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新娘(短篇)

2019-11-12 15:37
鸭绿江 2019年21期
关键词:马驹闺女主人

兆 凯

春天来了,我想生个孩子——想为我未来的孩子找个爸爸。

我欣欣然怀春了,春风吹彻我的血肉,心中盈满了对爱情的渴望,似少女急于入洞房,想当新娘做小媳妇要当妈妈。我的乳房涨潮了,周身热血咕噜噜,涌冲我生命之门,身子骨里洋溢着麻酥酥的劲儿,仰头向天地太阳发出求爱欢呼:我想要新郎,我需要爱情!我心里的白马王子,高大英俊、挺拔飘逸,如梦想中的天上神马!

1

家院中,有三间青砖灰瓦的老房子坐北朝南。屋檐上,去年的荒草,枯立在蓝天流云间。老主人曾想扒掉旧房翻盖新式红瓦房,但少主人不答应。少主人眼里没了这老宅院,一心想在县城买楼房。这庄稼院的旧房子,有一种被洪水浸泡过要垮塌的迹象。

我的主人老邱头,如同我的父亲。我两岁口,是马类中的少女,柳叶眉,丹凤眼,蜂腰俏腿,蹄脚纤巧,行走起来似蜻蜓点水。他发现了女儿的浪。我热血发烫的第一天,父亲特意绕到我后面,细看了我的花蕊,郑重说:“还没到火候。”我羞红脸,“咴儿——”叫了一声。他凑向前,嗅嗅我的香气说:“味儿还很浓。”他欣喜地冲窗户里头喊:“闺女发情了。”主人管我叫闺女,我喜欢这称呼。我们父女间,常常有一些亲昵的小动作,我把头拱到父亲胸前,父亲把我的头颈抱在怀里,我爱嗅他的男人气息,那身子骨里,散发出一股庄稼的味道。其实,家里没有别人,少主人和媳妇进城打工去了,只剩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老主人自己模仿小主人的口气语调,笑答:“快去配种吧,迟几天就熬过火候了。”过年时,少主人回来三天,就张罗卖我,说别人家都在挑车马,不养马车了。老主人不肯卖我,说马刚长大,舍不得。少主人说:“原本一千元买的马驹,现在值两千,白喂两年,不赔钱,光是搭工夫了,再喂下去,就真是喂一天赔一天了。”老主人驼背,背着沉重的骨肉包袱,走路时,总是低头认真看路,对面来人了,他要跷脚、屈膝、仰脖,才能看到对方的脸,有人叫他“罗锅儿”。他一生穷困,原本不是使唤车马的好手,就是老了,怕孤独,想找点营生,养马做伴。正月十五闹花灯,少主人夫妇又走了,老主人和我,又像活在世外桃源里。老主人苦笑说:“总不能全挑车马不养了吧,我养!”我咴儿咴儿地乐着。

我通身毛色如雪花粘的、雕的,仿佛披着婚纱。村里,别人家娶新娘,锣鼓鞭炮,热热闹闹。主人从婚礼上拿回一朵红绸花,有拳头那么大,给我佩戴在前额,绑紧笼头,笑说:“咱家是嫁闺女,也戴上大红花,沾喜气。”主人扳正我的头,左右端详,由衷地夸奖:“好看,真好看,准保找个好新郎官。”我低下头,在水筲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映在轻轻荡漾的蓝天白云中,如少女照镜子。我的体态窈窕,身姿颀长,圆臀健尾,长鬃飘飘似瀑布流苏。我脸颊洼凹,像俩大酒窝儿,眼角眉梢上挑,勾头含羞,步态是弹跳的,蹄下的大地都有动感。

院门口栽了两株柳树,隐隐泛着鹅黄。早上,父亲牵我走出家门,去找公马,拉郎配。村路上,众人注目中,我眼神含笑,掩不住丝丝羞涩。有人和主人说笑:“正好,你没老伴,就娶了这小骒马吧,老夫少妻,时髦,包二奶嘛。”“这是我闺女!”主人呵呵笑,我也咴儿咴儿笑。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伴父亲终老。“都说老牛吃嫩草,你这是老头吃嫩马子哟。”这话难听,我嘶咴抗议。

出了村口,大平原上,道路在蹄下流淌,蓝天白云在头顶漂流,小树从我身边急急走过去,枝头的嫩芽。

主人牵着我,到了镇上兽医站,满心欢喜而来,却看到一副破败的景象。大院里空空荡荡,那应该是配种的地方,只有木桩架子,却没了儿马子的踪影,听不到儿马子看到母马的兴奋嘶鸣。主人“呀”一声,定在大院门口。我也吃惊地僵立住了。看门人是一个秃顶老头。主人问他:“这儿配种?”

“黄了!儿马子卖走了。”

“啊?咋卖了?”

“现前,还有几户养马的人家?”

