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植物精神的写作

2019-11-14 10:43高维生
吐鲁番 2019年3期
关键词:加缪散文文字

高维生

最近读完张炜先生的新作《读〈诗经〉》,这是一本让人兴奋、激动的书,在当下这样的书太少。拿起时感觉厚重,这个厚重,不是书的重量,字数多少,而是它的精神博大。他在书中关注时代的精神状况,人类的生存困境。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他看到了速度带来的危险,并发出警醒的声音。

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理奥强调速度对人类的改变,深刻地指出:“灰色生态学关心的是地球风景的景深在后工业时代的衰退。”他所说的“灰色生态学”,是指在空间的科学技术的污染。人们被无形的东西束缚,无法摆脱掉,精神丧失灵敏。

在这个消费时代,技术高速发展,人与人,人与世界,实质变成机械般的关系。人的内心空虚,躲藏在娱乐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视频中。人的情感和行动带着机械的气味,极度空虚和寂寞,充满焦虑感,这是困扰人类的大问题。日益紧张的现代工作和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疏远,失去温暖关爱。人是高速运转赚钱机器,所有的一切变成商品,丢失自我。

张炜先生指出:“现代人已经丧失了这种命名的能力,也没有了这种欲望和热情。因为他们基本上离开了自然而回到城内,钻入室内,在引以为傲的手工制造物中自得其乐,蜷曲于一个自造的螺壳里。在这个方寸之地上再也没有了地平线的概念,没有了视界里的一片青翠葱,而且也无需为那些绿色生灵去操心了。现代人类不需要与自然万物对话,关起门来享用小小悲欢,最终陷入真正寂寞的生活。人之走向深刻的孤独忧郁,就是从这种分别开始的,这是个难以返回的旅途,所罹顽症不可治疗。”文字是时代的记录,通过细节的魔鬼,剖析人的内心世界。在粗鄙的时代,如何守住自己,不是空洞的喊口号,街头张贴的标语。作家要忍受孤独,享受寂寞,不为功利诱惑而动,是艰难的选择。

只是一味的小欢乐,小幸福,丧失大悲伤,大愤怒。没有心灵的叩问和追寻,灵魂的坐卧不安。不是感触而抒发,无大爱的文字,写作是否有存在的价值?精神的假冒伪劣,后果比物质的可怕。精神造假,使一个时代人的精神残疾,心理上存在缺陷,甚至影响后代。物质造假可以修复和灭掉,重新再来,精神却要漫长。

我主张自由的意志、野性植物精神写作,没有经过园丁的修枝剪叶,按照人的意志生长。自由、快乐、顽强,经受大自然的风雨霜雪,吮吸大地的丰富营养。

一个人写作时间久了,激情在减少,失去创造力的鲜活。写到一定的时候,要有超越自己的野心。建筑有时被摧毁,甚至坚硬的大理石,可以让时间侵蚀,唯有书写纸上的文字,它能抗得住打击,永存下来。

当下的散文写作,同质化已经和五二〇胶水一样,凝固在人的心灵上,包裹一层胶囊。溶解的方式,只有将精神的浓度,达到高温状态化解。当下的文坛现象。有的写作者做出撒娇状,在文章结尾处写有于病中。当一个人在病中,身体不健康,病菌侵入肌体的每一处,严重影响人的思考。体力不足,写出的文字不可能健康,带有病毒的气味。真正的作家做人处世,必须有规矩,不放过一个细节。长期苛刻,训练成规章制,保持写作的最好状态,贮存大量的激情。

一些将托物言志用滥,通过描绘事物的某一个特征,在自慰中,发出一番情感的亢奋,揭示作品的主题。描述时,以物品的特点为核心,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想法。

去年我在给夏元明做序,在思考具有植物精神的写作。安静的写作,不是为了功名,只想倾诉内心的情感。如同根扎在大地上,吸收丰富的营养,细节的枝桠,长满茂密的叶子,吮吸太阳的光照。质朴的语言,创作树的个性文本。

人们习惯于日常生活经验的描写,记录琐碎的小事情,沉迷所谓的伤感和怀旧。找一个物件作为符号,大肆地煽情,写出虚假的文字,添上几句名人的格言,形成一篇回忆文章,戴上非虚构的帽子。

散文与其他文体不同,有着自己的鲜明个性,如果个性不突出,散文的味道消失,变成一篇流水账。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写下苍白无力的事物,发出空洞的抒情,毫无任何的意义。它甚至不如一碗白水,水无色泽,却有丰富的记忆。

好散文不是挤牙膏,需要用手给力,从窄小的口压出。它是真情,自然从心中流露。毫无任何遮挡,耍不了戏法。面对读者,只有豁达的胸怀,纯粹的精神,用尽生命的力气,写出的散文,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成为经典之作。

