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读者”与“理想作者”
——读老四短篇小说《归途》《大恶人》

2019-11-13 13:22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恶人归途蒲松龄

宋 嵩

数年前,自称“写诗的媒体人,写小说的诗人”的老四终于在济南城的北郊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在黄河岸边华不注山下娶妻、生子,开着车进城去大明湖畔的杂志社上班应卯,每日吸烟,经常饮酒,过着无数中年男人再熟悉不过的日子。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个住处、以及住处旁边的这座山相当满意:在他那个几乎都是自己诗作的微信朋友圈里,偶尔会有几张去爬华不注山的照片;而在我们的交谈中,他也常常要为这座并不高大的孤峰争取像千佛山那样的名声和地位。对于我这个出生在济南、并且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九年的人来说,虽然曾经无数次从山下路过,但迄今为止也只有一次登顶的经历。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对这座山的特殊感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在山下买了房子?古人有“爱屋及乌”之说,莫非到了老四这里,便发展成了“爱屋及山”?直至读了老四的小说《归途》,里面的一个细节才让我有了恍然大悟之感。

《归途》写的是蒲松龄晚年的故事。与其说它是“虚构”出来的“小说”,倒不如说是时下正蔚为流行的“历史题材非虚构”作品。文中的人物与事迹,或是于史有载,或是出自清人笔记、尺牍碑铭,皆有来历。其中便抄录了一段柳泉居士忘年好友朱缃(子青)对《聊斋志异》的评价:

华不注之形模,唯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唯先生文得之。

济南人朱缃算得上是蒲松龄同时代人里数一数二的《聊斋志异》发烧友。据说至今还能看到他为抄录和评价《聊斋志异》而写给蒲松龄的四封信和两首诗。上面这段话,就出自其中的一封信。蒲松龄研究专家路大荒先生在编纂《蒲松龄集》的时候,将这封信冠以《〈聊斋文集〉题辞》的题目附在书中。全文如下(文字与《归途》中所录略有出入):

暑退秋晴,伫望华不注,恍若新晤,奇矣!今披读先生文,苍润特出,秀拔天半,而又不费支撑,天然夷旷,固已大奇;及细按之,则又精细透削,呈岚耸翠,非复人间有。然则华不注之形模,惟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惟先生得之。非但剽窃一二,徒依像貌为也。先生其许我为知言否?

济南学弟朱子青缃敬题

只有土生土长的济南人,才有可能作出这样的评价;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评价,蒲松龄和《聊斋志异》的艺术价值才真正特殊于驳杂如牛毛的古代小说之林。对于看惯了群山(济南的“南部山区”、泰山余脉就是代表)的人来说,乍一看到黄河岸边的广袤平原上赫然突起这样一座孤峰,很难不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正是因为如此,古往今来描写这座山的诗文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个字就是“峻”“拔”——比如说李白《古风五十九首》里的“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再比如说上文所引的“苍润特出,秀拔天半”——那是一派平庸中的出类拔萃,抑或是“高原”上的“高峰”。还是这位朱缃朱子青,对《聊斋志异》不吝赞美之辞,曾经将其与《离骚》《逍遥游》《史记》相类比(见蒲松龄长孙蒲立德《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但在我看来,这种拿今人比古人、比名人的做法未免俗套、迂腐甚至虚伪;反倒是“华不注之形模,惟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惟先生得之。非但剽窃一二,徒依像貌为也”这样只有本地人才能领会其意旨的“接地气”的评价,才算得上真正及物的、中肯的文学批评。估计朱缃也很为自己这个比拟得意,所以才会在信中追问一句“先生其许我为知言否”。

有时我脑海里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那个曾经写下了无数歌颂汶河、沂蒙、茶棚村的诗歌的老四,现如今坐在能够远眺华不注山的阳台上,或是干脆就在一阵挥汗如雨的攀登后、在华不注山巅黝黑的巨石上蹲下(我对他的这个姿势印象颇深),点燃一颗香烟,幽幽地向我抛出一个已经问过无数遍的问题:我说华(不注)山是济南第一名山,“先生其许我为知言否”?

