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2019-11-13 21:19山东
核桃源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冰柱子皮革

文/山东 王 洋

1

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区,拐上327国道,来到一片麦田边。冬至已过,风并不刺骨地冷,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麦田里的麦子可怜巴巴地瑟缩着幼小的身躯,像是先天发育不良。三个多月没下雨了,泥土干成了土坷拉。柱子拉开前门拉链,对着麦子畅快淋漓地尿了一泡。

皮革嚷嚷着:“老大,你也太不文明了,在我的公司里当众撒尿。”

柱子说:“麦子是久旱逢甘露,我在做善事呢。”

皮革领着我和柱子从一块麦田到另一块麦田,他迈着大步,在他的领地里丈量着,尘土把他贼亮的皮鞋涂抹得灰蒙蒙,脏兮兮。皮革指着一块麦田说这里是办公楼,指着另一块麦田说是厂区,指着又一块麦田说是生活娱乐区。后来,皮革站住不走了,他两腿分开,双手叉腰,在他的前面,是柱子和我,他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他看着我俩,也许谁也没看,他说:“我要在这里,在这片麦田上建成亚洲最大的控释肥生产基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皮革的话,我知道我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我怎么会当真呢。我的好兄弟皮革、失业三年的皮革、请客没钱付款的皮革、抽烟也要抽我们烟的皮革,他拿什么来建亚洲最大的控释肥生产基地?

2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皮革的电话:“二哥,你在哪里?”

我说:“在家。”

皮革说:“你现在就下楼,我让司机去接你。”

我问:“什么事?”

皮革说:“喝酒。”

刚下楼,一个小伙子从一辆旧帕萨特里钻出来:“是王老师吧?皮总让我来接您。”

在车上,我问小伙子:“你跟皮总多长时间了?”

小伙子说:“一个月零三天。”

我又问:“皮总一个月发多少工资给你?”

小伙子说:“现在是实习期,一月两千,实习期满后每月五千。”

进了饭店,看见柱子正坐在大堂沙发上抽烟。小伙子说:“皮总已经定好了包间,请你们上去。”

我和柱子进了包间,皮革并不在。我们在包间里抽完两支烟,喝光三杯水,皮革才姗姗来迟。柱子刚要骂出口,看到皮革后面跟着一个女人,那个脏字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女人很年轻,瘦瘦的脸白白嫩嫩,长长的腿被一条蓝色牛仔裤紧紧地包裹着,腰细得两只手可以对掐,到了胸部却又鼓鼓囊囊地汹涌着,柱子盯着女人,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我们在酒桌边坐好了,皮革才给我们介绍,他指着小伙子说:“高岗,司机兼保镖,刚从武警部队退役,以后哥几个接送孩子、灌个煤气什么的尽管找他。”皮革又指着坐在他左边的年轻女人:“李冰,办公室主任,北大中文系毕业,年轻,有魄力。”

酒桌上,我们见识了李冰的能力。她端坐时浅笑嫣然、静若处子;敬酒时言语生猛、酒风浩荡。不知不觉中,我和柱子被灌得晕头涨脑,再看看那个小丫头片子,端坐着,安然无事。

结帐的时候,皮革把柱子拉到一边:“老大,求你个事。”

柱子的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啥事?”

皮革说:“老大,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和饭店的老板关系铁,你给他说说我公司里的宴请、招待都放在这里,先记帐,一个月一清,绝不赖账!”

柱子朝皮革翻了翻眼,刚要拒绝,看见李冰正眉目含笑地看着他,柱子砸吧了一下嘴说:“好吧,只是你小子千万别害我呀!”

3

柱子开着宝马驶向麦田的途中,他牙疼般地砸着牙花子:“我总感觉皮革那事不太靠谱。”

我说:“皮革的大舅和市长一起喝过酒呢,他还给我看过照片,投资的事情去年就定下来了。”

柱子说:“皮革这几年过得不顺,要是真有一个在台湾的富翁舅舅,也是他的福分了。”

正说着话,宝马车停在了麦田边。三个月没来,麦田已经被一圈围墙圈在里面了,正中间开了一个大门,皮革和两个年轻人就站在门口。

皮革带着我们在麦田里走着,他一边走,一边神采飞扬地给我们介绍着:“过了年就动工,不但我大舅来参加奠基仪式,市长也要来。”说到这里,皮革回过头对跟在后面的李冰说:“我让你做的那个招工简章马上发出去,现在就开始招人进行前期培训。”李冰点着头说:“是,皮总,回去后我马上就办。”皮革又转过头对高岗说:“这些天你辛苦一点,李主任什么时候用车你什么时候到。”高岗说:“没问题,我是随叫随到。”皮革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麦田里转了一圈,回到大门口,我正要上柱子的宝马车,皮革说:“我送你,正好有个事情给你说。”

在车里,皮革说:“二哥,有个事情求你。”

我问:“什么事?”