“啥时候的事?”“就前两天嘛。” “哎呀,晚一步啊!谁买去了?”“想去找呀,贩子拉走的,准保下汤锅了。”主人后悔,抚着我的长鬃和脖颈:“早带你来两天就好了。”我却在想,那儿马子,最后一次当新郎?主人急切地问:“哪儿还有儿马子?”秃顶老头说:“这可不知道,别的乡镇配种站也撤了,一股风儿,都刮没影儿了。”主人挠头皮:“天,这可咋办?”秃顶老头装作好心说:“别养马了,卖了吧。”主人不爱听。我更失望,没找到新郎官,还被劝不要我了,兴冲冲来,却一头深深扎进了失望的泥潭。

马圈里残留着儿马子的丝丝气息,飘散到清风中,我仰头捕捉着,抽鼻狠嗅几口,刺激得我猛甩颈,从主人手里挣脱缰绳,跑过去,低头啃着泥土中儿马子的尿碱,这里的男子汉味道还浓浓的。主人指着空落落的木桩架子,告诉我:“原先,就在这儿配驹,看,皮绳、绑带,还搁这缠着呢。”新郎走丢了!我郁闷闹心,感觉陷入了沼泽,空气黏稠,像被混浊的泥水呛肺管了。我不忍离去,一步三回头。

2

在槽头,我轻舔着水,小饮了一口,茫然四顾,无心吃草。主人出门去,四处打听,回来笑说:“闺女,听说郭家窑有一家配种站,私人开的,外国进口来的好种马,就是有点远,路蹩脚,咱这疙瘩的人都不愿意去。俺们走啊,别再晚了。”

院门两边,树枝间的春色朦朦胧胧。

主人虽然驼背,却能骑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牵着我的缰绳。我迈着碎花小步,伴随主人旋转的车轮,兴冲冲地赶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两条河,两座桥。主人到路边人家讨水喝,端来半洗脸盆清水,放在我面前:“喝吧。”水在盆中流转,在我身体里漫延,清凉爽润。主人去柴垛边扯了两叶苞米皮,把盆擦净了,再送还给人家。

初春,天气很凉,可我热得浑身冒汗,脑门上的红绸花都浸透了,有点沉重耷拉。正当午,前面来了一位骑电动车的年轻红衣女子,主人拦下她:“小大姐,离郭家窑还有多远?”“过前面这道河,上大坝,下去就是郭家窑。”

踏上漫水桥,风中缥缈着血腥气,我比主人先嗅到了。虽然我从没有闻到过马血的味道,但灵魂深处的本能感知了畏惧,惊恐得不肯再向前走,想返身逃避。我四条蹄腿撑地刹步,屁股向后坐。主人倔强地拽紧我,向大坝上拖去。我摆头挣扯缰绳,咴儿咴儿嘶叫,主人不懂我的意思,厉声喝命我。我习惯了主人对我的温宠,这偶尔的严厉斥责,我只好听从。一步步,挨上坝顶,眼下是一座村庄,红瓦飞檐,趟趟屋脊,露露藏藏在返青的树梢丛中。村口大路边,支一副肉摊,摆放着老红的鲜肉,一团团,一块块;一个马头,摆放在摊前角上,龇牙咧嘴,瞪大暴突的眼珠子,惊恐骇人,眼角和脸颊流淌下血水泪痕,风干凝固了;一张马皮,撑开悬挂在两棵杨树之间,黑色毛管油亮,蹭着斑斑血迹;地下是一大汪血洼红泥。一个络腮胡子,穿大号蓝色旧围裙,挥刀嘣嘣砍肉,骨渣迸溅,大声吆喝叫卖:“马肉,马肉啊,便宜啦,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往后没马了,再想马肉,可吃不着了!”

我心惊肉跳,蹄腿酥酥麻软。主人明白了我的心思,我俩惊诧地对视一眼,主人特意隔在我和肉摊之间,好像替我挡着厄运,紧紧牵牢我,从路另一边走,想小心翼翼地匆匆过去。那屠夫却主动热情招呼:“老哥,这马,往哪家汤锅送?给我吧,价钱好商量。”主人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往你家祖宗牌位上送!”那屠夫没听到,我听到了。主人不理那屠夫,和我一起,昂首肃穆地走。

那屠夫依旧笑着大喊:“老哥——”

“不卖!”主人扭头,怒目大喝。

那屠夫讪笑了。我想冲上去,撞倒这坏人,扬蹄踏破他的肚子,为我的同类们报仇。

主人向村里人打听:“哪家是养种马的人家?”人家笑说:“就是前头路边那家大院,可没有种马了,这肉摊上就是那大种马,嫌乎儿马子肉骚,村里人不吃,卖给过路司机们。”

啊!我心猛地被狠狠攥紧,一阵剧疼,嘶哑地咴儿咴儿叫!主人睁大眼睛,扭头看着我,四目凄然相对。我满腔愤恨,猛踏蹄子,跺得泥土迸溅,喷响鼻儿,胸中热气烫鼻孔,叹息粗重得噎嗓子,泪水涌上来。

主人木然地牵着我,继续向前。路上人说:“你去也白去,马杀了,人走了,家都空了。”我们父女,固执地来到曾经养儿马子的配种站门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院落,绿铁门锈黄斑驳,紧紧关闭,大铁锁是新的,黑亮亮的,门缝里漫出死去儿马子的浓烈血腥气。主人依旧砰砰拍门,大声喊:“有人吗?!”无人应。“有人吗?”连问几声。西院门口转悠出来一个汉子,光膀子,穿黑坎肩儿,说:“没人了,今天早上,那两口子坐客车走的,孩子在北京念大学,爹妈去北京打工,陪上学去了。”

