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的幸福生活

2019-11-13 04:54姜凯
北极光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方场长疯子

⊙姜凯

都说方疯子当了林场湿地守护员后偷偷买了把猎枪,瓦蓝的枪管,油亮的枪托,抱上去沉甸甸的。酒蒙子老郑看过,放牛的阿林看过,嫁出去很远的杨大脚摸过,大山派出所所长李小壮带着警员去他家搜过,可是,谁也没看到那把枪的影子,只是在一只小柳筐里翻出了一把木头枪,安着一个铁管,看上去年代好久了,一层灰一层油腻裹在了上面,是小孩玩具。

李小壮扯着孙六子的脖领子问,你不是举报了好多次吗?你看看是不是这把?孙六子正眼也不看一眼那枪,说,你以为我傻吗,那是真正的杀人武器,瘆人的铁器,顶上去冰冰的,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大家不管怎么翻也没有翻出来。

派出所的人刚走,林场主任大光亲自去他家带着王保干提着二十斤的酒桶上门了,对他说,别生气,你的名声越不好,操蛋分子就越害怕你,就越不敢偷树。

其实孙六子在玩猫腻。他们俩从小是发小,一起摸爬滚打摔泥泡摸鱼虾长大的。他恐怕人家不知道方疯子有“枪”的事,逢人就说,在集市上,在酒桌上,在茅房里,在庄稼地里,到处胡说。那是一把真的猎枪,黄橙橙的子弹,一排排乌蓝的枪管。他喝酒喝的越多,就越瞎说。看看左右的人散了,没有人在听他说疯子和枪的故事了,就落几滴眼泪,感叹方疯子的人生之苦。

是的,当年方老汉的媳妇火凤是林场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她写的现代诗常常在省地市的报纸发表,有一次还在教师节全县教师诗歌竞赛拿了个特等奖。而离林场三十里路的西发镇的校长,是西发镇镇长的妻侄,也参加这次竞赛,却只拿了个优秀奖,虽然小火凤七八岁,可是在诗会上一见,就被她的才情、秀气深深吸引住。自诗会一别,他辗转难寐,他内心对喜欢诗歌火凤的崇拜,让他痛不欲生,后来他的姐夫当西发镇镇长,硬是把火凤从林场学校调到了西发镇中学。那时方老汉当民兵连长,是个工作狂,没白天没黑夜的巡逻。那时基层很重视民兵工作的,他被树立成典型标杆,常常被借调到其它乡镇或林场湿地介绍经验,培训民兵,很少回家。

而火凤调去西发镇中学以后,和这个喜欢诗歌的校长谈得来,在生活方面又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来到学校后,火凤回家少了。后来有人传过话说校长常常用自行车驮着火凤闲逛,后来又有人传话说,他们经常晚上很晚才睡,在一间教室里没完没了地聊天,他还是摇摇头说,她一个半大老婆子了,怎么和年轻人在一起。后来有一次他去县里,买农药又办些杂事回来晚了他就住旅店,晚上吃完饭他闲逛,在十字街的柳树甬道竟看见一个男的扯住火凤的手在苦苦哀求着什么,他冲过去,给了火凤一巴掌,回来后任凭她怎么解释,他就是不听,俩人冷战了一年多,他们还是把婚离了。不久火凤调到了县里中学。从那之后,他就疯癫得不尽人情,自己主动要求辞去民兵连长职务,做一名专职守林员。

方老汉说没有枪,但是经常有人听到北风林场有噼哩啪啦的枪声,北边的湿地上有枪响。

有枪!有枪!真的有枪!又是孙六子看见了,他看见方老汉挥舞着那把猎枪在林子里飞如狡兔,可是这回尽管孙六子嘴上说起了沫子,还是没有人相信了。

但是当人们在静悄悄的夜里,真的仿佛听到了北风林场和湿地那边传来的枪声阵阵,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嘶喊声和叫骂声。

