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这种东西散文

2019-11-13 00:23罗南
赤水源 2019年6期
关键词:伯母伯父草药

罗南

山逻街还有比四伯父更厉害的郎中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几乎全山逻街的人,还有那些住在高山深弄里的峒场人,生病了就会来找四伯父。

四伯父住在我们家隔壁。穿过堂屋有祖宗灵牌位的香火台前,往右拐,是小叔叔家,往左拐,是四伯父家。燎箭竹编成的墙薄薄的,糊在上面的黄泥,经不起岁月的漫长,断裂了,开出许多道细密的口子。小叔叔骂人的声音,四伯父抽水烟筒的声音,还有堂哥堂姐们欢笑或哭泣的声音就从这些口子漏出来。

小叔叔喝酒后的眼睛是血红色的,他的目光从血红色里淌过来,摔到人的脸上,带着恶狠狠的劲。他骂人,像山逻街那些不讲道理的泼妇,全然忘了自己白天里笑眯眯的和蔼模样。我们都害怕喝酒后的小叔叔。

我们喜欢去四伯父家玩。四伯父坐在小矮凳上,铡枯柴一样的草药。我们蹲在一旁,听他给我们摆鬼。有一种看不见脸的鬼,常常从我们家后门走过,四伯父遇上它们好几回了。它们长得高高细细的,穿着一身的白,四伯父越抬头,它们越往高处长,横竖就是不让四伯父看到它们的脸。我们家后门是山,山脚下是医院。医院里有太平间,那些看不见脸的鬼应该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铡刀在四伯父的手里,像一个好玩的玩具。铡头每落下一次,一节节草药就弹跳过来,停落到我们脚边,我们把它捡起来,放到簸箕里。院子里已摆有好几只簸箕了,四伯父的草药得经过好几天的翻晒才能用旧报纸包起来,放到火塘上空的木架子里。

弟弟很乖巧地趴在母亲的肩上,母亲抱着他,在昏暗的白炽灯下踱步,——那一年,弟弟应该有三岁了吧,也很可能只是两岁,我不太确定。他脸颊通红,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墙角,突然哭闹着,要母亲将站在墙角那里的人赶出去。我顺着弟弟的目光往墙角里看,灯的光被突起的墙挡住,在地上斜出一道长长的斑驳影子。墙角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隔着燎箭竹喊四伯父。四伯父走过来,用手背探探弟弟的额头,翻了翻他的眼皮,又叫弟弟伸出舌头让他看。四伯父的药箱敞开着,我们一眼就看到那只火柴盒了,它被一些瓶瓶罐罐挤进角落里,装出一副毫不起眼的样子。我们屏住呼吸,等待四伯父叫我们的名字。

四伯父叫的是五姐的名字。五姐从药箱里取出火柴盒,她的指头从这边轻轻顶过,淡褐色的内盒像一根舌头,长长地从那边伸出来,几片碎玻璃收敛着锋利,安静地躺在一团棉花上。——我们知道这些玻璃的。四伯父背着背篼去采草药,或是挎着药箱去给人看病,一块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到路边来了,它摆出最诱人的姿势,勾引着四伯父的眼睛,四伯父只好把它捡起来,洗净,用刀背敲出更小的块。他挑选最尖锐的一片,举在阳光下看。

四伯父不相信光线,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易于变化的东西常常会背叛他的判断力,他更愿意相信一些鲜明的,能直抵内心的感觉,比如说,来自肉体的疼痛。——四伯父伸出舌头,将玻璃往舌面上刺,这还不够,还得鼓起腮,将玻璃往脸上刺。——四伯父的左右脸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我很怀疑,那是他用碎玻璃长年累月刺出来的。

经过脸和舌头挑选的玻璃才是最锋利的玻璃,它们被四伯父装进空火柴盒里,长出了无边的法力,山逻街的许多病痛,就是被它刺没的。四伯父说,那叫瓦针。

把一片玻璃变成瓦针,这一过程,四伯父进行得惊心动魄。我们总是好奇,玻璃刺进舌头和脸腮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关于这一点,就连小叔叔家最调皮的堂弟也没有胆量尝试。