主人无助地望着这空落落的院子,通体我的透汗叫热风吹凉了,沁心地凉,浑身微微发抖,好像发烧了。主人问那汉子:“这地方,哪儿还有配种站?”他摇头不知,又笑说:“现前都不养车马了,不会有配种站了吧。”还有路过的人凑趣儿:“还养马干啥,白搭钱,趁早卖了吧。”我憎恨这样的话。主人不搭言,搂住我的脖颈;我倚靠在主人肩头,疲惫极了。

时间过了许久,我们无奈地站在这里。我脑门上的红绸花湿凉,扎得我喷了一息响鼻。主人说:“唉,丫头,咱们回吧。”我们黯然转过身,默默地、视而不见地走过那马肉摊。那屠夫挑逗地吹两声刺耳的口哨。我猛然站下,扭头怒视他。我眼中充血。我要瞪死他!他敢再吹一声,我就冲上去!主人也和我一起怒目。那屠夫假装咳嗽,低下头去,手里的长刀掉落,扎在血泥里,大地哆嗦了一下。

我嘶喊出了长长的一声哀鸣!

远处,也响起了长长长长的哀鸣,在呼应我,那嘶鸣隐约遥遥,似乎就是我自己的回声——

3

我不想吃,更不想喝,垂首槽头。主人抚摸我的长颈,轻轻拍拍我的脑门,低哑地唉了一声。他驼着背,甩着手臂,像木桨划水一样,晃悠出院门。我热盼主人带回新消息、好消息。过晌午,主人空两手回来了,边给我添加草料,边叹气说:“咋弄,对象太难找了。”我含泪看着他。主人站在院子中,皱紧眉头,侧歪身子斜仰脸,瞅着遮掩太阳的黑云,像是对外人说:“再等两天,闺女发情就过火了。”还是没有人接话茬儿。

我咴儿咴儿向天地间呼唤,没有别的马应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前些日子,还有马鸣,眼下,咋都没声儿了?主人又来搂抱我脖颈,安慰我。他弯腰驼背,肩膀比我的脊骨高一点点,他要高高擎举胳膊,才能搂抱我的脖子,很费力。他拍抚我额头说:“闺女,你是咱村里最后一匹马了!”我一下子感觉无比孤独,咴呜,黯然闭上眼睛,好像走进了空空荡荡的村落,日光下,人们如同鬼影幢幢。如果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村落里,而街上只有马们来来去去,他会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我的家圈、石槽、头顶石棉瓦棚、蹄下铺水泥板,主人天天清理粪尿,再提来井水冲泼,石板水灵灵了,让我活得干干净净。院墙角是草料垛,主人为我铡草很辛苦,没有人帮他,铡刀放在地上,他半蹲半哈腰,拱着驼背,撅着屁股,一手拿一细缕草,一手按铡刀柄用力切,看得我心里热辣辣的,很感动,这应该是两个人配合的活计,但主人身边没有亲人了,只有我。

院墙边,斜靠着小板车,车轮前有个黑铁磙子,去年,我拉着它轧黄豆秆,主人使木锨扬场,风刮豆荚毛,迷了我的眼睛,扎磨得淌泪了。别人家,有使唤脱粒机的,用汽油和电,轰隆隆山响,震耳朵。就在这我长大的青春期,乡村中骤然刮起了一场风暴,石碾子,木犁铧,马车,龙卷风般,都刮丢了。村里人家纷纷卖马,都买农机了。一场大地震,马们一下子陷入大地裂缝里,无声无息,唯有我,在这场崩溃的废墟中幸存,但余震随时会来,我活得提心吊胆,心惊肉跳!我置身于大崩塌中,却无能为力,手足无措。覆巢之下,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如同得了绝症的准新娘,已经没有时间经历完整的一生了,只想点亮洞房花烛,拥有一次完美的婚礼。

主人摩挲着我脑门说:“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三十年前,有个女人,叫我等着他,可到头来——咳咳,咳,我不会像她那样的!”

我感动,嗯嗯点头,泪珠儿像雨滴,在风中倾斜飘洒。

主人长叹一口气,静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人,对我说过让我等她的话。”

我伸长头颈,摩蹭主人胸口,咴儿咴儿地说:“父亲,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主人搂抱着我,挣脱出黑云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父女,泪花闪闪。

主人依旧打听,哪儿有种马,打电话给远场的亲戚,傍晚回信说,东山里,有叫驴。驴配马,只能生骡子;骡子就不能再向下传种了。主人伸手给我搅拌草料,那枯手颤抖着说:“先将就着,生下来一辈儿是一辈儿吧,顾眼前,管不了以后啦。”我十分不情愿!可是,有驴,也聊胜于无,只能忍辱负痛,把自己下嫁喽!主人搂抱我脖颈,叹息道:“唉,我帮不了你太多的了,就帮你当一回新娘吧,活一回,把应该过的,都过过。”我意识到,这不单是对象找不着的事,而是自己大限不远了,可我才刚刚成年呀!我悲怆地喊:“咳咳,咴儿!”