皮革说:“我正在招收一批员工,进行前期培训,现在缺少培训的场所。你岳父的柳编厂不是倒闭了嘛,我想租用一段时间,租金什么的好说,只是需要先欠着,只要大舅把钱打到我的帐户,我立马就付租金。”

我说:“这事我说了不算。”

皮革说:“二哥,只要你出面,你岳父一定会答应的。就算是兄弟求你了,兄弟这些年混得不如意,总算找了个事情做,只能靠哥哥们帮忙了。”说着,皮革从后面提出两瓶五粮液:“二哥,你把这酒提着。”

我推拒着:“别、别、别,咱兄弟之间不用这个。”

皮卡说:“二哥,你放心,酒假不了,带回去给伯父喝,也是做晚辈的一点心意。”

4

我把两瓶五粮液提给了岳父,岳父见了好酒,二话没说就答应把厂房租给皮革。

钥匙交给皮革的时候,皮革高兴地朝我擂了一拳:“还是二哥对我好!”

那段时间,皮革忙得连轴转,粉刷厂房、招收员工、开展培训活动。他的一双眼熬得红红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草。

有一天,我去柳编厂找皮革。岳父的小女儿苗凤在家待业,想在皮革的公司里谋个职位。

皮革不在,柳编厂的院子有一群年轻人在军训,教练是高岗。看见我,高岗跑过来问:“您找皮总的吧?”

我问:“他在哪里?”

高岗说:“皮总在金凯达宾馆,我们在那里有个办事处。”

我来到金凯达宾馆,敲响了一个门上贴着“金太阳控释肥有限公司办事处”标签的房间。敲了很久,皮革才拉开一条门缝,看见是我,皮革问:“二哥,有事?”

我探头朝里看了看:“不请我进去坐坐?”

皮革回头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床,沙发上有女人的衣服,浴室里传出哗哗哗的水声。

我在门外把苗凤的事情给皮革说了,皮革拍着胸脯说:“哥,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皮革吞吞吐吐地又说:“二哥,不瞒你说,新员工要交2000元的押金,这是公司的规定。”

皮革见我的脸色变了:“这样吧,押金的事情就免了,明天让咱妹妹来参加培训。”

5

苗凤每天都去皮革的培训中心参加培训,有一天她来我家吃饭,我问她:“你们每天都培训什么?”

苗凤说:“上午军训,下午进行岗前培训。皮总有时去,有时不去,那个叫李冰的小妖精天天和他在一起。”

我瞪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小妖精?”

苗凤说:“谁不知道?参加培训的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妻停下正在咀嚼的饭菜问我:“皮革的公司还没办起来就开始养小蜜了?”

我说:“你别听苗凤乱说,皮革不是那样的人。”

妻瞪了我一眼:“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急了眼:“你不要把所有的男人一网打尽好不好?”

妻说:“天下的乌鸦都是黑的,你能给我找出一只白乌鸦?”

苗凤在一旁偷偷笑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柱子打来的。

柱子说:“老二,皮革和李冰的事情被他老婆知道了。”

我啊了一声:“不会吧?”

妻在一旁问:“谁的电话?”

我说:“没事。”站起身朝阳台上走。

柱子说:“皮革让我给他在金凯达宾馆开了个房间当办事处,那家宾馆的老板是我同学,说好了一个月一结帐,我给担保。这小子把办事处当成他和小蜜偷欢的场所了,他老婆知道后不去找皮革,反而怪我给皮革开房间。”

我问:“你给皮革说了吗?”

