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圩

◎ 刘春柳

每当我说起我是胜利人，年纪大一点的人都会说：“胜利圩是‘贼子圩’”。我感到很奇怪，胜利圩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不雅的名字，是不是之前这里的小偷特别多？我特意问了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他跟我们讲起了关于胜利圩的故事：胜利圩是我们徐闻县最古老的圩场之一，圩场一直很热闹。其实，当时只有一个小偷，但很厉害，不管你把东西藏在哪里，他都可以把你的东西拿走，声名远扬。有一个外地人不相信胜利圩的小偷有这么厉害，他特意买了好东西放在怀里抱着。他在大街上，边走边大声说：“我看今天谁有能耐把我的东西偷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他的草帽掉在地上，当他捡起草帽的时候，怀里的东西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此后，“贼子圩”的名声更加响亮了。

我查阅了相关资料，“胜利圩”名字的来源是这样的：当年，我军解放了海南岛，部队行军经过这里的时候，军中的副军长询问：这是哪里呀？村民回答：这里是“贼子圩”。副军长说：这名字不好，现在我们胜利解放海南岛了，就叫“胜利圩”吧。于是，这个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胜利圩只有一条两百多米长的街道，街道两边是村民的住宅，也有供销社、国营商店。供销社里卖肥料和农药，国营商店里卖布匹、被单、铁桶、铁锅、铝罐等生活用品。我曾经跟着妈妈去商店里买过布料，售货员用软尺丈量布匹，用白色的粉笔画一条线，再用一把大剪刀在中间剪开，那剪刀像一艘白色的小船在蓝色的布面上滑过，特别利索，特别好看。商店旁边是食品站，专门宰猪的，有时候凌晨醒来会听见杀猪时那凄惨的叫声，不由得用被子捂紧了身体。第二天，父亲就会买回新鲜的猪血，猪血炒嫩葱，这是我们的最爱。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供销社和国营商店没有了，但胜利圩却越来越热闹了。早上，食品站里的猪杀好了，肉也分好了，猪肉贩子就骑着自行车来拿肉，到各村里去叫卖，所以上午很安静，也很冷清。从下午三点钟到夜里掌灯时分，是最热闹的时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们，约定俗成，每到下午三点左右就陆续来买菜。有东西要卖的人，也赶在这时候来卖东西。自己家里种的白芽菜、白萝卜、红萝卜、豌豆、豆角、韭菜、蒲瓜、丝瓜、油菜、花菜、蒜、葱，还有自家腌制的酸黄瓜、蒜头、萝卜干等，吃不完的，都拿来这里卖。既可以换些零钱，又可以来看看热闹，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记得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妈妈种的豌豆吃不完，就让我到圩场上卖。妈妈教我学会了称东西，于是拿着一把秤，用草袋装着满满一袋的豌豆来到圩场上。我本是内向的人，平时就少说话，更不用说在这么多人面前卖东西了。但毕竟豌豆是好吃的东西，青绿的颜色闪烁着光芒，显得特别鲜嫩，前来光顾的人很多。一开始我手忙脚乱地为人家称东西、算账，还算很顺利。最苦恼的是遇见自己的老师来跟自己买东西。我羞得满脸通红。老师说，帮家里干活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卖给人家多少钱，也多少钱卖给我，这样才公平呀。听了老师的话，我的心才平静下来。但在算账的时候，我少算了一块钱。老师付了钱，提着豌豆走了。草袋里的豌豆很快卖完了，我买了三只虾饼回家分给弟弟和妹妹。妈妈赞扬我能干，每当地里收了东西都让我拿到圩场上来卖。

这里最受欢迎的是卖鱼客，他们骑着摩托车，后架上装着两只浅口的鱼筐，先到外罗渔港去进货，然后运回这里卖，赚差价钱。他们骑着破旧的摩托车，排气管响得震耳欲聋，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修理。这也是他们的标志，一听到那声音，在旁边等着买鱼的人就一哄而上，不等他们把鱼筐从车上抬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在上面的塑料纸，看看里面是什么鱼，是否新鲜。如果是新鲜的鱼，又觉得价格合适，那么这些鱼不到十分钟就被抢光的。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的三兄弟都做鱼客，也靠这营生盖起了房子，娶了媳妇。我每次去买鱼，他们家老二总是热情地叫我买鱼，还特意说：“你爸最喜欢吃这种鱼了，还挺新鲜的，赶快买几条回去煎。这鱼很肥的，即使不放油，那鱼皮都不会粘锅的……”我听了他的话，就买了几条鱼回去，妈妈一看那鱼就说，鱼的眼睛已经变白了，不新鲜了。我切开鱼肚一看，里面的肉和刺早已分离了。我为此很生气，下定决心不再跟他买鱼了。最有趣的是一个从外罗来的鱼客，他一般卖蟹和虾，那些蟹已经死了，蟹的腿脚快要脱落下来了，我们去挑选的时候，他就说：“小心哦，小心哦，别让蟹钳咬住了，那可是特别疼的哦。”我笑着说：“我也想让蟹咬一下，可惜这些蟹睡觉了，不肯咬我。”他听了呵呵一笑，“我算便宜一点，你就买点吧？”