子夜星光,银河旋流。我睡不着,心胸胀满悲凉,像被宣判了死刑后的等待。

天蒙蒙亮,主人又骑着自行车带我上路了,奔向晨曦。院门口的两株柳树,长出了嫩绿的小叶儿,在流水似的晨风中颤悠。我还佩戴着打蔫儿的红绸花。我本想不戴了。主人给我扶正红绸花,说:“戴着吧,沾点喜气。”我的步子不再轻快,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踩在向后滚动的传送带上,道路在蹄下缓缓蠕动。

路上,都是人与机动车,忽然,看到一辆马车,在远处的田地里拉树枝。我顿然备感亲切,咴儿咴儿召唤那匹黑马:“喂,伙计,你好吗?”它也咴儿咴儿应答:“还凑合,你哪?”我想跑上前去与它相会,唠唠心里话,可是,主人拽紧了我的缰绳,那边的伙计也被它的主人几鞭子给赶开了。我们只能待在各自的位置,隔着来往的汽车遥望,呜呜呜。

我向那匹马呼喊着:“再见啦,好好地啊!”

刺耳的嘈杂中,辨听到了那伙计的微弱声音,从风里遥遥传来:“你也保重吧!”

我们这里是辽河平原,东山太远,当天回不来。走过晌午了,太阳很好,我和主人都是通身汗,嗓子冒烟儿。路边有一户家常菜小饭店,主人对我说:“咱俩歇歇气儿,打个尖。”店门外,路边一株柳树,枝条歪斜在清风中。主人把我拴在树上就进店了,很快,端一盆水给我送来。我低头大口畅饮,解渴。店门里探出一个妇人的脑袋,看看我们,又缩回去了。接着,就走出来一个胖男人,肉头肉脑,一只眼很圆,很亮光,另一只眼睁一半儿、闭一半儿,是店老板,笑问主人:“这马多少钱?”

主人说:“一万。”店老板:“说笑话呢。”主人:“这马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给你十万。不卖!

店老板睁大眼睛:“十万也不卖?”主人笑了:“你真能出这个价哟?”

我听着,又好笑,又心酸。

店老板说:“俺还合计,你是倒卖牲口的,那你牵着它,走这老远干啥?”

主人说:“去东山配种。”

店老板笑了:“这都机械化了,谁还养马呀,卖还来不及,你老哥咋还给马配种?”主人:“你买马干啥?”店老板:“杀吃肉,这小骒马,肉嫩,下汤锅,包饺子、擀馅饼,准保香。”主人:“马全杀了,都不配驹下崽儿,那往后,还能吃到马肉吗?”店老板笑:“你想那么远干啥?放宽心,不会把马都杀绝,草原上总会有马的。”主人:“可咱这地面就没马了。”店老板:“这不是咱平头百姓琢磨的事了。”主人生气地对我说:“走,不吃了。”店老板拦着:“哎,你还没给钱呢!”我听店老板的话也生气,不给他钱就对了。主人也这么说:“我啥都没吃,给什么钱?”店老板:“你点的热汤面,都给你下锅里了,你不吃,我卖谁去?你吃不吃,也得给钱。”主人:“我为啥不吃了,是你把我气的。”

4

远远望到青色的山影了,连连绵绵,如天边巨浪汹涌。路,蛇一样爬进荒山里。山间小镇,弯曲的小街,陈旧的石垒墙,低矮的砖瓦屋,掉漆的木门窗,也有几幢新楼房,洋气漂亮。一辆蓝色大卡车停在路边,车厢上,高高耸着马头、驴头,挤挤挨挨混站一堆。车灯旁边,几个人在争讲。夕阳压山顶,天色将晚,主人急切地打扰人家:“老哥们儿,养叫驴的人家在哪旮旯?”

还没等到回话,有人反问主人了:“你这马,卖不?”

我牙根咬碎,恨透了这些人!

那瘦高男人,穿着脏土土的旧西服,看着我,笑说:“叫驴就是俺家的,来配种吧?”

我答:咴儿——啊!

“你们来晚了,刚装上车。”顺着他指出的手臂,我和主人一起向车上望,是一匹黑驴。在驴中,它个头够大,可和我这香汗淋漓、婷婷俊秀的窈窕少女比,它就是一个垂头丧气、干巴巴的小老头。终于见到了能配的叫驴,可我哪看得上它啊?主人却一时兴奋了,说:“快卸下来,快,配完种再拉走吧。”穿黑亮皮夹克的矮胖子说话了:“不行。”这是买主。“求求您了。”“太折腾了,装车多费劲。”“行行好吧。”“那你得出装卸的人工钱。”主人皱眉,略一迟疑,猛拍大腿:“妥!”为了我,原来小气抠门的主人变大方了。叫驴原主人说话了:“这驴,还在我家门口,我卖的是驴,这种儿可是我养活的,配种钱归我。”驴新主人说:“眼下这驴是我的了,配种钱得归我。”“我卖的是驴,这驴的配种权,我没说卖给你吧?”“你把驴整个儿卖给我了,连种都是我的。”

“我的种!”

“我的种!”

旁边众人哈哈大笑。我却感觉很没意思,笑不出来。

叫驴原主人急赤白脸:“骒马是投奔我来的。”有人逗乐儿:“你俩的种儿,那骒马生出来,得是人头马呀!”我家主人在驴的原主人和新主人两边周旋撮合,最终商议,这钱一家得一半。有卖呆儿的人跟我家主人笑说:“死心眼儿啊,瞎花钱,配也白搭,还能让这小骒马再生驹咋的?”主人说:“这骒马,是我从小驹子养大的。我让这马姑娘做一回‘人’,当一回媳妇。”

叫驴新买主对我家主人说:“老哥,你把这小骒马卖给我,我让它们配,不用你花钱,叫它俩多配几回,满足它,行不?”

