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饰

2019-11-13 15:17
山东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枯枝希腊

强 雯

1

春天并不总是按照挂历上的节气而来的。

明明在春节,小阳天就闹得雄光万里;刚撕下节气雨水,就蹿了几场数九寒天的凌冽。橡城的暴冷暴热没有先兆,劈头盖脑直接就来。当地人习惯了这样的气候,一热或一冷,不观望不揣摩,果断减衣,果断增衣。季候只是墙上走不下来的风景。只有车载收音机还在苦口婆心,劝诫大家谨慎对待阳和天,小心清寒伤人,但大家基本上当它是应景日历,没话找话的一篇。

“翻眼白”绕着一张张小白床,吆喝“拔火罐”,盲人按摩店恐怕是橡城里最好的小本生意。不足两公里的渝州路上,就开了十余家。

常宽就在“翻白眼”的楼上租了三间房。名曰“不饰”,意在不做修饰,以本物示人之意。90年代的楼房,陈旧剥落,好在均被纳入先后两轮的旧城改造中,先是被翻新刷成白色,后又被刷成浅黄色,新是新了,但一眼就能看出是老家属房,过道里的牛皮癣生生不息。唯一的好处是地处主干道,车水马龙,交通方便,地铁直达,才被剪去枝丫的黄葛树正好与他阳台齐平。除了冬天,这里都是一片葳蕤。

三间房也不放其他,就锉刀、刻刀、台钳、手钻、砂纸,从案台上摆到地上。作为样品的桌椅,也并不集中放在一处,而是散放在各种工具之间,正在等着神来之笔的眷顾。这一笔究竟要如何添加,能工巧匠还在揣摩。不急。这不急里,常宽的脑子里正在飞快地运转。这是他的世界。随风而动的木刨花轻轻一跃,就把屋内屋外联系了起来。初春的阳光没有温度,斜射在客厅一角,那是邀约,常宽心急,掉头又把目光锁定在刨花上。

“手上过!”常宽不是行家里手,但也练就了火眼金睛。半路出家,兴之所至,自己动手弄点小玩意,木质手串、吊坠、灯罩、杯垫,打磨一个小小的挂件可以让他坐足10小时,不喝水不上厕所,大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决心。他并不是专业的木工师傅,但多少懂一点,这有利于他做生意,和人谈产品或价格的时候,至少不会被蒙。不过这些手工只是人情往来的玩意。真正的好东西,是行家手里转来转去的那几件,也有在山野间偶得的怪坯,但只需加工,这些怪坯就成了精怪,如一把椅子、桌子、笔筒,那种异而不异的空间感,立马让其身价倍增。制作精怪,很少有天生的,得打磨、调整,要找专门的师傅。

现在客厅里摆放的这些物件,也是在等待时机和买主。不过他不强求,好东西也在自己身边多放放才好。赵王赠刘邦赵美人,不也是在自己身边伺候了好久才罢手的吗?有了感情的物件,自带灵性。

邀请函安静地呈扇状排开。

“苏格拉底最美工匠”的字样,是烫金的,隶书一排,在封面。俗是俗了点,但俗人干俗事,就得这点俗玩意吹拉弹唱。

大俗即是大雅。常宽拍了拍桌子。地上的刨花堆,起了共振,跳了起来。

刚刚和顺丰快递公司通了电话,还有半个小时到达。他还可以趁这半个小时好好琢磨下这50张请帖。50家参评单位,是经他常宽反复确定,并且已经如愿盖上了市商会、市文明办的红头大章。半小时内的琢磨虽已无多大意义,否定的成本也很大,一旦邮寄出去,那就是板上钉钉了。随着这50份红色信使的安全到达,150万元的参赛费也即将入账。

每个名额三万元,已经很公道了。

毕竟去往雅典的来回机票、住宿费不菲,关键是还能让这么一群土包子漂洋过海镀一层金,千载难逢啊。多少人都是冲这名去,区区几万元,不计较了。

有钱没钱,都得衔一口虚名,心才热络。想到这里,常宽又倍觉珍稀地抚摸了一遍请柬。

希腊、雅典,即使是秋天,也是薄翼蝉纱,玉体掩映。比这湿不湿冷不冷的城市热情多了。

常宽等待着,阳光一点点移步到窗户里来,让人有了困意,但不管怎样,“苏格拉底最美工匠”的活动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2

阳光密密麻麻,落在老川眼皮上,招惹睡意。

“出行高峰期!”雌弥山巡逻队长杨队在红杉树下训话,“雌弥山就是这样,平时没个人,一出太阳,全城的牛鬼蛇神都赶来了。大家提高警惕,谨防不法分子夜间作案。我们没有逮捕权,大家不要惹事,抓到可疑分子,有两种处理方式,一是人赃俱全,交给警察,二是人赃不全,撵下山去。”

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杨队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大概生活确实是件可以模糊掉的事情,醉起来可以过得快点。说完这话,他故意板起面孔,看看有谁领略到了他的幽默,如果有谁懂了,稍加掩饰地笑起来,他就会提高音调,大声嚷嚷,“笑什么笑,我讲的都是干货!干货!”心里却得意极了。

“干活!”一声令下,队伍鸟兽散。

早春,是雌弥山案发的高峰期。红胸田鸡、蓝胸秧鸡、白喉林鹟、褐冠鹃隼……各种国家一二级珍稀鸟儿蛰伏了一个冬天,正大规模回归、苏醒。早春的雌弥山,枯枝一片,没有任何掩饰。不过这季节,由于清寒和乍得的阳光,更容易使某些人白天观察,晚上作案,这一切有利于不法分子作案的便利条件,使早春成为雌弥山的巡逻队最难过的季节。

保安队防偷鸟,也防偷树。最值钱的玩意,还没几个人知道,中科院几位爷神神秘秘来了,急忙装在档案袋里带走的东西。不过这东西,老川知道,杨队知道。其他年轻人是不是嘴严,就不知道了。

老川加入巡逻队三年了,对付这些小偷小摸经验十足。有年轻的队员苦心经营地要抓一个现行,他总会不屑一顾,得饶人处且饶人,撵下山去就是了。年轻人都想要立功,想代替杨队,老川说哪这么容易。“像他那样天天喝得大醉,五脏俱废有什么好。”

