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二十五)

2019-11-13 07:05王克臣
火花 2019年7期
关键词:双喜顺子小艾

王克臣

小艾从县城逛庙回来,耐下心来等着双喜,可是,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她确实生气了,心里骂道:“好你个挨千刀的!躲在家里只顾看小火夫啃处女,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擂折你的腰,踹断你的腿,抽出你的筋,揭开你的皮!”唱歌中的“渐强”,一不留神用在了这里,骂着骂着,渐次骂出了声。

小艾的妈妈连汤嘴,正拿着烧火棍,在院子里折腾烂棒秸。听到女儿的骂声,不知又被伤了哪根筋,赶紧跑进来,叫嚷道:“我的宝贝疙瘩,又咋啦?是神招你了,还是鬼惹你啦?妈拿烧火棍找他家去,饶得了蝎子妈,也饶不了他,敢欺负到我闺女身上来了。问问他,是不是吃了豹子胆!”

小艾说:“妈,别添乱。”

连汤嘴见闺女并不领情,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噔噔”,颠着一双白薯脚,把手里的烧火棍随手一丢,早蹿到院子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语道:“让人欺负去,谁爱欺负谁欺负,让人踩鼓成烂茄子,我都不管了。劳那神,操那心,有那闲工夫,我还找个地方凉快去呢!”

妈妈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本无关紧要。小艾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她最担心的是双喜,整天扎在屋子里,他的魂儿叫旁人勾了去,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小艾在屋子里,的确再也无法继续闷下去了,她把手里的书,铆足劲往桌子上一摔,“啪”,声音极响,传出老远。

连汤嘴听到了,再也不敢大声言语,回过头来望望屋里,并没有见到异常,这才放了心。

小艾“噌噌”出了屋,丢下一句话:“妈,我出去了!”

连汤嘴见女儿气囔囔的,咋敢问,只好愣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老槐树的后面。

小艾径直去了双喜家,刚要推栅栏门,王发扛着锄头走了过来。

小艾赶紧搭言:“大伯,耪地去?”

王发说:“苇坑边儿那一鞋盒子地,该上二遍了。你找双喜?他在屋里呢!”

小艾说:“我找他,原本也没有什么事,我就是问他书里的几个字。”

王发说:“去吧,找他吧!”他朝屋里努努嘴,扛着锄头扭脸走了。

小艾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撩开门帘的一道缝儿,眯起一只眼睛,朝里偷窥。

双喜正在读书,很精心,很专注。

小艾看到双喜那姿态,很是感动,有心悄悄退回来,不舍离去;有心慢慢探进去,居心不忍。是进亦忧,退亦忧。正在她犹豫不决时,双喜“啪”地合上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抬头,看到门缝儿露出的一只眼睛,吓了一大跳,“啊”的一声,向后倒去。

小艾“呼啦”甩开门帘,蹿了进来,说:“咋,双喜哥?”幸亏她从身后揽住,要不,准得摔个仰面朝天。

待双喜醒过神来,发现是小艾,惊喜万分。不过,双喜很会做戏,他依然仿佛受到惊吓,有意做作,软绵绵地倒在小艾的怀里。

小艾自知闯了大祸,心里怦怦乱跳,想嚷,嚷不出;想叫,又害羞。她轻轻地拍打着双喜,轻声地呼唤:“双喜哥,双喜哥,你醒醒,别吓我,好不好?”声音里已经带有哭腔了。

小艾看着被吓坏的双喜哥,盈满眼窝的泪水“噗嗒噗嗒”砸在双喜哥的脸上,“哧溜溜”地滚下。

双喜知道小艾哭了,然而,又不好意思立即做出反省,他得慢慢地假意苏醒,只有做得天衣无缝,才不会引起小艾的反感。

双喜假装苏醒,慢慢地睁开眼睛,假意认不出小艾,支支吾吾地说:“我在哪儿,你是谁?”

小艾见双喜哥醒来了,一阵惊喜,连连说:“双喜哥,是我,小艾!”

双喜喃喃地说:“怎么是你,小艾?”

小艾颠颠双喜的头,说:“是我小艾,双喜哥,你咋啦?”