大伙嘿嘿笑,看热闹。我感觉到了侮辱,恨恨地跺蹄子刨地,沙石硌硬。

主人大义凛然:“不卖!”

“那就不卸驴。”“哎,刚才说好的嘛。”“那是他答应你的,不是我。”“我加钱!”“加多少?加多少也不行。”“那我买你这个驴。”主人忽然豪放了!我太感动了。“呵,不卖!”主人哭腔说:“求求你了,我们大老远来的。”“不行。”主人哈腰点头,行礼作揖,苦苦央求着。

主人扑通跪下,咚地磕一个响头,膝盖和额头下溅起灰烟火星儿。

我的泪珠儿砸在泥土上,出麻坑了。我咴儿咴儿哭唤主人:您起来,我不配啦!

“哎,老哥,你起来,你起来,我卸驴,我卸!行吧?”买家也严肃了。

像上刑场一样的婚礼——

我泪眼蒙眬,如新娘子哭嫁,在昏头昏脑的暮色中,在众人面前入洞房,却是不般配的成亲。一对老夫少妻,一袋子黑煤压折了一枝白玫瑰。黑叫驴知道自己要被拉走杀掉,吓破胆,腰塌了,爬不上我的身子。众人帮忙,抬着它,架上我的脊背,黑驴依旧不硬气。我踉跄着,努力四蹄撑地,想帮它完成这庄严的仪式、悲剧的仪式,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主人——我的父亲。黑驴喘息着,浑身骨头架子都散篓啦,很快就吓得尿了。原东家恨骂:完蛋玩意儿!气得伸手扇了黑驴一脖拐儿。我家主人还不死心,想再努力一下,又要牵我到黑驴身下。咴儿啊!我不干了,挣拽缰绳,不肯跟随主人的步伐。我额头上的红绸花拽扯歪了,非常不舒服,它刺激得汗粘粘的脑门贼痒生痛。我觉得自己歪戴着红绸花的样子非常滑稽、丑陋、难堪,想褪脱了它。黑驴瘫软得卧地下了,眼神斜溜着,脸色惶恐羞愧。我有点可怜它了,也是可怜我自己。我家主人看到黑驴的孬样子,再看我的哀怨眼神,松开了缰绳,垂头丧气,萎坐在石头上,撩眼皮和我对视着,他眼含泪水,慢慢头垂到裆里。

有人打趣主人:“这事儿弄的,咋像你自己不好使了。”

黑驴原主人呵斥:“咳!”不让再说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绷紧脸,不再开玩笑。

气氛肃穆,我低头喘息,欲哭无泪。长途跋涉,劳顿一天的汗冰冷了。我看到一个火红的小马驹,挤在车厢里,隐藏在大马身后,偷窥我这羞耻的热闹。它探出了多半个小身子,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像卡通画一样真可爱啊!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我希望: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盼它钻到我肚子底下来,我想给它喂奶。我想冲向矮胖的马贩子,撞倒他,再冲向傻傻笨笨、呆头呆脑的卡车,撞翻它,救下我们马类,都是兄弟姐妹,救下这个小马孩子;或者,哪怕我的力量,只够带走这个孩子,我做它的养妈妈,哺育它,一起远走。可我的蹄腿极其沉重,像钉在了原地一般。我感觉泥土变松软了,自己正在向下陷落,如沼泽把我吞噬。

买家真是个生意人,在这种情形下,依然严肃认真地坚持,劝说我家主人卖了我,价钱好商量。主人不接话茬儿,转身问叫驴的原主人:“东家,这地场,哪疙瘩还有配种的?”“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挑了。”主人不甘心地说:“我们大老远跑来的。”马贩子苦笑说:“我知道。”主人和我都吃惊地扭头,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他很抱歉似的、不好意思地轻笑说:“这山里山外,我都跑遍了,真是没有马的配种站了,我这可是大实话。”主人不吱声了。马贩子依旧坚持不懈——我非常担心——主人的手,握紧了我的缰绳。我心生感激,又去看着车厢上的兄弟姐妹们,有的惊恐地瞪大眼睛,有的黯然垂眉,有的泪花如星光。

夜色幽蓝。黑叫驴又被轰赶上车厢。车厢里一阵杂乱的声响,但马们都不嘶鸣了,全都恐慌地哆嗦。它们被迫脱离了土地,生身之根被硬生生拔起来,扯断了马蹄下与大地相连的血脉。虽然我还站在大地上,但我知道,自己的神魂,已经同它们站在一起了。我尤其心疼那个小马驹,它一出生,就命中注定是不允许长大的孩子,苍天啊!我不禁仰天长啸!我的呐喊,在天地间回响,在山谷里冲撞。

咴儿呜呜——

我的嘶鸣,唤醒了原本沉默不语的同类,是那个火红的小马驹,先跟着我短促地咴儿一声,但看到身边的大马都悄然无声,小马驹就惶惑了,咽住后半声哭啼,然而,这却惊醒了大家,马们轰然炸锅了,胡乱地共同哀鸣,嘈杂嘶哑的哀号,在大山里激荡交响,搅混得暮色翻滚,天地倾斜。

我们的呼号吓坏了人们,人类害怕了,手忙脚乱地制止我们,拽紧缰绳,怒目呼喝斥责,让我们别叫喊了,但与我们的嘶鸣比,人类的叫嚷声太弱小了。我们不管不顾人类的恐吓,尽情地哀叹,把我们心底的苦汁都倾吐出来!