大家觉得老川这么安于现状,说不定早得了便宜,队伍里不是没有过先例,自己捉鸟、挖苗卖给贩子,赚点外快,然后把人给放了。

“这些都是年轻人嫉妒,说一说就过了,我还是相信你的。”有一次杨队拍着他的肩膀说,“不管怎样,早春就是我们的高危期,老川,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其他人我都信不过,你,站好每一天岗。”

正午一过,有些人开始在下山,而阳光正好,离开和进入的人都带着喜气。山脚的玉兰花全面绽放,没有树叶,一朵朵像小灯笼一样,钩盘在绿色的、毛茸茸的花盘上,地上还散落着无数迎风掉落的花瓣,一整树的繁花,老川仰起头,让浓郁的香气直灌入鼻。身旁哗啦啦的人声,堆积在玉兰树周围,挤来挤去拍照不停,老川受到了感染,也没那么严肃了,那白色的饱满的气象,为凝重的冬日脱去了外衣。

春来了。老川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但更多的树木,仍是枯枝,白果树还吊着几颗干涩的果实,但依然没有一片叶子。

仰头看枯树枯枝的时候,他有种在海底浮沉的感觉,飘飘荡荡,他明明看见的是树枝倒映在水面的景象。

3

上午依旧忙碌,尽管昨晚赶了不少工,处理了几件要紧事,已经快下午三点了。早春的阳光可耐不住性子,随时都要收场。常宽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橡城和雅典共同打造“苏格拉底最美工匠”是第一次,也是工匠活动走得最远的一次。常宽很有些志满意得,恨不得把睡眠的时间也用上。

“希腊没什么木匠,但拿笔画画的多,类似中国的泥水匠,嗯,应该叫艺术匠,他们对色彩、线条像模像样,挥毫泼墨,不说震慑人心,也是自成一派的美图。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世界艺术的发祥地,这是文脉啊……”希腊商会的秘书长张杰科信誓旦旦,保证希腊这边也能拉到大约50个参展单位。“艺术匠在这边都是大路货。你想不搞大都不行。”

好天气不等人。常宽决定打车去雌弥山。出租车好不容易亮了“空车”的指示灯,旋即又熄灭。看来出行晒太阳的人不在少数。捷足先登者,纷纷到河边,到森林,到野生生命聚集的地方,斜躺、横放、腻歪……这温暖的时日,就是白捡来的好处,是天上掉下来的金子,人人端着讨口盆接着、抢着,蜂拥而上,不甘于后,这盆里盛的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比金还贵重,吸一口就能益寿延年。谁让这里是阴冷潮湿的西南一隅呢,东经105°,北纬28°,几千年的阴湿寒气往子子孙孙的脊骨里钻。

这时的太阳力量在衰减,他知道,过了七点,天就开始要黑了,冬天尚未完尽,那刺骨的寒气又会卷土重来。

这是早春,无数的枯枝在证明。

常宽抬头的时候,才想起已经忘了冬天的枯枝是什么样子,因为冷,他都没怎么去注意。他更喜欢那些挑选过,优胜劣汰下来的木头。造型各异地摆放在他家里,或是他选择性地忘记了?不痛快的,记忆有主动过滤的功能。

“到这里来。”一个嘹亮的女声。这不是叫他,他仍旧把目光转向了她。她身后的男人堆着笑容,几乎把自己摔倒在草地上。哦,草地,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人们总是以各种方式群聚,以春天的名义,以酒的名义,以百无聊赖的名义。

雅典,常宽去过,那个又小又脏的地方,拍拍蓝天海岸及大腿的美照还能糊弄人,但在那里旅游可不能超过一周,天气炙热不说,随处可见的难民会彻底弄坏旅客的情绪。好在张杰科古道热肠,“说到工匠文化,希腊可是源远流长,希腊工匠始祖是火神赫菲斯托斯,原来还是个跛脚铁匠,整天在铁匠铺干活,技艺高超,他的铁匠铺在一个山洞中,熊熊不灭的炉火和青烟从山上冒出来,就像一座爆发的火山。英文火山Volcano这个字,就是从火神的名字武尔坎Vulcan转化来的。苏格拉底还专门为工匠辩论过。那句话叫什么?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一面之交的张杰科在酒桌上滔滔不绝,他早年被家里送到意大利,混了几年,算是修完了艺术学位的学分,然后周游欧洲,在雅典谋得了个半商半艺的差事,极力促成两国的买卖,“希腊是文明古国,中国也是文明古国,这两个文明古国需要在新时代下交相辉映。”

一拍即合,总是在出其不意的瞬间完成。

木匠、饰匠、陶匠、铁匠……嗯,统统算上,有多少吃多少。“匠心传承匠人精神,不再局限于以手工技能谋生,他们发现生活中的意境,专注于生活最舒适的体验——”这一英雄帖发出去,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向常宽抛橄榄枝。

“哦,你就是常宽。”余副市长在一次欢迎宴会上,主动和他握手,“好好干。大国工匠,才能体现我中华源远流长的文明,从监督还是从推进,文明办都应该挂牌。”市文明办的卢孙进乐颠乐颠地跟了进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为了促进这两国的文明交相辉映,常宽觉得自己快鞠躬尽瘁了。

4

时不我待,采阳当时。

到户外的人,躺到各种能躺的草地上,恨不得变成一块光能蓄电池了。“丑!”常宽皱眉,这帮人既没有线条美,也没有形态美,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统统都做不好,连和他房间里的桌椅都无法相比。

“这些没有自知之明,涂脂抹粉的蠢货。”只是他很快就替他们找到了理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往往都容易变蠢,互相失去了正确的判断,还埋怨着对方。独自时,才能保持清醒,不同种类物种的对话,更透彻,更聪明。

空气微微荡漾起来,含混着玉兰浓郁的味道,此时,他觉得自己清爽多了。

因为晴朗,他仔仔细细地看清了主干、枝干,以及它们的走向,有的繁复如渔网,遮住整个天空,有的简单,遒劲有力,比半生熟宣纸上的宋元画更复杂,原来每一根枝条生长起来,都美得筋道,再过一个月,这些树木就会全部转绿,从浅绿到深绿地迎接真正的春天,而那时夏天也快来了。想到这里他涌出一点遗憾。这枯枝的季节并不长啊。

雌弥山里的大小树种丰富,黄葛树、榆树、苦楝、香樟、红杉,但作为枯树,他得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楚这一切。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男人肩头上是两只白头鹦鹉,个头像男人的头那么大,脚上还有链子,似乎是为了保持平衡,男人的肩膀倾斜着。那两只鹦鹉非常威武,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狠劲。