四伯父取出一片玻璃,迎着灯光高高举起,他眯缝着眼,目光在玻璃最尖锐的部位来回寻找——在玻璃还没躺进火柴盒之前,他还能确定它们的锋利,似乎躺进去之后,那些锋利就会消减,磨损,或是像风,不知不觉中漏掉了,他得重新寻找,确认。

玻璃锋利,因为四伯父开始捉弟弟的手了。弟弟闭着眼睛大哭,被捉起的手,老老实实地待在四伯父的掌心里。四伯父捏着弟弟的指头,玻璃快速在弟弟的皮肤上蛰了一下,一滴小小的血珠迅速长了出来。十根指头一一蜇过,十滴血珠便也跟着长得圆润丰满。母亲从火塘里刨出被热灰焐得发烫的姜,用手拍拍,在火钳上夹成两半,姜的辛辣带着好闻的味道冲进我们的鼻子里。

母亲说,不痛不痛,就像蚂蚁咬一样,一点儿都不痛。她的声音柔软,像火塘里燃得旺旺的火,烘得人的心忍不住渗出大片大片的潮湿来。弟弟睁开泪眼,把血珠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母亲将冒着热气的姜压在小血珠上,轻轻地打旋,揉搓。

可是,被蚂蚁咬也是很痛的。那种大大的黑蚂蚁,我们都被它咬过。上山打柴禾的时候,大黑蚂蚁从树的某一个地方悄悄潜过来,在我们砍树桠的手上,冷不丁咬一口,我们往往痛得龇牙咧嘴,慌忙松开手,在原地蹦跳,神经病一样不停地甩手甩脚。

弟弟张大嘴巴用力地哭——他总是这样的,只要有母亲在一旁,他能把一分贝的哭声,夸张成一百分贝。母亲追着不断长起来的血珠子,手里冒着热气的姜一路跟着打旋,揉搓。额头,手关节,手指头,腿关节,脚趾头,四伯父的玻璃沿着一条我们平庸的眼睛无法看见的脉线,在弟弟的身上游走。他的目光粘在玻璃尖上,眼睛的锋利与玻璃的锋利融为一体。四伯父紧抿着嘴,就算不笑,脸颊上的酒窝也凹陷出两个深深的坑。

在我们家,还有小叔叔家,每个小孩子的手都曾被四伯父的玻璃刺出血珠子。四伯父说,这是放毒。小孩子单薄,一不小心就会被看不见的脏东西粘住,它潜进身体里,人就病了。不干净的东西隐藏在血液里,朝着一个方向奔流,素常人是无法看到的,只有四伯父,他知道那些毒物的来处和去处。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晰地记得玻璃从我指尖蜇过的感觉,像最寒的冰,蓦然跌入心底,又倏然离去,让人浑身忽的一紧,又忽的一松。几十年过去,当年那个单薄的小女孩在光阴里行走,像家后院那棵大叶榕,将枝蔓攀伸进岩缝里,将自己长成了沧桑深厚,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逃过四伯父的眼睛,从不知什么地方潜过来,粘到我身上,潜进我身体里。我不时被病痛击倒,那些个时候,我就会无比怀念四伯父的玻璃,还有母亲刚从火塘里刨出来的,冒着热气的辛辣姜块。

那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多半是摇摇晃晃的,他的声音迟缓,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人从中间掐去了一部分。他的脚步还没跨进家门,浓烈的酒味早已越过他,跑进我们家的堂屋乱窜。

堂屋里没人,四伯父家没人,小叔叔和我们家也没人。那个男人一屋接一屋地转,酒的味道跟着他,从我们家大门晃到后门,又从后门晃到大门。我们小孩子在前院跳皮筋或踢键子,他晃过我们身边进来,又晃过我们身边出去。

总是在喝过酒之后,那个男人才会出现。酒也许是世界上最厚颜无耻的东西了,它像一件被施了咒语的外套,小叔叔披上它,就会变成另一个小叔叔,那个男人披上它,就会变成另一个男人。也或许,人心最隐秘的东西本来就潜伏在那里,酒不过是途径,通过它,才能找到一个口,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浸泡过酒的话语颠颠倒倒,零碎得像一堆破棉絮,被那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反复扬起。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堂姐堂哥的亲戚,他来,是要告诉他的侄子侄女,很多年前,他们的母亲去世,他也帮出了一部分棺材钱。

