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散文]

2019-11-12 18:58曾春燕
边疆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昆明食堂故乡

曾春燕

故乡记

早春的雪从车窗跌落在我手心,冰冰凉的,一晃眼就融成一颗晶莹的水珠,我就这样迎来了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雪。目光从手机屏幕转向窗外,第一次被故乡惊艳——“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漫天的雪纷纷扬扬洒下来,穿过树枝上毛茸茸的银条,更显盛大而耀眼。我眼里、脑里全是这冰雪之景,刚想向周围之人询问此处是何处,便看到一块掉了漆的牌子上斑斑驳驳的字样——“公鸡山由此去”,公鸡山就这样歪歪斜斜地扎在我心上。

想来实在是惭愧,这条路我来来回回走过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记住这个叫“公鸡山”的地方,我陌生的不止是这里,还有我的整个家乡。明明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如今却总是来去匆匆,像一个过客,每年逗留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半月,每一次回来也不曾停下脚步细细看一下这方水土,就像此刻坐车离开我仍然漠然沉浸在手机软件里。若不是突然飘落的雪花,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知道故乡有座公鸡山,才知道回过头来看看我的家乡。故乡必然是怨我的,才会在我离家之日安排一朵雪花将它的泪珠传递到我手心,以求我能多回家看看。

我拼命在脑子中回想故乡的模样,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风一俗,全然只是陌生,生平第一次我因为“故乡”这个词语惶恐不安。曾几何时,我在故乡的怀抱里戏于院,嬉于林,逐于野,将欢笑藏于红土,把心事寄给春风;曾几何时,我躲在故乡的羽翼下不知天高地厚,和太阳赛跑,与流水齐欢,把烟雨当做知己。如今回首,我记住的却只是邻人的嫉妒与陷害,只是乡野的孤荒与贫瘠。

我家的房子坐落在学校的东南角落,周围全是新建起的小洋房,相形见绌中我家的青瓦房更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蹒跚着苟活,都不敢往回看。其实青瓦房的年纪并不大,只长我一岁,我还在母亲腹中日渐成形时,它便捷足先登做了父母的新小孩,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饱含了父母的期许与心血。那时,我家房子的坐落处远在村子之郊,鲜有人烟,据说还是盗贼猖獗之地,我父亲不顾爷爷的阻拦坚决要在此处建房,气得爷爷一度不愿搭理父亲。后来父亲回忆说迁家于此不过是觉得村子的发展总不可能永远局限在一个角落,父亲也确有远见,建好房子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出生那年,学校便迁至我家房后西北方,往后没几年,周围竟热闹起来,如今我家更成了整个村子的圆心,原来的老村子反倒成了村郊。我难以想象这所谓的圆心曾经竟是荒郊之地,就像村里人很难想象当年村里的第一栋青瓦房如今竟成了格格不入的“古物”,几经修葺也仍然捉襟见肘,赶不上生活向前的浪潮,堵不住街邻四坊茶余饭后的捕风捉影。

听爷爷说,这一片水土本是官家之财,家族的老祖先途径此处歇脚,恰巧遇见官家的祭司(相当于管家)写字碰到生字写不出,老祖先便告诉了他,官家赏识其学识便聘请他做祭司,由此尘埃落定于斯,后来官家没落,时代风起云涌,我们到底也只是土做的农民。我难以去考证其真伪,这里的三言两语也只不过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传下来了,连当时所写之字到底是何字也渐渐在口口相传中锈迹斑斑难以辨认。还记得年前守岁和爷爷理起族谱时那一脸无奈,爷爷说,你们这一代人,心都是往外走的,别说族谱,只怕以后取名字时也再不讲究家族字辈了。我看着烟雾朦胧中爷爷落寞的眼神,被一个迟暮老人无奈的沉默刺伤,至今不能结痂。

祖辈的故事磨损了,一代代传下来的祖训却完整如初,当时的老祖先是因为文字学识而得以在此安居乐业,而后代子孙也始终敬畏文字。再往前的故事我已不得而知,只听爷爷说当时曾祖父家家徒四壁,仍然想方设法让爷爷学文识字,曾祖母尽管不识字,她始终相信这一代代传下来的祖训必是圣言,于是一个个深夜点一盏孤灯熬凤尾糖、粘瓜籽糖,凭着一双巧手将无数个夜晚的睡眠和美梦熬成一纸毛票,使爷爷在那样孤荒的年代仍能鼓腹含和,得以求学。

