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亩,千亩坪(续)

2019-11-14 03:24王文尧
娘子关 2019年5期
关键词:太原

王文尧

(接上期)

行文至此,书房里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电钻声。我赶紧起身去关窗户,初入伏的天气格外闷热,这两天阴雨,我正好打开窗户透些风进来,好将发烫的座椅背后稍微凉快些。我寻声觅去,忽然在我卧室的纱窗上面,是一只知了在尽情歌唱,我赶快拿起手机给知了立此存照,然后,那声音就停止了。知了,知了,这么高的楼房上你都能找见寻觅“籍田千亩”的我,难道冥冥之中,你是在告诉我什么知了了?我改变主意,不撵你了,你就继续唱吧……

知了这一唱,还真启发我。古州郊区,都有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社火,迓鼓,面塑,红白喜事吹吹打打的礼曲,以及祭祀的三牲,排场成一塌糊涂的供品……这些我都仿佛看到是三千年前这千亩籍田上传承下来的籍礼。我知道,什么都可以毁灭,唯有融化在骨子里与血液中的文脉,不可毁灭。小喇叭一吹,我们可以不知道它源于何时,出于何地,可那一腔炽热的情感就那么熟悉,就那么似曾相识,就那么妥帖舒坦,与这山水林田就那么融洽,这难道不是一种力量?风土人情,那是根脉,根脉不朽!

可惜能证明籍田千亩身份的实物证据,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根据《平定州志》记载,千亩坪有一座龙天庙,三都村有龙天土地庙。为了寻找到龙天庙,我在千亩坪与鸡洼村之间往返徘徊,终于在被挖掘成绝壁孤崖的一座峰顶上,找到了那座龙天庙,两块清代的碑刻尚在,一样说不清来历的龙天庙,在这里竟然就一个字都不说供奉哪路神仙。不说,也就是说过了。

龙天庙,是山西独有的庙。龙天庙的分布,基本是在太原、阳泉、晋中与吕梁地区,即北纬37°—38°之间,这很特殊!而且,现在基本都说不清龙天庙里供奉的应该是哪一尊神,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在汾阳市粟家庄乡石塔村龙天庙,有一通清道光年间的《重修龙天庙碑记》说:“世敬龙天,乃后稷之神,教民稼穑之祖也。”这里供奉的是后稷之神,负责稼穑。在民国十八年《举修大殿碑记》中又说:“甚矣,名分有尊卑之别,位置定高下之宜,人事且然,而况将乃心以奉神明也哉!我村自昔有龙天大庙,所以奉祀后稷,追农事之所由来也。创建之初,远莫能考……”在汾阳市田屯镇龙天庙,光绪版《汾阳县志》记载的《重修龙天庙碑记》称:“顾龙天之神,前人辨之,究无确据,有称神为勾龙者,有称神为后稷者。”勾龙是共工的儿子,主要负责土地丈量。

而太原的龙天庙,有供奉刘恒的,还有供奉刘渊的,有供奉刘知远的,因为都是刘姓皇帝,所以,人们也把当地的龙天庙称之为刘王庙。而介休龙天庙供奉的是介休县令贾浑,竟然就是刘渊的死对头……不一而足,莫衷一是。我敢说,当有一天,人们在千亩坪或三都,把龙天庙解读清楚了,那么,全山西的龙天庙就真相大白了。因为有籍田千亩在这里,千亩就是龙天庙的根脉。龙天,龙天,难道不是真龙天子?如果单从字面推测,这龙,这天,更应该是周太王,周王季,周文王,或者就是周武王才对。不过,周人以后稷为自己的祖先,那么,龙天庙里供奉农神后稷,也是天经地义。

《史记·周本纪》载:“周后稷,名弃。……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封弃于邰,号曰后稷,别姓姬氏。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可见,周人把后稷视为始祖,后人把后稷视为神农,神农氏又被奉为炎帝,由此可见,这龙天庙绝对来历不凡。

就在千亩坪周围,也有许多龙天庙。三郊村龙天庙尚存,千亩坪村、鸡洼村龙天庙尚在,三都村、白泉村龙天庙已经易名,三泉村、冯家庄龙天庙已荡然无存。冯家庄的龙天庙,曾经规模很大,在林里万岁寺康熙丁卯《装修佛像碑记》中,有“冯家庄龙天庙僧人慧登,门徒通灵、通玉、同理”的记载,可见一斑。现在平定县的梨林头村有三官龙天神祠,史家山村也有龙天庙,有人统计,单单是平定古州,就曾有过五六十座龙天庙。民国版《平定县志·疆域略》载:“千亩坪,县北四十里,东至龙天庙,西至大石坡。”这说明至少在民国时期,千亩坪的龙天庙还是村界东端的地标性建筑。而据徐本英撰文回忆说:他的外祖父王咸德是山西太谷人,民国十五年(1926年)从山西农业专门学校毕业后,曾经在平定州荫营区,即龙天庙里区公所工作,是专搞农业技术的区长。可见,这里的龙天庙已不只是一个庙,而且是成了一个行政区的代名词。

问题是,龙天庙和庙里的碑,都哪儿去了呢?怎么就统一消失了呢?

好在我们还有浩如烟海的正史。《汉书·志·郊祀志》就有这样的记载:“《孝经援神契》曰:‘社者,土地之主也。稷者,五谷之长也。’《礼记》及《国语》皆谓共工氏之子曰句龙,为后土官,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烈山氏之子曰柱,能植百谷疏,自夏以上祀以为稷,至殷以柱久远,而尧时弃为后稷,亦植百谷,故废柱,祀弃为稷。大司农郑玄说,古者官有大功,则配食其神。故句龙配食于社,弃配食于稷。”这说明这些郊祀场所古已有之,就是所谓的社稷坛,而这样的社稷坛,是不是与各地龙天庙碑文的记述相一致呢?