愚蠢。常宽路过他们身边时想到。那两只鹦鹉仿佛不是立在男人的肩头上,而是立在一片沃土,沃土将会越来越贫瘠,鹦鹉越来越大,直到大得把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

这是不美的,物该有物本来的状态。比如枯枝,他又抬头去搜寻远处的枯枝,呼吸也更加紧促。

虽然没有繁叶,但这个季节,它们让天空毫无空隙。强烈的形式感,让人在清闲中感觉到秩序。

5

白天,老川和普通游客一样,坐在石椅上张望,到处都是人,晒太阳的人,照相的人,有时盯得累了,他也会在草地上去横躺着,眯一会眼睛。这满山的枯枝,会让人觉得是在水中,他就是漂浮在水上的一根枝条。

突然,他听得有铃铛声,有点诧异,这山头为何有马匹。他侧着身,坐起来,却是一个女人,穿着长及脚踝的吊带皮裙,一路小步随行,她的胸前挂着铜质的铃铛,和马帮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又躺下,觉得那匹马越走越远,向森林深处走去,把她当个偷鸟的抓起来会怎么样。他突然为自己这份不可能的猜想大笑起来。刚笑了两声他就累了。他几乎一晚上没睡,白天还要继续搜捕可疑分子,他的困倦在太阳下没有被晒化,反而越累越多,浓郁得一团团压在他身上,压不死又起不了身。

他大声笑起来,人们转向他,他转向森林,好像要把刚刚吃进去的铃声,全凭这笑声震出来。

6

这个城市中心森林公园不多,就这么几座,雌弥山因为不通公车,又地处橡城北部,与城市中心地段相距30公里,人流量自然被拦截了一些。这里的空气和森林还能维持一份不多的纯净。季节分明,收获弥新。

经过了两道山路,又走过一片林地,常宽才发现这里的梅树尚未开花,只是枝头上带着花蕾,应该正在等待更多的热量和光芒,时间都会给它们的。他想。草地也还是一片枯黄,而他已经走了很多公里路了,但是那些枯枝,让他根本停不下来。

要在这些枯枝里大海捞针般地寻几个中意的造型,很难。早春,也就这一两个月,要动手就得快,趁没有枝繁叶茂的时候。

“你给我弄点像样的桌椅,单位那帮人,尤其看重材料。我看他们也不懂个设计。关键是我们这次一定要得金奖。”卢孙进每次来“不饰”,就翘着个二郎腿,吞云吐雾。“你也是个专家,得拿出点震人的东西,秤砣那样。”

“你哪一点像文明办的人。”常宽一看他那副模样,说句话也是菜市场那样的水平,真不知怎么混进去的。还整天催牛耕地似的瞎指挥。

“文明是怎么来的,就是从刀耕火种的年代过来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卢孙进直接把二郎腿甩到了桌子上。

“小心点。”

“嘿,这桌子牢靠。”卢孙进大笑起来。“像我。”

常宽已经给过他不少好玩意了,这桌子可不能随他。他瞪着眼,假装不懂卢孙进的话外之音。

“放心,这单成了之后,还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卢孙进也看穿了常宽的心思。“抓大放小。”他意味深长地说。

桌椅、桌椅,灰蓝的天空下,常宽看着这些枯枝出神。这些枯枝不就是最好的造型?简洁、有力、澄净,那种力道,只有枯枝才有。

对,四把椅子。在一种灰蓝色的背景、空间里呈现,既空旷,又克制,他看着空中的线条,对这四把定制椅子突然有了灵感,他在心里默默记下线条的远近、高低。形式简约、内容中庸,既有西方情趣,又有东方神韵。一个词“中西合璧”。

森林伸出枯枝,像是卢孙进句句揽人的话,“老弟,你有所不知,这世道做什么都不能太专。太专的人,只有眼前那趟泥,有点专的人,眼睛才能放下更多的东西。希腊精神是什么呢?士兵可以写诗,诗人可以上战场,而你常宽,生意人也是手艺人,说不好听叫业余,说好听了叫激发创新,正好迎合了世界需求。”

原计划是国内50家,国外50家,常宽算是完成任务了,就看张杰科那边的进度,如果他那边人数凑不够,他就多承担一二十个也行。

“你赶上好时机了。”卢孙进听闻常宽的想法,也十分赞成,“我们多凑点人,也不是坏事,我们有大国的气度,也有大国的人才。希腊,多美啊,想想都美,雅典娜女神,神庙。但是希腊人口,还不到中国人口的零头。啧啧。干掉他们,绰绰有余。”

7

天色暗下来,空气中多了一些清冷。老川盯着值班室外的枯枝,想,早点把烤火炉开上,不然一会儿又冷得发僵了。

一勾头,看见一双熟悉的腿。

“把这个贴到电线杆上去。”杨队拎着一瓶“诗仙太白”和一袋糖炒板栗,来到老川的值班室。

老川欠身,瞅了一眼那叠纸。

“豢养了5年的白头鹦鹉,会说简单的人话,爱之弥切,疼之弥深。因在雌弥山遛鸟时,不幸飞走,五年来,情同手足,亲如家人,我愿用超过白头鹦鹉价格数倍的酬金酬谢。若有好心人捡到了爱鸟,本人愿立即奉上重金一万元,并赠送一只虎皮鹦鹉。失主电话137XXXXXX。”

“贴这干嘛?你鹦鹉丢了?”

杨队用中指敲敲桌板,“你贴就是了。”

老川不情愿地把这一沓纸数了数。

“请君入瓮知道不。”杨队得意地说,“烟雾弹。”

“就这?”老川把那沓小广告扬了扬,“队里这么多闲人,就指着我一个人做。我要请假,天天晚上不让睡觉,现在腰疼。”

杨队压住那沓纸,“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谁让现在是早春呢。每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懂。”

每年早春,都是这样鸡飞狗跳,非要逮住几个可疑分子,他们才能交差。但是今年情况不同了。大会小会上说了,城市森林公园的无限扩张,影响了GDP的增长。市里的头把交椅换了主,要搞修新如旧的城市改造运动,“再现昔日埠口的繁华和古风”,大量的材料缺口也给很多投机商提供了机会。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政府的财政有限,一级包工头承包给二级、三级,最后是散兵游勇都来搞,近水楼台先得月,雌弥山又是个不收费的公园,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说上去还有那么些道理。渐渐地这股歪风越演越烈,本来是城市森林地标的雌弥山,竟然成了重灾区。上面察觉到这拆东墙补西墙的问题,立下规矩要惩治。你搞不清楚哪个小分队在这里作案,又或者是里应外合。但头疼的是杨队,以及杨队手下的一帮人。