那时的学校其实就是一间寺庙,学制也和现在不同,小学四年,高小两年,爷爷在朝飞暮卷中完成了庙里的修行,也结束了走读时光。1959年,爷爷带着行李徒步到距家三十多里的板桥乡就读初中,开始了一段特殊的学习时光。同样没有规范化的学校和教学设施,学校和宿舍都是用邱家一师长的祠堂改造的,每天的早操便是到距祠堂十里路的鸭子塘村拾砖背瓦(学校在鸭子塘村设有烧砖厂和烧瓦厂,由学生轮流值班烧制砖瓦),学生背回来的砖瓦用于建造新学校;因教学资源匮乏,学习三角形便带学生看一下房顶上的平梁,若是平行四边形便带学生挖一个平形四边形的地基;吃饭便到集体食堂领餐(1958年后期,家乡的学校开始办公共食堂,集体干活,集体吃饭,后来粮管所考虑到学生身体而在学校筹办营养食堂)……多年后爷爷和我说起这段求学经历时还说他记忆最深的不是鸭子塘村到邱家祠堂的十多里路在日复一日中磨坏了他多少双草鞋,不是被青砖红瓦压得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俯视这一方水土,而是每每放假回家时总能看到曾祖母为爷爷每月要向学校食堂上交的三十斤大米而无数次独坐床前的寒灯孤影,是曾祖父恨不能去劫回日落以耕田犁地多换些粮食的日日狂想。

文字确实值得敬畏。1964年,宣威成立食品公司,各乡镇也陆续成立食品组,得文字之神庇佑,爷爷十年学文识字终承其福,被食品组站长招进食品组,也使得家庭暂时得以衣食无忧。然而文字之鬼又将爷爷圄于家中,蒙冤数年。同村的沈某因嫉妒用莫须有的罪名将爷爷逼离食品组,十五年的恪尽职守到底也难以发出一声叹息便烟消云散。如今,陷害爷爷的沈某就住在村口的小黑屋子里,瞬时的优越没能让他后世安稳反而开启了他的悲惨命运——妻离子散、儿孙尽失,余留他守着七十年代的黑屋子仓皇度日,生不嫌多,死不嫌少。

爷爷始终对祖训深信不疑,一生渴求文字,一生敬畏文字。莫名的陷害没能让爷爷就此被时代狠狠抛弃,反而为爷爷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窗——1985年爷爷被聘请进烟叶站,2002年正式退休,至今也仍能受文字之神眷顾,每月得以数百元的生活补贴。而爸爸也因文字之神庇佑得以在村委会谋得一官半职,买了第一辆自行车,盖了村里第一栋青瓦房,曾让村里人羡慕不已。是的,曾经。我的父亲因为母亲生了三个小孩,不仅失去了工作,还面临着“知法犯法”的巨额罚款,黄土地上的操劳再难撑起一片天地,父亲无奈抽身走进城市的灯火,无数个夜晚梦到滚沸的铁水溅在身上,肉一寸一寸地焦进去,或是突然从高楼跌落,还未尖叫脑袋就碎裂而开,遍地血浆。这些噩梦没能结束我父亲如履薄冰的务工生活,还连带牵走了我的母亲,我就这样成为了所谓的留守儿童。

少时的我日日守在通向大城市的公路口,等待着有一张车可以磕磕绊绊载回我的父亲母亲。记得有一次我梦到我不小心从稻田埂上跌落,满身满脸都是稀泥,我挣扎着站起来,便看到我的父亲从微型面包车上走下来。为此,我悄悄跑到离家很远的稻田里,向西而望,便是那条如记事的结绳般歪歪扭扭爬在半山腰上的公路,是父母离家和归家的必经之路,这也是多年后一次次出现在我梦中的地方。我鼓足莫大的勇气从田埂上倒下去,不仅满身满脸的稀泥,还伴着触目惊心的鲜血。我的父亲母亲当然没有回来,而我不仅被一直宠爱我的爷爷狠狠抽打,稻草桩子划伤的脸颊至今仍不肯痊愈。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怨恨我的故乡,拼了命地想奔赴远方。