一个戏,要是过分地夸张,就失去了真实性。双喜读过那么多书,难道不懂这个?于是,慢慢坐起来,说:“我刚才到哪里去了?仿佛去了一趟俄罗斯,到顿河转了一遭。”

小艾惊奇地问:“俄罗斯顿河,哪里是俄罗斯顿河?”

双喜坐直了身子,这才慢慢地说:“俄罗斯顿河,那里的格列妙奇村,正开展农业集体化运动。达维多夫奉命来到顿河格列妙奇村,组织那里的农民建立集体农庄。在与旧势力的反复斗争中,格列妙奇村的集体农庄终于冲破重重困难和阻碍,逐步得到了稳固和发展,使原本贫苦的农民在被开垦的处女地上建设起自己的新家园。”

小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双喜哥,你说了半天,就是你从杨来顺那里借的‘小火夫啃处女’那本书吗?”

双喜“咯咯”地笑起来,说:“什么呀,那是一本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写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哪里会是小火夫啃处女呀,真露怯!”

小艾恍然大悟,说:“呀,我早要知道,何必总盯着你,就是担心人家把你的魂儿勾走!”

双喜重新打开《被开垦的处女地》这部长篇小说,一本正经地说:“我想,不久的将来,新中国的农村,也要跟苏联一样,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组织农民建立集体农庄。”

小艾说:“你咋知道呀?”

双喜说:“把肖洛霍夫的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介绍到中国,这是什么?”

小艾说:“是什么?”

双喜说:“是信号。凡是要搞运动,总要先造舆论。肖洛霍夫的这部《被开垦的处女地》,主题是宣传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组织农民建立集体农庄,这说明在中国也将要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小艾笑道:“啊呀呀,双喜哥,你成了预言家了!”

双喜故意高声吟咏道:“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小艾被双喜这豪迈的声音感染了,激动万分,久久地望着双喜,忘情地拥到双喜的身旁,激动地说:“双喜哥,你行,你真行!”

双喜聪明得很,他是不肯放过一切机会的。也许,一缕春风,一句闲言,一丝愁容,在旁人一闪而过,毫不介意。可在双喜,极尽借题发挥之能事,兴许会掀起令人惊愕的轩然大波。他见小艾拥到他的身旁,趁机将小艾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料,小艾却挣脱了双喜:“双喜哥,别这样,千万不能这样。我们河南村的姑娘,是不可以这样的!”

双喜将小艾紧紧地抱在怀里,虽然仅仅一瞬间,可是,这切切实实是双喜的第一次人生体验。小艾那肉肉乎乎的双肩,那高高耸耸的胸脯,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使他陶醉了。他几乎不能自已,但是,当他真真切切听到小艾叫嚷,他突然醒悟了,赶紧把双手松开,歉意地望着小艾,可怜巴巴的,像是犯了大错的小孩子,虔诚地等待大人的发落。

小艾铆足劲儿剜了双喜一眼,说:“双喜哥,你除了看肖洛霍夫的这部《被开垦的处女地》,还看了什么书?”

双喜见小艾的脸上分明有了笑容,而且开口说话了,这意味着小艾原谅了他。双喜紧绷着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了,高兴地说:“除了看肖洛霍夫的这部《被开垦的处女地》,还读了这本书。”他一面说,一面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继续说:“山西作家赵树理写的《李有才板话》。”

小艾说:“拿过来,给我看看。”

双喜赶紧把书递给小艾,说:“这是赵树理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特别适合农村的年轻人看。”

小艾把书拿在手上,并未一篇一篇地看,而是随意翻弄。突然,无意中翻到《小二黑结婚》这一页。她从头到尾把标题有板有眼地读了一遍:“小二黑结婚。”然后,盯着双喜的眼睛,“小二黑跟谁结婚?”

双喜笑笑说:“跟小芹呗!”

小艾说:“我知道小二黑跟谁结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天天不下地干活,净看这种书。人家结人家的婚,碍你什么了?你非得从头到尾弄清楚,有用吗?”

双喜支支吾吾半晌,无言以对,此刻,他有一种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通的感觉,只得说,“我主要看《李有才板话》这部中篇小说。”

小艾说:“《李有才板话》,也写李有才结婚吗?”