偶尔,有狗吠声传来,枪声又被淹没了,人们似信非信地睡了。

而林场上,在湿地的边界上,那个老兵真没有睡,他像一只野兽一样奔跑在寂静的林子里。方老汉也忘记自己在这大片林地的地窨子住多少年了。说起他住的半地下室的三间房子,可有说道,有人说是暗堡。曾有人想偷偷伐树,曾有人想偷偷猎鸟,看到他在室内生火做饭,就把他的门在外用石头顶上了,但那几个贼有说有笑地伐树时,方疯子却从树上跳下来,吓得那伙人屁滚尿流地扔下工具就跑了。有人猜他的房子下面起码得有三条暗道从室内通到外面,所以说他的房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火风离开他的这十多年他早就没了笑容,他曾跟林场主任大光说过,他要是死就把他埋在这林地里,谁知大光主任却冷笑着说,你这个老方头,你能活一二百岁,因为你已经成树精了,你已经成了湿地里的鱼精了。

成树精了,成鱼精了,自他记事起,他就喜欢树,喜欢去沼泽地摸鱼。没满岁时他就哭夜,也可能是肚子疼,也可能是……反正他没白没夜地嚎哭。他的傻妈妈,曾经把他扔在院子里,扣在柳条筐里,可是他还是挣命地嚎,他的傻妈妈睡了,来了一只狼围着筐转了几圈,要不是他爸酒醒了,出门撒尿,开门看到一条大牲口,顺手从厨房的墙上摘下火药枪,开门朝天上放了一枪,狼跳着跑了,那他早就成了那牲口的粪便了,为此他爸爸打瘸了他的傻妈妈。总是哭夜也不是办法,那时林场只有一名场医,而且大部分时间都被酒泡着,离县城路远而且泥泞不好走,没办法,他爸爸听了接生婆汪奶奶的话,拜了一棵老榆树当妈。半夜起来,由他爸一手抱着他一手扯着他瘸妈,来到了坟地旁的一棵老榆树下,烧了一刀黄纸,三个人跪在地上,叨咕着“天黄黄,地黄黄,我儿是个哭夜郎,榆树老神别嫌弃,我儿拜你做干娘,度过此劫富天下,再修树神黄金甲。”拜完后,他爸用左腋下夹着他,右腋下夹着他妈,一路不回头撒腿就往回跑。到家了,他爸尿裤子了,他妈拉到裤子里了,而他却睡得软软的如棉花包。

他从此就去了哭夜的病,从此他就与树结缘。他从初中刚毕业就分到了林场放马,他常让马儿自由自在地在地头地脑的草地上吃草,他躺在林里,望着高高大大的树,看那郁郁葱葱的绿叶子在不停地摇动,心想妈妈临死前说:“儿啊,你是树精灵托生的,妈妈怀你的时候,去林地采蘑菇时,被一棵老柞树枝缠绕,之后就生了你。你是树精投胎,你这辈了离不了树,你靠树干而生。”妈妈死后他问爸爸,爸爸说:“你妈是个疯子。”他问汪奶奶,汪奶奶听后连忙捂上他的嘴说:“千万别和任何人说,如果让老树精听到会把你的魂魄收回去。”看着她闪躲的眼神,他终于信了她和妈妈的话,自己真的是树精变的。他没事的时候常常光着腚去林地北边的沼泽地摸鱼。一起玩的孩子都喜欢他,管他叫鱼精,因为他钻进水里,这群孩子就找不到他,有时会给别的孩子吓哭了,因为他钻进去一整天了也没出来,原来他躺在很远的草地上大睡呢。

妈妈死后,爸爸的脾气变得更暴躁了,娶了后妈,后来又在酒后把她打跑了。炎热的夏季,他害怕他们厮打骂天骂地的声音,他害怕他们厮打后又滚在一起兴奋地嗨嗨的声音,他就逃出家门向那片林地拼命地奔跑。他会爬上树用绳子把自己捆在树杈上,在树上过夜。他不怕黑暗中任何飞鸟和野兽的声音,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树之骄子,是树的精灵,是树的儿子。黑暗中在他抱着树,睡得会很香,他梦到傻妈妈向他笑,说:“儿啊,你终于回到了树神的地方,树会保佑你。”他睡得好香,他看到热乎乎的夏夜,黑黑的夜空,大胡子树神紧紧地抱着他。