他爱这座山,更爱文似彼山之形模、得彼山之神骨的柳泉居士。在大学毕业之前,当周围的宿舍的我们都在忙着考研、考公务员、考教师编制的时候,他却醉心于写诗写小说;参加工作后不久,他就出版了一部反映“后大学时代”的长篇。我原本以为他会步“80后”前辈作家(此话显然有揶揄之意)的后尘、走“青春写作”之路,没想到几年不见,他的创作却归宗于文言短篇小说的泰斗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形象和情节,例如婴宁、娇娜……屡屡在变异之后出现在老四近年来的小说里。写了那么多之后,他终于想到要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写一篇小说——老实说,关于蒲松龄的传记多年来已经出版了若干;比起身世至今仍然疑点重重的曹雪芹来,他多舛的命运和复杂的经历,在蒲氏后人的回忆传抄、以及蒲学家们孜孜不倦的考证钩沉之中就像一只滚动的雪球,越来越丰富。他的一生是作小说的绝佳素材,但也因此给作者提出了一个难题:他要写的是“小说”而非“传记”,如何才能不囿于材料的记载,在取舍与腾挪、实录与想象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将历史人物与作者的情感融为一体?更何况,选择蒲松龄这样一位以奇谲瑰丽的想象为最大艺术特色、“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伟大小说家作为描写的对象,平庸的写法绝对是对自己心目中偶像的一种亵渎。所以,当我读到《归途》那个略显平淡的开头,读到“康熙四十一年暮春,西历一七零二年,六十三岁的蒲松龄最后一次参加乡试。考试结束,尚未放榜,某一个上午,他骑着借来的马,穿过现在的泉城路、护城河、泉城广场一带,来到城南,拜访朋友朱缃……”不见华不注山那般旱地拔葱之势,便不免要替他捏一把汗。后来想想,我也是多虑了。《聊斋志异》里,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是如此开头。比如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劳(崂)山道士》(“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再比如赫赫有名的《聂小倩》(“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当初在文学史课堂上,老师曾经教导我们说,这叫“某生体”,是新文化运动和现代小说革命的重要对象。也许老四没有认真听讲,也有可能是他有意为之,蒲松龄晚年的故事就在这四平八稳的叙述中缓缓展开,虽然在进行中偶有波折,但很快便又归于风平浪静。就像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骑着借来的老马在乡间的小路上迤逦而行,又像他数年后独坐在窗前、随着夕阳的褪去孤寂又恬然地离开人世,带着一点点留恋与不舍,不动声色间却显尽了人世的沧桑。整篇小说的气氛,就像海顿升f小调第四十五交响曲(《告别》)那个著名的末乐章——一位位乐手和一件件乐器逐次退出演奏,直到第一小提琴奏完哀婉凄切的尾声,一切都归于沉寂,留下的却是无比难言的惆怅。

一个是终身贫苦的乡间老学究,一个是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且二人年龄相差有整整三十岁之遥,却因为一部《聊斋志异》而结为忘年之交,相信每一个对蒲松龄和朱缃之间友谊有所了解的人都会为之动容。“昔我大父柳泉公,文行著天下,而契交无人焉,独于济南朱橡村先生交最契。先生以诗名于世,公心赏之;公所著书才脱稿,而先生亦索取抄录不倦。”(蒲立德《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交最契”,寥寥三字,却胜似千言万语。如果说“公子风流能好士,不将偃蹇笑狂生”(蒲松龄《朱子青见过惠酒》)还只是二人“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式的客套话,其中还包含着些许的自卑与怀疑,那么,惟有经历了对《聊斋志异》不断的抄录、阅读和用心去体会、揣摩,朱缃才有可能参透蒲松龄的心思,在六年后的再次相聚时坦言他在写作鬼狐故事时“心中实则是有一个人物存在”。知音难觅,蒲松龄感慨“子青懂我”,两千多年前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在大明湖畔又一次上演。马克思曾经对黑格尔所说的“历史上重大事件都出现过两次”一语加以补充,认为“第一次以悲剧方式出现,第二次以喜剧形式出现”,然而这段高山流水的佳话却仍然以悲剧结尾:尽管年少,朱缃却先于蒲松龄撒手人寰,转眼间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风烛残年的柳泉公被画师朱湘鳞的名字勾起了对故人的回忆,恍惚间悟出了今生最大的秘密:那位在芍药丛中捧读《聊斋志异》的翩翩少年、那个一辈子都难得一位的知音契友朱子青,就是自己的前世。