雌弥山上的珍稀鸟种多,珍稀木材也多。但大张旗鼓地伐木还真没这个胆子。买通几个农家人,晚上悄悄行动也是有的。

“往年都以教育为主,今年要来点硬的了。”杨队压低了声音。

老川打着呵欠,“我们这么辛苦,别的不说,把夜班费给我们涨点。”

“好说,这次抓了现行,一切都好说。”

8

他有几次感觉是走在了水上。差一点从枯枝上掉下去。常宽努力闭上了眼睛,确认这种感觉的真实性。刺痛,刺痛的眼睛,无数个太阳在他闭眼的瞬间升起来,亮晃晃地在脑门前。

卢孙进给常宽介绍过几笔买卖,来常宽店里多了,说话就不客气了。“今年把这房子退了,怎么在盲人楼上租房子,不吉利。客户来看产品,一见这种地方,心里就打了折扣。”

“这里多当道,出门有地铁,价格还不贵。”常宽说,都是做的回头客,实在才是理。

“脸面,脸面很重要,知不知道。去写字楼里租一间。没几年,生意就搞大了。”

“盲上!”常宽说,“这叫盲上,就是手上不缺活,包里不缺钱。写字楼里当然好,可是我手上还要做活呢,这种半工坊式的,更诚信,看的就是手艺。”

“你就瞎叨叨吧。这桩买卖之后,赶紧给我换地方。”

“去希腊逛逛,看看亚里士多德的灵感。苏格拉底赞叹的河流。何谓最美,这就是最美!千古文明当下传承。”卢孙进继续饶舌说。

搞创新的人,就应该去雅典,雅典是什么精神?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都在那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这些枯枝在天空中走动。越往深处走,人就越少,鸟声倒是越来越大,他好像走着的不是山路,而是走在枯枝上,在它们指向的那些繁复的世界中,兜兜转转,沉溺其中。

现在常宽在紧闭双目的世界里努力寻找枯枝,却是一片空白。有闪电般的光线划过黑暗,那是森林的边界?或是带条纹的丘陵?直到所有的霹雳之光消停,黑暗世间渐渐平静、沉稳,他才又一次睁开眼睛。

有一次,他给木质灯罩钉钉子的时候,过于专注,视力差点坏掉。因为那些钉子都是弯曲的,要30颗全钉进去,才能做出圆弧的造型,关于这个技术,他还专门请教了过去制木船的木匠。但是在他钉进去23颗的时候,无数个太阳在脑里升起的感觉。他闭上眼睛,仍旧如此,从那以后,他很害怕这种感觉。

太阳,哦,不,夕阳,在这些枯枝上挂着,游走,像是一种未完的使命,催促着,逼迫着,让他看尽这早春的枯枝,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全都是枝繁叶茂了。多么让人讨厌的繁盛,多么让人讨厌的绿。

只有见缝插针的美感,才具备真正的审美价值。这是生意,也是人生。

这几年橡城的老城区白象街重新规划,也让常宽的生意好了很多。说起来民国时,这白象街成立了橡城最早的有线电报局。1891年开埠后,英、美、日等在这里开设洋行,形成“金融街”。最要紧的是以前这里还有码头,人烟稠密,是橡城最为热闹的街区之一。如今后人争相追逐那金融风暴残存的光影,一个港籍神秘大亨注资,和政府联合打造白象街,在各大电子屏上轮翻轰炸,要再现一代埠上风光。跟橡城有关的金银洋货也搭上了顺风船。洋洋洒洒要开进过去的时光里。

常宽走了运,和这开发商七拐八弯地搭上了线,做起了开张吃三年的生意。蔬菜批发市场白象街,摇身一变,旧貌换新颜,雍容富贵起来。

常宽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卖审美,比卖任何具体的实物都好。何为审美?老祖宗留下的,形势喜欢的,盲流们争相追逐又够不着的。

好啊,这个城市正是大呼进军文化的时代,人生最美妙的时光,大概就是这样。

9

一群长满青苔的蜗牛趴在老树上,一动不动。常宽用手碰了碰,牢牢的,想必是死了很久了。有的触须还挺立着,大概是经历了这个冰冷寒冬之后,就彻底地把自己和家族奉献给了古树。有的蜗牛已经变成了古树上的一个树疙瘩。他为自己的这个新发现感动。“病树前头万木春”可以赠给这些蜗牛做挽联。

他坐下来,此刻,洒落在身旁林子里的阳光失去了热量,和他客厅里的那些光差不多。布谷鸟叫从身后传来,要仔细听,方可辨认。不像夏天那样,撕心裂肺。早春的布谷鸟是含蓄的。这还不是它的季节。他带着几分原谅和理解。

太阳加速隐退,红梅一下失去了娇艳,转为平淡,鲜花也不再美好,枯枝露出清寒的本色。他带着一些遗憾,站起身来,是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小路上也难看到几个人。继续走路,才发现电线杆密集起来。而草地上原本躺着的男人女人都已没有踪迹。

擦身而过的电灯杆上,似乎有一个白点。他并没在意,过去好几根电线杆,他才停下来仔细看,还好,天光尚未收尽。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小广告:《一万元重金寻爱鸟》。

“豢养了5年的白头鹦鹉,会说简单的人话,爱之弥切,疼之弥深。因在雌弥山遛鸟时,不幸飞走,五年来,情同手足,亲如家人,我愿用超过白头鹦鹉价格数倍的酬金酬谢。若有好心人捡到了爱鸟,本人愿立即奉上重金一万元,并赠送一只虎皮鹦鹉。失主电话137XXXXXX。”

常宽笑了起来。爱之弥切,疼之弥深,都是些愚蠢的感情。人们总会陷入自我编造的痴缠中,然后又患得患失起来。他突然想起刚上山时,看见的那些草地上乱七八糟躺着的人们,自己沉重不说,还要把沉重带到大自然中来,他摇摇头,感到自己是最轻盈的人。