当一份人情被人拿出来,反复念叨几十年,它早就长成另一种面目可憎让人别扭的东西了。因此,每当那个男人醉醺醺地晃进我们家门时,所有的大人都借故避开了。他们实在太厌倦,不愿意,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一个反复提醒自己贫穷和卑微的人。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我不会觉察到四伯父家少了一个人。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以为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可以人很多——像我们家一样有十口人,也可以人很少——像四伯父家只有三口人;可以有父亲母亲,也可以只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四伯父的家里还应该有一个四伯母。有些缺陷总是这样的,它需要旁人的提醒,而这个人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强调,别人生命里的黑洞。

母亲说,四伯母长得像堂姐,简直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此后,我再看堂姐,就会没来由地看见另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

堂姐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她喜欢将它们编成辫子,走路的时候,长长的黑辫子吊在身后一摆一摆,让人忍不住想要捉住它们。

堂姐喜欢照镜子。她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一遍遍编辫子,又一遍遍解开,她弯弯的眼睛有笑,弯弯的嘴角也有笑。堂姐有秘密,她喜欢一个贵州男人。——那段时间,山逻街突然来了许多外地人,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在场棚里摆一些奇怪的货物卖。这些不同于山逻街的奇怪,像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的光,山之外的那个世界,终于有了一些可名状能触摸的东西,让山逻街的年轻女子多了许多想象。她们被吸引着,一有空就往他们货摊跑。男男女女的笑声,从场棚飞出来,落进一个人的耳朵里,又落进更多人的耳朵里,一时间,山逻街的耳朵全都是他们的笑声。这让上了年纪的人听得浑身不舒服。

四伯父不喜欢这个贵州男人。事实上,山逻街之外的男人,四伯父都不喜欢。那些外地男人都是贼,他们会把堂姐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十年八年也见不着她一面,这是四伯父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那时候,我大约六岁。四伯父的心事,只偶尔出现在母亲和父亲的谈话里。小孩子的心总是太拥挤,装得下四伯父的鬼,就装不下四伯父的心事。我和五姐仍然喜欢往四伯父家跑。四伯父不铡草药的时候,就让我们给他捶背或抓痒。我们数数,一百次,摆一个鬼。四伯父抽着水烟筒听我们报数,一百次到了,他慢悠悠地放下烟筒,开始给我们摆鬼。四伯父遇见过各种各样的鬼,他的鬼怎么摆也摆不完。

白天的时候,四伯父大多不在家。他背着背篼,上山找草药。四伯父说,草药也像人,是有脾气的。好脾气的草药,随便哪一座山都能长出来,你的脚步刚响过,它就跳出来缠住你的眼睛了。坏脾气的草药,像最挑剔的女子,它们挑剔山,挑剔土,挑剔阳光和雨露,还喜欢躲进山旮旯里,让人老半天也找不着。因此,遇上坏脾气的草药,四伯父总是把它挖回来,种在我们家后院里。

后院里的草药,我只认识不多的几样。有着宽阔叶子,肥胖茎的,叫老虎芋,会咬人。小叔叔家的堂弟就被它咬过。那一次,堂弟掰下一根茎,像啃甘蔗一样啃,立刻被咬得哇哇大哭。小婶婶用清水给他洗了很多次嘴巴,仍然哭了几天几夜。老虎芋有毒,是用来治脓疮的。四伯父说,这叫以毒攻毒。

有一种叶子背面是紫色的草药,肥肥胖胖地长在路旁,四伯父叫它散血丹。父亲常常背着四伯父去掐来当菜炒,黏黏糯糯的,很好吃。很多年后,有一次我去河南郑州出差,在一个大超市里意外地看到它,它被装进保鲜膜里,整齐地摆在货架上当蔬菜卖。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贝。