每每放假后的第二天,我便不顾一切地奔向父亲母亲寄居的城市,生怕多呆一秒就会困死在这里。父亲母亲寄居的出租房阴暗而又狭小,常年不见阳光,一张厚重的帘子将房间一分为二,靠里面的是卧室,外面的便是客厅、厨房,说是客厅,除了一张桌子几条凳子便是一个叠一个的箱子和簸萁。父亲母亲在多年挣扎后做起了水果生意,房间里的水果箱子恨不能将越帘而入,占领整个房间。后来回想起寄居城市的八年,无数个日夜守在水果摊前和城管斗智斗勇以帮助父母多挣几块钱,无数次躲在家里偷偷练习普通话以期待不被大城市的孩子嘲笑,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仍然未曾真正属于过这座城市,我仍然是土做的命,难以摆脱土里土气。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喜欢,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说收藏着我所有童年足迹的地方不是家,有父亲母亲的地方尽管狭小逼仄、尽管人来人往,才是家,才是故乡。

而真正让我恨不能与故乡彻底划清界限的事件发生在我读高一时,那时姐姐在读大学,弟弟读初一,父亲为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未来,坚持供我们读书。三个人的教育经费对于农村家庭是个大数目,父亲如巨石在喉,每一呼每一吸都是如此艰难,只能更加卖力地奔走于城市灯火,以致未能如往年在春节归家。不想这为儿为女的操劳,却在旁人嘴里编排得如此不堪,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年初一的下午,奶奶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家,满眼泪水,脸色惨白,拉着我的手一直抖,有千言万语想和我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许久才缓过来说“你爸爸被抓了,你爸爸被抓了……”我如雷轰顶,才给我们打过电话的父亲怎么就被抓了呢?我慌忙拨通妈妈的电话,一个劲追问父亲做什么了怎么就被抓了,母亲不明所以将电话递给父亲,直到电磁波那边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场闹剧。

我安抚着奶奶,第一次意识到人心之恶远何至于此?隔壁的邻居是我的姨奶奶,育有五个子女,总是四处奔波难以安身立命,却又常年不见归家,平日里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奶奶总要拿些给她,此次的谣言也是由她编排并四处宣扬的。我至今仍未能想明白她为何要如此诬陷我的父亲,又为何对着我素心如莲的奶奶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她所编撰的故事?我对故乡彻底失望了,她自小给我的都是离合幻梦,是生老病死,是长久的伤害,我无法想象朝夕相处的邻居会如此胡言乱语,我无法想象有那么多人会捕风捉影甚至添油加醋的陷害我的父亲,更无法想象他们竟是如此回报爷爷那些年的接济。我更加努力地逃离故乡,向每一个人宣称我只是出身在那里,并不代表我属于那里,我努力抹去关于家乡的所有印记,甚而连口音也在我的坚持中和故乡反目为仇,至今我仍不会说一句正宗的家乡方言,很多次和别人的对话后都有人问我老家是不是昆明的 、是不是昭通的……竟无人猜对,而我每次说出出生地时别人都会诧异于口音的迥异。

2013年,我得偿所愿逃离了故乡,来到陌生的城市求学。除去按部就班地上课就是为各种兼职奔波劳碌,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把别人的城市当做家,肆无忌惮地张扬。四年时光匆匆而过,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遇见了昭通作家群,遇见了更好的自己。我从未想过我可以近距离和知名作家谈诗论道,更不敢想象我的文章会变成铅字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会成为报纸、杂志或是新媒体编辑,这于我而言是莫大的荣光。我乐于在这座城市生活,即使假期,也不曾回家,我知道昭通最本土的小吃在哪条街哪个角落,看过大山包如梦如幻的云海、黄连河千姿百态的瀑布、茶马古道上悠悠千年的马蹄印,我喝过最烈的酒,讲过最真的话,见过最美的新娘。而对于我的故乡,绝口不提。

我似乎和故乡越来越远了。算不出离家的路有多长,记不清四季的景有多美,连儿时的伙伴也都走失在纷纷扰扰的尘事中,再难寻到欢声笑语。故乡也在慢慢远离我:红土地上冒出一座又一座小洋楼,再难寻到儿时的印记;收藏了我七年足迹的学校也被蛛丝查封,连回忆也被阻隔在外;远近的乡邻渐渐叫不出我的名字,只剩四目相对的尴尬……

客车一路驶向滇东北,雪花仍然无休无止的落着,我茫然地看着窗外,任由记忆宣告我的背叛。四年了,我终于明白当年离家时父亲所说的话:你总是把爱和恨分得太过清楚,总有一天,炽烈的恨会将你所蒙蔽,所伤害。是的,我年少决绝的恨使我不由自主屏蔽了故乡所有的好,这么多年来也被故乡狠狠隔开,除了身份证上的寥寥数字证明我是故乡的孩子,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我去辩驳。