他又信步走了起来。什么样的鹦鹉都值不了1万元,还另赠送一小鸟,看来家里养了不少,该不是养了又死,死了又养吧。把这种爱割了才好,像割掉一块肾脏一样,仅靠另一块肾脏,一样的可以排毒,生存,他无端猜测着,只觉得鼻子底下的香味越来越浓,夜色降临,空气中玉兰花的芳香越发张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浑身通泰,又吸了一口气,感觉四肢展翔,再吸一口气时,竟然觉得身后有些微的疼痛,随着吸气的力度越来越大,他感到疼痛越来越剧烈。整个人轻盈起来。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喜欢玉兰花,没开花之前,它们全是小蜡烛头。盛开之后,是一盏盏白色小灯笼。整个山野间都是玉兰的花香,他有一种想环抱的感觉,把这些小灯笼都拢进怀里。可是他也知道,这一些都轻碰不得,深呼吸,浅呼吸——

本来是仰头看的玉兰花,竟然就在眼前,然后慢慢地到了身下,立在枝头上的感觉真好,既不会沉下来,也不会摔断腿,他惊异地张望了一下身后,看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不太敢相信,以为黑夜视力不佳。

但是不由自主地,他挣脱了这棵玉兰树,向着枯枝,无边无际的枯枝飞翔而去。他闭上眼睛,全是那些荡漾在水间的枯枝,早春的枯枝,先让我做一场梦吧,随便哪个窝都行。他要是鹦鹉,就不想回到主人身边去了,一万元两万元都不想回去了。

早春很短,不到一个月,就会枝繁叶茂,枯枝再无。

10

他觉得有什么软体动物爬到了自己身上,可能是蚯蚓,或是涎巴虫,他用手摸摸脸,扔掉了那些黏糊的肉体。他想起了那棵老树上的蜗牛,又动弹了下,手脚都还是原样。只是刚刚睁开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很快他摸到了一截树桩,摸到上面已经发出的几根枝条,感觉出了他们的形状。

刚刚是睡着了吗?

头上湿漉漉的,好像是粘上了夜间的露水。

“嘿!”一个人冲他吼道。“别在这里睡着了。跟我走吧。”

他不想跟他走,但是脚步却不听使唤。哦,他还真是人。不是鬼!慢慢地,常宽眼睛适应了光亮,他才看清楚了这个带路人,穿着胶皮雨靴,戴帽的雨衣,八成是个护林人。

“你胆子真大,居然在这里睡着了。”他质问,“那你大晚上不回家干嘛?”

“哦,睡着了。”

“你还真睡得着。”他阴阳怪气地说。

“醉氧呗。”常宽也阴阳怪气道。

他停下来,用一种含糊的眼神看着他。“这整个林子都归我管!”那人吼起来,“你给我老实点,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白天人模人样,晚上鬼鬼祟祟。”

常宽也不甘示弱,“这是森林公园,森林属于每一个人!”

“少来这一套。”他有些理输,但仍不放过他。“走。”

他们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走着。他押着他,常宽觉得,心头鬼冒火。那人只是不说话,他走路的步履很平均,一直在后面。

远方有模模糊糊的剪影,把树木和山,按色块分成了几团,他无需仔细辨认,头顶上一定还有枯枝遍布,穿过一条小道,两人便来到护林人的工作间,那里烤着火,有一张钢丝床。

无疑,这是山上最温暖的地方了。

“你要睡可以在我这里睡。”他冷冷地说。

“我不睡。”常宽说。

“别逞强了,等天亮了,你就可以下山了。”

那张行军床软塌塌的,缩在墙角。

“什么意思?”

“我看你手脚还干净,不跟你计较,但没准你还有同伙。”他喝了一口茶水。“我也累了,这大半夜的,长年累月,也不想折腾个病,实话跟你说吧,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到天亮,就没你什么事了,你要是不老实,非要出去,说下山什么的,那就不好说了。”

常宽惊了一下。

“晚上偷鸟的人不少。”

他该不会认为我是偷鸟的吧。常宽想。

便问,“那抓住过没有呢?”

“何止偷鸟?偷国家珍稀木材的,也给我撵下山去了!”他没好生气地说。

“干嘛不抓?”常宽又问。

他瞪了他一眼,一副嫌他多事的样子。

“你看到那个寻鸟征集令了吗?”常宽接着问。

“看到了,那你不去撕了?”

“假的。”

“什么假的。”

“鸟贩子的骗术。”他检查起他的手电筒。

“有人跟你做交易吗?”常宽突然想跟他开个玩笑。

手电筒光直射而来,刺得常宽连忙用胳膊肘挡住。“放下!”他吼道,“放下!”好像对着他的是一把猎枪。

手电筒的光又指向地上,那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常宽说。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怎么?”他谨慎道。

“到我这个房间来的,都他妈这一句。”护林人又用手电筒对准他。

“放下!放下!”常宽嚷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我哪一点像是偷盗国家财产的人了!”

“天亮了,就给我滚蛋!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我从来没睡过好觉。”

常宽心里一紧,“我可没什么交易给你做,只是随口说说。”

护林人盯着他好一会。

早春的夜晚,湿气深重,常宽终止了和他谈天的兴致,比如问问他做护林人的时间有多长了,问问他的小孩多大了,或者护林人再反问,问的是哪一个,常宽才知道,他刚刚执行了二孩政策不久,再问问护林人老家,老家的特产,总算要把这两三个时辰混过去,深蓝色的天幕就会逐渐转浅,最后问问,每晚至少抓几个可疑人员回来,请他们睡觉,安稳地维护好人与自然的关系……那时他们的关系就比较融洽,他会跟护林人讲讲木头的故事,他自己的经历,他也能安然自如地躺在护林人那张临时床上,看着早春的枯枝渐渐在窗户上映出清丽的影子。

而护林人一言不发地坐在桌前,一只胳膊努力撑住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在抵抗某种困意。他把玩着手电筒,拆电池,装电池,翻来覆去,烤火炉在两人中间,制造着一个大大的隔阂,他们谁都不愿多靠近火炉的朝向。常宽打消了那个刚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带几只枯枝回去。虽然这也没违规。

“困了就去眯会儿。”护林人倔强地说,呵欠从他口中挤出来,又咽回去。

临时床仍旧空荡荡的,像晨曦中越来越凌冽的枯枝。

11

天蒙蒙亮的时候,杨队肿着眼泡出现在值班室。

常宽抬起头,有不详之感。

“赃物呢?”杨队先声夺人,“你老老实实说,我就放你走,否则去了局子里,你就完蛋了。”

“什么赃物?”他看看护林人,“你们弄错了吧。”

“偷盗国家珍稀鸟类、珍稀树种将被处以‘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你自愿认罪,并主动缴纳罚金,有悔罪表现,法院酌情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你是警察?你凭什么说我偷盗了。”

杨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和颜悦色道,“我不是警察,我是这里的巡逻队长。老川说,你有交易要跟我们谈,我们来谈,谈得合适,我们就做,不合适,你就给我到警察局去。”

窗外的鸟鸣开始吵嘴,撕开了朦胧的晨曦,天很快就要全亮了。

常宽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诉杨队,“苏格拉底最美工匠”活动一事。

“呵,这么说,你是过来找点材料了?”杨队皮笑肉不笑地说,“懂行的人,都知道雌弥山有国宝,但是你要知道,偷盗树苗也是犯罪!”