咴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咴呜——

怒吼声像春天开河跑冰排,排山倒海,海啸山呼,不可阻挡!

人类,面对我们马的集体呼吁,茫然呆立,束手无措。

主人——我的父亲,一直置身人群之外,木然坐在石头上,任由我嘶号。

我们呼号得泪眼迷离,嗓门喷溅血丝,直到气脉透支,精疲力竭,从长长的狂吼,到一声声低落,嘶哑无声,直至疲惫地停止了。马们,茫然无助地痛苦相视,又慢慢低下头去,各自在心中煎熬着群体的悲哀。

冰排都融化了,海潮退却了,洪水平静了,河流干涸了。

天漆黑漆黑的,夜色团团裹缠着,黑透啦!

凝望着逃远了的汽车灯光,主人长长地叹一大口气,摇摇头,对我说:“回家吧。”

我突然起了一闪念:我可能无家可归了!咴儿——我向苍茫的黑夜哀鸣,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我仍然梦想,自己能变成一匹神马,踏碎汽车,解放这些马们,带领他们一起去寻找我们祖先的家乡——草原!哪怕那草原在天上,我也要找到!我甚至不想回家了,家乡村庄只有我一匹马了,太孤单,没意思,那也如同做囚徒。我害怕死亡,也害怕那种孤独!我甚至想,跟着这群马走,生死都在一起做伴儿,即便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灵魂也相互有个照应。

5

我们父女赶夜路,星光下,像两个鬼魅。那匹火红的小马驹的眼睛,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星群间,非常可爱,我不由自主地向小马驹奔去。无论我怎么努力,小马驹总是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小马驹顽皮地冲我笑呢!夜半,走出好远好远,太累啦,主要是神魂疲乏,心脏懒得跳动。月色中雾气朦胧,我们歇息在山路边一棵柳树下,主人给我拌草料,我咽不下。主人抚摸着我的脖颈,搂住我的头在怀里,轻轻啜泣:“真的,丫头,若不,我娶了你吧,来生,你转世为人,或者我变成马——”

我咴儿咴儿说:“别,这世上,马没有多少活路了。”

我们凝神相望,眼神如寒夜中的星光,感觉到淡淡的温暖。他慢慢俯下头,亲了我的眼睛。父亲是第一次亲我,我感动得双眼涌上滚烫的泪水。他喃喃着对我说:“闺女,你没见过你妈妈,就是我老伴;告诉你吧,我没老伴儿,我从没当过新郎,咱家你哥哥,是我捡来的,这些年,我又当爹又当妈,我给儿子娶了媳妇,也一定把你嫁出去,找个女婿。我四十岁那年,跟别人的媳妇好过,人家有爷们儿,不能嫁给我,咳,不瞒你说,我们做过野鸳鸯;我没正儿八经做过新郎,但我做过男人,不然,这辈子我就活得太亏了;为这,我真是不想让你没当过新娘就走,可我咋着才好啊?”

他比我还绝望!

山峰上的月亮,像失明的白眼珠。

天亮前,我困顿得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梦见我变成了人,主人却变成了马!

晨光中,雾岚缥缈,我们发现:在山林里奔波一夜,竟然迷路了,又回到了昨天傍晚与老黑驴交配失败的地方,路上的汽车辙痕还在,路边是车轮辗轧破碎了的小草和野花。霉运如此捉弄俺,所有的情绪压力令我一下子无法承受了,我无奈,我愤怒!像新娘发怒扯下红盖头那样,我低头蜕下系戴在笼头上的红绸花,耷拉在下颌边。红绸花,像一朵玫瑰花,有刺儿,扎得疼。红绸花,像一帖封条,像一张符咒,沉甸甸压在我的命运上。我想解放自己!

我心胸中充满怨恨:人啊!为什么我们马就得死,就得把马从村庄里踢出去,剔除干净?我不想死,我要活啊!我想挣脱缰绳,生出翅膀,飞去天上的草原。我眼前这天地间,村庄与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碧绿无边的草原,我看到有匹白马在天边,那不是我梦中的白马王子,那就是明天的我,我向自己跑去,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

我怒目冲向主人,以头颅去抵撞他胸膛,眼下,我是马,他就是人类,只能拿他撒气。主人吓得瞪大眼睛,哎哎哎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躲到路边柳树后面。红绸花坠落在路上,我奋蹄把红绸花踩踏进泥土中,一下、两下、三下。我长鬃散乱,眼神失色迷离,泪涌满眶,鼻涕淌了,涎水从嘴唇滴垂下来。我哭唤:

——人哪!

——马啊!

主人面对我,慌张失措,只是无奈地喊我,哄我:“闺女,闺女,你咋啦?”