而在《晋书·志》中说:“《祭法》王社、太社,各有其义。天子尊事郊庙,故冕而躬耕。躬耕也者,所以重孝享之粢盛。亲耕故自报,自为立社者,为籍田而报者也。国以人为本,人以谷为命,故又为百姓立社而祈报焉。”又说:“王景侯之论王社,亦谓春祈籍田,秋而报之也。其论太社,……天子为百姓而祀,故称天子社。”《祭法》:“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景侯解曰,“今之里社是也”。这样的记录就充分证明了千亩坪上的龙天庙与三都五龙祠、林里万岁寺,都属于太社,即天子社。白泉村的祈报祠,就属于王社。而散布在山西中部其他地方的龙天庙,就属于置社,也就是里社。《晋书·志》又说:“《周礼》大司徒‘设其社稷之壝’,又曰‘以血祭祭社稷’,则太社也。又曰‘封人掌设王之社壝’,又有军旅宜乎社,则王社也。太社为群姓祈报,祈报有时,主不可废。”这就完全证明了千亩籍田的附近,是有“封人”掌管王社,并有军队驻防。现在的阳泉郊区政府所在地就是荫营镇,从这个古老的名字来看,就知道是从驻守千亩籍田的军旅军营所演变而来的。

至于躬耕帝籍,《晋书·志》给我们勾勒了一个简单的路线图:“至秦灭学,其礼久废。汉文帝之后,始行斯典。魏之三祖,亦皆亲耕籍田。”西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四年(265年),诏曰:“夫国之大事,在祀与农。是以古之圣王躬耕帝籍,以供郊庙之粢盛,且以训化天下。近世以来,耕籍止于数步之中,空有慕古之名,曾无供祀训农之实,而有百官车徒之费。今修千亩之制,当与群公卿士躬稼穑之艰难,以率先天下。”“自惠帝之后,其事便废。”其余偶尔也有这样的活动记载,但都语焉不详,不明其理。

倒是在《晋书·志》中详细描述了与“帝籍千亩”紧密相连的在“先蚕坛”上“后躬蚕桑”之“蚕礼”大典:西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六年(公元285年)诏曰:“昔天子亲籍,以供粢盛。后夫人躬蚕,以备祭服。所以聿遵孝敬,明教示训也。今籍田有制,而蚕礼不修,由中间务多,未暇崇备。今天下无事,宜修礼以示四海。其详依古典,及近代故事,以参今宜,明年施行。”“于是蚕于西郊,盖与籍田对其方也。”随后,对后躬蚕桑之蚕礼做了全方位的概括:

“先蚕坛,高一丈,方二丈,为四出陛,陛广五尺。在皇后采桑坛东南,帷宫外门之外。而东南去帷宫十丈,在蚕室西南,桑林在其东。取列侯妻六人,为蚕母。蚕将生,择吉日,皇后著十二笄步摇,依汉魏故事,衣青衣,乘油画云母安车,驾六騩马。女尚书著貂蝉佩玺陪乘,载筐钩。公主、三夫人、九嫔、世妇、诸太妃、太夫人及县乡君、郡公侯特进夫人、外世妇、命妇皆步摇、衣青,各载筐钩从蚕。先桑二日,蚕室生蚕著薄上。桑日,皇后未到,太祝令质明以一太牢告祠,谒者一人监祠。祠毕撤馔,班余胙于从桑及奉祠者。皇后至西郊升坛,公主以下陪列坛东。皇后东面躬桑,采三条,诸妃公主各采五条,县乡君以下各采九条,悉以桑授蚕母,还蚕室。事讫,皇后还便坐,公主以下乃就位,设飨宴,赐绢各有差。”

这先蚕坛,就在千亩籍田附近,而且有配套的祠堂。其东南不远处,还有一座采桑坛。想象一下,每到春天,除了千亩坪上热闹的“躬耕帝籍”仪式之外,还有一场风光旖旎的“后躬蚕桑”活动,《诗经》里面有许多采桑子的诗歌,美不胜收,应该与这样的蚕礼有极大的关系吧?问题是就在千亩坪往南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桑堰古村,桑堰村有一块酷似先蚕坛的土地叫七亩坟,方方正正,高出四周,站在新建的漾泉大道上远远望去,还以为是颓圮的一座金字塔呢!原来,这是桑堰上面举行蚕礼的“先蚕坛”,你说西周那时候,桑堰上面该有多少桑树啊?遮天蔽日,大概绝不为过吧!一直蔓延至落姑堰、大小西庄,柳沟、长岭一带,只不过与西晋所不同的是,周代的先蚕坛,是在千亩籍田的南郊。

《魏书·帝纪第八·世宗纪》也简略地记录了北魏宣武帝新建千亩与躬耕仪式:景明三年,也就是公元502年,“十有二月戊子,诏曰:民本农桑,国重蚕籍,粢盛所凭,冕织攸寄。比京邑初基,耕桑暂缺,遗规往旨,宜必祗修。今寝殿显成,移御维始,春郊无远,拂羽有辰。便可表营千亩,开设宫坛,秉耒援筐,躬劝亿兆。”北魏从大同迁都洛阳之后,百业并举,宣武帝认为宫殿新成之后,当务之急就是“营千亩”,“设宫坛”。这新辟的千亩籍田,显然就在洛阳近郊。于是,“四年春正月乙亥,车驾籍田于千亩。”于是,“三月己巳,皇后先蚕于北郊。”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历史最鼎盛的唐朝,其籍田仪式给我们留下了详细而深刻的印象,如一道光芒,照亮了千古籍田的整体风貌。《旧唐书·仪礼四》中有如下记载:“太宗贞观十四年春正月庚子,命有司读春令,诏百官之长,升太极殿列坐面听之。开元二十六年,玄宗命太常卿韦绦每月进《月令》一篇。是后,每孟月视日,玄宗御宣政殿,侧置一榻,东面置案,命韦绦坐而读之。诸司官长,亦升殿列座而听焉。岁余,罢之。乾元元年十二月丙寅立春,肃宗御宣政殿,命太常卿于休烈读春令。常参官五品已上正员,并升殿预坐而听之。”由此可见,无论是唐太宗,还是唐玄宗,抑或是唐肃宗,他们在早春时节,都要命传一些专家来专门讲解《礼记·月令》中有关籍田仪式的内容,从思想上武装大家的头脑,提高认识,不可马虎。

然后,又记载了唐朝籍田仪式的具体情况:太宗贞观三年正月,亲祭先农,躬御耒耜,籍于千亩之甸。初,晋时南迁,后魏来自云、朔,中原分裂,又杂以獯戎,代历周、隋,此礼久废,而今始行之,观者莫不骇跃。于是秘书郎岑文本献《籍田颂》以美之。初,议籍田方面所在,给事中孔颖达曰:“礼,天子籍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晋武帝犹于东南。今于城东置坛,不合古礼。”太宗曰:“礼缘人情,亦何常之有。且《虞书》云‘平秩东作’,则是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又乘青辂、推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矣。”于是遂定。自后每岁常令有司行事。武则天时,改籍田坛为先农。神龙元年,礼部尚书祝钦明与礼官等奏曰:“谨按经典,无先农之文。《礼记·祭法》云:‘王自为立社,曰王社。’先儒以为社在籍田,《诗》之《载芟篇序》云:‘春籍田而祈社稷’是也。永徽年中犹名籍田,垂拱已后删定,改为先农。先农与社,本是一神,频有改张,以惑人听。其先农坛请改为帝社坛,以应礼经王社之义。其祭先农,既改为帝社坛,仍准令用孟春吉亥祠后土,以勾龙氏配。”制从之。于是改先农为帝社坛,于坛西立帝稷坛,礼同太社、太稷,其坛不备方色,所以异于太社也。睿宗太极元年,亲祀先农,躬耕帝籍。礼毕,大赦,改元。