双喜赶紧说:“不是,不是。李有才这人,可有能耐了,他能编快板,见景生情,见着什么,就能用快板编什么。”

小艾说:“这本书的用处大,你可以好好看看,向人家李有才好好学学。别总学小二黑,整天介不下地干活,总想跟小芹结婚。其实,结了婚也得下地干活。农民,靠什么?靠的就是土里刨食,脸朝黄土背朝天,不怕风吹日晒。嘴里吃的粮食在哪里?要从地里长出来。怎么才能长出来?要靠农民一锹一镐地种,没有农民,都得饿死。不能整天不干正经的,没早没晚地总看《小二黑结婚》!”

双喜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本小薄书,竟然招出小艾这么多的“谆谆教导”,弄得双喜哭笑不得。

“喜子哥,你就不像人家杨来顺,逛了一趟四月二十八庙会,看得出,有大志气。人家打算画一幅大画,瞄准《清明上河图》,照猫画虎,也画一幅《谷雨大河图》!”

“《清明上河图》,那是大画家张择端的传世之作,你个小小杨来顺,谁知道你呀,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你没见,有人写出杨二郎担山赶太阳的故事,立即就有人编出后羿射日的神话,一个比一个神。吹,谁不会呀?”

“依我看,人家杨来顺可不是凡人,他逛一个地界,记一个地界。什么景致,安排在哪里,当时就使了记号。”

“光使记号有什么用,还得有基本功呢!他连写生、速写、素描,这些基本功都没有,不扎扎实实练它三年零一节,就想出师,门儿都没有!还有,我都不说他。书画书画,书在画前。瞧他写的那字,蜘蛛爬似的,那叫字吗?不写几万字、几十万字的蝇头小楷,能把字练好,吹呢!”

“其实,吹与不吹,都不该自我标榜,做出事来叫旁人看。写字,写得跟蜘蛛爬似的,画画,画得四不像,再吹,谁信呀?人家当面不说,背地撇嘴。”

双喜得意地说:“知我者,小艾也!”

小艾说:“双喜哥,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不是光说杨来顺,你也是,自我膨胀,自以为了不起,读了几本书,就不知天高地厚。都说你能写,在河南村有点儿小名气。可那算什么,在顺义,在河北省,有谁知道你?你连个屁都不算!如果,仅仅在一个村子里刚刚有了一点点小小名气,就骄傲起来,未免太渺小了!”

双喜听到这里,感到这些话,不像是从小艾的嘴里说出来的。在双喜看来,小艾只是一个农村的小丫头片子而已,这通大道理,她怎么说得出!他想到这里,确确实实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他睁开眼皮,仔细打量了一下小艾: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脸,小小的个头软软的肩,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是很典型的农村里的黄毛丫头,她咋会懂得这么多!

双喜正在痴痴地想,小艾又开腔了:“你说人家杨来顺,该写几万字、几十万字的蝇头小楷,作为基本功。你呢,你不会背几百首唐诗宋词,不会读几十本古今中外名著,没有这些垫底,也吆三喝四,人五人六的。野猫戴眼镜,冒充有学问!你就像这种冒充有学问的野猫!”说到这里,小艾“咯咯”地笑起来。

双喜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小艾,你在笑谁?在笑你自己!”

小艾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将来嫁出去,有个能管饱的丈夫就成。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呢,你不学点儿真本事,连饭都吃不上,谁家的闺女肯嫁给你呀,等着跟你一块儿喝西北风咋的?”

小艾的一番话,说得双喜出了一身冷汗。他认真地想想,小艾的每句话,都是说给他听的。想想自己也是,总是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咋不扪心自问:你都行什么?退一万步说,人家行不行,碍着你什么啦?再者说,那些实实在在比你行的人,你咋就不看看呢!双喜正在这里自责,找不出答案。

小艾的小机关枪“叭叭叭,叭叭叭”地又响开了:“双喜,你咋就不想想那些比你强的呢?远的不说,单说近的。通州近不近?一迈腿就到了。通州潞河中学里有个叫刘绍棠的,是个才子,十三岁写小说。再说,通州有家《前进报》,报社有个年轻记者,名字叫什么,我忘了。那个人东跑西颠满天飞,报纸上总登他写的文章。你呢,你总说自己能,你能什么,你写的文章登过哪里?不错,在学校时,确实登过几次壁报,可那算什么?屁都不算!就指望老师夸几句活着吗?”