“你看我哪一点像是要偷国宝的人!”常宽被平白扣了帽子,有点生气。“我两手空空,连作案工具都没有。”

杨队用手指着他,“高科技犯罪!你蒙我?”

常宽气得把头撇过去,百口莫辩。

“说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累了就在这山里睡了一觉,早知道是这样的形势,我就不来了。”常宽说,“我真得赶着回去了,我的合伙人还在店里等我。这是个政府项目,全世界的工匠都来参赛。这可是政府走出去的一个项目。”

杨队笑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不信,你可以跟我走一趟,我拿政府的红头文件给你看。”常宽说的一板一眼。

杨队和老川对了下眼神,老川明白,这是要他回避。

“我去撒泡尿。”老川知趣地出去了。一股寒风趁机跑进了屋里。

杨队紧了紧衣服,身体向前倾,“现在只有我俩,三个字,钟萼木。”

钟萼木?常宽愣了一下,他琢磨着眼前人的意思,脑子飞速地转起来。做木材生意的人对珍稀树种都有七八分了解。几年前他听闻知世上仅存的十棵钟萼木,已经被挂牌国家一级珍稀类了,这东西炒起来,比黄花梨还厉害,没人敢炒。国内公开宣布的最高树龄也就300多岁,这树不显个,做家具,那是结实。这个眼泡肿胀的男人说钟萼木究竟什么意思?莫非和雌弥山有关?

“百闻不如一见,我还真不知道。”常宽一笑,兵不厌诈,“如果这世上仅存的十棵钟萼木,雌弥山竟然还有。那是重大的科研成果。值得大宣特宣。”

“是不是成果,值不值得宣传,不是你我的事。”杨队说,“把你的事情给我交代清楚。”

常宽大概懂了对方要钱的意思,不过他觉得这似乎太简单。他既然敢放出这样的信息,不如铤而走险。

“你把我扣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对不对。到时候政府责问下来,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还威胁我了?你说是政府,就是政府,你一个拉皮条的,好意思冒充单位的?我还是政府的呢。”

这还真是缠上了。常宽想,我就是一拉皮条的,你也好不到哪去,穿着公家人的衣服,跟我谈皮肉生意。颠来倒去,不就是为了钱。

“去过希腊没有,我给你弄个名额,作为我们的参展人员之一,你呢,带我去看看钟萼木。这单子副市长是亲自关怀的,我犯不着骗你,要查,手续一应俱全。”常宽不兜圈子了,“大家都是明白人,和气生财。”

曙光渐露,窗外的枯枝因阳光染了颜色,变得明媚起来。

12

正午的太阳热烈的时候,“翻白眼”手脚勤快,一件件晾挂床单,争分夺秒。

“忙啊!”

“忙啊。”

“翻白眼”不是天生的,据他自己说两岁的时候被父母打错了针,眼睛就坏了,照这理,这世上的好东西他都没见过。

常宽抽了下鼻子,“一宿没睡,好像是着凉了。”

“钱是挣不完的。拔个罐?”“翻白眼”很能听言辨音。“现在不排队,正好。”

常宽捡了张靠门外的床,躺了上去,这样离户外阳气近一些。

“桌椅板凳好卖吗?”翻白眼一边捏常宽后背一边问。

“不好卖。我又不走量。”

“你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像我们累死累活挣个手艺钱。”

“我也是手艺啊,经常都磨起老茧。”常宽舒了口气,“我打算卖到希腊去。”

“哪里?西南?”

“希腊,欧洲。”常宽想,他也不知道希腊是个啥玩意。

翻白眼不吭声了,他不明白的不再问。

“告诉你,希腊也跟咱中国一样,有许多庙子,有一个庙子叫神庙。希腊神庙。后来打仗,一把大火给烧了,就像火烧圆明园一样,好东西就没了。但是这破铜烂铁的就是值钱了,现在去希腊旅游的人可多了,人人都要去看神庙。我们也要把生意做到希腊去!”常宽匍匐在按摩床上,说着。

“你这么说,我就觉得希腊没啥好玩了。啥都跟中国一样。”

“我也觉得没啥意思,还不如在广播里听听希腊神话故事。都是些不穿衣服,不穿裤子的男神、女神,没事就喝喝酒,搞搞事。蛮好玩的。”他调侃。

“听上去像聊斋哦。”

“我说你怪聪明的。”常宽笑起来,“说真的,你呢,跟我去希腊合作一把,买一送一,我卖椅子,你送按摩一小时,你呢开了眼界,也算出国了,老外呢,也体会了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我呢,又赚钱又做了好事,互利互惠。”

“蒙我呢。现在劳务输出的公司就是骗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是出了国,整天关在铁皮屋子里,等着营救。”

说完,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火焰在玻璃罐里一扫,啪地按在常宽的背上,就牢牢地吸附上了。十几分钟后,被吸附过的地方,一片紫红。

“24小时内别洗澡哈。”“翻白眼”叮嘱。

常宽坐在床沿,觉得那股子气似乎还没有从身体发肤中挥散,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一闪而过的卢孙进。他猛地跳下床,冲了出去。

“哎——我说你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接,急死个人。”

“手机没电了。”常宽说,“我还要跟你说个事。”

“得,听我说。”卢孙进咽了一口水,“最美工匠的主办方要增加。”

阳光透过树叶斜射下来,但感觉不到暖意,“楼上说去。”常宽手一挥。

“什么单位?”

