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lo独身育儿族

2019-11-12 06:45六月叶知春尚旭旭资雅雯
南都周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单身生育妈妈

六月 叶知春 尚旭旭 资雅雯

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田子是懵的。

20岁出头的她,从没想过这么快就要步入婚姻和家庭,而孩子的父亲,显然更没有这么想过。他直接消失了。在激烈的纷争后,田子的父母厉言要求她堕胎。但是,田子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为什么要独自生下这个孩子?周围亲友都苦口婆心地劝她慎重,不要选择未婚妈妈这样一条难走的路。她还加入过一个单亲妈妈群,本来只想了解下孩子上户口、买医保等具体问题,但群友们却没有一个回答她,反倒异口同声地劝她:不要留下孩子,太辛苦了!

的确,田子太年轻,从事的艺术创作工作又很不稳定。广州每月两三千元的房租,有时都会成为她一个很大的经济负担。

但是,这就是不留下孩子的理由吗?田子想不通。”孩子没有父亲,就不应该出生吗?按照这个逻辑,生了孩子的夫妻也应该禁止离婚才对?没有爸爸,没有钱,妈妈给不了最好的生活环境,孩子就不应该出生吗?那每对夫妻生育之前,是否也应该先通过财力审核?”

让她觉得庆幸的是,最亲密的朋友给了她精神支持。在广州一个叫“上阳台”的公共空间,她有几个一起做设计的朋友。尽管几个女孩都没有生育经验,但她们却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只要你决定了,我们就支持。没有地方住,工作室总能给你们留出一个地方来。”她们甚至打算成立一个单身育儿社区,一起养大这个孩子。

“其实,最让我坚持生下孩子的原因是,我很感谢父母生了我。”身边总有人抱怨父母为什么要生下自己,但田子却一直觉得很感恩,“我觉得我值得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觉得我的孩子也一样。如果别人有这个有那个,而我没有,那我就不配活下去吗?世界上有几个人的生活是完全符合自己理想的呢?”

无意中,她在网上发现了一个叫做“多元家庭网络”的机构,看到了许多和自己类似的案例。过去在国内,未婚女性生育孩子后,会面临缴纳高额社会抚养费、给孩子上户口等困难重重的问题。但随着2016年中国大陆实施了35年的“独生子女政策”终结,全面二孩的“新生育时代”开启,单身女性生养小孩的权益终于开始得到支持,也有越来越多的单身女性,敢于面对公众和社会的压力,做出生育的决定,哪怕她们终身都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不认为婚姻和生育是必须捆绑在一起的。如果到35岁之前都没有找到另一半,我会先把孩子生了,绝对不会随便找个人将就。”已过30岁的展滢滢是“多元家庭网络”的成员,她目前是单身状态,但已经规划好了未来。

在她看来,在放开了二孩政策后,周围依然有许多缺乏生育欲望的夫妇。而中国人口结构已经越来越逼近老龄化,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单身却愿意生育的人,应该受到鼓励才对。

婚恋网站珍爱网在今年发布了《2019年第一季度单身人群调查报告》,显示我国单身人口总数已达2.4亿,相当于英国、法国和德国人口的总和。其中约六成单身女性表示不急于改变单身状态,但生育意愿却很强烈。

而“多元家庭网络”的在线问卷调查《公众对单身女性生育态度调查》结果显示(2801份有效问卷。2017年9月发布),86.8%受访对象支持单身女性生育,其中58.9%表示非常支持。

作为律师助理的展滢滢,近几年来接触到了不少关于单身生育的咨询,于是“多元家庭网络”从2015年开始,编写了《单身女性生育宝典》。“我们收集了许多案例,并针对许多单身妈妈在孕养道路上会碰到的问题进行了汇总和解答。”随着政策调整和生育技术的变革,这本手册仍在不断更新着。

“定制”一个宝宝

与田子这类意外怀孕的女孩不同,不少决定当妈妈的单身女生,首先得考虑如何怀孕。

“如果请男性朋友提供精子,即使捐精者签了放弃抚养权的协定,也是不受法律承认的,未来会有很多潜在风险,所以更多女生考虑的是人工辅助生殖。”展滢滢介绍,因为目前国内的精子银行只能为无法生育的夫妇服务,单身女性无法申请使用人工辅助生殖技术,甚至连冻卵都不被允许(而单身男性是可以合法储精的)。所以有一定经济能力的人,会去国外的精子银行购买精子。