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从哪里翻出那么多的情抒发呢?参加一场采风活动,去了一片果园采摘,逛一趟公园,望见几朵人工修整的花。回到家中,面对屏幕上冰冷无情的文字,摆出大师的神态,抓耳挠腮地挤出一个个文字。调和出所谓的情感,拼凑出一篇大作。水肿病愈演愈厉,满纸的贫血文字,思想的钙质不足,无法站立在纸上,更谈不上在时间中存在多久。

散文不是饼干流水线,做出几套模具,成批的生产出来。包装盒花样翻新,诱人的宣传语,设计一个卡通的标志,把无情的饼干装进去。散文需要情怀,远离它的本质,就不存在了。当下散文写作最大的敌人,就是滥抒情,写作者的情没有价值,泼出去的脏水一般,四处漫溢。心灵缺少精神的保护,无法控制住自己。当代的散文看不到苦难的意识,苦难不是底层生活和空喊的口号,它是精神的痛楚。好散文是生命的讲述,是一个人对世界的表白,写给自己未来的回忆。

梁实秋在论散文中指出:“散文是没有一定的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的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示出来。”梁实秋选择自由这个词,准确的把脉散文,进一步说明“人格思想”在其中的重要性。

一些作家热衷于托物言志,他们给散文带来不好的影响,以至后来的人极力临摹,反而写得水分过多,变成一碗泡囊的剩饭,发出酸腐味。

作家大抒特抒,情感虚假泛滥,散文正如明代袁宏道所说“似新实腐”,四个力重鞭人的字,说出深刻的道理。散文是从胸襟中冲出来的激流,带着生命的原性,未经过尘缘的浸染,它有真情、个性、风骨和质朴,一路高歌,留下宏大的史诗。虚假的情感充满水分,脱离散文的本质,更看不到植物精神的写作。

一九三六年一月,加缪坐在窗前,向外观望,看到阳光和叶子构成的影子,他的情绪波动复杂起来说道:“一月的午后。空气仍有寒意。到处是薄薄一层、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但它也让所有的事物蒙上一环像是永不凋谢的微笑。我是谁,而我又能干什么——除了和那些树影以及光线一起嬉戏。化身为这道被我的香烟烟雾所缭绕的阳光——这股温煦和这份空气中默默吐纳的热情。如果循着这道光一直过去,我就能找到我自己。如果我试着去理解、去领略这股泄漏了天机的幽香,我就可以在这个宇宙的最深处找到我自己。我自己,亦即此一让我得以从表象世界解放出来的极度感动。”

阳光下,寒意凝滞不散,加缪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在空中做出环形,两个指甲碰在一起,要掐一朵阳光。这个时候,坚硬的指甲和温暖的阳光,成为一对敌人,互不相让。阿贝尔·加缪最终“用指甲一掐就会裂开的阳光”,他要撕开阳光的纤维,察看每一条的细胞和组织。在一月寒冷的季节,这是一种勇敢,还是一种痛苦,或内心的挣扎所致。这样的文字,如同置在加缪的笔下的一月。他在观察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诱发对精神命运的思考,文字不是在积累财富,也不是在表现文学的价值,而是在追问生命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这个法国人,在寒冷的季节,发出的责问,在寻找自己,去理解自己。

平淡的文字,没有一个大词,读起来却是沉重。放下书,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肥硕的阳光,布满天空和大地。

在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阿波罗神殿中,镌刻一句人生箴言:“认识你自己。”这句话表达人类对自己、对未来的思考与追求。简单的五个字,深藏厚重的意义。写作者不断发出叩问,是对生命的思考,和大声的呐喊。当下的作家得意于小富即乐,小情安逸的生活中。写些隔靴挠痒的文字,制造大量的垃圾作品,贴上花样翻新的标签,很少有作家对生命进行深刻思索。孤独的行走者,不受时代喧嚣干扰,独来独往,遵守自己的信仰,绝不接受世俗的污染。

平淡的文字,没有一个大词,读起来却是沉重。放下书,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肥硕的阳光,布满天空和大地。

想起了存在主义大师加缪说:“什么样的哲学家讲出什么样的哲学。人愈伟大,哲学就愈真。”加缪说过一句话,短短的二十几个字,如同他哲学大树上的枝叶,饱吸丰富的营养。简白中,思考说出大道理,如果套用在文学创作上,可以说什么样的作家,就讲什么样的话,写什么样的作品。作家的心胸越广大,眼界辽远,有着自己独立的精神体系,他写出的作品与虚假格格不入,变得越来越真实。“自然者,道之真也。”道家说出真,它是万物的自然而然的本性。真是事物的组成部分,是存在于之中的情,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之中的义。作品的真假,决定它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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