双喜听得真真切切,感到小艾说得实实在在,句句在理。双喜又能说什么呢?

小艾说:“大风不是嘴吹的,罗锅不是手揻的。人,不能跟啄木鸟似的,靠嘴支着不行!得练真功夫,得有真本事。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只能蒙人一时,不能骗人一世。”

早些时候,在双喜的眼里,说小艾成,也就是说她能唱几句歌。旁的,她还会啥?一忽没一忽,一哈没一哈。听她这么一大串话,双喜对小艾的的确确得刮目相看了。双喜在心里说: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小艾说:“双喜哥,我不是瞧不起你,就是怕让旁人把你给落下。这叫什么,你知道吗?这叫恨铁不成钢。”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双喜聪明绝顶,难道好话赖话还听不出来吗?此刻,谁远谁近,谁亲谁疏,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还用得着掰开揉碎地解释嘛!双喜想到这里,心里激动得了不得,十分冲动,他简直不能自已,真想一下子冲上去,把小艾那娇小的身躯,紧紧地抱在怀里。心被压得乱砰砰地跳,脸憋得热辣辣地烧,他控制,再控制,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叮嘱自己:不可造次,不能造次,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小艾对双喜心理上的这么多弯弯绕,一时间怎么会感知到呢?

高桂珍自从逛庙会回来,这几天一直日思夜想,吃不香,睡不着。她想,志愿军在朝鲜前线,该是个什么样子呀?他们还在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吗?他们还在蹲潮湿的防空洞吗?他们还是连棉鞋也穿不上吗?所有这一切,统统揪着她的心。

她想啊想,她把深深埋在心底的话,向谁倾诉呢?在睡梦里,她与成子哥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滔滔不绝,聊得十分开心。笑醒了,是个梦!最实际的还是得找个人,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掏干净。可是,和谁说呢?爸爸妈妈知心是知心,可是,跟他们能说什么呢?说庄稼地里那点事还行,说旁的就不灵了。于是,她想到了小艾,这个黄毛丫头,顶顶有心计了,另有就是杨来顺和双喜,他们各有所长,可这俩货不捏眼儿,说不到一块儿。那就单个儿聊。先找谁呢?还是先找杨来顺。这个杨来顺有抱负,有梦想,从不浑浑噩噩混日子,总想出人头地,一步登天。唉,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人呀!总得从实际出发。于是,高桂珍稀里糊涂吃过晚饭,急急匆匆地奔杨来顺家里去。

杨二嫂正在缝补衣服,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天还没有黑透,她抬起头来一看,不是旁人,是高桂珍。心里说:呀,难得高桂珍能到咱家来。于是,赶紧扔下手里的针线活,匆匆忙忙奔出来,险些在堂屋撞个满怀。

高桂珍笑笑说:“到您家串个门。”

杨二嫂说:“来吧,来吧,请都请不到呢!”

高桂珍笑笑说:“您是长辈,您坐。”

杨二嫂说:“趁着这几天地里的活儿不累,抓紧工夫洗洗涮涮。你就说,这些破破烂烂的,好歹连巴连巴,还能穿。俗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穷家破业的,好好歹歹瞎凑合!”

高桂珍开诚布公地说:“顺子不在家?”

“他吃过晌午饭,后晌儿一直没在家。”

“上哪去了,没留下话?”

“说了说了,说是到潮白河看看摆船的,摆船的都是光着身子围一块布,寒碜死了,叫我看我都不看!”

“是吗?”

“你要是忙,你就待会儿再来。你要是不忙呢,咱们娘儿俩就说会儿子话,顺子出去多半天了,也快回来了。”

“好吧,我也没多少事,您要腾得出工夫,那我就再坐坐?”

“你一个大姑娘家家,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提这事。”

“吞吞吐吐,那可不像您。您是心快,嘴快。有什么值得掖着瞒着的,大姑娘家家咋了?又没有干见不得人的事儿!”

杨二嫂嘀嘀咕咕地说:“你知道顺子的舅妈是咋来的?”

高桂珍哈哈大笑,说:“这还用问,是顺子的舅舅娶来的呗!”

杨二嫂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是顺子舅舅从水里捞出来的!”