“国内打着捐精旗号的骗子太多了,我几年前开始研究这个事儿,发现还是去国外买靠谱。”网友密哥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但她又特别希望有个孩子,所以在得到父母支持后,果断地去海外下单”。“当时特别简单,就是百度搜索世界精子库的官方网站,然后前前后后寄了23封邮件,靠翻译软件,跟网站客服反复沟通,最后敲定了订购精子的事儿。”

和任何定制流程一样,精子库的筛选条件越细致,收费就越高。“每个捐精者都会提供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头发颜色、眼睛颜色、身高、血型等筛选项,我一共看了十几张照片吧,最后选了一个来自丹麦的男生。”

如今,密哥的宝宝已经出生了,满月酒上邀请了几十个朋友。包括父母的。“我好多朋友是孩子出生后才知道的,都激动地哭了。我身边没有不支持我的人,大家都觉得只要父母支持,这种生活没什么不好!”

与密哥的顺利相比,有些被网络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单身妈妈,则要经受更多的舆论挑战。

“我当时一共买了三管精子,一千多美金一管。这个费用算是高的,既然都涉及到挑选了,肯定得选好的呀!”在Aha视频拍摄的短纪录片《买精生子》中。来自吉林的叶海洋带着女儿Doris出现在镜头中,并分享了自己買精生子的过程。如今30多岁的她一直单身,从小家境平凡,但靠自己打拼,已经成了广州一家化妆品公司的CEO。

在這段被播放过800多万次,曾登上微博热搜的视频中,Doris是网友们关注的焦点。像个小洋娃娃的她一口东北腔,却五官立体,皮肤雪白,有着棕色眼睛和黄头发,据说她有着五国混血,生父上过常青藤名校,精子银行对精子提供者的描述包括:“棕色眼睛,朋友评价其外向”。

“促排、取卵、胚胎移植、产检……这些流程算下来,我一共花了约50万人民币,其中手术费用是3万多美元。”回忆起自己做人工受孕手术的情景,叶海洋依然难掩激动。“整个手术过程我是完全清醒的。当看着B超屏幕上,那个胚胎小白点推入自己体内时,我瞬间眼泪就下来了,感觉太神奇了。这个小点,即将成为我一辈子的牵挂!”

做这个决定时,叶海洋28岁,单身。“每次看到我和男性朋友在一起,比如工作或出去吃饭,我妈总会两眼放光:这会不会是我的未来女婿呀?”她无奈地笑起来。“可惜他们永远只会是普通朋友。”

事业有成之后,她开始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当初住在北京地下室时,我想要的如今都有70那我现在还这样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觉得自己缺的是爱,是一个自己的家。“但我又找不到那个爱情,那就,先组建一个小家吧!”

做完手术出来时,叶海洋有点颤颤巍巍。生怕孩子“掉出来”。她激动地准备好迎接此后的所有妊娠反应,结果反应没出现,倒是等来了一堆非议和抑郁症。对她的批评和质疑,排山倒海地涌来。

“网上经常有人说我自私,质问我为什么养育过程中没有男性的参与,说我的家庭是不健全的。可我自己生一个孩子,没有打扰到社会上其他人,我在尽可能地给她父爱和母爱,我在努力生活,这也叫做我自私吗?”

Doris一直和母亲及姥姥生活在一起,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她开始特别淘气。“工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爸爸,但回到家给孩子做饭喂食时,又成了慈母。”尽管叶海洋外表酷劲十足,帅气精干,但面对女儿的调皮,她眼里却满是耐心和宠溺。

她曾经极度迷恋极限运动,比如蹦极、跳伞等,甚至称之为“人生唯一的爱好”,但女儿出生后,她放弃了很多,总觉得作为顶梁柱,安全最重要。

她有时会想,网友的那些质疑,是不是反映着某种男权思想,或是双重标准。“试想,如果我是个男人,独自带个女儿,网友们会不会就竖起大拇指:嘿,哥们儿,你好酷,你是个好爸爸!”