天热了,他从树上跳下来钻进水里,与鱼戏嬉,人称水中泥鳅。

这片林场东西十公里,南北一公里,北面则是大片的湿地,他熟悉这片林地和湿地像熟悉火凤的躯体,哪块碰破了皮,哪一处磕紫了他都熟悉。

他来了,曾坐在一座椴树根上想了三天三夜,先是想火凤,再是想这片林子,最后火凤不想了,想这片林子。他想,既然这片树林是我的保护神,我来了,我就要什么都管。他连夜写了两封信给县委书记,第二天,亲自坐大巴车,送到县委,从早晨等到晚上,才把从乡下检查回来的县委书记等到,他亲自把信递给他。

县委书记虽然没有来,但是从那之后,林业局很少批伐树指标了。市委号召每年植树节,机关学校,浩浩荡荡大军来植树。

他太熟悉这大片林地了,柞树、椴树、杨树、柳树、白桦、枫桦、榆树、水曲柳、胡桃楸、黄波罗,像他生命中的每一位至亲好友。他太熟悉这片湿地了,湿地的鸟有:白鹤、白鹳、黑鹳、中华秋沙鸭,水鸥类、雁、鸭类。他有一匹枣马,叫飞龙,是他自己给起的,还有一条大狼狗,名叫急先锋。他的马圈在他的房子后面,狗和马住在一起。而且这条急先锋有它的暴脾气,不管谁喂它食物,只要不是老方,它就会恶狠狠地扑上去撕咬,所以远近的人都说,这条狗和主人一个味,六亲不认。人说他像林子湿地里的游魂,是树的精灵。每当别人这么说他时,他会很骄傲地挺起胸膛,他也真是这林子湿地里的精灵,无论是在哪儿偷偷砍树和猎鸟,他都如天兵天将,有时飞跑而来,有时骑着他的“飞龙”,牵着他的急先锋,也有时马先跑到,也有时狗的吠声先到,人、狗、马,呈三角包围之势,悄然而来。

别人管他那只狗叫游魂狗,管他那匹飞龙马也叫游魂马,因为,方疯子本人就是这大林子湿地的游魂,你永远猜不出他藏在哪个树上,哪处草丛里。有人常常看到他骑马背枪溜狗。但经常有人看到他一个人骑在高高的松树杈上,而马和狗却在很远的地方闲逛。而且有人偷偷伐树时,只要看到马出现,或者听到狗在吠叫,那么他就一定会出现,而他身上永远是背着那把猎枪。有人说是假的,但是大家都听过放枪,枪声在林子里传得好远。他整天黑着脸,一言不发,用孙六子的话说,他装黑包公呢。

都说方疯子有特异功能,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会躺在沼泽的草地上眯着眼睛看叶子空隙透过来丝丝缕缕的阳光,想着往事。有时他只要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管是距离有多远,只要是有人伐树,他就能从这土地的振动中,判断出方位和距离,有时甚至能分析出这伙人在锯哪棵树。只要他打一声口哨,一长两短,那条狗和那匹马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跑到他身边,他飞身跨上他的飞龙,他铁枪一指,急先锋就飞奔在前面带路。

有人找过场长,说换掉这个疯子吧,连场长,保卫科长,什么长不长的,谁的面子也不给,或者让他回办公室,给他涨工资。场长讪笑着摸他的秃头说:“谁能找他回来呀?自从他老婆火凤离开他以后,他就没来场部开过会,从没听过领导讲过话,一个月九百元工资都是由现金员给他打到工资卡里。我看到方疯子还是在去年夏天采蘑菇时碰到他。他没让我采,把手中小柳筐的蘑菇还有一篓小鱼全给了我,我说请他喝酒,他一扬手,说你老首长,让人给我送十斤散酒就算瞧得起我了。”