高桂珍吃惊地问:“这就奇怪了,咋会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娘家穷,穷成啥样子呢?你要是看过踩高跷的,就知道了。踩高跷的人手里拿的锣鼓钹,打的那个家伙点儿,听过吗?‘家家穷,精光净,卖了桌子卖板凳,卖了尿盆算干净。’说的就是老董家。哈,还有呢:‘三间草屋半铺炕,叽哩咕噜一窝羊。’不怕你笑话,那说的就是我们老杨家,就穷成那样。”

高桂珍笑笑说:“真把尿盆儿都给卖了?再说呀,骚气巴哄的,谁买呀?”

杨二嫂哈哈大笑,说:“都这么说,再说,哪儿有卖尿盆的呀?哈哈……”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高桂珍说:“我说呢,没那八宗事!”

杨二嫂抹抹笑出的泪水,说:“我的娘家就在河南村的对岸,是河北村的。本来,我们家的日子还算凑合,爹娘和我兄弟,不多不少整整齐齐的四口之家,有房子有地,地不多,够种;房子不大,够住。这不挺好的?谁知,河北村闹起了大刀会。大刀会的头子,叫王孝三。这家伙人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脚一跺,河北村四角乱颤。有一回,他相中了村子当间的一块地界,要盖一所大宅子。可巧,我家的房子碍事,非得叫我们把家拆了,我爸爸死活不肯。他暗中使人,把我爸爸装入麻包,沉到潮白河里了。妈妈哭成了泪人,在夜黑人静的时候,跳河自尽了……”

高桂珍听着听着,也淌出了眼泪,哽哽咽咽地说:“后来呢?”

杨二嫂说:“那年,我才十七,糊涂涂嫁给了河南村的老杨家。这老杨的命也不济,苦到家了,这不,还没等儿子降生,他也真狠心,就撒手人寰。”

高桂珍说:“这么说,顺子连他爹的面儿都没见过?”

杨二嫂说:“可不嘛,照你们文化人说的,这就叫‘遗腹子’。唉,叫啥管什么呀?可怜我的顺子,连他爹爹的面都没见过……”说着说着,又抹开眼泪了。

高桂珍说:“那,您娘家不是还有个弟弟吗?”

杨二嫂说:“是有个弟弟呀,小名叫可莲。可我那弟弟,比我的命还苦。”

高桂珍说:“那时,家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吗?”

杨二嫂说:“可不就他一个人,上哪儿找俩人去呀?一个仅仅十三岁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好可怜!”

“那他怎么生活呀?”

“这儿没旁人,不然的话,说出来寒碜。”

“没偷,没抢,没作贼,没养汉,寒碜什么呀?”

“你猜,我那十三岁的弟弟,凭什么活着?”

高桂珍探过身子,说:“凭什么?”

杨二嫂说:“摆渡。”

“摆渡,啥摆渡?”

“人家见我那弟弟可怜,就收他当徒弟,叫他跟人家一块儿摆渡。整天跟大人一块儿划船,把上县城的人,从潮白河东岸,摆到西岸;把出门到河东的人,摆到东岸。一年到头,天天这样。啥徒弟呀,就是为给他一口饭吃,凑合活着。”

“天下穷人是一家,穷不帮穷谁照应。”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常听人说,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受不尽的罪。苦日子熬呀熬呀,一直熬到十七岁,总算熬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师傅给他一条木船,叫他去单干,自己挣饭吃。”

“太不容易了!”

“摆渡这差事,可不是坐一次船,给一次钱。有人到县城有急事,又没带钱,你就不让坐船过河,行吗?有人到河东串亲戚,没钱,就不让过河,也不行吧?那时候,就时兴这个。可是,事有例外。每年的五月初五,就是‘端午节’。在这天,要是有人坐船,摆渡到对岸。摆船的不必开口要,坐船的便会主动掏。多有多给,少有少给,无论多少,都掏。船头上竖着一根木杆,上面挂着摆船人的衣裤。有的人把给摆船人的几枚硬币,直接塞进那上面的衣裤兜里;有的人嫌费事,叮叮当当,随手丢在船上。这么多年,没有人破过这个规矩。”

高桂珍惊奇地说:“摆船人的衣裤,干嘛挂在船头木杆上,难道他们不穿衣服呀!”