院角那棵长有一人多高,像一把伞撑开,有漂亮叶子和漂亮果实的草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一年,五姐身上莫名其妙长出许多小疙瘩,随手一抓,指甲落到之处,小疙瘩连片长,疯了似,很快长遍全身。小疙瘩密密麻麻,每一颗的尖上都挂着脓,看起来很是怕人。五姐待在家里不能去上学。四伯父摘下草药的叶,砸溶,混着硫磺和菜油,涂抹在五姐身上。几天后,小疙瘩萎了,干了,褪下一层皮,颤颠颠地挂在五姐身上。五姐悬着这一身皮去上学,她和同学打乒乓球的时候,那些皮就悬在她眼睛上方猛烈晃动。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独自待在后院里,我在寻找一种草药,含在嘴里,就会有不断的甜从舌根冒出来。四伯父给我的时候,它是一片绿叶子的残缺部分,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那段时间,我把后院里的绿叶子尝遍了,都没找到它。一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样的甜,可它的样子和名字将永远是一个谜。

峒场里的人常常在黄昏时分来找四伯父,那时候,我们已吃过晚饭,正坐在火塘旁听四伯父摆鬼。四伯父抬头看来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挎起药箱,拿起手电筒,就跟着他们走出家门。峒场通常很远,要走长长的路,爬高高的山。等看完病人回来,山逻街已是漆黑一片。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糊糊走出家门,看到四伯父手电筒的光柱,箭一般,从街头远远刺过来。四伯父的脚步声,从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遇到山的阻挡,折回来,变成两个脚步声。像是有另外一个人,陪同四伯父,从寂静的午夜街头走过。

深夜归来的四伯父身上,有时候会背有小半袋米,有时候会装有几枚鸡蛋,更多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四伯父帮人看病,报酬是随意的,病人给什么就拿什么。

山逻街的春天,是从我家后院那棵大叶榕开始的。每当大叶榕的叶芽从暗红色的叶苞挣出来,挣到指拇大小的时候,母亲便会说,春天真的来了。

母亲清晰地记得,四伯父站到祖母面前,嗫嚅着向她请求要娶四伯母的时候,正是春天。祖母坐在窗前织一匹格子土布,她不说话,也没看四伯父一眼。她手中,被岁月磨蹭得光滑油亮的木梭子,鱼一样,在蓝棉线和白棉线之间忙碌穿梭。四周寂静,只有织布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驴,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奔跑。一个蓝格子被织出来了,一个白格子被织出来了,许许多多的蓝格子白格子被织出来了。四伯父垂着头,长久地立在一旁,固执地等待祖母的答案。一直到光线暗下去,织布机上的蓝格子白格子糊成一团,祖母才抬起头来。窗外,大叶榕影子一样叠进墙的影子里。祖母把目光伸进那些影子深处,好一会儿,才把眼睛抽回来,叠进四伯父的眼睛里,说,我不同意。你明明知道,朵仪有病。

四伯父迅速看了祖母一眼,又迅速垂下头,他的声音从很低的地方爬上来,清晰地抵达祖母的耳朵。他说,娶回家,我自己医。

祖母说,那种病,我还从没听说有人能医的。

我想试试。四伯父说。他的眼睛看着鞋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他的某一位病人。

祖母不再说话,划亮一根火柴,点在煤油灯上,灯的焰跳了几跳,暗的房间便泅开一块暖暖的亮,祖母低下头又吱嘎吱嘎地织起布来。四伯父立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出房门。吱嘎吱嘎的声音在他身后缓了下来,停了下来,祖母对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场景和对话,母亲曾向我提起过无数次。每当我们家后院那棵大叶榕的叶芽,从暗红色的叶苞挣出来,挣到拇指大小的时候,很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就会从母亲的嘴里跑出来。我坐在小矮凳上,仰头望向高高的大叶榕,在脑子里想象四伯父喜欢的朵仪的样子。

那一年,四伯父已年过三十。这个年纪,山逻街已没多少人是未成家的。祖母曾帮四伯父说过一门亲,那姑娘,祖母很满意。只是,四伯父不满意,他从不肯多看那姑娘一眼。那次以后,祖母才蓦然发现,她那一向好脾气的四儿子,原来竟然这么倔。她知道她拗不过儿子。她知道,那个名叫朵仪的女孩子一定会走进她的家门,成为她的儿媳妇。