离家渐渐远了,雪也越来越小,我伸出手抓住一片雪花。父亲说,姐姐如今已成家立业,弟弟远在河南军营“迎曦而作,沐月而息”,为祖国贡献他的大好青春,我也即将走向社会安身立命,都不需要他们再操心操肺了,是时候回到故乡找回这些年丢失的东西了,到底根在哪,家就在哪。我也是时候找回故乡了。

很早就看到杨昭先生的一段文字:“心里最理想不过的安放之处,莫过于曾经给写作者喂过初乳的故土。一个人长大后无论去到哪里,故土与故土情节的消失都总是一场社会的、道德的与艺术的大灾难。”那时未能真正明白其深意,如今方觉生于斯长于斯,无论脚下万水千山,唯有故乡生死相依。

昆明记

“各位旅客,您好,开往昆明的T9023次列车即将进站,请您带好行李到检票处检票进站……”

我将行李一一放好后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不是第一次去昆明,不是第一次乘坐这趟列车,心中还是止不住的兴奋与紧张。不记得究竟是第几次去昆明了,从乘坐大巴到火车再到城际列车,时间越来越短,期待越来越浓,不安也越来越强烈。我是到昆明备考研究生的,苦苦纠结许久后还是宿命般地留在昆明,这个我意识中的第二故乡。

第一次到昆明时我刚满三个月,当然,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那时正值家乡计划生育政策抓得最紧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迫于长辈压力想要再生一个男孩就不得不逃离故乡外出打工,成了村里第一批走进城市灯火的人。陌生的车水马龙,陌生的灯火璀璨,陌生的南腔北调,我已难以去想象父亲母亲当时是如何茫然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又如何兜兜转转得以寄居在这个城市。

父亲说,他到工厂炼过铁,皮肤被滚烫的铁水烙上一个又一个印记;在工地上搬砖挑沙,亲眼看到从十层楼掉下的工人脑浆喷涌而出;后来做水果生意,被商贩骗过,被城管追过,最后终于摸出些技巧靠此维持生计。到昆明的第三年,我的弟弟出生了。父亲向来是敢于担当的人,次年十月,弟弟刚满一岁我们便举家回乡了。这一年,也是家里最为窘迫的一年。因父亲离家前曾在村委会有过一官半职,属于“知法犯法”,超生罚款自然更为沉重些,数年的微薄积蓄贡献了出去,还欠下了几多债务。父亲未曾有过丝毫怨言,只是尽可能填补那些空洞,尽可能撑起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天总是日未出便作,日落尽还未归,然而黄土地上的挣扎仍未能养活一家人的明天,生活日渐捉襟见肘,父亲无奈再次奔回昆明。两年后,我的母亲带着弟弟也奔向昆明,姐姐在县城就读高中,我正式成为留守儿童。

这一晃就是八年,我已从一个二年级的黄毛丫头变成了高中生,父亲母亲也已昆漂十五年了。自我记事起,从故乡到昆明的三百多里路以及一路的风景,我已来来回回看了近二十次。每年暑假的第二天我便会收拾行李乘车去昆明,两个月后又乘车回家乡读书,年年如此,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我因想念父母总是哭闹,时间一长患了眼疾,每天醒来眼睛都被厚厚的眼屎封住,用眼药水润开后又不停流出血水,母亲得知后匆忙回家将我接到昆明医治,前前后后竟在昆明呆了三月有余,以致后来有事没事我总希望自己生病。还有一次是为了和父亲母亲一起过一个中秋节悄悄跑到昆明还骗母亲是同学父亲开车来昆明顺便把我捎带上来的,为此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吃早点,中午饭和晚饭也只吃一个菜。我的同学总是艳羡我能到大城市去过暑假,还总穿着当下时新的衣服,没人知道我那难以言说的恐惧和刻肌刻骨的想念。

第一次独自乘大巴去昆明时我只有九岁,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是睁着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不敢睡觉也不敢吃东西,每每车停下总是反复问司机“叔叔,是不是到昆明了”,等几番辗转到昆明了,满眼都是车,满眼都是人,却没有我熟悉的,终于不知所措地嚎啕大哭。司机到底是好人,将我送至出站口找到了我的父亲,我双手紧紧拽着父亲的衣服,生怕一转身就走失在人群中。诸如此类的事,还有第一次坐火车,不知如何在那长不见尾的车厢中找到自己的座位,便随意上了一节车厢在洗手台处战战兢兢缩了五个小时,总担心因走错车厢被乘务员赶下车去。还有第一次坐公交车,紧张地竖着八个手指,每到一个站台就认真地放下一个手指,直到最后一个手指即将放下时跳下车……我恨透了这种恐惧,然而我又感谢这种恐惧让我可以见到于我而言阔别已久的父亲母亲。