杨二嫂说:“这可叫你问着了。实话告诉你,摆船的还真是不穿衣服,光光溜溜,一丝不挂,上下无条线。”

高桂珍接过话说:“坐船的男女都有,多么难为情呀!”

杨二嫂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摆船的身上围一块白布,叫‘遮羞布’,遮住下身。”

“他们干嘛不穿衣服,非得围一块白布呀?”

“摆船的整天跟水打交道,来来往往在水上,一天到晚地摆渡,人多的时候有,人少的时候也有,赶风就风,赶雨就雨。一年到头,哪儿都那么顺利?万一有人掉进河里,摆船的立马把‘遮羞布’一甩,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得救人。你想,要是临时再脱衣服,来得及吗?”

高桂珍点点头,不语。

杨二嫂说:“还说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年五月初五,我那兄弟从河西往河东摆渡。人多,过河时挤,我兄弟一连大声叫嚷了几次,别挤别挤,没用,人还往上挤。无奈,只得开了船。人多,乘船的游客,付钱不方便,就把铜钱随手丢在脚下。等摆到东岸,人们叽里咕噜下了船,结果,船上丢下不少铜子。我兄弟没有工夫捡,正要招呼东岸的人们上船时,发现船尾站着个姑娘还没有下船,刚要催她,一万个想不到,那姑娘掉进了河里。”

高桂珍“哎呀”一声,等听下文。

杨二嫂说:“当时,救人要紧。我兄弟把‘遮羞布’往下一扯,丢在船上,扑通,跳下河,就朝那落水姑娘游去。岸上的人,有喊的,有叫的,也有连喊带叫的,乱作一团。你知道,救人这事,最怕什么?最怕被人死死抱住。你猜怎么着?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个姑娘死死地抱紧我兄弟,这下可坏醋了,我那兄弟动不了身。结果,俩人一起沉入河底。刚才还扑腾扑腾水花四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岸上的人都吓坏了,不一会儿,河面上又腾起了水花。原来,我那兄弟急中生智,也是出于无奈,在水中打晕了那个姑娘,才把她拖上船,顾不得找衣裳,围上‘遮羞布’,就给姑娘控水。好容易有了呼吸,这才向岸上的人群喊道:‘船不开了,救人要紧。’那时候的人,真叫通情达理,没有一个人胡搅蛮缠。结果,我那兄弟把姑娘连背带扛,好歹弄回了家。”

高桂珍好奇地问:“后来呢?”

杨二嫂说:“你听我说啊。等姑娘缓醒过来,一打听,却原来也是个苦孩子,从保定府逃难,一路走,一路乞讨。当坐船渡河时,饿昏落水,掉进河里,可巧,碰上我弟弟,救她一命。”

“善有善报,好人好报。”

“善有善报,好人好报,这话不假。谁知那姑娘死活不走了,发誓嫁给他。我兄弟说家里穷,死活不敢要。可日子长了,我兄弟的心也动了,到县城买了些糖果、花生、瓜子,请来了左邻右舍,作为见证,草草地就算结婚了。后来,全河北村的人都说我兄弟白捡了一个媳妇。这事闹的!”

“这事不是闹得挺好嘛!老人古语: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也别说,我弟弟这些年,两口子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混得一年比一年强。”

“穷人翻身解放了,往后,会一年比一年好!”

“眼不见,撂一片。这些年,我拉扯着顺子,孤儿寡母的,滚着爬着,总算熬过来了。”

“您不说,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唉,那些年,连吃穿都顾不上,哪有钱让孩子上学呀?顺子这孩子,还算争气要强。人家的孩子在课堂里读书,我家顺子,就蹲在课堂外面听。日子长了,连教书的先生都给感动了,把他叫到课堂里,给他一个小凳子,凑合着跟人家合看一本书。唉,费劲巴拉地读完了高小,这苦受的!”

高桂珍说:“您家顺子,现在可不简单,您不知道,他的画相当了不起。”

杨二嫂说:“有啥了不起的,能吃呀,还是能穿呀?他的画,屋里屋外,哪哪儿都是。”她随手翻腾出一大堆画稿,“瞧瞧,这里,这里还有。”

高桂珍说:“别翻腾了,兴许顺子还有用呢!”

“谁呀,听声音好熟。妈,是不是珍子姐在咱们家呢?”