柱子说:“皮革在他老婆跟前死活不承认,他老婆一点办法没有。他让我给你打个招呼,到时候我们统一口径,就说李冰是市长的小蜜。”

我在电话里骂了一句:“靠,这小子长能耐了,把自己当成了市长。”

6

春天说来就来了,河水解冻了,桃红柳绿了。

皮革的公司已经在建设中,一天一个样。只是我们没见到皮革的台湾富翁舅舅,也没见到市长出席奠基仪式。

皮革带着我和柱子来到工地。工地上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数十部塔吊在不停地吊建材,上百名工人在挥汗如雨地忙碌着。我们站在外面看着这样一副生动的劳动场景,皮革站在我们的前面,双手掐腰,他说:“几个月后,这里将是一片崭新的面貌,在这片曾经的麦田里将矗立起一座座厂房和高楼,在这片土地上,亚洲最大的控释肥生产基地即将诞生!”

皮革像是一个演说家,神采飞扬、指点江山。从工地来到饭店,皮卡仍旧在滔滔不绝。

酒桌上,皮革第一次坐上了正位。以前,只要柱子在,都是柱子坐正位。今天,皮革坐在正位上,没有一个人感觉不舒服,包括柱子。

喝酒的时候,皮革提了三杯酒,表达了三个感谢:感谢哥哥们的支持,让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度过难关;感谢办公室主任李冰和司机高岗——他的左膀右臂,他们是公司的基石和支柱;最后,皮革感谢了他的台湾舅舅和本市的一位副市长,没有他们作后盾,就没有他皮革的今天。

那天晚上,皮革喝得一塌糊涂,我们把他送到宾馆房间要离开的时候,他拉着我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哥,对不住了。”柱子说:“靠,有什么对不住的!”他看了看在里间的李冰,压低了声音:“只要你小子以后发达了别把家里的那个抛弃了。”皮革拉着柱子的手,吐着酒气:“谢谢,谢谢哥。”柱子说:“谢个屁呀,咱们兄弟间不说那个。”他又朝里间喊了一句:“李主任,你照顾好皮总,我们先走了啊!”

我俩下楼的时候,皮革踉踉跄跄地追上来:“哥啊,对不住了啊!”柱子朝我笑着说:“这家伙喝多了。”皮革又说:“谢谢,谢谢啊!”

我们只好又把皮革扶回房间,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仍然在说:“对不住啊,哥。”柱子对着皮革的屁股踢了一脚:“你小子埋汰我俩啊!”皮革说:“谢谢,谢谢啊!”

7

立夏那天,我带儿子去钓鱼。路过皮革的公司,看见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金钻机械有限公司。我有些纳闷,这小子什么时候改了行。

我掏出手机给皮革打电话,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我核对了一遍号码又拨出去,依然是那个女声: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挂断电话,我去了金凯达宾馆。皮革原来住的房间里没有人,门上的标签也不见了。我找到宾馆的老板,老板看见我就抱怨:“你的朋友不打个招呼就走了,至今还欠我半年的房费呢。”

我说:“房费一定会付的,我朋友什么时候走的?”

老板说:“一个多月了,和一个女人走后就再也没回来。”

我来到皮革培训新员工的柳编厂,意外地遇见了高岗。高岗正和一个年轻人朝一辆厢式货车上装办公用品,我走过去问他:“你们要搬到哪里去?”

高岗看了我们一眼:“我给老皮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没得到一分钱工资,只能把这些东西卖掉换点钱用。”

我说:“皮总呢?”

高岗骂了一句:“靠,什么皮总,就是个骗子。他把在这里培训的一百多号人的押金都骗走了,他还骗了很多人的钱,许诺给他们高昂的回报和利息,有上千万呢,都被他骗走了。”

我问:“他人呢?在哪里?”

高岗哼了一声:“鬼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我看着高岗把那些桌桌凳凳搬上车,货车屁股后冒出一溜长长的黑烟,消失在拐角处。

我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隐在了我身后。这时候,我才想起皮革租用我岳父的厂房还没付租金呢。

8

华灯初上时分,我来到皮革家。皮革的老婆秦尤正一个人坐在茶几旁喝酒,看见我,她说:“一起喝吧。”

我说:“不了,我一会就走,皮革呢?”

