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儿回故乡

2019-11-13 05:17胡兆喜
火花 2019年1期
关键词:打谷场故乡儿子

胡兆喜

终于逮个机会,我带着儿子踏上回故乡之旅。

早在儿子出生前,我们就搬出了故乡。近二十年了,我一直工作生活在故乡之外,虽说只有四、五百里远的路程之隔,因俗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回故乡走走、看看。倒也没忘时常对儿子说起故乡的人事,回忆着在那方热土之上我所度过的难忘时光。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牛背上的童年和打谷场上的欢乐时光,尤其夏夜的打谷场,更是那时全村男女老幼轻松休闲的欢乐大舞台。

记忆中,夏季的晚上,人们早早吃罢晚饭,洗过澡,纷纷来到打谷场上谈天纳凉。一个麦季下来,打谷场平整而空旷,除去横七竖八的石碾子,剩下的只有那南来北往的清风,正是夏夜纳凉的好去处。

大人们一般都自带凳子,而那些石碾子则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宝座”。一开始是没啥故事的,抽烟喝茶的大人们,你一言他一语说一些无主题的话。这个时候,我们便疯野起来,分派厮杀,藏猫猫,要么撵着飘忽闪烁的萤火虫喊着叫着……

“讲古喽讲古喽——”一个孩子突然兴奋地大喊起来。呼啦啦,我们就像夜飞的鸟涌入人群中,抢占各自的“营盘”。

会讲古的就是村中那么几个人,翻来覆去的无外乎“说岳”“三国”和“水浒”。

“手抖丈八蛇矛枪,猛喝一嗓子,就听那石板桥豁啷啷,断将开来——”讲古的人突然停顿下来,这时,就见一人颠着碎步趋身向前,递烟、续水。吸着了纸烟,呷几口茶水,讲古的人又引领着听众走进那绕黑山转白水的故事情节。

可是,能喝断石板桥的张飞也无力拉开我们打架的眼皮,尽管打瞌睡的我们从石碾子上跌落下地,但也不肯回家去睡觉。有时迷迷糊糊正做梦,屁股上就被重重地挨了两下,朦胧中就听大人们吼:睡,半夜狼来把你叼了去……

如今,打谷场上的欢乐时光早已成为漂泊在故乡之外的我一份奢侈的记忆。想起并乐道,只是想让她慰藉一片怀旧的心绪,抚平一缕淡淡的乡愁……

回乡的汽车一路奔跑在乡村大道上。正是农忙时节,望着公路两旁的田野上欢快轰鸣的机器和忙碌而喜悦的父老乡亲,我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岁月的深处,想起我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劳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土地由生产小组进一步承包到家庭,农民的积极性可谓空前的高涨,而我家的生产劳作一下子凸显得异常艰难。那时,父亲刚由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调入离家十数公里的镇上小学教书,家校两地来去匆匆。而我们兄妹几个又年幼,不谙世事,屋里屋外的活计全担在母亲瘦弱的双肩上。一日三餐的烧洗以及猪鸡鹅鸭的喂养,对于一个勤劳耐苦的农家妇女,倒也不是多大的负担,可是责任地上的飘粮撒种、挑抬犁耙,却让母亲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艰辛。

每到春播秋种时节,母亲的一日三餐几乎是在庄稼地里吃的。饭是由上学前放学后的姐姐烧,然后我们兄妹几个轮流拎上盛着饭菜的瓷缸,一路小跑送到田间地头。不懂事的我们常常怨恨母亲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早早结束农活回家烧锅做饭。母亲说,人家劳力多,农活做得快,咱家只我一人忙东忙西,不抢时间,地里的活要拖到啥时才做完呢。

清楚地记得有一年起花生季节,正赶上农历十五六月圆的日子,母亲就着亮堂堂的月光,在阒无人迹的空野摘了整整一夜的花生。多年以后,和母亲说起这事,我问当时怎么不把花生弄回家让我们一起来摘,母亲说,你们上学回家还要读书写字,若耽误你们学习,我还这样劳累图个啥呢?再说,花生缀在秧子上,朝家里担,也太累人,把它们分开,挑起来就会省劲多了。我问她夜里在离家那么远的荒野地上做活不害怕吗?母亲笑笑说,怎不有点心慌哩,我一边手不停地干活,一边在心里想着你们日后能念成书,过上好日子的光景,就感到满心的欢喜,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如果说这样的手工活计,母亲凭借着坚毅的耐力,还能够“拿下”的话,那驾牛碾场耕田耙地纯粹男劳力的粗重农活,实实在在是难为了母亲。有心请别人代劳吧,这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而别人家也需做着同样的活,农活一出来,家家都得忙。没有退路的母亲只能竭尽全力,挑起生活的重担。那时远不像现在,没有机械,家里的整劳力,除去母亲,就是一头和母亲一样奋力前行的牛了。