山逻街的人都知道朵仪的病。五岁那年,朵仪的父亲去世。丧礼那天,大人们在堂屋里忙碌,魔公唱颂经文,跳起舞步,帮朵仪的父亲开路。朵仪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看到有许多酒,低低地摆放在桌子上。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那种廉价甘蔗酒,甜甜的,小时候我也很喜欢喝。没有人知道朵仪到底喝了多少口,等到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倒在地上,怎么摇也醒不来。朵仪的手脚冰冷,探不到脉搏也摸不到心跳。

所有的人都以为朵仪醉死了——在山逻街,醉死人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母亲向我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直接跳过朵仪家人的悲伤。——在很多年前的那场慌乱里,悲伤已不是重点。家里同时躺着两个人,怎么处理成了最纠结的事。有人提议,先将朵仪拿出去埋——父女二人,总得有人先下葬。朵仪是孩子,用草席子一卷就可以拿出去埋了,花母娘娘很快就会来接她,让她变回阴间里的一朵黄花,再变回阳间里的一个孩子。而朵仪的父亲却还要做几天几夜的道场,魔公领着他的魂魄,要走完三十六道水路,三十六道旱路,才能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

爷修从门外走进来,他抱起朵仪,说,不能埋呀,她的胸口还暖和,怎么可以拿去埋呢?快找一张毯子来,我暖她试试,不行再埋也不迟。爷修敞开衣襟,把朵仪抱在怀里,紧紧贴着肌肤,用毯子把自己和朵仪裹起来,一起躺到草席上。也不知道是爷修烘暖了朵仪还是朵仪的酒劲过去了,总之,朵仪活过来了。活过来的朵仪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朵仪,像是她离开时,从一扇门走出去,回来时,却从另一扇门走进来。人们很快发现朵仪的异样,小伙伴们在一起干活或游戏,半句话,或半声笑还挂在嘴上,朵仪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眼睛紧闭,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几分钟后,她独自爬起来,接着说话或欢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朵仪倒地的几分钟,是别人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于她,却像是那一段时光被完整掐掉了一样,她不知道这几分钟里发生的事,她甚至不知道有这几分钟存在。

山逻街是一条丫字形街。朵仪在街头,四伯父在街尾。童年的朵仪上山干活,背着背篼走过街尾,就会遇上四伯父,而童年的四伯父去取水,挑着空桶走上街头,也会遇上朵仪。四伯父一定见过朵仪发病的样子。——当山逻街的孩子,集体把牛赶到草坝子放牧的时候,或是相邀着,一起去那力湾打柴禾的时候。童年的四伯父,少年的四伯父,青年的四伯父都会看到不同时期的朵仪突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的难堪时刻。

人生的无数个交叉点,四伯父遇见过无数次朵仪。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四伯父的眼睛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女孩子身上。

母亲说,也许是在别人家的婚礼上。很多年前,山逻街的婚嫁,总会有许多天的山歌对唱。迎亲客,送亲客,年轻的男男女女,聚在新郎家,隔着一排长长的八仙桌对坐,山歌你来我往,眉目你来我往,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唱下去,山歌便会唱成一条绳子,缠进人的心里,教人挣脱不开。唱到最后,一些男青年就会变成最黏人的孩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女青年的身后,陪同她回家,陪同她上山干农活。就这样一次次陪下来,直到把她陪成自己的老婆。

也许是在别人家的丧礼上。那时候的山逻街还有陪夜的习俗,街上有人去世,年轻人就会邀约自己的好友结伴去那家陪夜。主人家往地上铺开一排席子,来陪夜的人白天干完家里的活,晚上就过来睡。男孩子一个房间,女孩子一个房间。一个月或两个月,一直到贴在门楹上的挽联褪去颜色,生死离别的悲伤气息从那家人的房屋里淡去。山逻街的日子才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在有朵仪或没有朵仪的场合里,四伯父心底悄然长出一棵树,和我们家后院那棵大叶榕一样,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不可抑制地从暗红色的叶苞里挣出来,挣成一树浓郁的绿荫。