但网友的有些意见,也和她的担心一致。比如说,该如何向女儿提到“父亲”?她曾考虑跟Doris说,她父亲在国外当兵,没时间回来,但又怕女儿觉得自己不被父亲重视。“我也考虑过找一个男人,来做她名义上的父亲,但又想,如果他不能长久陪伴在孩子身边的话,对孩子也会是一种很大的伤害。”

后来她买了个巨大的西瓜,把瓤掏空,把女儿装进去,拍了一组照片。“我有个朋友,以前开玩笑地跟孩子说,她是从家里花盆里开出来的,结果她孩子就天天给那花浇水。还叫它妈妈,特别搞笑。”叶海洋笑着说,“那我就跟Doris说。妈妈买了个大西瓜,切开你就出来了。”

但她知道,这个童话的有效期不会太长,孩子总会有明白的一天。有时感觉特别艰难时,叶海洋会问自己的母亲:“妈,我是不是选择错了?我其实承载不了?”但更多时候,看着女儿的萌态,被她花瓣般的小嘴亲上一口时,她又瞬间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值了。

“我有个男性朋友,也是独自抚养大了一个女儿,又当爹又当妈。当他女儿18岁出国,在机场过安检时,突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辛苦你了。”那个朋友瞬间泪崩。”叶海洋说起这个故事时,眼眶立刻湿了:“如果Doris有天也对我说一声,爸爸,辛苦了!我肯定会哭死的。”

缝隙中的阳光

伴随着对孩子的期待,田子开始考虑得越来越多:营养调理、生产费用、上户口、申请社会保险……上述每一项对于单身妈妈来说。都是难度加倍的挑战,需要调动尽可能多的信息和毅力。

她在《单身女性生育保典》中看到过历历的故事:历历是2017年准备生娃的,之前曾去派出所询问,孩子上户口能不能拿着没有父亲的出生证明?工作人员告诉她,必须出示亲子鉴定。“我当时就懵了,我有出院记录,孩子也有出生证,为什么还要证明孩子是我的?”但派出所的回答也很明确:怕你是个代孕母亲,来骗一个北京户口。后来历历询问了公安系统的朋友,发现亲子鉴定是个必选项。

让田子感到幸运的是。和她一样在广州的薯泥妈妈,给孩子上户口的过程异常顺利。“我是去年生的小薯泥,从怀孕生子到上户口,再到申请生育保险金,几乎没有遭遇太大问题,算是很幸运的吧。”

薯泥妈妈最初发现自己怀孕时,男方和其家庭齐齐退却。并劝她先把孩子打掉,两个人经济稳定之后再生,这让她颇为恼火和纠结。“其实一看到这个反应,我就心凉了。如果女朋友连孩子都有了,你还不愿跟她结婚,那凭什么相信打掉孩子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呢?”

当时刚工作不久的她,还停留在喜欢和朋友逛街、唱K的年纪。“我其实都不是非常喜欢小孩,看到亲戚的孩子还会绕着走。”但当孕期3个月去做B超时,她看着上面那个已经成型的胎儿,那小小却有力的胎心,却开始舍不得了。“我当时想,明明是自己做错了。却要牺牲这个小生命来为我承担错误。这是不公平的。”

她和男朋友签了分手协议,决定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这让父母非常恼怒。但薯泥妈妈却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她有条不紊地查起单身育儿的事项,核实计生政策的最新修改情况。“我要让爸妈看到,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也许是之前对困难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她办理各种手续时,发现比想象的要轻松。“如今在广州办理生育保险登记的话,已经不需要准生证了。在广东生育服务公众号和App上就可以办理一孩登记。也不需要输入父亲信息,只登记母亲信息和上传B超单等文件就可以。”

去街道办开生育证明时。她有些忐忑,生怕工作人员因为没有结婚证的事儿卡她。“结果我一说完,对方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没有问其他,只是很淡定地换了一份表格让我填,上面写着‘未办理结婚证字样。”在那一刻,薯泥妈妈突然感受到了社会的包容,“我真心希望,所有单身妈妈都能像我一样幸运。”

她所在的未婚妈妈群中,有一位在她看来特别勇敢的妈妈,如今已经全国知名,她就是上海的张萌。2019年8月28日,一则名为《未婚妈妈申领生育保险金遭拒起诉被驳,再审获受理》的新闻刷遍了单身妈妈的朋友圈。这个看起来有点晦涩的标题,其实传达了一个积极的信息:在打了一场被称为“国内未婚生育申领生育保险金第一案”的官司,持续两年屡屡败诉后,张萌终于有希望申领到生育保险金了。

2016年,已经40岁的张萌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当时已和男友分手的她,在家人的支持下把孩子生了出来。孩子两个月时,她在向街道办申请《计划生育证明》,因为没有结婚证而被拒;次年1月23日,她又向社保中心申领生育险待遇,也因无法提供《计划生育情况证明》再次被拒。