他太喜欢这片大林子了,榛子、胡枝子、忍冬、暴马子、小叶樟、塔头苔草、三棱草,像他上小学时的儿时玩伴。他天天唱咧咧的,对着野兔唱、对着黄鼬哼哼、对着田鼠骂两句、对着獾子、狼斗装老虎,吼天吼地,对着麻雀、喜鹊、乌鸦、燕子、野鸡、啄木鸟、云雀、猫头鹰唱情歌。他太喜欢这块湿地了,太熟悉湿地里的植物了,荷花,芦苇,香蒲,菖蒲,茭白,水葱,泽泻,芦竹,水竹等,都是他的最爱。他还喜欢唱山歌。

他的腰后总是别着一个装着能有二斤酒的铝酒壶,口袋装着盐炒的花生米,喝上一口,吃两粒花生米。“急先锋”馋了会向他摇着尾巴,他会掏出几粒向空中扔去,“急先锋”会跃起飞快地咬住两粒,然后摇晃着尾巴,在草丛里找另外几粒。他会想想火凤,她在哪儿?还是独身一人吗?如果那天我听她的解释会怎么样?她当时是说,校长去县里开教育工作会议,而她则是去县报社开专栏作者会议,他知道了,特意去报社等着她向她求爱的,而她根本就没有答应。可是当时在他的眼里就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在他的眼里,火凤是她的唯一,不容她被别人染一手指。也许是当年他太爱她了,爱得太自私了,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也容不得他回头了。他听说过火凤还曾打听过他现在的处境,她向去城里的孙六子打听过,向老场长打听过,知道他野兽般活在林子里,她哭得泪人般。

有时,在静寂的夜空中他太寂寞了,寂寞得就是想听听她读诗的声音,他好像看到她站在那棵白桦树下,穿着粉色羊毛大衫在朗诵《橘颂》。

跳过马场的几道木栅栏,再走一条穿过庄稼地的羊肠小道,就到了场部和林场住宅中心了。说是林场,其实是半林半农,还有上百垧的土地,种玉米小麦马铃薯。有几次他远远地站着听着地里干农活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这些年他已经断了与人交谈的念头。人言可畏,若没有这帮男男女女的交头接耳,他想,他和火凤也不会走到这步,然而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当初好管闲事,坑了自己,也埋葬了自己的这段婚姻。那年西发镇的镇长找林业局局长批了二十棵杨树伐,林场主任特意让他跟着去暗示他可以在偏僻的地方多伐十几棵,可是没想到碰到他这个死心眼的,不仅一棵都没有多伐,就是伐掉的那二十棵也是按着他的指导,伐了一些长势不好的老树、歪树、病树、空心树。西发镇长急眼了,打电话给林场场长,他们虽然是平级领导,可是林场和地方互通有无,关系密切着呢。场长使了个套,让他去县里去开安全工作会议,等他三天后从县城回来,人家把先伐的树运到了场部,扔在院子里给食堂当柴火烧,又偷偷地伐了三十棵好树,他一气之下告到了县林业局。可是他永远不懂人情那张大网,人家西发镇又偷偷补了多伐的十棵树的手续,还带回另外堆在食堂院子当废柴烧的那十棵砍伐病树的文件。没多久,火凤就从林场的子弟学校当作优秀教师调到了西发镇中学。当时,他也想一气之下调离林场,去西发镇纸板厂,可是太晚了,他得罪人太多了。

也许是与人群离得太久,他失去和人说话的趣味。他喜欢对着树说,说他老婆火凤的故事,树也有情,摇枝条,摇叶子簌簌的响,风也听到了摇着树,吱呀,呼呼地闹,他明白还是树通人情。他流下了几滴老泪。有一次,他抱着一棵白桦痛哭起来,好像白桦就是那火凤,在朗诵《橘颂》,他是那么喜欢听她读诗。又有风吹过来,他欢喜地跳了起来,是树,是树的世界,是他的世界。