杨二嫂把手里的旧书烂纸赶紧往炕上一丢,向院子外面答应一声:“哎,耳朵真好使,就是你珍子姐在咱家待着呢!”

话没说完,杨来顺早进了屋,满脸洋溢着笑容,说:“珍子姐,你咋来了?”

高桂珍笑笑说:“我咋不能来?你家又不是乾隆爷的金銮殿!”

杨来顺哈哈大笑:“乾隆爷的金銮殿,听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我家三间草屋半铺炕,叽里咕噜一窝羊。哈哈——”

高桂珍说:“那说的是祖上八代的事,现在,早就不是那个老样子了。瞧瞧你家现在,变化多么大呀!你记着,往后咱们河南村,还会大变样!”

杨来顺说:“珍子姐,你猜我这几天都到哪儿去了?”

高桂珍笑笑说:“还出得了河北省?”

杨来顺说:“那倒没有。我先到潮白河码头看了,然后,顺着潮白河西岸,往上走,沿线的赵古营、大东庄、小东庄、小孙各庄、马坡、向阳,啊呀呀,全变了。岸边的码头,可不像原来的样子啦,船也多了,密密麻麻,有停泊的,有划行的。往北,能到密云;往南,能到漕运码头,入通惠河,能进北京城。”

高桂珍惊喜地说:“能进北京?这么说,能看到天安门,说不定还能见到毛主席!”

杨来顺说:“见到毛主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在工作中,有特殊的贡献才行!”

高桂珍说:“好吧,明天,我和你一同去,沿着潮白河往南走,这道我熟,我的姥姥家在李家桥。过了李家桥,再往南,就到通州了。咱们在北运河的漕运码头,好好看看,再沿着通惠河进京,怎么样?”

杨来顺说:“大运河,北起通州,南至杭州,南北贯通。漕运码头就是一个大港口,千帆进发,百舸争流,必须看一看!”

“那好,那好!”

“好是好,跑这么远的路,就怕你累,受不了。”

高桂珍笑着说:“累?还没有什么活儿能累倒我!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杨来顺说:“我早跟祥林、双喜说过,你们见过女中豪杰吗?珍子姐就是。”

“豪什么杰呀?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天太黑了,我去送你!”

高桂珍说:“不用,就这几步道,还怕狼吃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高桂珍和杨来顺,两个人步行,从村里出发,经李家桥,到苏庄,再往南,在漕运码头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又沿着通惠河,一通儿好走。干粮吃完,浑身出汗,口干舌燥,双腿打颤,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一路歪斜地回来了。

两个人走到苇坑边,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有个老妇人坐在荒冢旁,絮絮叨叨地数唠:“顶至拔麦子,眼看到‘夏至’了,你老东西一撒手,树荫里凉快去了,留下我个孤老婆子,这一地的麦子,你叫我怎么拔,怎么往家里弄,怎么把麦粒子摞下来,怎么晾干,怎么搬到屋里去?呜呜——”数唠到伤心处,竟然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成子哥的亲妈蔡玉明。

朱瑞礼和蔡玉明两口子,生了五女一男。五个丫头死了俩,剩下仨丫头,好好歹歹都嫁了人。唉,鸡飞出去了,还有再回窝的时候;姑娘嫁出去了,咋就不能回来一趟两趟的呢?

蔡玉明俩眼一合,絮絮叨叨,连哭带嚎:“成子呀,你咋蹦一下子颠儿了,好几年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你的。天没边,地没沿。真到了天边,去了地沿,也该给妈托个梦呀!啊呀呀,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老天爷这么惩罚我。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呀!”

高桂珍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把老太太搀起来。她费劲巴拉地连抻带拽,老人还是没动窝儿。

杨来顺赶紧过来帮忙,算是劝住了老太太。

蔡玉明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们说,两个丫头,只当是小鸡,噗啦啦飞进河里俩,淹死了。唉,死就死了。可这几个活着的,特儿楞一个飞了,特儿楞一个飞了,咋就不知道回这个窝儿呢?”

杨来顺说:“大妈,忘说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出去容易回来难,由她去吧!”

“由她去,就由她去。可这成子,虽是送了人家,给人家当儿子去了,可他总归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咋也不叫我省心?好几年啦,是生是死,连个音信也没有,这可叫我怎么受啊?”