其实寄居昆明的日子并非像同学想象中那么美好。父亲母亲租住的房子总是阴暗的狭小单间,常年不见阳光,用一块厚重的帘子将房间一分为二,靠里面的部分作为卧室,外面的部分就是厨房和客厅,厕所是整栋楼公用的。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台极有历史感的二手电视,只能接收到少数几个频道。房间里总是很挤,各种各样的水果箱子一个摞着一个往上爬,柴米油盐也是一个挤着一个放。到六七月葡萄大量上市的时候是最为难受的,隔夜葡萄的酸味和扑扑直飞的蠓虫充斥着整个房间,总会让人有些反胃。当然,也并不都是不好的。我总能吃到隔壁阿姨做的鸡蛋煎饼,那是家乡没有的味道;或是和弟弟去找同学玩,总能见到些新奇的玩具;而最重要的是可以和父亲母亲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被太阳晒被雨淋,每每想起这些,嘴角总是上扬着的,这也是很多次放假后我风雨无阻奔向昆明的原因。

许是每年和父亲母亲待在一起的日子只有这有限的两个月,我总是格外珍惜。弟弟还在睡梦中,我已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去水果市场拉货,回来又忙着洗橙子、剪葡萄(把坏葡萄粒用剪刀剪去)。母亲挑着篓子沿街去卖水果的时候我也形影不离地跟着,偶有运气不好被城管抓住的时候我就拿着称跑(一旦被城管抓住,到城管所交了钱可以取回篓子和水果,但称是要没收的),大多数城管是不会为难小孩的,遇到不通情达理的城管最终也会在我悲戚的哭声中摇头走开。这时,我总会有一丝窃喜,到底是能帮到母亲的。年岁日渐增长,我也多少学到些东西开始独立卖水果,也总能卖到好价钱,日积月累后成了父亲口中的商业头脑,一度让我的父亲不解我为何不读经济管理专业而选择了于他而言百无用处的文学甚而不惜断绝经济往来以威逼我复读,也一度让我在陌生的城市四处奔波疲于生活却也鼓腹含和得以与父亲对抗继续学习深爱的文学。

初二那年,父亲母亲在西山区工人新村某菜市场租下一个铺面,售卖核桃和干菜。父亲凭借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在核桃售卖方面颇有技巧,对核桃市场也有些了解,不久后就在菜市场赢得了“老核桃”的绰号。同为商贩的叔叔阿姨们总到铺子里和父亲商量新鲜核桃的挑选和干核桃的存储。这以后的暑假,我也长时间待在铺子里,刚开始守铺子时总是艰难的,六七十种干菜,价钱和名字总难对上号,后来渐渐熟悉了,生意也越来越好,特别是核桃的售卖尤为惊人,于是顺理成章得到了“小核桃”的绰号。市场里的阿姨们总爱拿我和孩子对比,大有春耕不好害一春之意。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我读高二,父亲母亲因弟弟没有城市户口必须回户口所在地参加高考又怕两地教材不同影响弟弟考试遂决定转让铺子回家乡县城。临行前一天,我用两个小时卖完了东北三婶婶家堆放一个星期无人问津的几袋核桃,再次巩固了“小核桃”的地位,以致三婶婶装了满满一大袋糖果和坚果给我带回家,甚而多年后再回市场仍一眼认出我并几番邀我回家吃饭。

八年的暑假,八年的昆明时光,也因为它收藏了我父亲母亲十五年的生命足迹,我早已在心中默认了昆明第二故乡的地位,尽管我只生活在一个狭小逼仄的角落,尽管我对它仍然陌生。如今,时隔五年,我再次来到这个城市,依旧人来人往,依旧新楼层出,好像它从不会为任何人低眉回首,我也恍然与它未曾有过半点关系。只有公交车站牌上依然排列着的八个站台告诉我,你来过这。再次竖起八个手指,每到一个站台就认真地放下一个手指,这似乎比年幼时更为艰难,颇有近乡情怯的意味。最后一个手指赫然放下,我立在站台上茫然地看着熟悉的景象,是的,我来过这。

