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盈之的诗

2019-11-14 16:42徐盈之
诗林 2019年6期
关键词:回形针静物

静物研究

这一次,他醉得厉害。同学聚会的结束

在他感觉,是一阵沉重的晃动画面:

所有人都饱和够了,就要顺着桌檐滴到地上了

只有她仍端坐在角落里剥开一颗甜橙

重力的作用依然有着狡黠的隐秘性,他用手

撑住额头不让它完全垂下来,这和许多年前

由于被红幕窗帘遮光而暗沉的教室里

那克制的瞥视如出一辙。她似乎仍有着年轻的

骨骼形状,只不过他能感到自己的后脊上

绛紫色的山峦隆起,终于压垮了手臂

另一座焦黄的山也在阒然烧着,这片黄昏

已经衔不住他了。他真正需要的是一朵火烧云

让一些很轻的东西飘在柔软的火炉里,但现在

他像是被大海冲上岸的湿沙,只是扶着一根路杆

来倚住身体的松动,他已经不能和砖墙一样

在受热的同时裹覆干亮的焰芯。其实艰难的不是

停在这里,而是要用摇晃不堪的姿势继续走

他想起来那女孩说过自己喜欢滑冰,因为这项运动

可以通过摇摆,来维持住全身不洁的重心

有时夜里,女孩就伏在他的脉搏上蹬足

他会闭上眼睛,任由寂静的深蓝收聚、漾散

水的愿景

国定路,车灯在雨幕里掠出细小的旋涡。白鹭寡淡

以一种结霜的姿态站立,每一场雨都耗尽一种消逝

不是困境让我们隐秘,我们一起去找

一小片不防备的屋檐,收起透明的雨伞

水珠和纤弱的目光从收拢的远景中抖落

令人眩晕的潮湿,你拒绝了多余的声部

只有悬在叶尖的泉眼微颤。

某一刻,月光像一颗花苞清冽地绽开

星辰的花园围拱着晶莹的浪

又一次抹亮从晚霞里熄灭的草芯

栖息在软土里的鱼群,趁此暧昧的寻觅

跟着我湿漉漉的影子一起上岸

它们把银色的鳞片留在湖面

晨光微曦时短暂地燃烧

瑰丽的决心最终都成为了落日和曙色

亦如金色的海滨也正在向我打开它自己

那之后,水痕使你和我

都变得更为干净

幼 蝶

已经在这栋屋宅里住了十多年了

房檐的墙漆开裂、拱皱

落下一些白色粉末

手心里我藏有相似的掌纹

旧壁如同白桦树的树皮一样

能轻易地褪落下来

雨夜冲刷的时候

我变得更为赤裸了吗?