由此可见,自周武王开创籍田千亩仪式之后,这隆重热烈的农耕大典早已深入人心,伴随着井田制的全面推开,也把中国的农耕文明推上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随着西周的灭亡,此等国家大典,也早已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日渐遗忘。偶尔也有一些举行籍田仪式的天子,比如汉文帝、曹魏父子、西蜀刘备等,但也都是一带而过,不知所以。直到唐太宗李世民时期,才重新将此国礼隆重恢复。其中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比如唐朝时候的帝籍,已不再是在今天的千亩坪上了,而是改在了首都长安的东郊。难怪后来的学者们找不到千亩时,总认为帝籍千亩就在都城近郊。殊不知真正的帝籍千亩就在这千亩坪上,只不过这里早已成为历史的盲点。武则天时期,又把籍田坛改成了先农坛,而且这样的改革也影响了后来的历史,直至清王朝灭亡,几乎每州、府、县,都有自己的先农坛。如今的北京市,还保留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先农坛。同时,我们也看到,躬耕帝籍的唐朝,又把先农坛改成了“帝社坛”“帝籍坛”,祭祀先农,“祠后土,以勾龙氏配”,祈祷社稷。

同样,《旧唐书·仪礼四》还记载了唐玄宗躬耕帝籍的情况:“玄宗开元二十二年冬,礼部员外郎王仲丘又上疏请行籍田之礼。二十三年正月,亲祀神农于东郊,以勾芒配。礼毕,躬御耒耜于千亩之甸。时有司进仪注:‘天子三推,公卿九推,庶人终亩。’玄宗欲重劝耕籍,遂进耕五十余步,尽垅乃止。礼毕,辇还斋宫,大赦。侍耕、执牛官皆等级赐帛。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又亲往东郊迎气,祀青帝,以勾芒配,岁星及三辰七宿从祀。其坛本在春明门外,玄宗以祀所隘狭,始移于浐水之东面,而值望春宫。其坛一成,坛上及四面皆青色。勾芒坛在东南。岁星已下各为一小坛,在青坛之北。亲祀之时,有瑞雪,坛下侍臣及百僚拜贺称庆。”此时,我们在看到唐玄宗躬耕帝籍的同时,太社祀神农之礼在完备,而籍田坛场也在逐渐隆崇。

经历安史之乱的唐肃宗,对躬耕帝籍更是格外用心。失去过,才懂得拥有的珍贵:“肃宗乾元二年春正月丁丑,将有事于九宫之神,兼行籍田礼。自明凤门出,至通化门,释軷而入坛,行宿斋于宫。戊寅,礼毕,将耕籍,先至于先农之坛。因阅耒耜,有雕刻文饰,谓左右曰:“田器,农人执之,在于朴素,岂文饰乎?”乃命彻之。下诏曰:“古之帝王,临御天下,莫不务农敦本,保俭为先,盖用勤身率下也。属东耕启候,爰事籍田,将欲劝彼蒸人,所以执兹耒耜。如闻有司所造农器,妄加雕饰,殊匪典章。况绀辕缥軏,固前王有制,崇奢尚靡,谅为政所疵。靖言思之,良用叹息,岂朕法尧舜、重茅茨之意耶!其所造雕饰者宜停。仍令有司依农用常式,即别改造,庶万方黎庶,知朕意焉。”翌日己卯,致祭神农氏,以后稷配享。肃宗冕而硃纮,躬秉耒耜而九推焉。礼官奏陛下合三推,今过礼。肃宗曰:“朕以身率下,自当过之,恨不能终于千亩耳。”既而伫立久之,观公卿、诸侯、王公已下耕毕。”万般皆辛苦,劳动最光荣,其实,劳动也是最快乐的事情,你看唐肃宗乐此不疲的样子,认真极了。至少说明天子还是怀揣一颗虔诚之心,期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啊!

从唐肃宗时期可见,祭祀对象又改成了神农氏,并由后稷配享。不难看出,千亩是天子的籍田,称之为帝籍。举行籍田仪式的时候,天子必须要到“帝社坛”或“帝籍坛”去祭祀,也就是说,这个祭祀坛,就是千亩籍田之标配。那么,千亩坪上的“龙天庙”,就完全可以看成是西周时期举行籍田仪式祭祀活动的必备场所。同样,分布在山西中部的那么多“龙天庙”,也就是西周时期二百四十多年千亩坪上的籍田仪式所带来的副产品,是西周各地臣民春祈秋报的精神寄托所在。白泉巨镇的全神庙,现在称之为“祈报祠”,可见也曾经就是一座“龙天庙”。

清光绪三十二年平定县史家山《重修龙天庙戏楼碑记》载:“尝闻:庙也者,神灵之所依托也。神也者,人民之所奉祀也。使立庙而无祭庙之礼,庙亦终属空设。事神而无妥神之地,神亦未必来享。是庙之所在,即神之所在也。我史家山村,旧有龙天圣庙,由来久矣。春祈必于是,秋社必于是,祭风祷雨必于是。……考其伊始,不知创建何年。究其遗记,自前嘉靖可述。由昔至今,则数百余年矣。”可见,这里的龙天庙,就是全村人祖祖辈辈春祈秋报之所在。

最真实的证据,还是千亩坪《关胜诵德碑》记。那一句“其中坺壤”的记载,至少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事实,到公元550年的时候,千亩籍田还是“坺壤”,至少还不是村庄。现存上千亩坪村旧戏台处还有一通元朝至顺四年(1333年)的《张氏先茔之志》古碑,曾立于千亩坪张氏老坟,碑文开篇就说:“榆关之北,千亩之平,山川胜概。”也说明了一点,至少在公元1333年的时候,千亩之地还是平定古州的一处山川名胜,“千亩之平”上,应该还没有村庄。从这块残碑仅有的信息来看,也只似乎是张家要在“方山泉弯之地脉丰隆”处选地立邑,或是为“庐墓”而已。今天的上下千亩坪村,就是以张姓居民为主。《阳泉市地名志》载:上、下千亩坪,“今村民定居最早的是明成化年间迁此的张姓,今传21世,占全部人口的95%—97%。”这样看来,至少在元朝之前,这里的“千亩之平”,顶多在东段有关胜墓地,还有北齐“太原长公主”的公主坟。明以后才有了千亩坪村,清代分为上下千亩坪两村,尔后时合时分,繁衍至今,比起古州那些动不动就是三千年以上的古村来说,千亩坪村实在是太年轻了。