张萌先后起诉过该街道办和社保中心。都败诉了。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显示,“只有计划内生育的妇女才有权申领生育生活津贴和生育医疗费补贴,申请时需提供计划内生育的证明,社保中心的行为并无不当。”

虽然二审输了,但张萌没有放弃,于今年7月向上海市高院提出了再审申请,获得受理。如今,她的儿子已经咿呀学语,而这件事也不再是张萌“一个人的战斗”。在采访中张萌表示,尽管对再审结果不抱太乐观的预期,但能引起公众对于这个群体权益的关注,她已经很满足。“我休了5个月产假,生育津贴是有大几万的。尽管我自己不缺这个钱,但我知道,许多年轻妈妈非常需要。她们有些为了生计,甚至在临盆前还去找工作,而产后哺乳期唯一的收入,可能就是生育保险津贴了。”

举全村之力

非洲有句谚语说:“养大一个孩子,需要举全村之力。”这对于单身妈妈来说再贴切不过。展滢滢发现,她接触到的大部分单身妈妈,都离不开父母的协助。“我自己也想好了,一定要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如果到了35岁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就回到他们身边,把孩子生了,一起养大。”

她目前已经开始存生育基金,预计出国人工受孕的话,最低10万人民币可以搞定。她也考虑过像朋友一样去冻卯,但考察之后还是放弃了。“其实冻卯是有局限陛的,冻完等到想生时才发现卵子无效。那就后悔莫及了呀。”

超超是一家辅助生育医疗机构的员工,接触过不少前来咨询的女性。他发现,许多人在听说徐静蕾冻卯的新闻后有个误解,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后悔药。“从冻卵到孩子出生,中间会经过五六道关,每过一关,成功率都会下降一截。”

首先,卵子解冻后的复苏率,随着女性取卯时年龄的上升,会越来越低;复苏卵子的受精率,在最好的诊所也只能达到80%左右,又损失一批;受精卵到了培养胚胎时,只有三至五成可以形成囊胚;囊胚还得经过筛查,才可能孕育出健康婴儿。根据美国某大型基因检测公司的数据,41岁以上女性的囊胚通过率是低于24%的;最后,筛选合格的囊胚被移植入子宫后,活产率通常是60%-70%。也就是说,从卵子到婴儿,是一个漫长而险阻重重的過程。

我自己生一个孩子,没有打扰到社会上其他人,我在尽可能地给她父爱和母爱,我在努力生活,这也叫做我自私吗?

根据西班牙辅助生育公司IVIRMA Global的研究室于2016年发表的报告,在2007-2015年做过冻卵的1468名女性客户中。有137名回去使用了自己的冻卵,其活产率是随着年龄上升而显著下降的(29岁以下是100%,30-34岁是45%,35-39岁是28.5%,大于40岁的只有3.7%)。

“而相比起冻卵,冷冻受精胚胎的活产率是高很多的,所以我通常都会建议客户,一定要提早布局,最好精子来源也先准备好。”除此之外,金钱和养育团队的提前布局也是非常重要的。超超发现,如今来咨询试管婴儿的单身客户中,许多都已经规划好了孩子出生后的教育、医疗、育儿嫂等花费,万事俱备,只欠孩子。

而像田子和朋友们一样,考虑脱离父母,建立育儿社区的想法,似乎还不多见。“我听说香港长洲岛就有这样一群人。五六个朋友一起养一个孩子,孩子一叫妈妈,全部人都同时回过头来。”田子的朋友说。

但与她们一同使用“上阳台”公共空间的德国邻居Chris,则觉得她们还是过于乐观。“现在考虑生孩子的单身妈妈,普遍健康状况还是比较理想的,不会考虑那么远。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孩子就无父无母了,所以家庭和社会支援肯定是非常重要的。”

他介绍,在德国,政府会给单身妈最低生活资助,一直支付到孩子25岁为止。此外,民间也有很多互助协会和团体,专门给她们提供帮助。在欧美一些单身育儿圈里,也有两个人或几个人签订监护协议,万一一方生病无法自理,另一方就能继承其财产,也必须负担其照料其家人的义务。

当然,面对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没有一个人是全然准备好的,不管单身与否。而社会的健全,也必须在无数人的实践中慢慢摸索。这些以爱为马的单身妈妈们,还需带着自己的软肋和盔甲,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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