实际上有时他想回到那个人群世界,找到老场长、孙六子、歪脖子李、松燕张,喝一点大酒吹吹牛皮。然后回到家里,歪倒在炕上,这时火凤会骂骂吵吵地烧好了水,为他泡脚,或者为他做一碗西红柿蛋花醒酒汤。他想着,想着乐出了声,睁开眼,还是他的林子,他看到一丝丝湛蓝的天空,在树叶中摇晃,他不知道自己是醉了还是清醒着。

他的“急先锋”不知被谁用弩射死了,他哭了三天三夜,哭够了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瘸狼。

那只瘸狼叫独耳,常出没在林子里,人们都很惧怕它。当年是西发镇来客人打猎时,用猎枪把它打伤了。当时还没有禁枪,林子的动物随便打没有人管。那天方疯子回屋吃完饭,往出倒脏水时,看见门前的草丛里躺着这只血淋的野兽,按着往常他当民兵连长时的习惯,这只狼必死,可是自从他离开那个位置来到林子里当护林员,他的心肠变软了。他看到这只灰色的狼可怜巴巴的目光,奄奄一息的样子,就把它抱回了屋子,拿出药箱里的镊子等工具,取出伤口中的铁沙子,敷上云南白药用白纱布包好伤口,每日汤饭侍候,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那只狼的伤口才痊愈。他平时,喂这头狼,有个习惯,就是用高调嗓子“呜呜”像狼一样嚎叫着。他把它放回林子里,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但每当他杀鸡宰兔时,他总是在房顶上,“呜呜呜”嚎叫着,它不管是在多远只要是听到老方头喊它就会飞奔而来。他和它拥抱亲热一番后,他会从屋中拿出鸡兔的内脏扔给它,吃完了,它会在地上给老方打两个滚,然后又跳起来几下,撒腿跑开了。

狗死了。看什么都生气,偏偏这时候有人天天在这片湿地支起竹杆子张起挂捕鸟的大网。方疯子蹲在地上,想了想知道自己是林子湿地守护员,有护鸟的职责。可是想管人家可能不服他,况且来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根本不在乎他背着那把不知真假的枪。但是当他看到那些可爱的生灵一只只被粘住,被塞入笼子里,拿到市场去卖,任人烹炸,心里就在流血,他想去找保卫科长,但人家只管伐树,不管捕鸟。他去了一次西发镇派出所举报,人家说让他到县里找林业派出所,他们这个所只管人,不管鸟。他头疼了好几天,忽然他想到了“独耳,”,只有它才能吓走他们。可是“独耳”这个馋嘴家伙,叫它来干活必须有诱饵,没办法,他只好去镇上的市场,嫌鸡太贵,买了一堆鸡骨架回来。他削了一根长木棍,找了个镰刀头安在上面。喂完“独耳”一只鸡骨架后,悄悄领着他上路了。穿过林间小路,一路上的云雀在唱歌,老方心里听得心花怒放,鸟儿们唱吧,唱吧,你独耳哥,给你当金色盾牌来了。这一带都是沼泽地,水草相连,地势起伏。他们走到一个叫裤裆沟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帮人就喜欢在这支竹杆子挂网。他举起望远镜仔细寻找,果然在百米之外的林子里的一座老杨树的树墩子边坐着五个人在悄悄地打牌,喝酒抽烟。他又举起望远镜向近处的沼泽地望去,他们砍下了几棵胳臂粗白桦树,插在了沼泽地的水里,分东西南北挂着四张粘鸟网。他悄然地蹲下,像狼一样嚎叫了一声,然后,拍拍“独耳”的头,向那个人一指,“独耳”飞一样窜出去向那群人扑去。几个人先是被他的狼叫吓了一跳,正惊慌,突然看到那只独耳的狼窜了出来,人们四散开了。“独耳”扑倒一个人刚要用力撕咬,老方连忙“呜呜呜”地叫唤起来。“独耳”松开了口,那个人后衣襟被撕碎了,鞋也掉了,顾不得穿上,光着脚连声妈呀妈呀叫着消失了。