我四蹄撑不住,站不稳,挣扎着,晕头转向,睁不开眼睛,喘不了气,要憋死了。空气像凝固的石头,把我封闭成化石了。我是谁?我是一匹白马少女,我的爱情和生命都被禁锢了。我爆响一声悲鸣,嘶哑而高亢,绝望地长长呜咽。

趁我稍微安静一些,主人悄悄把缰绳在柳树上绕了两圈儿,系紧了。

咔!拴马的柳树折断了!我咬断缰绳。

主人竟然不怕我再伤害他,敢于扑上前来,搂抱住我的脖颈。我们脸贴脸,泪水混沌一起。他瘫软地哭问:“闺女,我们去哪儿啊?”是呀,去哪儿?回家也是等死。我梗着脖子不动。蹄下的大地,不是回家的路。路,像干涸的河道,我们在风中飘荡。主人慢慢俯身,捡起踏得破烂了的红绸花,枯手颤巍巍地掸去泥土;我从主人手上叼过红绸花,仰头向天嘶鸣,我想嫁给太阳!

主人抹一把涕泪,突然嘿嘿笑了:“有啦,闺女,我送你去草原,草原上一定有马。”好啊,主人能这样想,一定是跟我有了心灵感应,才会灵犀,主人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啦!我要带着心中的小马驹一起走,把小马驹的魂灵带往草原,回老家去!可是,草原在哪儿?草原有多远?主人说:“我也没去过草原,当年,生产队的老队长带着人去草原上买马,赶马车去,十天就转回家了,马车后面拴着五匹好马。草原就在俺们村子的北边,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草原。闺女,咱走呀。”

我咴儿咴儿一唤,旭日钻出浓雾,照亮出山的路。主人骑自行车,一手扶车把,一手牵着我这重新系好的断缰绳。主人骑得慢,我小跑,累了,主人就推自行车陪我走一段儿。回到家,主人把我拴在槽头,给我拎来半桶水,我欢快吞饮。主人边拌草料,边和我说:“一会儿,我翻出存折,去乡里信用社,把咱家这些年攒的钱都取出来,俺们上长路,得带足盘缠。”看着主人眼中的笑意,我咴儿咴儿点头。主人捏住小红本,向我一扬:“闺女,等着我,可不敢让你哥哥嫂子知道,他们保准舍不得咱们花这些钱,就想让俺给他们留着。”两个钟头后,主人回来了,急切地踉跄到我面前,气喘着低声笑问:“闺女,知道咱家有多少钱吗?”我安静地看着主人。主人从怀里掏出一沓票子,啪啪啪翻弄给我看:“五千多啊,哈哈,够咱们路上的花销啦。”

夜色湛蓝,我看到那个小马驹,全身燃烧着透明的火焰,精灵般飘舞在我周围,照亮了我的梦乡,仿佛和我捉迷藏。我非常担心小马驹会离我而去。

晨曦绯红,主人烧饭的炊烟袅袅飘升为白云。咔吧,锁好家门,主人笑说:“闺女,借你的光了,俺老了老了,去看看草原,这辈子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我抬前蹄,兴奋得嗒嗒刨地。主人又说:“这回,俺一准儿把你嫁到草原上。”我快活地摇甩尾巴,跟随主人走出院门。小马驹就在我身畔跑来跑去,飘忽地陪伴我,可爱的孩子,一起走吧,咱们回家啦!

村口,有乡亲笑问主人:“又给骒马配种去,还不死心哪?”主人高兴地说:“出趟远门。”“去哪儿呀?”主人大声说:“天边!”出了村庄,沿着阳光铺成的大路,我和主人向天地尽头奔去。

遇到路边小卖店和小饭店,主人就停下来,进去打尖,讨水喝,再端来一洗手盆水,饮我。自行车后货架上驮着苞米,是给我在路上准备的口粮,主人掏出一把苞米,喂我,我就在主人手心里吃了。我们避开城镇,专门走村庄,这样,就是讨不到铡好的草料,也能讨到成捆的稻草,我低头扯着吃。也不是总能讨到稻草,主人多了心眼儿,把苞米袋子搭到我脊背上,他在自行车后货架上绑了三捆稻草,以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吃。夜晚,住进路边的小饭店兼旅社里。每到一处,主人就向人家打听:“去草原,往前走,对路不?”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我们背对着太阳,主人一心认定,向北走,就是蒙古大草原。我们过了一条条河,一座座桥。有的河水干涸了,河底满布了荒草和白沙。大辽河还有流水,但窄小的地方,一步就能跨过去。我们有时候沿着河堤走,在河边耕种的老乡说,沿着河走,就能走到草原,大辽河就是从大草原淌来的。第四天,我和主人走过好大一片树林,路边立着两省交界的石碑,主人疲惫地感叹:“闺女,咱们出辽宁,进内蒙了。”我也喘息着。主人失望道:“都说蒙古是大草原,这哪有啊?”和主人向前望去,只是黄沙,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绿草丛。一辆卡车由远而近,主人招手拦住,司机告诉我们,还要往里走,过这片沙地,草原远着哩。

望着汽车跑没影儿了,主人和我无奈对视着。我们一个想法,不能回家,只能往前走。火红的小马驹始终忽前忽后飘逸在我身边,一点也不疲倦,和出发时一样快乐。小马驹鼓舞了我,仰头嘶鸣,对主人一甩头,走呀!

