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娘

◎ 周天红

田大富就想背娘一回。

娘一直背着田大富走着。从村子口去洞子场的路上，娘背着田大富中途休息了三回，爬坡上坎，满头是汗，背心都湿了好大一块，只喘着粗气。娃不大，背着总费力气。

田大富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病。究竟是什么病呢？村子口的老医生李二太医都说不清。反正是腿杆子无力，走路一偏一拐的，走不出三步就要摔跟头。三岁那年，娘在地里忙活，没照看好，田大富从地里站起来想走路，一拐一偏一歪，走了几步，半个脑袋瓜倒栽葱翻进了田里，呛了不少水，差点丢了小命。从此，娘再没大意过。出门赶乡场走亲戚，去山里砍柴扛竹片，坡上割猪草牛草，还是下地挖土栽菜，都把田大富背着去，一眼也不能松。

一家就一个娃呢，得了那种病，真不松了手，也松不得劲。

娘说，再难，我也要背着。

虽然出生的时候发现娃得了那种病，曾经有好心着的人上门劝说，能不能想法子送走，要是放在家里，往后的日子就难了。那人话音刚落，娘操起赶鸡的竹片子就差点打了下去。一个娃就是一条生命。娃都这样了，那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娘背着田大富，四处救医问药。听说哪里有医生能治那种病，隔河渡水，赶车赶船，风里雨里，娘都背着去。娃唉，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把病给他治好让他以后有个好日子吗？中医西医，中药西药，过江藤鸡血藤草草药，反正听说对娃的病有好处的，娘都买回来找回来采回来给娃治。

田大富一天天长大了，要读书呢，娘就背着去。从村子口的小学校到洞子场的中学，娘都一直背着去。早晨天没亮地没亮起来，做了早饭吃，天一亮，娘就背着田大富去学校，然后再回来干家务活儿，然后等下午放学时，再背着回来。书呀，有娘背着，田大富是一天也没耽误着。

从家门去村子口的小学校，那是一小段路，不费时间，转眼就到。洞子场，那就是一段不近的路，全是山路。从村子口出发，上大风垭，过鹰嘴岩，下五里坡，走倒桥子，再过鹅颈岭，一眼才能看到洞子场。那一路的功夫，不要说背个娃哟，就是一般人空手走着也要走一个小时。娘背累了背热了，就把田大富放下来，放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息一会儿。偶尔从山沟里捧一把山泉水让田大富喝上一口，甜，真甜。

娘说，娃啊，病不要紧，书一定要读好，有娘背着，不怕。

田大富说，娘，等我长大了，我就背你。

娘摸了摸田大富的额头，笑了笑，两粒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一把把田大富背在背上，继续往洞子场的学校里赶。

娘背着田大富一边上学一边救医问药。不知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诚心与恒心的开花结果，背着背着，田大富的腿呀脚杆呀慢慢就有了些力气，能在屋檐下晒坝里拄着棍子走路了。

娘说，娃呀，坚持，一定要坚持，锻炼下去，你一定能走路，能好好走路，娘还等着你背呢。

田大富看着娘一脸的高兴，自己也越走越有信心。田大富从一丁一拐到能在晒坝里走五圈八圈十圈，最后一个人能走着去洞子场上学。娘站在屋檐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了门前的老竹椅上。老竹椅叽嘎着响，娘半天没起来。

娘累病了。娘怎么不会累病呢？

田大富终于能背着娘去洞子场的医院看病了。家里再穷，娘的病不能不治。娘是家里的顶梁柱。爹出门帮人抬石头上大货车，吐了血，得了痨病，再不能干重活儿。一家的大事儿小事儿，全是娘一人撑着。娘的病治好了，一家人的日子才能好过。

娘说，娃呀，我们家的日子要好过，希望在你呢。

田大富背着娘，感觉有些沉。

田大富背着娘去洞子场的路上，边背边扶边休息。才十四五岁，毕竟还是一个娃嘛，哪有一口气能把娘背那么远的。背累了，又扶一会儿，再休息上一会儿，洞子场就在眼前了。

娘说，娃啊，你已累了，就别背了，扶我走着就行。

田大富说，娘，只要我有力气，我就背着你。以后有钱了，我还有背着扶着你去洞子场刘二娘的豆花馆吃豆花饭和酱猪头肉。

那是田大富第一次背娘。

好多年，一想起这些，田大富都感觉自己的背心是热的。

城市很美。城市里，一缕霓虹闪过，射了田大富眼睛一下。新桥头，田大富一偏一拐地走着，喝高了，不行了，田大富一把抱着电线杆子，紧紧的，怕摔跟头，想吐。人来人往，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里扫过一些风，把田大富扫睡了。田大富突然想起自己走路一丁一拐时，娘背着从村子口去洞子场看病上学的日子。田大富猛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三年，足足三年，已经没有回到那个村子了。

田大富对身边的人说，明天，我想回老家一趟。

回去？你回去做什么呢？

背娘，想再背一回娘。

背娘？你娘不是去逝三年了吗？在哪里背娘呢？

要背，一定要背。

这些年过去了，田大富还能背得了娘吗。出门坐车，下班坐车，迎来送往，车来车往，车有人开，路有人扶，醉了有人背。不要说背娘了，自己路都少有走。田大富那肚皮比球都圆，腰和背在哪里都很难找着了，还能背得了娘。

田大富说，回去，哪怕是用衣服背着黄土，往娘坟上添一把，也安心啊。那个村子，娘在那里，老家在那里，我的根就在那里。

身边的人看着田大富说话的样子，明白，他的酒呀，真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