虽说劳力缺乏,可是没有哪一季延误了庄稼的收种,家里更没出现过闹饥荒的光景,相反,因母亲的吃苦耐劳,不分昼夜的艰辛付出,我们家的生活一直很宽裕滋润。那时,我父亲每月的薪水也只有几十元钱,能支持我们姐弟几个一路完成学业,绝大部分的经济力量还是来自母亲一双勤劳的手和一副瘦弱而又十分坚强的肩膀。后来,农村的条件逐步得以改善,挑抬犁耙的重活全由机器来完成,压在母亲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但母亲并没因此轻松下来,利用节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养猪喂鸡,千方百计增加家庭经济收入,有力保障了我们完成学业的支出,一路滋润着我们的生活。

可以说,正是母亲几十年的含辛茹苦、不知疲惫地在十数亩责任地上苦累硬拼,才有了我们如今衣食无忧、滋润舒适的生活。同样,富足而又现代化的今日农村,一步步甩掉贫穷落后的旧面貌,换上新颜,更是离不了千千万万个如母亲一般的父老乡亲顶烈日洒汗水辛劳的付出。

现在,父辈们曾经的汗水早已在新农村温暖厚实的土地上浇灌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盎然生机,曾经的苦难滋润出的新生活的芬芳,正伴随着深入改革的春风在故乡的天空袅袅升腾……

到了,到了,终于踏上了让我梦绕魂牵的故乡热土,走过村头的石板小桥,扑进乡音乡情的怀抱,一颗漂泊的心灵一下子安妥了下来。一张张音容笑貌,一件件往事,一景一物,依旧从变了模样的故乡深处浮现了出来。还是那样熟悉,还是那样亲切,还是那样温情动人。无论是同门家族,还是异姓乡亲,无论长辈还是晚辈,依旧那般亲切热情,纯朴敦厚。东家邀,西家留,常常弄得我的双眸和心绪一样温热润湿。只是身旁的儿子啊,完全成了局外人似的,生分,漠然,无动于情。

驻足于早已坍塌的老屋前,似乎又闻到了那飘散着诱人清香的炊烟,看到了被腾腾的热气轻轻拥着的灶台上忙碌的母亲,以及被灶膛内猎猎燃烧的火苗映红脸庞的慈眉善目的祖母,还有呼啦啦涌进涌出、快乐地叫着嚷着的年幼的我们几兄妹……那温暖厚实的墙壁,开满“大红花”“指甲花”四方的天井,以及那只常闻声而动、欢快奔出老远,迎接我散学归来的大黑狗……刻录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像放幻灯片似的,一一闪现在脑海眼前。如今,祖母作古,母亲已逝,祖屋倾坯,物非人也非……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潸然泪下……

“走,带我去田野里看看你当年放牛的场景。”儿子的催促让我走出了黯然神伤的心绪,满心欢喜地领着他,走上了田野,走进了童年偌大的“百草园”。钓黄鳝的苇荡,挖野菜的荒地,戏水捉虾的溪流……最终,和儿子并肩坐在依旧青草萋萋、儿时放牛的漫坡之上,津津乐道起当年老爸们的“牛事”。“……五谷杂粮,放牛的先尝,就是说在庄稼成熟之初,咱们牛娃子就会偷偷地吃上嘴了。不仅吃五谷,还常常捉了鱼虾搞野炊呢。”芬芳香甜的往事,似乎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充满乡情野趣的初为人世的快乐时光。“是不是那时你们吃不饱饭,要到田野里偷粮食吃呀?”儿子的一句话,直问得我啼笑皆非。是呀,能说些什么呢,无论如何,儿子也无法体会出那时乡下少年贫穷但却绝不贫乏的生活情趣啊。

轻挥手,告别了父老乡亲,再一次告别出入梦境的心灵老家。回程的路上,望着坐在身旁带着耳塞摇头晃脑沉浸在音乐中的儿子,我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感慨:儿子呀,等你一天天长大变老,到了像老爸这般怀旧的年岁,你还能不能找到一方令你魂牵梦绕、安妥心灵的老家热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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