高桂珍起初还在劝,听蔡玉明这么唠叨,心里“咯噔”一下子,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杨来顺悄悄地问:“珍子姐,咋?”

高桂珍摇摇头,甩出两串泪水,哽咽着说:“咋也不咋!”

蔡玉明扭过头来说:“珍子,顺子不知道咋,我知道。你俩自小定了‘娃娃亲’,照理,你就该是我们家的媳妇。可是,成子早就给董凤才家了。再说,你和成子的‘娃娃亲’,不已经退了吗,还想他干啥?”

高桂珍听到这里,一面呜呜咽咽地捂住眼睛哭,一面磕磕绊绊地往家里跑。

杨来顺为难了,他是继续劝说蔡大妈,还是撵劲儿追上珍子姐?

高桂珍跑到老槐树底下,突然站住了。靠着老槐树,她默默地想,整整一天没在家,爹娘不定咋惦记呢,这样哭哭啼啼地进屋子,不把爹娘吓坏了才怪。她想到这里,止住了哭,擦干了泪,使自己沉静下来,这才往家里走去,还没有进门,先响亮地叫道:“爹,娘!”

高鹏远和李兰英两口子,正坐在炕上等女儿回家,听到叫声,竟然一同答应道:“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高桂珍进了门,说:“爹娘,笑得那么响,咋那么高兴?”

李兰英笑着说:“瞧我闺女,这么多年,也没有爹娘的这么一块儿叫过。累不累,歇会儿,背背风儿再吃。”

高桂珍说:“咋没叫过?天天都叫。”说着,拉开长声,大声地叫道:“爹,娘——”

李兰英笑笑说:“这孩子,没正行儿。吃吧,吃吧,趁热乎。”然后,向里屋叫了一声,“兰荣,出来,给珍子盛碗汤去!”

李兰荣从里屋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哪儿来的大小姐?”

高桂珍从大花碗里拿过一块棒子面饽饽,一面大口大口地吃,一面说:“小姨,你也拿外甥女开涮,是吧?到时候有你好瞧!”

李兰荣说:“吃吧,这么大的饽饽,还堵不住嘴!”说完掀帘出去了。

李兰英说:“瞧给饿的,好像八天没吃饭似的。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正在这时,李兰荣端着汤碗进来了,递给珍子,说:“来,喝几口汤!”然后,又扎里屋去了。

高桂珍说:“有儿有女真好,没儿没女好难!”

李兰英说:“这话说的,那可不嘛!养儿防老,天经地义。”

高桂珍说:“就说咱家,好歹还有我这么个闺女。”

李兰英瞪了珍子一眼,说:“咋说话呢,什么叫好歹还有个闺女?我闺女,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妈的小棉袄。在我的眼里,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

高桂珍说:“爹娘,我从通州回来,路过月牙河,在苇坑边,正遇上朱瑞礼家蔡玉明大妈。”

高鹏远磕打磕打烟荷包,说:“遇上她咋啦?”

高桂珍说:“蔡玉明大妈正坐在老头子的坟头前哭呢,哭得可伤心啦!”

李兰英撇撇嘴说:“老头子都死这么多年了,还哭天抹泪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高桂珍说:“她不是哭老头子,是哭她那地里的麦子。本来嘛,眼看夏至,麦熟一晌,她一个孤老婆子,又是小脚儿,麦子咋拔,拔下来咋往家背,背到家咋把麦穗变成麦粒入囤?越想越难。您说她该咋办?”

高鹏远说:“那,你说该咋办?”

高桂珍说:“我问您呢!”

高鹏远说:“那还咋办?咱家好歹四口人,都能干活,那咱们就帮帮她吧,还能想出别的辙。”

高桂珍说:“爸爸,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穷帮穷,有照应。不帮穷,天不容。”

高鹏远哈哈大笑,说:“咋会是天不容,应该是理不容。”

李兰英接过话说:“甭管是天不容,还是理不容。到时候,咱们全家先帮老朱家,这不齐了嘛!”

高桂珍听了妈妈的话,正中下怀,忘情地扑到妈妈的怀里,说:“您真是我的好妈妈,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不料,小姨从里屋蹿出来,说:“珍子,多大啦?小货货儿的!”

李兰英说:“多大,在爹妈面前,也是孩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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