收藏着弟弟六年记忆的工人新村小学仍然在收藏着更多人的故事,学校对面铺子的焖肉米线仍然是原来的味道,巷子口修鞋的叔叔仍然穿着灰大褂,老式录音机仍然咿咿呀呀放着小曲儿,连“飘香引出洞中仙”的包子铺的烧麦仍然是一元五角钱两个,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儿时的记忆。恍惚中来到菜市场,原先铺子的被转让人又将铺子转让给一个卖花的女子,隔壁将半生积蓄贡献给福利彩票却从未中过大奖的昆明婶婶也不在了,东北三婶婶的儿子也高过了我半个头,体态丰腴的四川胖奶奶也清瘦了不少,到底五年时光过去了。我拒绝了故人们的种种盛情慌忙离开,生怕多停留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父亲母亲曾租住的房间又收留了另一对贫窘夫妇,未满周岁的孩子用哭声宣告他饿了,像极了多年前的弟弟。如今,父亲母亲留在家乡起早贪黑为生活所累,弟弟也远在河南军营为祖国贡献他的大好青春,无论他们曾多么努力的在这座城市生活,都被岁月尘封在记忆中。

公交车一个站一个站将我带出回忆,无论这座城市曾给过我怎样的恐惧和想念,或是将会给我怎样的挫败和无助,我都深爱它,爱它给我的记忆,爱它给我的勇气。

食堂记

1

2007年九月,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或者说认识食堂,其中苦乐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在结束小学七年走读时光之后,我不得不到距家五公里远的乡镇第一中学读书。五公里,已是离镇上最近的村子,开车不过十分钟左右,然交通并不方便,只有农历逢一、逢六赶集时才有专门拉客的面包车,可花两元钱搭乘。对于离镇较远而自家又没有代步工具的孩子而言,寄宿学校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乡镇中学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两个星期放一次假,每次放假两天(周五早上十二点放假,周天下午七点收假),除镇上的走读生外,学生在校期间不允许出校门,偶有急事可凭班主任签字的假条临时出入校门,否则即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寄宿生每天的生活都是统一的,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时间、方向都不会有意外。

对于第一次寄宿学校的学生而言,最关心的问题无非是住和吃。住是统一安排的学生宿舍,男女生宿舍垂直成“T”字型分布,都位于教室东北侧,横的是女生宿舍,竖的是男生宿舍,每间宿舍大概八至十二张一米二宽的高低床瑟缩在四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除去中间不到一米宽的通道,真的攒不出多余的位置。这样的宿舍还要挤进二十到三十个高矮胖瘦不等的学生(一般上床一个人睡,下床都是两个人睡),每天都没有例外要进行“亲密接触”,脾气冲一点的自然也免不了口角之争,打架撒泼也算是固定生活中的唯一装饰品。一般中间空出的一米宽的空地,大家都会不约而同摆上八九个木质的行李箱(一竖排、两层)用来堆放洗漱用品和各种下饭的作料及干粮。虽然会有各种不适应,但到底还是挨肩并足地过着。

吃比住更好处理,几乎每一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秘制佐料用以下饭。镇一中一共三个食堂,汉族食堂、回族食堂和教师食堂,用餐人数最多的是汉族食堂,然则也是规模最小的,只有四个窗口,一个窗口打饭,一个窗口打汤(有时是葱花汤,有时是米汤),另两个窗口打菜,菜永远都是金边洋芋条和豆腐脑——洋芋是连皮用水煮熟的,切块,浇一勺油,撒一点盐和辣椒面;豆腐脑里面有时放葱花,有时放番茄,都是一样细碎得黏稠。偶尔豆腐脑会换成红豆酸菜汤,尽管有些时日的红豆不是很熟,掉在地上还会弹几下,但我仍然更乐于期待食堂每天都有红豆汤,毕竟不会因为饭太干而难以下咽。虽然食堂有专门的打汤窗口,但我从来不肯去领那勺免费的汤——我曾眼睁睁看着我前面一个同学的碗里在汤倒下去的瞬间赫然多了一只全尸老鼠,仅此一次,却深深烙在我心上,以致现在我都极少喝汤。