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是炸虾饼和卖豆腐花的两个摊子。炸虾饼的女人皮肤很白，她的小孩在旁边烧火，她就负责把面粉、韭菜、大虾放在一个模具里，然后放到烧开的油里开炸。炸了一会之后，她用装饼的模具在锅沿上敲一敲，完整的虾饼落进油锅里，她不停地用筷子为那些虾饼翻身，力求炸得又香又脆。她炸的虾饼供不应求，不少馋嘴的小孩在排队，刚刚炸好一个捞起来放在边上的铁架子上，顾不得烫，马上有人拿了半张纸包着，付钱拿走了。那时候，父亲比较疼爱我们，一般让我们吃了虾饼，接着在旁边再吃一碗甜甜的豆腐花，虾饼的香脆和豆腐花的甜，令人难以忘怀。

我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村里的小学任教，每当下午放学的时候，都去圩场买菜，回家做饭，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去得多了，卖菜、卖肉、卖熟食的人都熟悉了每一位老师的口味，一看见我们来了，都很快地准备好了菜给我们。有时候遇见学生的家长，他们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问起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我都会好好地跟他们说。最难为情的是，一些家长热情地把菜塞给我们，我们给钱，硬是不要，说是自己种的，不值几个钱。拿了人家的菜，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在工作上就要更加用心。

圩场最隆重的一件事情也与学校有关。每年的期中考试、期末考试，学校都对成绩好的学生进行表彰。表彰的光荣榜会请学校里毛笔字最好的邓老师抄写，张贴在圩场最热闹的地方，每个来买菜的人都会看到。识字的就站在最前面，大声地把光荣榜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出来。有些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榜上有名，高兴得很，“你看，这个是我儿子，第一名呢。”旁边的人羡慕不已，说：“你儿子这么厉害，要好好奖励一下，快去买只鸭腿给孩子吃，将来肯定会考上大学。”于是，那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那得意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也有人垂头丧气地说：“学校每学期都贴光荣榜，但我三个孩子在学校里读书，都没有一个上榜。看来，也是种田的命。”旁边的一位退休老师说：“别说这样的话，只要孩子学好，行行出状元，就算在胜利圩卖咸鱼，也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

从卖鱼的地方向南走一百多米是胜利卫生站，有几排高大的瓦房。卫生站里的刘医官是台湾人，慈眉善眼的。记得一次，妈妈带我和妹妹去给他打针，当他拿起针筒向上试喷时，我吓得挣脱了妈妈的手，拼命跑回家里，可能是出了一身汗，感冒也好了。此后，当我去卫生站里看望生小弟弟的妈妈，他就拿我来开玩笑，说我是“不勇敢的小飞人”。他的雷州话口音有点变调，但经他的口里说出来，我觉得很好听。卫生站里种了很多杨桃，他还会摘杨桃分给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杨桃很酸，他说：“吃杨桃补充维生素C。”我不知道什么是维生素C，但我想，可能是好东西。

卫生站下面是一条河，河水很清，河面上有几块大石头，还有不少盛开的浮萍，花是紫色的。每当六年级的同学毕业时，河面上漂浮着紫色的花，两岸的稻子变成了金黄色，风景很美。六年级的同学会跟着老师来这里拍照留念，我们低年级的同学也跟着来看热闹。男同学的姿势是叉腰，假装洒脱；女同学的姿势是手里捧着几朵浮萍花，既略带羞涩又清纯可爱。如果有几个大胆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一起照相，我们这些围观者就鼓掌起哄，但心里也甚是羡慕，想着等自己毕业的时候，也要站在河水中央的石头上照一张好看的照片。

露天电影场在圩场的西面，即学校的隔壁。看电影是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可惜夜里要自修。每当放电影的时候，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我们就像坐立不安的猴子，期待着早点下课，早点从小门里冲进电影场里。

离开村里的小学后，我辗转各地学习、工作、生活，回去的时间少了。今年夏天，回家的时候，我带孩子去买菜，街道两边都建立起了小洋楼，却没有人卖东西了。我正感到纳闷，看见有人提着东西从西边的小树林里走出来，我走进去一看，哦，菜市场搬到这里来了。搭起了铁棚，建立了专门卖东西的水泥台，这样既卫生又整洁。卖烧鸭的老板还在，他说：“好几年不见你回家了，试一试这脆皮烧鸭吧。”圩场上，不见了我们村里那卖鱼的三兄弟，也不见了外罗那个卖蟹的人。但每一件东西都让我感到亲切，每一样蔬菜都让我喜欢。我知道，刚刚从地里摘下来的玉米味道最足。它们刚刚完成了阳光浴，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清甜和芬芳。最好不要隔夜煮，那时候它们的阳光气息全部消失了，甜味尽失，味同嚼蜡。

那天，我买了很多菜，摆满了一大桌，吃得很痛快，似乎要把这些年遗失的味道和回忆，一一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