千亩坪注定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上千亩坪村竟然还保留着一个地名叫“灞陵桥”,村中老者都还记着那座古老的桥与桥的位置。在下千亩坪村东段,还有一个古老的烽火台,至今遗址犹存。站在烽火台上,东边的大驿站“白泉之置”以及南面的林里玉泉山和荫营背后的四方山,都能一览无余。据现在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们说,他们小的时候,烽火台这边还有非常高非常高的大墓碑,碑就立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台子上,被人们称之为“王儿碑”“王儿台”,可惜这些都消失了,我们都看不到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台子,也正好印证了“太社”龙天庙附近就有“籍田坛”,也就是武则天以来称之为的“先农坛”。在这千亩“坺壤”上,关家人肯定能见到龙天庙及其周边相关的碑刻资料,他们也许也说不清这里就是周天子的籍田,但他们真实地记录了千亩籍田当时的真实状况是“坺壤”。而在这块“坺壤”上,以及围绕在这块“坺壤”周围的都、城、郊、里、泉、井、营,似乎一下子都变得那么合情合理,古州古道,古村古庙,也因此一切都顺理成章。

许多人还特别关心:千亩坪上,真的有一千亩大的土地吗?上千亩坪村的《古村驿行图》石刻上,赫然镌刻着“千亩坪坐落在刘备山东麓的千亩黄土之上,这里土地肥沃,区位优越,历史悠久,人文深厚。”千亩土地,应该不假。但是,古今亩制并不相同,甚至差异很大。如果以今天的亩制来看,一千亩地,大约有一百个足球场来大。而当我们回到周代的亩制上来看时,却大不相同。《晋书·傅玄传》曰:“古以步百为亩,今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宋朝大儒程颐曰:古者百亩,止今之四十亩。今之百亩,当古之二百五十亩。这说明古代的亩制,比现在要小得多。满打满算,古代的一百亩,只相对于宋代的四十亩,一千亩地,也不过就是宋朝的四百亩地而已。而“一亩”按出土的“商鞅方升”测算,约相当于0.2907市亩,那么,秦朝的一百亩,也只相当于现在的29.07市亩。那么,秦朝的一千亩,连现在的三百亩都不到。由此可见,越是古代,亩制就相对越小。假如周代的亩制与秦朝持平,那么,周代的千亩,也不过就是约二百九十一亩。上、下千亩坪村的“其中坺壤”,按照周代的亩制推算,三百亩地的面积那是绰绰有余的,周武王的“籍田千亩”,名副其实!围绕着千亩籍田,分布着那么多年代久远的高规格庙宇,仿佛也标注着千亩的不一般。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阳泉最主要的寺庙,竟然是从北向南分布在一条中轴线上。北起章召村的禅智寺,苇泊村的天齐庙,三都村的寿圣寺、五龙庙、瑞云观,中间是千亩坪的千亩籍田和龙天庙、张飞庙,向南有林里村的万岁寺、关王庙,汉河沟村的天子庙,小阳泉的新泉观,直到大阳泉村的广育祠、五龙庙,这些庙宇均不一般,年代极其久远,规模与规格极其高大,这应该是阳泉这块古老土地上的一条昂扬龙脉,更是一条讲述前世今生的辉煌文脉。这条阳泉中轴线,值得我们拂去岁月的尘埃,再现漾泉春色、五渡平波与千亩坺壤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理清民族的根脉和搏动的血脉。

只是在沧海桑田中,三都,三郊,三泉,都把证明自己以及千亩籍田的身份证给丢了,以至我们站在千亩坪上,也找不见史书记载的“千亩”在哪里……

千亩坪,千亩,有这块几千年不曾更名改姓的地望在此,这就够了,这就是史学家们苦苦寻觅的千亩!

千亩,千亩坪,欲说当年好困惑。失而复得的千亩,我们要格外珍惜!

荒服不至,不籍千亩有渊源

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应该就是最古老的辩证法。千亩籍田的兴衰变迁,也恰恰证明了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

当周宣王姬静继位周天子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西周分水岭式的决定,叫“不籍千亩”,也就是说,从周武王建立周王朝并破天荒开创籍田千亩制度以来,到周宣王继位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给推翻了。《史记·周本纪》载:“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同样的史实,《国语·周语》也记录道:“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谏……王弗听,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

这些史料,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虢文公劝谏宣王继续修籍千亩,宣王未采纳;其二:因为拒谏,最终导致在宣王三十九年爆发千亩之战,并且在此千亩之战中败给了姜氏之戎。为什么会这样呢?突然的“不籍千亩”,这对以农立国的周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国策变了,周宣王要改革,历史上的“宣王中兴”就在虢文公苦口婆心地劝谏声中拉开了帷幕,只是周宣王姬静自己也未曾料到,改革是一把双刃利剑,你动谁的奶酪,谁就会跟你拼命,拼命的结果,往往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西周末期风雨飘摇的局势中,浑水摸鱼的往往都是那些后来埋葬周王朝的渔翁们。

虽然说“籍田千亩”只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迎春农耕大典,可是这在将近两个半世纪的岁月中,对周初政权的稳定以及成康盛世的确立,尤其是对周朝“井田制”土地制度的深入人心,还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催化作用,千亩稳,天下稳;千亩兴,天下兴;周武王的千亩风水宝地,曾经就是这样牵动着一个王朝的神经。

成康盛世,“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史记·周本纪》说:“康王卒,子昭王瑕立。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周昭王姬瑕的时候,王道就开始出现衰微迹象。据古本《竹书纪年》载,“昭王十六年,伐荆楚,涉汉,遇大兕。”“周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周昭王也是胸怀抱负之人,一心要征服荆楚,对大自然的一次次异象也是不管不顾,第一次渡汉水,遇到了大犀牛,无功而返。第二次渡汉水,天空阴暗,不见天日,连野鸡、兔子都为之惊恐,周昭王却执意要宗周主力军渡河,结果,大军全部葬身于汉水。时至今日,湖北人还流传着一句非常经典的口头语,就叫:不服周,老子就是不服周。

周公信命,姜子牙也信命,大概姬瑕不信命,或者也信,但总是想与命一搏,岂不知姬瑕之命就在汉水。“周昭王末年,夜有五色光贯紫薇。其年,王南巡不返。”姬瑕最终也还是没有逃脱葬身汉水的命运。这一次的记载,就连《竹书纪年》都懒得多写一个字。倒是晋朝皇甫谧在他的《帝王世纪》一书中,让我们较为详细地知道了周昭王姬瑕,究竟是怎么在汉水上度过他人生最后时光的。《帝王世纪》载:昭王“德衰,南征及济于汉,船人恶之,乃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解,王及祭公俱没水而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谁能想到痛恨周昭王的船家们,竟然是用这等胶水黏合的船来运送周昭王?结果船到江心,胶溶船解,周昭王姬瑕一干人等,全都葬身汉水。后世的帝王明君唐太宗李世民悟出了这个道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周昭王姬瑕没身汉水的悲剧中受到的启发。总之,这样一件羞于启齿、难以告人的事情,“国人讳之,王室于是乎大微。”这连天子崩于汉水都不敢昭告天下,只好把这件事情尘封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便细说。

周昭王姬瑕的王后,祁姓,世称房后,是唐尧的长子丹朱的后裔。丹朱被尧帝封在晋东南,那里直到现在,还叫长子县。就因为丹朱是尧帝的长子而得名。相传房后因为祭祀丹朱,所以在梦中“授灵而孕”,之后就生下了太子满,就是后来的周穆王姬满。要这么说起来,周穆王该是长子县的外甥辈儿后裔啊!