秦尤说:“你好久不来的,坐吧,我去炒几个菜。”

秦尤说完就进了厨房。我刚抽完一支烟,秦尤已经把四个菜端上了餐桌。

秦尤开了一瓶白酒,我摆着手说:“不喝。”

秦尤把斟得满满的一杯白酒端到我跟前,自己也倒了一杯,她端起酒杯说:“皮革不在,我陪你喝。”说完,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尤,秦尤问:“你怎么不喝?”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尤看见我喝光,说:“吃菜。”

我夹了一片笋,味甘、湿滑、可口。

秦尤问我:“怎么样?”

我说:“好吃。”

秦尤看了我一眼,笑得很凄美:“皮革带着那个女人走了。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苦。”秦尤喝下一大口酒,“这些年来,皮革一直过得不开心,失业这几年,他想干出点名堂,结果一件也没有干成。他折腾够了,干脆自暴自弃,整天吊儿郎当,靠我的那点工资维持生活。那时侯,我们要还房贷,要养孩子,我记得有一个月,我们把当月房贷还上,把孩子的入托费、把水电、物业费交完后,只剩下了20元钱,那个月过了还不到一半,也就是说,剩下的半个多月里我们一家三口要靠这20元钱来维持。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灯下发呆,皮革在喝酒,他把咸菜当酒肴,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起来了,去了菜场。天还没亮透,有整车的白菜在等待批发,车旁有一堆还算干净的白菜叶,我把白菜叶朝袋子里装,装得满满的。把白菜送回家后,我割了一斤肥肉,那时侯肉还便宜,五块钱一斤,又割了半斤瘦的,给儿子吃的。家里有孩子的爷爷送来的麦子,我用麦子换了10斤面条,10斤煎饼,早晨我们吃面条,中午切一点肥肉炒白菜,晚上就清炒白菜,隔几天,我去小区门口的凉菜摊调一块钱的凉菜改善一下伙食。就这样熬到了下个月发工资,我手中竟然还剩下2元钱,还好,下个月我的工资涨了一百五十元,可以不用天天吃白菜了……”

秦尤擦了一把眼角的泪,她看见我都坐在那里不动,她说:“来,喝酒。”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端坐着不动,秦尤催促着:“怎么不喝?”

我只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酒辣辣地进入喉中,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秦尤又把酒杯满上了,我推拒着,秦尤说:“喝吧,以前都是皮革喝你和柱子的酒,现在该你们喝他的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

秦尤说:“好不容易还上了房贷,我和皮革终于喘了一口长气。有一天,皮革回到家后闷闷不乐。他说,柱子和你都买了车,我说,他们买他们的,关我们什么事?皮革不说话,我明显感到他心里不痛快。还有一天,他回到家后闷坐着,不说话。我问他,他说你买了一套大房子,柱子也买了大房子,他回到家喝闷酒,喝醉后就摔打东西。去年冬天,他回到家高兴地对我说,老婆咱们一起喝一杯。我说,你还想醉死?他说,我终于有事业可做了,以后我们也买轿车,也买大房子。我说,你在做美梦吧?皮革笑了笑,以后你就会知道的。皮革开始早出晚归,晚上回到家,他向我汇报公司的进展:他有了车,还配了司机,公司开始兴建了,招收新员工了……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渐渐地就不在家住了,偶尔回来一次,放下一点钱就走。我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现在正是创业的时候,太忙。后来我就听说了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我找他闹过几次,他死活不承认。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看到他给我留的信和一笔钱,我才知道,他已经走了。”

秦尤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看着我说:“我不恨他,真的。我知道这样的想法荒诞可笑。他做的也许不对,但我和他都解脱了。”

我问:“皮革去了哪里?”

秦尤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空空的酒杯:“不知道。他去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9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出门的时候,秦尤没有送我。她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漫地看着我,也许她只是在看虚无的空气。

楼道里没有灯,我摸黑一步一步从楼梯里朝下挪。楼房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的,有一股子衰老、腐朽的气味。

下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是醉酒后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秦尤。在皮革的家里,有那么一刻,我想抱着秦尤,代替皮革安稳安稳她。我甚至想在拥抱的时候除去她的衣衫,把她抱到床上去。

最终我什么都没做,只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我就到了皮革家的楼下,抬头看见了头顶的弯月,孤高、清冷,忧伤。我在心里念着秦尤的名字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闷响,一个人从楼上坠落下来。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失去了动的能力。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洒下来,倾洒在她白色的睡衣上,她躺在月光里,像是躺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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