以貌依附男性是古已有之的文化心理,在现今时代,男子的“才气”已经渐渐趋近于“财气”,即使擅长描写女性心理的毕飞宇,其笔下的女性也无法摆脱“空洞的能指”特征。在《玉米》中,这种文化心理不仅体现在玉米、玉秀、玉秧的自我命运选择上,也体现在文革时期从传统沿袭下来的男权对于女性的压制上。她们的悲剧共同之处是有着一位由“得权”到“失权”的父亲,在此,作家并没有如其他文学作品中那样让父亲死亡,而将“失权”的边缘化处之,父权在女性的成长中的影响直接导致女儿们婚姻爱情上的悲剧。在这三位女性的身上,可以看到来自于那个时代男权社会对于她们心理和身体上的伤害,可是她们无力反抗,只能依附和顺从。

玉米的性启蒙最初是为母亲的遭遇而抱不平开始的,他借用弟弟小八字报复曾经与作为支部书记的父亲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她从小就知道男性权力对于生活的重要意义,她由此开始崇拜权力。当父亲的丑事败露,王家庄的人对他们家不予理睬,恋人彭国梁弃她而去,她更加肯定了自己对权力的追随,并立誓要嫁给一个“有权”的人。这是成长环境带给她男权至上的思想,家庭没有给她提供过女性独立于男性的成长环境。她在选择自己的命运时,只能将幸福寄托于“嫁得好”。本来可以嫁给彭国梁,可是最终分手的原因却是彭国梁听说自己失贞而被离弃。女性的贞洁在男性眼中的重要性凸显,玉米为了自己的家庭,出卖色相,在床上千方百计地讨好郭家兴。这些也让玉米成为男权社会里的“空洞能指”。

在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一书中,分析了三类女性形象,其中之一是“被男性赞扬的姣美女性,包括漂亮的花鬼狐妖”,并明确指出这是一种“空洞能指”。玉秀恰符合这类女性特征,她的存在仿佛缺乏实际意义。小说中的她,在任何时候利用作为女性的美貌,让自己的美貌成为人们所关注的对象。但是,也是这份美貌为她带来了爱情上的悲剧。玉秀被村里的男人们强暴后,她在王家庄无法生存下去,于是来到镇上。可是当小唐得知其不幸遭遇后,非但没有同情,而且没有让她与自己的儿子在一起。郭左作为一个可以让她感受到爱情的男人,最终也因知道了她过去的丑事,离她而去。她的悲剧命运正如波伏娃所说:“女人正如男人所宣布的:纯粹是另一个不同的‘性别’而已。对男人来说女人所表现在他们眼中的只是一个性感的动物,她就是‘性’,其他什么都没有”。

玉秧是一个努力的女人,她和玉米玉秀的不同之处在于,她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师范学校,走出王家庄而获得自身价值,这一点上,玉秧起初是具有女性独立意识的。然而这份靠自己争取得来的价值并没有很好地维护,玉秧不甘平庸,在内心脆弱时,遇到了“诗人”楚天,楚天是一个为玉秧带来爱情的人,玉秧对其有着无尽的美好幻想。但是楚天的不羁行为进入到了玉秧的视线里,玉秧的美好爱情理想被彻底颠覆,在心理脆弱时,落入了魏老师所设计的樊篱之中。魏老师对于玉秧的压迫,是导致玉秧悲剧的直接因素。他与玉秧之间的关系是没有爱情的,他对玉秧既有上层对下层的权力压迫,也有男性对女性的压迫。

三、女性生存空间的转变

毕飞宇曾坦言自己“一只脚在城里,一只脚在乡下”。毕飞宇在《玉米》中并没有赞美城镇的现代,也没有歌颂乡村的淳朴,从他的描写中可以明显感觉到现代的转型是乡村与城镇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但是乡村往往相对封闭、落后,而城镇较于乡村开放。因此,毕飞宇的《玉米》系列小说中还展现了女性悲剧形成的特殊因素,就是女性生存空间的置换。他借女性生活空间变化来表现女性由乡村走向城镇所带来的不适和盲从感,她们进入城镇却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能力在城镇中生活下去。“女性由家庭内部出走进入公共领域,由乡村走入城市,而中国社会更是经历一场由传统农业文明出走,进入工业化文明的现代变革”。小说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在王家三姐妹由乡村走向城镇的过程中,作者对于女性在“文革”时期和现代社会转型的焦灼与无奈心理状态进行细致的描写。