“海关。”

“怎么?光是商会主办还信不过?”常宽琢磨,这时间紧迫又要增加手续,调整人员。

“人是海关的人,但不能大张旗鼓出现在官方名册上,表面上说为我们保驾护航,实际上是监控此次有没有走私国家财产。”卢孙进说。

“意思就是给自己安了个摄像头。”

“好,也不好。”卢孙进说,“进出口有保障了。但也不是免死金牌,千万不要惹事,进出口的事情,事前检查要格外仔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步入“不饰”,锉刀等一系列工具等依然如昨散放着,蒙尘的房间里使人使劲地咳嗽起来。

“这房里差个女人,你看。”卢孙进指着阳光中的灰尘。交代完正事,他松了一口气。

“行,这次大获全胜后,带一个希腊大妞回来,从此开始国际通融。”

两人又喝过一壶茶后,卢孙进才走。常宽这才把口袋里的一把种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饱满的钟萼木的种子,到时候装在桌腿里,跟着他漂洋过海。

13

橡城的雨水,经常是在众人睡梦时,悄然落下,只有失眠的人才能享受那种清澈又孤独的奇妙,作息规律的人只有在早上推窗时才惊讶道,“昨晚下雨了呀?”此时的空气已经异常清新。大雨冲刷掉一切痕迹,他们错过一个完美的夜晚。

硫酸纸上的草图非常简洁,四种造型,形式大致,脚腿和后背略有不同。粗看是中国明代家具的风格,细看增加了现代人的舒适度。座椅处设计有几个小结,是根据木材本身的树结制成,此处可以放软垫,或不放,高度随机,这树结的设计就是来源于枯树。常宽为这树结设计了很多文化源头。中国人的生命之结,聚神之结,同时也是希腊人关于种子的传说。总之,能做不少文章。

他忍不住摩挲这硫酸纸,脆脆的纸张,利落、干净。户外,一场夜雨制造的潮湿,让一切都润畅了。

“就凭这就能拿奖?”

“你猜我花了多长时间?”

“我失眠了四天四夜,然后花了5个小时一挥而就。你说这到底是四天四夜呢,还是5个小时?总之我觉得棒极了。”

卢孙进盯着这个玩意,百思不得其解。“你确定?”

“当然,一套四个,名为‘不饰’。”常宽建议,先把样品做好,然后把图纸发到希腊,找当地工匠做几把,节约成本。那边的亚洲工人也不少。

在制作样品的时候,树结是常宽着力之处,这十来个树结里,混着湿沙,储藏着钟萼木的种子,这种子要分点给张杰科。那是个能人,知道在哪里派上用场。黑市里的行情,他比国内的这些蠢货更懂。钟萼木不独中国能生存,越南也有,可见漂洋过海,也是有先例的。

这套桌椅,经历了这番故事,一定会身价倍增,如果顺利的话,最后也会纳入哪个要人的囊中,这些,常宽觉得不必跟卢孙进提起,他要直接对话,不,不是对话,是面向权贵的“独白”。

14

整座城市像一个塞满咸干鱼的罐头。干燥、晴朗、臭烘烘。在开幕前一周,常宽抵达了希腊,随同的还有杨队。接待车带着他们赶往下榻酒店的路上,他们还看见地铁口有人围着在争执什么,女人们还用长头发擦手。

“这就是地中海的味道。”他对杨队说。“和我们地中海装修风格完全不一样。就跟羊肉泡馍离开了西安一样。”

杨队又干呕起来。但由于时差的困扰,他的眼袋肿大。加上在机场喝了酒,这个常年被酒精浸泡的中年男人已经不堪重负。

“帕特农神庙和我们下榻的酒店在一条直线上,顺便去看看。”接待方提议。“这可是我们的希腊国宝。”

“有空的话,你可以去看看帕特农神庙、博物馆。”常宽说,“这里的博物馆比任何地方都多。不过,我们得先去落实下那套海运过来的椅子。”

杨队拍拍他的胸口,给他做保证,但那样子似乎是努力拍打那颗快被咳出来的心。

张杰科的电话适时而来,“已经落地了?太好了。我晚上过去看你们,白天你们先倒下时差,适应下这里的气候。什么?你的作品今天会到?还有礼物?太好了,期待今晚的相聚。”

常宽踌躇满志地看着车窗外。但愿一切顺利。

千辛万苦抵达了目的地,好在酒店很舒适,是两室一厅的套房,全景顶层公寓,有宽大的户外游泳池,阳光刺人,这里应该有一个美女相伴,穿着比基尼,傍晚,还可以去海滩参加派对,这里的轮船派对面向全世界,跳舞喝酒整夜不停歇,尤其欢迎中国游客。还可以在扎而索斯岛上冲浪,那里4到10月,都有晒不完的阳光。对于橡城来说,雅典就是个奔放又单纯的情人,而这一切,都是常宽在早春的一天跟杨队描绘过的。

“我先用洗手间。”杨队冲过去。

干呕的声音响彻房内。常宽皱起眉头,他站起身来,拉开阳台的落地窗门,泳池旁有一尊不知是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的雕像,总之,外国名人都长得差不多。他不喜欢这里的博物馆,那陈列着各类文物的房子大得吓人,似乎只是用来唤起人们心中的不满足感。历史悠久暂且不表,常宽觉得应该在各种博物馆前后多种植点中国的树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钟萼木,这份中国特有的、古老的单种科和残遗种,其实也能在希腊找到适合自己生长的纬度和温度,若是它们盛开在蓝白海滩的国度,这是怎样的景象?树干通直,纹理通直,齐刷刷地长在铺满各种艺术品的景观道上,这才是最美工匠的贡献。当然,希腊的气候也许并不适合大部分植物的栽种,夏季干燥高温,冬季温和多雨。但是希望的种子随处都会生根发芽,只不过是选择性休眠罢了,想一想,他一路忐忑不安的负罪感缓解了不少。

室外游泳池,清澈见底,水波向四周漫流开去,看上去无边无际,仿佛要流向小半个雅典城的山地建筑,森林的风若有若无。这家2000元一晚的全景顶层公寓,是特意带杨队来开眼界的。

而此刻,杨队还在洗手间翻江倒海地干呕,口水从嘴角不知廉耻地往下滴,他瘫坐在马桶边,汗湿了衬衣。他很想喝水,爬向了浴缸,刚碰到边缘,头便偏向一边。

“晚上还有个酒会,你这样怎么行。”常宽有些嫌恶地说。

杨队挥挥手:“缓缓,缓缓就好了。”他瘫坐在那里,两眼无神。“我老子以前就是护林队的,一辈子跟树林打交道,后来人走了火,伤了眼,我才顶了班。我得替他多看看呀。”

常宽唏嘘,“你家老爷子今年高寿?”