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祖母一眼就看到这棵树了,它蔓开的枝叶从四伯父的心里长出来,铺进祖母的眼睛里,铺得满屋子没有一丝空隙。祖母很不安,她深知那些盘根错节的枝蔓有多厉害,它们一旦扎进一个人的心底,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可是,日子是一天三餐叠出来的,柴米油盐将会像最坚硬的石头,把儿子心里长出来的树砸得支离破碎,把儿子砸得支离破碎。

那段时间,祖母常常唉声叹气。她长久地坐在房间里织布,吱嘎吱嘎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跑出来,听得全家人心惊肉跳。

朵仪成为我四伯母的时候,我们家后院的大叶榕刚刚吐出米粒大小的叶苞。母亲说,那时候,春天离我们家很近,大约只需要十几个白天和黑夜,它就能跟着风,跟着雨,从远远的山外潜过来,爬上大叶榕高高的枝头,长成一树的绿。朵仪头上盖着大红巾,被好命婆搀扶着,跨过我们家门口燃烧得旺旺的火盆,跨过我们家门槛,成了祖母的第四个儿媳妇。母亲记得四伯母的笑,爽朗朗的,明亮通透得让人忘记她是一个病人。

只有四伯父,他一刻都不曾忘记四伯母的病。他知道她身体里潜伏着一只兽,他得小心翼翼,提防它窜出来。四伯父不肯让四伯母干重活,甚至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百药解百病,这世间,大抵是一物降一物。四伯父相信,一定有一种药能解四伯母的病,只不过,还没有人寻找到它们罢了。

有一段时间,四伯父似乎找到这种药了,因为,四伯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病。她每天都好端端的,和母亲一起织布,推豆腐。那只兽,一次也没有从她的体内窜出来。

一直到堂哥满周岁的前一天。

母亲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从树梢铺进来,落得一院子的金灿灿。母亲把洗净的衣物一件件往竹竿上搭,四伯母蹲在不远处,正要把热腾腾的豆腐浆倒进木模子里压成豆腐块。——这些豆腐,是第二天办周岁酒时用的。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说,我来帮你吧。四伯母说,不用不用,你晒衣服吧,我自己能行。母亲看了一眼满院子的阳光,又看了一眼四伯母,她有一丝的犹豫。四伯母朝着母亲微笑,她弯下腰,一桶满满的豆腐浆就被提在手里,她转过身,再一次弯腰,豆腐浆哗地倒进木模子里,热腾腾的水汽立刻窜上来,在她眼前弥漫开去。很多年后,母亲回忆起这一幕,总是后悔不已。她说,如果那天我坚持去帮她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她说,那天早上,四伯母的笑是那样好,她的手臂是那样健壮有力,一切都完美得跟那天早上的阳光一样。这让她忽略了四伯母身体里的兽。她不知道,那只兽早已醒来,正张开爪牙,就在接下来的那一秒,窜出来,袭击四伯母。

四伯母被击倒在地的时候,母亲正往竹竿上晾一件衣服,她听见身后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四伯母已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她的手里仍然紧紧地握着木桶,热腾腾的豆腐浆自她腿上淋下,流淌一地。

那天,四伯父一大早就上山找草药去了。那段时间,四伯父四处拜师,四处寻药,还根据药性自己配制药方。有时候,他觉得离那一棵草药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抓到它们,有时候,又很远,远到他就算用完一辈子也不可能寻找到它们。

滚烫的豆腐浆把四伯母的大腿和小腿曲合着,糊在一起,——那是她倒地时的姿势,像琥珀,一滴树脂从树上落下来,滴在她身上,她便被凝固在时间里。四伯母无法站立,无法行走,整天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大叶榕发呆。四伯父不愿意让四伯母变成琥珀,他用刀,尝试着,小心地把糊在一起的肉割开。重新分离出来的腿被敷上草药,很多天过去,四伯母才又重新站起来行走。

那次之后,那只兽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白天或黑夜,谁也无法预知到它的行踪。它幽灵一样出现或消失,在我们家来去自如。四伯父看着四伯母在他面前突然倒地不醒,又独自爬起来,这中间被掐去的一段又一段时光,四伯父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药方都失灵了,长长的睡眠之后,那只兽似乎修炼成铜墙铁壁。四伯父焦躁不安,他在怀疑,这世间也许根本就没有一种草药,能医治好四伯母的病。