“前世”云云,在无神论者看来显然是妄言。但一位写作者将真正能与自己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读者看成是“前世”,将心理上的“共鸣”视作生理上的传递之一种,亦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知音”、或曰“理想读者”(ideal reader)的难得。李敬泽曾后悔将自己一本评论集命名为《致理想读者》的决定,因为在他看来“不理想的读者都是相似的,理想读者其实各有各的不同”,他无法向无数的追问者解释或界定何为“理想读者”;万般无奈之下,他最多也只能对其加以“想象”,“想象为对他人和自我、对生命的可能和不可能怀有专注的好奇心,同时又有敏锐的感受和思考能力的读者”。严格说来,这样的要求比钟子期、朱缃式的“知音”还要高。钟子期听出俞伯牙的琴声“志在高山流水”、朱缃读出鬼狐故事“有人物存在”,都是“专注的好奇心”和“敏锐的感受力”的结果;但若论“思考”或“反思”的能力,则有所不逮。现实的情况是显而易见的,朱缃这样的读者已经是凤毛麟角,所谓“理想读者”更像是一种美好但却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期待。更何况在《归途》中,老四还借狐狸之口道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作者”的标准——“你在写作的同时,小说里的人也在写你”。既然“理想读者”可望而不可求,所谓的“前世”之说最多也只是弥留之际的幻觉,那么便只能从自身出发,争取去做一个“理想作者”。

从这个角度出发,联系《归途》中蒲松龄的形象和经历,我们就有了理解老四另一个短篇《大恶人——记一个梦》(以下简称《大恶人》)的可能。从这篇小说的很多细节中,我们都能读出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例如对日常琐事的描写会让人联想到刘震云式的“新写实”,那种荒诞且带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情节则投射着从九十年代的韩东直至当下的曹寇的影子。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上至“我”六、七十岁的父母,下到不满十岁的儿子小光,无一不带着十足的戾气,而这些都是拜琐屑、无聊、拜金、功利的日常生活所赐。故事的结尾处有一个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情节:两个此前互相之间并不熟悉、甚至还因为排队次序而发生激烈争吵的男人坐在一起激烈讨论“金庸小说里谁是最大的恶人”;而曾经被这二人“像一只豆虫被踢来踢去”的“我”居然也参与到讨论中来,还发表了一大通似乎很有道理的意见;至于这些类似战国时期纵横家诡辩术的长篇大论,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发泄“我”积攒了一天的怨气,证明甲、乙两个男人是“恶人”。中年男人的卑微、无奈以及“鸡贼”,由这一荒诞的情节得以最大化地彰显。这不免又让人想到了蒲松龄。这个早在十九岁(顺治十五年,1658)便连夺县、府、道试第一的春风得意的青年才俊,此后却连续四次参加举人考试都落榜了,终其一生只能靠给地方官当幕僚、或是给乡绅当塾师糊口。这无疑是上天给人到中年的蒲松龄开的一个大玩笑。他在俚曲中自我解嘲说“万般惟有读书好,教书先生不值钱”;他笔下的老塾师“吃的是长斋”,“东邻家宰猪,西邻家杀羊,酒肉不到口,天天光闻香”,到头来悟出的人生真谛是“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凡此种种,正如《大恶人》里“我”教育甲、乙两个男人时所说的,“现实是一个陷阱,我们每个人都陷在里面”。但问题在于,同是陷在阱里,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抉择:有的是奋力挣脱,有的是甘心沉沦,更有甚者还会“作恶”,自己看不到挣脱的可能,却要毁灭他人挣脱的希望。在一个“他人即地狱”的时代和社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相互理解的可能,争论谁是最大的恶人、诡辩“你眼里的恶人可能就是别人眼里的善人”已经毫无必要。

《大恶人》里写尽了中年人所面临的冷漠、荒诞与无奈。小说最终定格在“我”仰望着浩瀚星空挨打的场景。应该如何理解这个设置呢?就像那个著名的关于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如何看待“半杯水”的故事一样,我们也可以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算仰望星空,也免不了挨打”,或者是“即使挨打,也要仰望星空”。两种说法似乎都有道理,不知老四心目中的“理想读者”会如何作答。“你在写作的同时,小说里的人也在写你”,他并没有像偶像蒲松龄那样敷衍出一段“异史氏曰”,而是用一个开放的结尾、一个有缺口的句号保留了向未来展开的无限可能。这或许正是作者——那个会点燃一颗香烟,眯起眼睛,幽幽地说出“难啊”的老四——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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