太阳滚落地平线上,我和主人来到加油站前,这里也是小旅店。主人讪笑着对我说:“咱住下吧,再不敢往前走了,天黑啦。”主人伸手从怀里掏出旱烟口袋,里面装着钱。主人怕钱露白,抠抠索索,摸了好一会儿,抻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儿子的手机号码。主人问店家:“打电话多少钱?”店主说:“看你往哪儿打,长途哇,那可贵,说话时间长了更费钱。”主人作笑说:“那,我少说几句。”店家帮主人拨通了电话号码,儿子那边问:“爸,在哪儿?”主人笑着说:“俺呀,嘿嘿,俺来草原了。”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主人,向儿子炫耀。可是儿子那边根本不相信,不耐烦地挂断:“老糊涂了。”

子夜,我垂头伫立,进入梦境,火红的小马驹跑在前边,引导我飘上哗啦啦的银河。后半夜,主人来给我添草料,不甘心地念叨:“小兔羔子,咋就不相信俺们来草原了?咱这辈子就不能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中午,我们走出了沙地,可眼前不是草原,遍地田垄,倾斜的天底下,远远近近一个个村庄,一堆堆树丛中露出瓦脊。

草原呢?

村头,一个老太太,戴着红头巾,扎着蓝围裙,在抱柴火。主人向她询问:“老姐姐,这疙瘩,离大草原还有多远哪?”老太太扭过来一张核桃脸,皱纹密密麻麻:“啊?!啊?!啊?!”是个聋哑人。沿路走,寻找村里的小卖店,这是最适合打听的地方。主人买了一个面包。店主笑说:“俺这地方,原来就是草原,后来开荒种粮了嘛。”草原还在天边呢!我和主人没有退路。路过的村庄,全是老年人,零星几个小孩子,青年人都走了。以后,这些村庄就会回归为草原了。

主人说:“非得叫他明白,咱们真的来草原哩。”又请店家帮着拨通儿子的手机,儿子先叫嚷起来:“爸,你去哪儿了?这咋是内蒙的电话号啊?有个人打我电话,说是我哥。”

主人的眼泪淌下来了,高兴地哽咽道:“是你妈让他找你的。”

“爸,咋回事啊?他真是我哥吗?”

“肯定是!你哥咋说的?是说你妈,还是说你爹——”

“说我爹不行了,不,是他爹不行了,想看我一眼。”

“好,好好,你去吧,那就是你亲爹。”

“这到底是咋回事嘛?”

主人擦把眼泪:“等见了你妈,她会告诉你。”

主人牵着我,急急走出村庄,来到天地间的田野上,搂住我的头,纵声号啕。我不知所措。主人喃喃泣咽道:“她找我来了,她找我来啦!她没有忘记我们发的誓。这么多年,我没有白等。老天爷啊!”主人扑通跪在大地上,驼背垂头,脑门抵住垄土。我也感动,前腿蜷屈,跟随着跪在主人身旁。主人又搂住我的头颈,叹气说:“俺们当初有话,说等老了,在一起。我心里经常起念头,盼孩子亲爹早点那啥。这回应验了,我感觉自己有罪啊。她对我真的好,自己不能陪我,把孩子给我一个,不让我太孤苦。闺女,我盼出头了。这辈子,能和她做真夫妻,过一年、一个月、一天,我都心满意足了。”

6

乌云低沉,黑压压地翻滚,像要下大暴雨,但是,小半天也没落一个雨点。我和主人在风云中摇荡,沙粒抽打脸颊,累得浑身酸疼,筋骨要散架了,却真的站在了草原边缘。绿草一丛一块,遍布沙地,很多,很矮,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吹跑,还好像大风要吹飞黄沙把这斑斑绿草掩埋。往远看,绿色似乎成片啦,漫天漫地,前方云层中漏下瀑布似的阳光,火红的小马驹向那里撒欢奔去。主人高兴地说:“闺女,咱们到草原了,哈哈哈。”我仰头咴儿咴儿咴儿嘶鸣。主人说:“这是春天,草刚长出来,不高,等夏天、秋天,这草得长老高了,看电影上,那草原,高得能把人和马都淹了,老深哩。”慢着,电影里的草原上,得有成群的牛羊,还有骑在马上放羊的汉子,奔来驰去,擎着长长的套马杆,唱着悠长的歌。咋没看到呢?

那健骏的儿马子新郎在哪儿呀?

主人想明白了,对我说:“闺女,这大草原上吧,草老多,人可少,听说得走好远,才能看到一户人家。咱再往前走走,等看到蒙古包就好啦。还听人家说,草原上,风恁大,都能把羊刮上天去,往后,你在草原上活命,要加小心,照料好自个儿。”我的眼睛被风沙迷了,疼得淌出泪水,火红的小马驹不知什么时候飘回来了,伸出娇嫩的粉舌,舔净我的泪滴。主人抹了把眼里的泪花,说:“先歇歇,咱吃点东西。”主人嚼着饼干。我低头啃青草,草叶里夹着沙子,很硌牙。主人寻开心,把右手擎脸颊上,像打电话一样:“小兔羔子,这回你信不信,俺真的来草原哩。孩儿他妈,等我回啊,就去看你。往后,咱们老两口,一起来草原看闺女。”主人笑着对我说:“闺女,放心吧,就这样走下去,我们一定会找到真正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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