四伯母频频摔倒在地,她的头一次次撞击在硬物上,这让她开始出现幻觉,时间在她脑子里失去了顺序,过去和未来,真实和虚幻,以一种紊乱的姿势呈现在她的世界里。四伯母常常看到家里的木柱子上,水一样流下一波波白花花的大米和银两,她笑嘻嘻地对祖母说,莫担心,莫叹气,您看那些柱子,一波一波的大米正不断不歇地流下来呢。母亲在讲述这个细节的时候,语气重量放在“一波一波”上。母亲的壮话里,说的是“古瞪古瞪”,这节奏明快的壮音词,在我心里拍击着强而有力的生动节点,我的脑子里立刻对应着出现一座吊脚楼,——那是我们家很多年前的老房子,顶着厚厚的茅草,那些粗大的木柱子上,白花花的大米水浪一样,自上而下,一波一波流下。

一直到头脑不清醒,四伯母还在惦记祖母的叹气。也或许,在她潜意识里,祖母是忧心家里缺粮少食,有那“古瞪古瞪”的大米和银两,祖母就不用再担心和叹气了。

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那只兽在四伯母的脑子里涂抹出另一个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她满脑子的奇思怪想,像辽阔的画卷,一旦铺展开去,便没有了边际。四伯母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家里,——家实在太小了,无法装下她那瑰丽妖娆的世界。她在街头游荡,像一尾鱼,从街头游到街尾,或是游进某一条小巷子里,独个儿发呆或发笑,一切都是那样随心所欲。

四伯父一次又一次满大街寻找,高声呼唤四伯母的小名,四伯母从某一处角落里钻出来,站到路中央,怯生生地看着四伯父,像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四伯父向她远远伸出手,她便走近四伯父,把手递到他的掌心里,让他牵着走回家去。

有时候我会想,一个脑子被排错了序的人,她的世界会是怎样的辽阔呢?家太小,街太小,世界都太小。

山逻街已装不下四伯母的梦想了。她开始一次次往山上跑。在她漫无边际的奇异世界里,丫字形的山逻街已经显得太逼仄,她得爬到高高的山上,寻找另一个能装得下心事的更辽阔的地方。

我们家门前是山,门后是山,四伯父看守着这些山,不让四伯母跑出去。他出门帮人看病或是上山找草药,就由我母亲看守。一不留神,四伯母便迅速打开家门,箭一般冲上山去。奔逃中的四伯母敏捷得像一头健壮的小牛,母亲跟在她身后,翻过几座山头,才能追上她。头脑不清楚的时候,四伯母的体内像是蕴藏着无穷尽的力气,母亲根本无法独自一人把她带回家。在四伯母眼里,山不是山,她踩下的每一步,都是一个幻觉。她特别喜欢从高高的坎上往下跳,似乎身体从高处降落的瞬间更能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母亲不放心四伯母,只好一路跟着,漫无目的地遍山游荡,游魂一般。

像隔着一片汪洋,四伯母被她脑子里的幻觉围困着,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岛屿里左冲右突,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四伯父带着四岁的堂姐和不满两岁的堂哥,每天奔波着帮人看病,上山采草药,还得一次又一次跑上山去寻找四伯母。那只兽一直跟着四伯母,它越来越频繁地窜出来袭击她,四伯父找到四伯母的时候,总看见她一身的伤。

那根绳子四伯父买回来很多天了,它就挂在墙上,四伯父抽水筒或铡草药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它像一条扭曲着身子丑陋的蛇,无声地与四伯父对峙。四伯父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溃败。

又一次,四伯父在山上找到四伯母,她又摔倒了,血从她头上流下来,变成黑的颜色,凝固在发间。第二天,临出门的时候,四伯父从墙上取下绳子,绑在四伯母身上。——母亲说,四伯父的手抖得很厉害。我在想,那一刻,四伯父的心底一定已坍塌成废墟。他被那只兽打败了,他被自己打败了。他知道,这辈子,他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一棵草药。

四伯母以为是玩一种好玩的游戏,她吃吃笑着,任由四伯父将绳子缠到她身上。可是,这游戏毕竟太漫长了,漫长到四伯母失去了耐心,漫长到她终于明白过来,绳子原来是束缚。她挣扎着,又叫又骂。