万古不变的菜,万古不变的清汤寡水。与其艳羡教师子女饭盒里的佳肴,不如想方设法为自己的饭菜提味,于是研制佐料成了我们整个初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油炸干酸菜、油炸干辣椒、腐乳萝卜丝、炸阴苞谷(新鲜玉米煮熟,阴干,再用油炸脆,撒上盐)、炸洋芋片、酱炒青辣椒(应季时才有)、豆豉油渣(每年杀猪时板油炼油后余下的肉渣加豆豉粑煸炒)、酸菜炒棠梨花(棠梨花又叫棠儿花,每逢春季便花开遍野,采摘未开放的花苞,开水漂过,用酱或腌酸菜爆炒,加点青蒜苗,实在鲜嫩清爽)、清炒核桃花(鲜核桃花去掉花蕊,留下花茎,开水焯至八九成熟,用冷水浸泡三至五天,切断,加干辣椒和蒜泥清炒)、秘制酸萝卜、糟辣椒……偶尔也会带些腊肉火腿之类的肉食,那是极少的。起初大家都是各吃各的,后来发现不到一个星期大家的佐料就都没了,为保证两个星期都有佐料下饭大家便形成统一战线,佐料全部充公,先吃放不住的,最后再吃相对能长时间储存的,到底还是能勉强对付两个星期。

那些年,我们对吃食似乎没那么讲究,只要不饿肚子,就觉得知足,甚而不曾嫌弃食堂的饭菜难吃。

2

初二时,学校整改食堂,不仅要新修学生食堂,还要增加菜品,断断续续弄了一个学期,终于在九月份升初三时整改结束。现在还记得九月入学后,第一天第三四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翘着兰花指尖声尖气地说他得到一线情报(他的妻子在食堂帮忙打饭),从今天开始,学生食堂每顿至少有五个菜,而且每顿必须有肉。尽管英语老师一直很不讨人喜欢,他却在说话结束时收到了初中三年最为热烈的欢呼和最为活跃的互动氛围。

反转也常常来得猝不及防。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兴奋地奔向食堂,途中一个男生因太过激动脚下踏空从楼梯上跌下,饭盒瞬间瘪进去一大块,边上的白瓷也簌簌落下,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就捡起饭盒继续跑,好像一点儿也不疼。我们其余人也陆续跑到食堂,所见之景却让我们不知所措——七个窗口,两个窗口打饭,剩下的五个窗口各放着一大盆洋芋条——原来所谓的五个菜竟是五盆洋芋。我脑海中全是那个跌倒的男孩,肯定很疼。

后来听说第一天厨师不在,其余人又不是特别会操作新设备,才造成那样的窘境。往后也确实增加了菜品——小炒肉沫、清炒莲花白、炒小扁豆芽,还开始提供早点——白馒头,每个人最多只允许买两个。之前的早点都是学生从家里带的干粮(苞谷花、米花、炒面之类的)或者从校外超市买的饼干、面包等,现在至少可以吃热食了。

期间还有一件囧事。似乎每个阶段在食堂打饭都是统一使用各种各样的饭卡,初中也不例外。我和姐姐是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姐姐大我四届,一直使用饭票,后来整改,我入学时已是使用饭卡——像一颗放大十数倍的泪珠形的磁卡。一次早操结束后去食堂买早点,惯性就去刷卡,也没注意金额,刷完才反应过来金额不对,一个馒头五角,一般都是买两个,却刷了十元钱。十元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还是好大一笔钱,毕竟一个月的零花钱只有不到三十元(伙食费是政府给的寄宿生补助),除去生活用品、学习用品的花费之外,就剩几块钱,平时连面包车都舍不得坐,宁愿花两个小时走回家,尽管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笔直的“鲜花大道”曾是我的噩梦之一。食堂阿姨也觉得很抱歉,但学校又不允许使用现金,退钱是不可能了,我去的晚,馒头也只剩下四个,阿姨就把四个馒头都给我,说余下的就每天去拿馒头,够了为止,我自是乐意。可刚到教室,馒头还没吃完,学校广播就响了:“通知,通知,请初三年级174班曾同学于明天早上八点整到食堂二楼领取你的二十个馒头……”全班爆笑,相信其他班的笑声也不会低于我们班吧。由此闻名全校,也是够尴尬。

3

第一次在食堂吃到红烧肉的感觉真的是很奇妙。五块钱一份的红烧肉里三分之二是洋芋块,三分之零点八是带皮的肥肉(多数猪皮上还有一层参差不齐的猪毛),只有余下的三分之零点二是能够让人开心一整天的瘦肉。我一直很喜欢吃母亲做的红烧肉,甜味适中,香料适中,即使是肥肉也不醸人,后来还吃过很多人做的红烧肉,调料配菜各不相同,上周也和朋友一起尝试做了一次——上好的五花肉烧制后洗净过水,切块,在滚油里炸至金黄捞起;下少许油小火加热,七成热时加入糖翻炒至枣红色,加入五花肉、姜片、香叶、八角、盐翻炒片许;加水,放入已切块的萝卜,老抽生抽少许,小火煲半小时,大火收汁即可。好吃,但始终没有食堂那一份五花肉那样让我感动,原来食堂的肉不全都是油腻细碎的肉沫,终于可以暂时遗忘那黏稠的恶心感。