周穆王姬满,绝对是周天子当中的风云人物,更是当年井陉周道上的风云人物。史书记载了周穆王当年的东征、西征、南征、北征,那里有不服,那里就有周穆王。周穆王的辉煌是巡游天下,西征见到了西王母,东征平定了徐偃王。而最令周穆王沮丧的一件事,则是其北征伐犬戎。而且,在周穆王伐犬戎之前,祭公谋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周穆王,这在《史记》与《国语》中,都是非常著名的篇章。打开《国语》,第一篇就是《祭公谏穆王征犬戎》,祭公说:“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是啊,不要动不动就武力威胁,虽然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江山都是打出来的,但是,周文王以文修德,以德服人;周武王伐商擒受,那也是恤民除害,武力征服,不服不行。我想,祭公谋父也是不好直说,绕着圈子在告诉周穆王,不要穷兵黩武,不要忘记你的父亲还尸沉汉水,尸骨未寒的悲剧,要以德治国,以民为本啊!可是这圈子绕大了,天子是不是就听不懂啊?

于是,祭公谋父又说了这么一番让我们醒脑的话:“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增修于德而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这是什么?这是规矩!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是无数血的教训和泪的控诉换来的规矩。从这段话里,我们至少读出来周王朝立国之初的一些惠民政策。比如这“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就是说属甸服的供日祭,属侯服的供月祀,属宾服的供季度时享,属要服的供一年一岁贡,属荒服的则有一生一次的朝见天子的义务。按照周代的五服规定,今天的太原、井陉一带,历来被视为戎狄之地,当然是属于荒服地带,这里的戎狄之王,只要一生之中朝见一次周天子,表示臣服,就可以了,不需要向天子缴纳什么贡赋。这显然是得民心的惠政了。

其实,千亩坪,就位于戎狄居住地带,正常情况下,除了为天子耕种千亩坪上的这千亩籍田可以享有周围三十里范围内十块千亩之地的免费耕种外,从吕梁,经太原,过盂县,到井陉中山这一带,都是戎狄活动区域,不需要缴纳任何贡赋,只要戎王狄王朝见天子一次,这里就是他们的世外桃源。说到底,这是周初的圣贤统治者们为赢得民心而实施的惠民政策。

得民心者得天下。周武王设置千亩籍田,其初心就有“禋祀天地,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这三大本愿,这也是“千亩籍田”的三大功能。说穿了“登祀上帝天神”,就是为了顺民心;“克反商邑”,就是为了服人心;而“躬耕籍田”的盛大仪式,也都是为了井田制在全国范围内的全面推开,说千亩是“敷政天下第一地”,一点都不夸张,这对于一个农业王朝来说,春祈秋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是多么重要啊,而这又都是为了暖人心、得人心!这是从周文王到周武王以来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文化制度的解放,也是最好的统一战线政策,最大限度地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接下来,祭公谋父告诉了我们周穆王这次伐犬戎的直接原因:如今,自从大毕、伯士去世以后,犬戎的君长一直还按照荒服的职责来朝见,而天子却说“我一定要以他们不朝贡的罪名去讨伐他们”并且还以此向他们炫耀武力,这难道不是在废弃先王的祖训而使王朝大业败坏吗?

这还说得不透彻?够尖锐的了。看来这不忘初心,历来就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课题啊!由王者来朝则可,突然就要变成让你朝贡;你不朝贡,我就前去讨伐,治你的罪。这还讲不讲道理了?规矩定好了,大家都得遵守;你老坏规矩,大家也就没法遵守了。

难能可贵的是祭公谋父又这样评价了一句,让我对犬戎之人刮目相看:“吾闻夫犬戎树惇,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什么意思?就是说我听说犬戎之人,性情一向敦厚淳朴,从来都能遵守先人的德行,能够操守始终,忠贞不渝,真要前去征讨他们,他们恐怕还是有能力抵御我们的。祭公应该无怨无悔,该说的都说了,正说反说,摆事实,讲道理,既危言耸听,又言明利害,也入情入理。职责所在,忠心可鉴,听不听由你,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果然,“王不听,遂征之。”

这个世界,不打则已,打就打出个真理来,你得让他跪在你面前才行。否则,别打。周穆王打了,结果是“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我就想问一问周穆王,你这战打的,难道就是闹着玩儿呢?不是去打猎的吧?

可怕的是这一战带来了一个难以愈合的恶果,“自是荒服者不至。”从此以后,荒服戎狄再也不来朝拜周天子了,直接激化了民族矛盾,得不偿失,这成了周王朝后来永远的痛!

是的,周穆王巡游天下,已经是一个王朝的沉重负担了,以至他的后几任也是囊中羞涩,不堪重负。再加上穷兵黩武,财政支出更加增大。这时候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以德服人。可恰恰是相信权威的人,急功近利,更想肉体上征服,靠一种恐怖来维持一种色厉内荏。可一旦不能征服,那就只剩下不服了。

百岁老人周穆王离开人世的时候,也肯定是心有不甘呐!

到周夷王姬燮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件是古本《竹书纪年》载:“三年,致诸侯,烹齐哀公于鼎。”为什么呢?这得犯多大的罪,才会把天下诸侯都叫来,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齐哀侯扔进青铜巨鼎活活烹煮啊?齐国史官写的《公羊传》给出了答案,即“哀公烹乎周,纪侯谮之。”是纪侯在夷王面前说了齐哀公的坏话,诬陷而致。不仅如此,夷王还不顾《周礼》之嫡长子继承制,专门立齐哀公之弟即位,把太子晾在一边,从而拉开了齐国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权位之争。

是的,当你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时,聚众欣赏一种恐怖在肉体上蹂躏时,恐惧油然而生,恐怕被消灭的征服感碾压下来,不服不行,就怕那颗心脏碾碎之后,却铺了一地的不服,不服,还是不服。可惜姬燮还沉浸在大家都诚惶诚恐之中,无限陶醉。

另一件事,古本《竹书纪年》是这样记载的:“夷王衰弱,荒服不朝,乃命虢公率六师伐太原之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看来伐犬戎,已经是王朝的常规动作了。

这太原之戎,就在戎狄之地,当就在今天的太原盆地。而这俞泉,一直困扰着史学家们,上下求索而不见。联系即将到来的千亩之战,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俞泉”,就在千亩坪附近。说得明白一些,就应该是千亩坪南距离不足三公里的林里村俞泉山一带,否则,我们怎么越来越感受到摧毁千亩的千亩之战,就像铺天的黑云一样,正在向千亩坪上空聚集而来呢?