老方见他们跑远,就放心地跑入沼泽地中,试探了一下,原来水很浅,只没过膝盖,他慢慢锳水过去长镰刀挥舞几下,几张网就像无数条破旗一样飘荡在树上。

这林带和湿地,原来由三个守护员守护,老方来了之后,那位年岁大的老柳头回家了,剩下两名就不玩活了。后来场长大光约法三章,让那两个守东西两边,老方能干,就巡逻在中间,附带管着湿地。那两个人乐开花了,知道方疯子好管闲事,乐得把在两头,美其名曰守株待兔。东边那个李胖子离场部近,靠近公路,就开了个食杂店。而西头那个陈毛驴子,则开荒种地。然而最近,老方巡视到一个叫榛柴岗的地方,却看到了一片鲜艳的花草,百十来朵,他知道这花叫大烟花,也叫罂粟花,平时林场的人喜欢种上几株,待秋天把花结成的籽葫芦留下,留着大人小孩肚子疼,吃上几粒籽就好用。起初他没在意,美丽的花朵人人爱嘛。可是那天恰巧他肚子疼拉稀,他就一头钻到榛柴树后面的洼地,他着急地咬牙切齿地拉着,等痛痛快快地拉完提上裤子四下看时,着实吓了一跳,好大的一片洼地尽是红红白白的罂粟花,何止上百朵上千朵。他晕了,林户人家还没有看这一大片的罂粟花,太美了,他仿佛看到数千个美人在围着他跳舞,不,是无数个火凤在围着他跳舞,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抬起了脚步恐怕踩到了这花。猛然他醒了,感觉不对呀,好像在这花丛中看了人头骨的样子,是电视广告,反毒片,对了,这一定是陈毛驴子干的,这地方离他开荒种地的地方仅一里地。他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怎么办?他还是想到了他的好哥们孙六子。他回到地窨子找出了他的大砖头子老手机,走了好久才找到有信号的地方,给孙六子打了电话。孙六子好惊讶,方疯子是太阳从西出来的找他喝酒,俩人约好了去林场的小王五杀猪菜喝酒。方疯子很抠门只要了一盆杀猪烩菜,人家老板还敬了盘花生米。他把这一大片花的事说了,压低了嗓门,孙六子也很紧张,怎么办?两人喝酒时屋内人太多,没敢说。他俩把菜倒在袋里,然后拿上酒到方疯子的地窨子去喝。孙六子说这是犯法,抓住要走铜的。你说这陈毛驴子有老婆子有女儿的,杀了可惜。怎么办?得想个万全之策,最后还是孙六子想了办法,两个约定半夜去了,给他全拔了,可是一想还是不行,他可能会想是方疯子干的,那怎么办?最后方疯子想到,我们莫不如用木头削了两个牛蹄子。孙六子还是疑问,他说你听我的吧,于是两个说干就干,到了晚上九点多四只牛蹄子模型削完了。两个人出发了。他们把牛蹄子绑在脚上,孙六在前,方疯子在后面搂着他的腰,俩个人开始在罂粟地疯了起来,疯到月亮西去后半夜,俩人回家了。

第二天方疯子偷偷地去一看,真好像一群牛这里疯过,整个地全完了。

方疯子坐在月亮地喝酒庆祝自己当牛,毁了人家罂粟地时,孙六子夹着被子来了,一脸的丧气,他问怎么了?六子说:“我和败家娘们离了,她一年输了四千多。”方疯子没吭声,把酒壶递过去。孙六子又说:“我和场长说了,我不在场部打更了,和你一起当护林员。”方疯子抬起头瞪着他说:“你,胡扯,大光场长不可能答应你。”孙六子抬起头对他说:“答应了,你知道为什么?”方疯子问:“为什么?”“因为那天在县里,场长碰见了火凤,她问你事时还哭了一鼻子,人家说还单身着呢。”孙六子递给了方疯子一张条,说:“这是火凤的手机号和住址,是她让场长捎给你的。”老方眼里噙着泪水,展开条看看,一片月光什么都没看到,他把条团成球扔在嘴里含着泪水和月光咽了下去,他摇摇头,对着孙六子说:“来老弟,为了你的到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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