基于这样奇怪的好感,整个高中前两年我都在食堂帮忙打杂(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时穿上工作服帮学生打菜),一来承包食堂的老板可以为我们提供免费的午餐和晚餐,不用花钱就能吃到比三分之零点二多得多的红烧肉;二来是为了自己的小私心——因为某些原因,母亲总觉得我不听话,怕我学坏,每周只给我五十块钱,刚好够我在学校吃饭,但那时我极爱吃零食,为了两全其美就只好在食堂帮忙。

高中三年,听很多人抱怨过食堂饭菜不好吃,我总是闭口不言。菜确实算不上好吃,可我很知足。也许只有持续尝过三年的清汤寡水,才能对食物报有更大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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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我曾带母亲到食堂吃过一顿饭,数十个菜品使母亲兴奋又局促。母亲是村里同辈中上完高小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至今仍能写字记账,但由于学校离家近,她从没有吃过食堂,自然是好奇的,无论我拿餐盘还是排队打饭,她都小心翼翼跟在我身旁,我问她比较想吃什么,她紧张地看着我,双手不停握紧又松开,说都可以的。我给母亲和自己打了几个不同的菜,又把盘里的菜分一些给母亲,她一边吃,一边喃喃道:“你们现在的生活真好啊。”

我们这一辈没赶上父辈们的苦,父母亲又没赶上爷爷奶奶的苦。爷爷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虽只是初中毕业,却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文化人,至今坚持每天晚上看书,偶尔回家还会和我闲谈《三国演义》与《红楼梦》。爷爷的求学生涯实数艰难,小学四年,高小两年,都是在庙里完成,初中三年徒步到离家三十多公里的邱家祠堂求学,拥有了一段别样的食堂经验。

爷爷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带二十五斤苞谷和三斤小米回学校交给食堂作为一个月的伙食,不交或不按量交就不能吃饭,按时按量交了,也并不能果腹。爷爷说那时曾祖母心疼他,总是想方设法给他做些小零食——萝卜干、红薯干,偶尔也会将熬制好准备拿去卖的凤尾糖或瓜子糖扳一小半放在备好的干粮中。拿得最多的是煮洋芋,一是方便路上充饥,从家里走到祠堂,步伐快点也得十三四个小时,一路荒山也没什么吃的;二是洋芋拿回学校,存储相对方便,煮熟的带皮洋芋一般可以放一个星期左右,前三四天洋芋除了干硬没什么不好,往后几天就会有馊酸味,皮剥开会有透明的黏稠的芡丝,勉强可以下咽,节省一点的还会将摆放一个多星期的洋芋切块拿去太阳底下晒干放着,饿的时候嚼一小块。爷爷相比其他同学,生活又稍微好一些,前一个星期洋芋充饥,往后饥火烧肠的时候也总能嚼点萝卜干、红薯干垫垫,偶尔还会有一个香甜的梦。

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吃食却是两锅。前几天看雷平阳老师的散文选集,里面提到阿城的一篇文章里的内容——“人在童年时代吃过的食物,都会在胃壁上形成一层酶,酶一旦发生反应,无论是谁,就会怀念起那些远在童年记忆中的食物”,也许是基于这个原因,爷爷奶奶总爱吃苞谷饭,而我,每每一想到“苞谷饭”就觉得口干舌燥,奶奶不得不另给我煮一锅米饭。那时常听爷爷说起他和我同年龄阶段时的生活经历,正值饥荒,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就把苞谷核磨碎和着苞谷面蒸饭吃,苞谷核的糙皮总是会糊在喉咙上,吐不出,咽不下,有时一整天都膈应得难受,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碗纯正的苞谷饭,软糯的饭粒比什么都更让人期待,以致后来,只要哪餐没有苞谷饭,爷爷总觉得吃不饱。我那时并不能理解爷爷口中的期待与满足,只觉得爷爷是为了教育我才故意说得那些话,如今想来,不禁羞愧不已。

前一久回家,清瘦了不少,爷爷一见,就追问是不是食堂饭菜不好,吃不饱。我赶忙否认。他若像母亲一样和我一起在食堂吃一顿饭,想必此后再不会挂念我的吃食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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