“还高寿,早就去了。”杨队指了指天空。“说不定他现在正看着我呢。”

这个见钱眼开、逢酒必醉的脓包,还有那么点可怜之处。漫无边际的游泳池水正流向森林,仿佛永远也流不完,常宽心里泛起了情谊,决定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呢,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让钟萼木能开枝散叶。都快绝迹了,咱也是做点好事对不对。”

“对。”他满口胃酸地嚷起来,“你是工匠,我也是工匠,我们就是来做贡献的。”

常宽把头略靠后仰,避开那股难闻的味道。

15

雅典是蓝色的,尤其是到了傍晚,天与海连成一片,人仿佛裹进到了云层之上的大气层里,有一种空洞和心慌,但很快,就会适应起来,出现一种需要热烈狂欢的气象。

张杰科一身灰蓝小西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接风宴上。

“怎么样,老朋友,带来了什么惊喜?”张杰科张开双臂,像燕子一样,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你一定要看看,中西合璧。”常宽也回他一个拥抱,“希腊工厂这边也谈好了,如果这次能得大奖,就量化生产,真正的国际工匠,国际贸易,国际文明。”

“那经贸史上,会留下我们的名字了。”张杰科哈哈大笑开着玩笑。“名字还真不重要,只要能为国家做贡献,就是把我抹掉,也行。”

张杰科就是这样,一会官方,一会胡话,难怪别人不喜欢他 ,觉得他装。但常宽觉得这就是最好的保护色,文明办卢孙进来了,就占不了上风。他那两把刷子可不能在张杰科这里卖弄。“我来介绍下,这是杨队,他可是个传奇人物。”

宾主相见、礼仪尽到,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杨队插不上话,但几杯酒下肚,脸色又不对了。常宽拉住他几次,怕他把钟萼木的事情说漏嘴。

“杨队是我们的大功臣。对木材特别有研究,还能为我们以后的合作,提供深度帮助。”常宽换掉他的白酒。杨队一饮而尽,发现上当。

“你——”杨队眼睛瞪得比酒杯口大。

“别着急,别着急,后面还有节目呢。”

酒真是好东西,莺歌燕舞助兴,两国人民互诉衷情,从大禹治水、女娲造人,到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潘多拉打开盒子,“干杯——干杯——”神仙们力大无穷,造福百姓,神仙们天真浪漫,遗祸无穷。今天的中希两国,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继承传统,文明永存。人人都借酒耳语,面如潮红,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常宽拉过张杰科,如此这般这般地透露了钟萼木种子事宜。张杰科是个明白人,“那我打听去。双赢双赢。”

无数酒杯又碰在一起。

16

天公作美,热情万丈。

“国际最美工匠评选会”的横幅在咸腥的空气中,像一条热带鱼,人们有时会抬起头,对上面的汉字指指点点。《运动员进行曲》让人有种停不下的欢快。

双方领导致辞后,主持人介绍评比规则,但观众已经按捺不住了。

一些希腊人和在希腊的中国人,开始试用各种竞选产品。比如翻译们有意诱导,去试坐名叫“不饰”的四把椅子,说坐了这种椅子,能让人体更舒适,有潜按摩的功效,开启大脑深处的潜意识。记者便趁机采访了相关民众。

专家们在第一排认真填写参评表。但似乎天气太热了。常宽招呼工作人员维护秩序,以致在现场遗漏了许多未接听电话。他在会场上穿梭,时不时看见那条红色横幅,感觉自己变成了上面的一个个字,正在希腊上空随风荡漾。

他看见一些穿着露乳装,露脐装的外国人,在他的椅子上小心地打量,感到莫名的胜利。

胜利是意料中的事。

当天就有了分晓。“不饰”获得了金奖,也获得了“最佳人气奖”。

据媒体报道,10月31日那天,雅典城最热闹的事情是“国际最美工匠”评比现场。近4万人围观此事。

晚上,常宽查看手机未接来电时,发现有三种人,一是要继续参加他的项目的所谓熟人,二是政府贺电,作为重大项目的经营人,有诸多红头文件在等着他,“搞大,搞大”,极力讨好常宽的人说着他们彼此才懂的暗语,三是希腊工厂的电话。

私家泳池的水,温度刚好,常宽把脚放进去,立起上半身,他还不想让自己太放松。这么兴奋的时刻,应该在清醒状态下铭记。

夜晚依然燥热,让人想做点什么。常宽到电脑前,他给所有人都订上了7天后的返程机票。

17

回国,第一次显得如此迫切而意义重大。

“我不想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我跟木材打了四十几年的交道,才是真正的工匠。钟萼木种子是我提供的,木材没有比我更懂的,黑市价得给我一半。以后跟你干。雅典、罗马、波兰……随便哪个国家都可以,就是不回去。”张杰科在评比结束的两天后,把电话录音放给常宽听。“我可没有拐你的人。我真找不到他了。”他耸耸肩,为那些消失的种子,消失的人,消失的罪孽。

他回不去了。常宽看着样品上毛刺刺的树结,脑子里空空的,海关的人会找上门来,很快;那些红头文件也会找上门来,很快,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

这个见钱眼开的醉鬼。他一脚踢在椅子上。活动结束后,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没想到横生枝节。

“希腊工厂的订单继续,这不用担心。”张杰科说,“生意照做。”

常宽摇摇头,他千防万防,没料到杨队会不回国。700多万雅典人里,他去哪个旮旯找这个祸首。

雅典的天气从来没有这么燥热,它在中国人常宽的血液里奔跑起来。八年前,他第一次来希腊谈生意,进退维谷,被主办方忽悠着去帕特农神庙。

太阳照在白花花的石块上,高一脚低一脚,让他想起圆明园。柱子庄严笔直,高耸云天,他的眼角被干燥的天气刺激得又痒又痛,不对,常宽发现不对,所有柱子都稍微有点倾斜。

“这些柱子是倾斜的对吗?”他揉着眼睛问。

“是啊,”导游露出惊喜的神情,“你太有眼光了,竟然能观察到这一点。根据建筑师保罗瓦勒里的解释,这些微妙却强有力的曲线和倾斜创造出令人惊异的效果,建筑师将规则和不规则巧妙地融合在这一伟大作品中。”

常宽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晕。

“你看,神庙里没有一根垂直线条。”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满眼都是白晃晃的残垣断壁,任由阳光把残破的痛苦呈几何状扩大。

现在,这感觉依然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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