这样的日子持续多久呢?母亲没有确切的记忆了,也许是半年,也许是比这更短的时间。终于有一天,四伯母安静下来,她似乎已经习惯有一根绳子长到身上。她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眼睛里空无一物。

祖母抱着迟迟不肯入睡的堂哥踱步,四伯母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空洞洞的眼睛里某一样东西在慢慢复苏,她伸出双臂,说,让我抱抱。祖母犹豫了一下,没有把堂哥递到她怀里。祖母说,你抱不动。四伯母默默收回手,她低声说,我抱得动。

事实上,四伯母已经很虚弱了。她单薄得像纸片。她眼睛里复苏的东西,也许在下一秒之后就会沉睡。她会没完没了地搔孩子的胳肢窝,跟着孩子不停哈哈大笑,孩子笑得满脸涨红,声音绷紧得快要断裂也不知道停下来。或是,她突然站起来,怀里的孩子“嘭”地摔落到地,她却没事一样走开,似乎她的怀里从来就不曾抱有孩子。谁也不敢让她抱堂哥或者堂姐。

那个时候,长在四伯母身上的绳子已经被解下来很久了,只是,对四伯母来说,身上有绳子或无绳子是一个样的,她已经不在乎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不再关心。她整天呆在房间里,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游荡。家和家之外的这个世界正渐渐从她脑子里褪去。满满一屋子的人,她只认识四伯父。

四伯母去世的时候是秋天,母亲记得那一年的黄豆结得特别的好。家里的栏杆上,梁檐下挂满了沉甸甸的黄豆篙子。母亲打下这些黄豆,推了好几磨豆腐。山逻街有人送米来,送菜来。几家人凑钱买了一副棺材,送四伯母上路。这场丧礼,让罗氏在山逻街露了怯,全山逻街的人都看见,他们的贫穷和卑微。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见到的是中年的四伯父,他慈眉善目地坐在火塘旁,给他的侄子侄女们摆鬼。长长的水烟筒靠在他脚边,他不时拿起来吸一口,瘦的脸颊深深一陷,水烟筒便咕噜噜地响起来。他的生活里已然没有了四伯母的痕迹,除了一些个傍晚,那个喝醉酒后走进我们家门的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家曾经生活着一个四伯母。

在我记忆里,四伯父是那样健朗,他的鬼似乎可以一直摆下去,摆到我们长大,再摆到他的孙子长大。可是,四伯父没有等我们长大,他甚至都没等他儿媳妇走进这个家的门。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见许多人在四伯父家进进出出,跑过去一看,堂哥从床上抱起四伯父,让他平躺到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四伯父闭着眼,像是在沉睡。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已经没有四伯父了。

堂哥把四伯父的衣物整理出来,码放一边,这是要烧给四伯父带走的。当他掀起床上的席子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四伯父的席子下,五颜六色的药丸像散落的珍珠,色彩斑斓地铺了一床。堂哥从医院买回来的药,四伯父竟然没吃。每次堂哥问他时,他总说吃过了,原来是趁着旁人不注意,全都悄悄塞进席子下。有人猜测,身为郎中的四伯父其实害怕吃药,就像那些胆子最小的淘气孩子,背着大人,悄悄把药扔掉。可是,我很怀疑,以我们平庸的眼睛和智慧,真能猜测到四伯父的内心吗?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会无端端地蓦然想起四伯父摆的鬼,那些个时候,也许我正穿过街头,淹没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也许独自一人,走在加夜班的路上。四伯父说,有一次,他去采草药,走到一条小河旁,一个老头对他说,年轻人,你能背我过河去吗?四伯父矮下身子,让老头爬上他的背,走到河中心时,老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像一座山压在他身上。四伯父便知道这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鬼。他不出声,悄悄解下系在腰间的芭茅草,绑在老头的脚上。老头立马变成一只羊,咩咩叫着,向他求饶,说它再也不敢戏弄人了。

四伯父摆到这个鬼的时候,我已经念小学了,那段时间我在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多么希望四伯父遇上的是一只狐狸精,幻化成好心肠的漂亮女子陪同他回家。可惜,四伯父一次也没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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