谁能想到,那不籍千亩,就会把周文王、周武王开创的王朝大业最终推进了死胡同呢?

料民太原,千亩之战千亩散

“至于厉王,厉王大虐于周。”清华简《系年》这样评价周夷王的继任者周厉王姬胡。应该说,到周厉王时代,西周社会已矛盾重重,干柴灼烤,只待火星。

为了解决日益疲惫的国家财政,周厉王采信了荣夷公想出来的一个办法,就是“王室专利”,以国家的名义垄断山林川泽,不准国人——也就是工商业者们依山泽而谋生,否则严惩不贷。以此盘剥工商业者,这也直接违背了周人共同享有山林川泽以利民生的典章制度。规矩,又一次被践踏。

世界上任何一个与民争利的政府,都不会长久。当时芮良夫就对这种恶政嗤之以鼻。《国语·周语·芮良夫论荣夷公专利》记载了这场触及人性与良心的争论。芮良夫说:“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原来,天地百物,大家都是可以随意取用的,就像阳光、空气、水,森林、花草、鱼等等,谁也离不了,可他们恰恰又都是免费的。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些东西都被王室专利,百姓不可随便取用了,这将激起百姓多么大的怒火与仇恨啊?何况管理难度该多大啊?这样的制度,怎么能让王朝长久呢?

芮良夫继续说道:“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芮良夫肯定是一位睿智的亲民善政者,他能认识到一个得民心的政府,是“导利而布上下”、人人都能享有实惠的政府,是既要怀揣感恩、物尽其用,还要随时警惕所带来的不公不平导致怨恨的政府,不愧是文武成康熏陶过的卿士,更是中国民贵君轻思想的先声!

最后,芮良夫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话都说到就差破口大骂的份儿上了,装睡的人,你别指望谁能叫醒。不听,周厉王也不听。这让我深切感受到周王室难道已经烂到不可回头的地步了吗?

果然,这等恶政一出台,就遭到了国人的痛恨,“厉王虐,国人谤王。”是啊,老百姓一般都只能是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就只好想着法子骂一骂周厉王。

你骂我?王可不高兴,后果很严重。于是,“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

不让你说话,你就得把嘴闭上。有卫巫监督诽谤者,你要胡说,我就让你永远再没机会张嘴。

终于,“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这是什么国度?当年,在秦国暴政的时候,我们见到过这种恐怖,其实,这是一脉相承,周厉王才是始作俑者。我们知道这种恐怖不久,秦国就灭亡了。那么,周厉王当年把国人的嘴封上,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呢?

《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弭谤》说:“王喜,告邵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是啊,看把周厉王高兴成什么样子了,喜不自禁地跟邵公说,他能阻止国人的诽谤,让国人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了。原来这邵公还是个明白人,听了周厉王的话,邵公却语出惊人,留下了那句震撼人心的警世名言:“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是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禹治水,就是教给人们“不要堵,要疏导”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中华民族要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才能记住啊?至少周厉王没记住,或者记住了,也不相信。

邵公的话,就不是一般的有道理,而是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问题是真理面前周厉王也不愿意低下尊贵的头,他相信手中的权力。周厉王还提拔荣夷公当上了卿士,诸侯的意见,更是一概不听。

“王不听。于是,国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总有忍不下去的时候,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公元前841年,这是中国历史有确切纪年的开始,也就是在这一年,周王朝的都城镐京,发生了“国人暴动”,愤怒的人群终于不管不顾,手持棍棒、农具,围攻了王宫,必欲杀周厉王而后快。周厉王狼狈不堪,带领亲信,沿着河岸,一路逃奔到一个叫“彘”的地方,才安顿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属于他的王宫,再也没有拿回属于他的权力,十四年颠沛流离后,周厉王死在了这里。这个叫“彘”的地方,就在今天山西的霍州。

霍州,有霍山,在周之前,这里一直就是非常神圣的霍神山。正是这座山横亘在中间,才将太原盆地与临汾盆地北南分开,也正是这座山,又将肥沃的晋中平原与晋南平原连在了一起。问题是周厉王怎么可能跨越千山万水逃亡到这里呢?或许周朝的政治中心本就离此地不远,这里也是历史上著名的避难天堂。当年,商朝公卿、赵氏先祖蜚廉至此,闻知武王灭商,终命于此。周武王姬发将自己的八弟姬处封在了霍地,建立霍国(今山西霍州),成为周朝诸侯国霍国始封君,也是霍姓始祖,人称霍叔处。并与管叔鲜、蔡叔度协助、监督商纣王之子武庚,一同治理商朝遗民,史称“三监”。

周武王死后,其子周成王继位。周成王年幼,由霍叔处四兄周公旦摄政。霍叔处与管叔鲜、蔡叔度因不满周公旦摄政,于是挟持武庚发动三监之乱。不久,周公旦平定叛乱,诛杀管叔鲜和武庚,流放蔡叔度,将霍叔处废为庶民,三年不得录用。霍国灭亡后,霍叔处的后代子孙以国为姓,称霍氏。这也说明了当时的霍州绝对是商朝贵族聚居区之一,监商维稳形势极其严峻,任务极其艰巨。

到如今,周朝的一代天子逃亡到了这里,一待就是十四年,这不奇怪吗?如果逃而不亡,为什么不追杀?下落不明呗。如果是不明下落,为什么不另立天子呢?周召共和啊!为什么周召共和了十四年,又将王位传给了姬静呢?因为这时候周厉王死在了彘地!你怎么知道呢?他怎么能不知道呢?原来这么多年,只有傻子才被蒙在鼓里呢!

终于,王位虚悬十四年,在周召共和与诸侯干位的纷乱中,周厉王儿子姬静即位,是为周宣王,周天子才又一次获得天下共主的地位,西周历史也随之拉开了“宣王中兴”的序幕。然而,周宣王一登基,就决定“不籍千亩”!清华简《系年》载:“宣王是始弃帝籍田。”取消自周武王开创的籍田制度。千亩,不要了,直接放弃!

规矩,就这样在轻描淡写中,再一次被踩在了脚下。

周宣王为什么就“不籍千亩”了呢?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周宣王姬静即位时,面临的内忧外患也是前所未有的,不只是国库空虚,不只是“荒服不至”,更有许许多多的不服接踵而来。这世界,本就是用来征服的,要么征服臣服,要么心服口服,只要不是心悦诚服,那么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时时刻刻涌动的就全都是各式各样的不服。

老规矩是不要了,关键是周宣王还要立新规矩。这就是周宣王引火烧身的“料民太原”。什么是“料民”呢?就是要查点清楚太原地区的百姓人数,有人说这是周宣王为下一步按人头征税在做准备。问题是在周代,不要说按人头征税了,你就是普查一下人口,那也是非常不得人心的。

《国语·周语·仲山父谏宣王料民》记载中,我们就看到这个仲山父就曾劝谏周宣王说:“民不可料也!……王治农于籍,蒐于农隙,耨获亦于籍,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不知道民之多少,是职能部门失职。而在日常事务中,天子在籍田上督促农耕,春闲时田猎,锄草、收割时仍去籍田督促,秋收和冬季农事完毕后,都要举行大规模的狩猎,这些就都能熟悉了解百姓数目,何必还要查点呢?