玉米作为一名长于王家庄的少女,将各种女性优点集结于一身。可是家庭衰落,她将家庭再次兴盛的使命肩负于自己身上。玉米很快为了权力嫁给了刚刚死去妻子的郭家兴,进入了城镇,陷于无爱的婚姻之中。 “玉米第一次进县城,已经天黑了,马路的两侧全是路灯,尽管是晚上,还是欣欣向荣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里相当地杂,有点像无头的苍蝇,玉米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但是无论如何,玉米也要拼打一回,争取一回,努力一回。”这一段首先写了一个繁荣的城镇,然而玉米根本无心欣赏城镇的欣欣向荣场景,而是作为城镇里的“无头苍蝇”,这个场景恰恰带给她毫无根基漂泊的悲凉感,城镇的繁华加深了玉米无所适从感。试想如果玉米在她所熟悉的王家庄,可能就不会存有孤寂感。玉米在城镇虽嫁给了郭家兴,可以风风光光地坐着小汽艇回家,但是郭家兴对她的需要更多地源于肉体上的满足。这与玉米在乡村里与彭国梁之间的爱情是有着鲜明对比的,玉米获得家族盛况的同时也有所失去。

一直在王家庄依靠美貌而引人注目的玉秀,来到城镇投靠玉米也为她的命运增添了悲剧可能性。玉秀由于遭到强暴没有脸面待在王家庄而投靠玉米,为了长久地住在郭家兴的家里,她屈服于玉米,百般讨好郭氏父女。玉秀与郭左的乱伦爱情在城镇中发生,当郭左得知玉秀曾经被强暴过,便一去不复返,将这场灾难留给玉秀一个人承担。如果说乡村带给了玉秀痛苦,而城镇的人与人之间冷漠更加重了玉秀命运的沉痛。

玉秧作为一个朴实的乡村女性,进入了城镇的学校,她的性格与城镇中的人们不同。文中写道:“玉秧的身体矮墩墩的,很结实,死力气也许还有一把,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玉秧是一个缺少锻炼的乡下姑娘,胳膊腿之间缺少必要的协调性与灵活性。和大部分乡下女同学一样,玉秧没有什么特长。”玉秧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城,然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平庸的,没有人注意她。她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魏老师所利用,成为了耳目,暗地观察学校里的一举一动。来自乡村,在城镇不受关注的玉秧,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和被需要感,所以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份“卑鄙”的工作。玉秧从王家庄走向学校,将自己置于学校这一公共空间,接受着他人的评价,努力地寻求着自己在这一空间中的价值,最后被魏老师威逼利诱而失去了自我。

结语

“三个人,三个女人,她们生长于田野,她们都梦想远方……在他们脚下和心中横亘着铁一般的生存极限,她们焦渴、破碎于干旱坚硬之地。”在传统与现代、新与旧的思想同时存在与被压抑的时代,人的生活境遇如履薄冰,这让女性的生存更加艰难。玉米、玉秀、玉秧都有着自己的梦想,并执着地追求,只是追求的方式缺乏独立意识,其不幸源于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女性早已成为惯性的思维定式和女性自身的生理方面的束缚;源于男性权力对于女性的压迫;也源于随着现代性的进程,乡村与城镇之间的必要联系,这让乡村女性在城镇无法找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她们追求权力,不甘平庸,依靠自己的相貌取悦男性,但没有独立意识,也从来没有依靠过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命运,无法摆脱男性社会对于她们的评判,也没有在社会中找到自我价值。毕飞宇以三位女性为例,写出了女性所面临的困境和悲剧,通过对于玉米、玉秀、玉秧的悲剧探析,也让女性在未来思考人生、选择自我命运的时候,认清现实,更具独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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