“且无故而料民,天之所恶也,害于政而妨于后嗣。”总之一句话,料民效果不会好,只会伤天害理。

不听,周宣王照样不听!

周宣王最终还是查点了太原地区的户口,查点了百姓的情况。这太原,是不是现在的太原呢?不是,也差不多。你知,或者不知道,太原就在那里,不动不移;你信,或者不相信,太原就在那里,不离不弃。至关重要的是,太原的地望就在那里。地望大于天,太原地望,不容怀疑,更不容混淆,料民太原,就在今天山西省太原地区!

国学大师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写道:“汉以前人相信黄帝、颛顼、帝喾三人为华族祖先,当是事实。”史载,帝喾高辛氏,有四后,俱产奇男。元妃姜原生弃,后代建周朝;次妃简狄生契,后代建立商朝;三妃庆都生尧;四妃掌仪生挚。挚立九年,不修善政,诸侯废之,而尊尧为天子,是为尧帝,而后尧、舜、禹三代圣君,开创华夏盛世,然后,中国历史才进入夏朝。

太原,本就是尧之封地,夏禹之都。唐《元和郡县志》卷十六载:“太原府,并州:《禹贡》冀州之域。《禹贡》曰:既修太原。注曰:高平曰原,今以为郡名。《舜典》曰:肇十有二州。王肃注曰:舜为冀州之北太广,分置并州。至夏,复为九州,省并州合于冀州。周之九州,复置并州,《职方》曰:正北曰并州,其山镇曰恒山,薮曰昭余祁,川曰滹沱沤夷,浸曰涞易。释名曰并,兼也。言其州或并或设,因以为名。《春秋》:荀吴败狄于大卤。即太原晋阳县也。中国曰太原,夷狄曰大卤。按:晋太原,大卤,大厦,夏墟,平阳,晋阳六名,其实一也。……今州又为唐国,帝尧为唐侯所封,又为夏禹之所都也。《帝王世纪》曰:帝尧始封于唐,又徙晋阳,及为天子,都平阳。平阳,即为晋州;晋阳,即今太原也。”

这就非常清楚了。太原,古已有之,那里曾经是尧的封国,就叫唐国。正因为如此,太原才与唐结下了不解之缘。最初的太原,是尧的唐国封地;后来的太原,是李渊、李世民起兵之地,大功告成之际,就把那个辉煌王朝命名为唐朝,以示对太原的无比敬仰。唐国是什么时候灭亡的?《竹书纪年》载:成王八年“冬十月,王师灭唐,迁其民于杜。”是周公旦消灭的唐国。不久,《竹书纪年》又说:“十年,王命唐叔虞为侯。”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桐叶封弟”之典故。唐叔虞始封之地,绝对就是尧帝的唐国,也就是在太原。可是,不到四十年时间,唐叔虞子姬燮父给自己继承的封国更名为晋之后,离开了太原。《竹书纪年》载:康王“九年,唐迁于晋,作宫而美,王使人让之。”这离开太原之后的晋国,又定都到哪儿去了?史书没有明确记载。莫名其妙的事情背后,往往都有巨大的隐情,唐易晋而迁都,大概就是其一吧。

其实,禹别九州时,就有太原,而且地望非常之明确,就是现在的太原。太原之名与地望从未模糊过,不知后来的人们,怎么就找不到“料民太原”之太原呢?

上有好之,下必效之。周宣王的“料民太原”虽然不得人心,有识之士也竭力反对,但是,总有急先锋冲在前面,以捞取不可多得的政治资本,晋穆侯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不籍千亩,别人反对,我就说好,绝对正确,坚决支持;你敢料民太原,别人说不可造次,我就说你等着,我先给你收拾他。晋穆侯七年,即公元前805年,晋穆侯发起了“条之战”。当时,晋穆侯的夫人齐姜正怀有身孕,他却率军去讨伐条戎,没想到晋军吃了败仗,惨败而归,晋穆侯深以此战为耻。这还真是巧,晋穆侯打了败仗,脸上无光。灰头土脸归家之时,正好自己的夫人临产,儿子呱呱坠地,晋穆侯就气不打一处来,竟然就给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仇,还将其立为太子,以示不忘条戎之耻,有朝一日报仇雪恨。这仇,就是后来直接改变过周朝与晋国命运的晋文侯姬仇。

这个“条”在什么地方?几乎没有人能讲清楚。有说是在中条山,就因为有一个“条”字吗?纯属无稽之谈。因为这“条之战”是在宣王“料民太原”之后发生的,所以,我认为这“条”应该就在太原境内,至少离太原不远,否则,也起不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而在清道光二十三年修《阳曲县志·山川》中,有这样的记载:“阳曲,山多而水少,东、西、北三面皆山,中间汾水经流,为合邑群水之浸。夫表识山川,期于辨疆域,奠民居。《禹贡》导山,分南北条,而以江河为纪。爰祖其义,为总其脉络,分其支派以志之。汾水东条之山,自台山来龙……汾水西条之山,来龙有二……汾水北条之山……如天堑然。汾水源发宁武……至南屯村入太原县,会于晋北条入汾之水……西北条入汾之水……东北条入汾之水……西南条入汾之水……县城入汾之水……”汾河在阳曲县境内拐了一个大弯,才将此地命名为阳曲。也正是这一拐,使境内的山川河流有了东条、西条、北条、西北条、东北条、西南条之称,这是非常独特的一种现象。阳曲人从大禹治水之后,就把这里的山称之为“条”,可谓古老久远矣!

如果将此各条汇总在一起,这不就是活脱脱一个“条”吗?条戎分布在这些山川之间是再妥帖不过了。何况在这些条之间,就夹着一个大盂镇。而这个大盂镇也曾经是盂县的前生,而盂县的前生竟然就叫仇犹,或叫仇由。难道晋穆侯就是在这里打得条戎吗?吃了大败仗,一气之下,给自己的太子起名字为姬仇。而也正是因为晋穆侯的儿子叫仇,这仇后来还成了大名鼎鼎的晋文侯,所以此地才被人们称之为仇犹,翻译过来不就是“如同是仇”?或者是“仇的根由”?原来,古老的仇犹国,一直在用这么婉转的方式提醒我们是这时候与晋国结下的梁子,即使后来这部分条戎迁居到了现在的盂县,并以仇犹国的面目出现,也还是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公元前457年,仇犹国最终还是被自己的老冤家晋国所灭,这不是仇,是什么?不要以为把仇犹,读为“qiú犹”,就会把仇恨抹杀。再怎么“qiú”,那也是一段仇!看来,晋穆侯给儿子起名字,绝对是以定国策的标准来命名的。

晋穆侯让大儿子把此仇铭记下来的同时,他也一直在寻找挽回颓势的一切机会。果然,晋穆侯就最早先来千亩坪搞了一个突然袭击,打了一个“千亩之战”,而且,还打了个胜仗。

《史记·晋世家》中,太史公记载了这么一条信息:晋穆侯“十年,伐千亩有功,生少子,名曰成师”。是说公元前802年,晋穆侯曾经讨伐过千亩之地,打了胜仗,在天子面前立了功,得胜还朝之际,夫人恰好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双喜临门,一高兴,就给这个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成师。

反正周宣王已经将千亩籍田放弃了,这么多年,籍田仪式也不搞了,田地是荒芜了,还是一直有人种着?如果种着,这一千亩地的收成是不是也一直没着落呢?以此为借口,晋穆侯对千亩发起进攻,好像也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样,晋穆侯都能在千亩之地打胜仗了,如果天子御驾亲征,再收拾一回千亩之地的姜戎,应该也不成问题。

征服,征服,就这样将他征服。

唉,唤醒沉睡的灵魂,绝不能靠亲吻,猛击一掌,有时候都无济于事啊!

终于,又一次千亩之战爆发了。

清华简《系年》载:宣王“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史记·周本纪》记载: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这是公元前790年的一场大战,司马迁这一记载的依据是《国语·周语上》,这一战中,周宣王不仅是战败的一方,“丧南国之师”,即使是周宣王也身处险境,面临不测。《史记·赵世家》载:“自造父已下六世至奄父,曰公仲,周宣王时伐戎,为御。及千亩战,奄父脱宣王。”是啊,造父是周穆王的御驾,造父的六世孙奄父,又是周宣王的御驾,而且在千亩之战中,要不是奄父御驾有术,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奄父生赵叔带,赵叔带是回到晋国封地赵城的赵家第一人,是赵氏始祖,谁能想到这个在千亩之战中救过周宣王之命的车把式的后代,最终会成为千亩之地的主人,三家分晋的急先锋赵国之君呢?

我们决不能低估这次千亩之战的失败给周王朝以及晋国的负面影响。据《晋国史纲要》记载,晋国在晋穆侯时迁都。如果是在这次千亩之战后而迁的都,那么,完全可以推出这次战争的失利直接给晋国带来了灭顶之灾,以至于不得不离开已苦心经营了二百四十多年的国都,而迁往现在的翼城。雪上加霜的是千亩之战四年之后,晋穆侯去世。其弟殇叔自立为君,史称晋殇叔。太子姬仇出国逃亡。晋殇叔三年,周宣王被杜伯的冤魂一箭射中心脏而亡,其子周幽王姬宫湦继位。晋殇叔四年(公元前781年),太子仇率领其同党袭击晋殇叔而自立为君,是为晋文侯。晋文侯十年(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犬戎等攻下西周都城,杀死周幽王,西周从此灭亡,进入二十一年隐秘的二王并立时代。距离周宣王不籍千亩也就六十年,而距离周宣王的千亩之战才二十年,一个王朝的土崩瓦解,何至如此迅忽?而晋文侯袭杀周携王,又拥周平王东迁,这也是功高至伟的业绩,何以在他的身后爆发了长达六十七年的“曲沃代翼”事件,其弟弟成师一支小宗,最终将哥哥姬仇一支大宗,全部消灭干净,晋国才走上了春秋争霸的道路?这不发人深思吗?

历史上对千亩之战大都说不清,最大的困惑当是不能确定千亩之地望。

有人说,千亩在京畿之地,镐、丰附近。这怎么可能?就是借一百个胆儿给晋穆侯,他也不敢率军队到京城附近讨伐吧?“京畿附近说”,绝对是西晋、唐朝在京城东郊举行籍田仪式之后,给后世留下的一个错觉。

杜预在《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千亩之战”的时候,就注释为“西河界休县南,有地名千亩。”由此,就有人说在今天的介休县南,甚至还有人解读为是在今天的山西万荣、闻喜一带,其实,这些地方都和周武王当初建立“帝籍千亩”的初衷并不相符。帝籍千亩,如果只是井田制的一部分,那么,遍布全国各地的社稷坛就足够了,何必要千亩呢?《史记·周本纪》说:“武王征九牧之君,登豳之阜,以望商邑”,夜不能寐。周公旦问原因,武王认为,纣王虽死,天下未定,监视商民,任重道远。最主要的是清华简《系年》第一章写的“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这“克反商邑,敷政天下”的帝籍功能,在远离华北平原的西河、河东地区,怎么可能?

同样道理,侯马就在晋国都城身边,也不具备监视商民的便利条件。还有一种说法,是在岳阳县,也就是今山西安泽县境内,因为县北九十里有千亩原。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山西·千亩原》说:“县北九十里。《左传·桓二年》‘晋穆侯夫人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亩之战生,命之曰成师’,盖晋侯尝破狄于是原也,今原下为沁水所经。”唐《元和郡县志》卷十五岳阳县条目下说:“千亩原在县北九十里,周回四十里。”难道说,周朝的亩制都大到千亩等于“周回四十里”了吗?牵强附会之说,不足道也。

千亩在山西,这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但在山西什么地方,由于人们对《史记》《左传》注解中“西河界休县”的误读,时至今日,就连这些地方的人们,仍对千亩之地望也是不知所云,更是不知所踪。

排除各种可能,阳泉千亩坪上的这块千亩之地,三千年来,一直称之为千亩,或千亩坪,当是周武王钦定帝籍千亩无疑!在此戎狄交会之地,在此监观商王之地,在此王次河朔之地,在此千亩坺壤之地,必是千亩之战之地无疑。地望在此,就像太原一样,有什么可疑惑的呢?何况还有一千五百年前的《关胜诵德碑记》佐证,千亩在此,诸神退位吧!

千亩立,西周立;千亩盛,西周盛;千亩衰,西周衰;千亩亡,西周也亡。周幽王虽然停止了料民措施,可他更是将西周王朝直接送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块地,一个王朝,留给我们的思考,是无穷的。

帝籍千亩的历史,再也返不回去了,可千亩坪的未来,好像才刚刚绘制出蓝图,美好的明天,不应该辱没先人与贤人,美好的明天,更应该有更加美好的千亩画卷。

千亩,是西周的根儿,也是千百年来华夏农耕文明敷政天下的根儿。把千亩坪这块“千亩籍田”名之曰“天下第一地”,当之无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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