受潮和淋雨不同,它更安静

雨季闷燃,像一场隐秘的受孕仪式

雨后的花芯多雾,才浸湿了另一场沉默的葬礼

阳台上栽种了几株软性植物

浅蓝色的幼蝶偶尔扑飞起来

绵热的黄昏,也很快会成为它们融化的一部分

生活回形针

——街角荧屏广告一月一换,本月是一款“爽口含片”。

1.蓄势术

父辈乏善,可陈的罕物含在舌根

还把牙关咬紧,坚硬如虎。

你我顽童时,舌尖游火

经过这个路口,便是下一个路口

一样有烫脸的燥意,为此我们省去

太多图谋的轨道。

生活总是需要一些恰到好处的危机

好让这般熙攘的谷仓中辟现的涉水者

振奋,挺胸提臀;朝向真实的意志

永恒不断地,在黄昏时刻加害我

2.拔刀术

虹光弹起得很快,白灼如梦饵

虎口处红灯绿酒,大饮,有灰鹤腾飞,扑闪

绵密的翅浪,明朗的荒诞应行,却绊住了我

快落网,我的爱人。我就要去铺开

另一张网了。用这残烬里凹伏的碎星。

3.归鞘术

我的喘息不亚于一艘沉船

柔云抚过沿街的树冠,如覆指于痛痒无鸣的盲文

我困在一种状态里,尽管能继续走。

金属枪响,是自动贩卖机

安稳地含入了一枚硬币,是我跟着

滑入暗室,去逃避那两面翻旋的熠熠之圆

昼伏夜出行为学

1.夏日抽泵机

如果我不是在阳台上啃苹果

我可能会试图快步绕到那个

穿露肩碎花裙的女孩的前面去

夏天,美丽在光隙中发亮。但阳台

是没有光隙的,热力

在世界的齿痕中犁出巨大的汁水

蒸热后黏住生活全部独白的主体

母亲不能为我端来一盘,切码好的

融化的安静的雪梨

我也被拒绝朝下吐果籽,吐掉

我们瞳孔里多余的盐

并且不断退避对于热风暴的瞭望姿态

然后感到天空,与螺丝都在拧紧

然后感到西湖湖心,徒然划搅的船桨

然后感到暴晒般的骤雨,和骤雨般的暴晒

2.夏夜起搏器

我们从夏夜的窄口一起下潜

浅蓝色的风浪静谧地吞涌你

和我,狮群从古酒中提纯痛苦的鳞片

再以受惊的名义灌醉“一壶幻动的心跳”

星野为我豁开一道口子

我从中穿梭而过

一个又一个

乍醒的梦

而你被留在了,飞星降临的彼端

短 评

存不存在一种色彩的诗学?按照卡林内斯库的说法,色彩的苦心经营往往是诗歌进入颓废主义的征兆,雨果即是一例,他“用词语去获得那些典型地属于一种不同于诗歌的艺术(绘画)的效果”(《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从这一角度来看,徐盈之是一位典型的色彩诗人,“红幕窗帘”、“绛紫色的山峦”、“白鹭”、“银色的鳞片”、“曙色”、“金色的海滨”……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一现象固然可以简单地被解释为一种癖好,但或许还有一些有趣的问题值得继续追问,比如,这些色彩多大程度上是“写实的”?从光谱上来看,为什么位于中间位置的绿色很少出现?一方面是红与黄,一方面是蓝和紫,这样悬殊的对比度又意味着什么?朱利安·巴恩斯在《福楼拜的鹦鹉》一书中提到福楼拜的一个小秘密:很少有人注意到,爱玛眼睛的颜色在《包法利夫人》中并不一致,好像它们随着爱玛的经历和心灵一同在变化。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个小故事——福楼拜教莫泊桑首先要学会“看”,其要领或许正能够体现在对色彩的感受上,它暗合了里尔克追随罗丹与塞尚时期的一系列“静物”写作,也同理于《列子》所述“九方皋相马”的掌故,诗人不应是一个秉持机械论的观察者,而应是一位“灵视”者。他不仅要看到“虎口处红灯绿酒……有灰鹤腾飞”(《生活回形针》),看到物质的物质性,还要看到“寂静的深蓝收聚”(《静物研究》),看到精神的物质性,这些正是徐盈之暗自发力的方向。

——诗人 王子瓜

在盈之的文本中,存在着大量的新奇的触感:他仿佛一个狂热的日记爱好者,从生活那里夺取隐秘的快感(如《静物研究》“重力的作用依然有着狡黠的隐秘性”、《幼蝶》“像一场隐秘的受孕仪式”),并将其糅入绵劲的比喻中——因此他的叙事不会限于干瘪的铺陈或是一味地囿于营造,而是在他“行走”的不同状态里(如《生活回形针》“我困在一种状态里”、《静物研究》“用摇晃不堪的姿势”)中得以全身参与。然而难能可贵的是,盈之并不局限自我观感的满足,他在寻求与读者共情上下了功夫。直观地,可以从称谓感受到他向我发出的邀请(如《水的愿景》“我们一起去找/ 一小片不防备的屋檐”、《昼伏夜出行为学》“吐掉我们瞳孔里多余的盐”“我们从夏夜的窄口一起下潜”等等);而那些细密的、不易察觉的共生状态,在盈之自然却又肯定的表白中进入我们身体(如《水的愿景》“水痕使你和我/ 都变得更为干净”、《昼伏夜出行为学》“风浪静谧地吞涌你/和我”)。一个愿意与读者共享经验的狂热日记爱好者,也许称不上一个老实的记录者,似乎也不是一个自私的状态收集器,我们可以称他为:诗人。

——诗人 周一木

人是积攒,同时也是消耗,某时好像忽而倾斜、顷刻乌有,引发它的或许仅仅是生长在紧张壅塞里的略微的空无,徐盈之的诗正类似此种“隐秘的受孕仪式”(《幼蝶》)。这种仪式的切口是小的,正如他看似绵甜的诗中屡屡刺出来的“痛苦的鳞片”(《昼伏夜出行为学》),其表征为诗中频繁调动的基本单位,如“一朵火烧云”、“另一座焦黄的山”、“一艘沉船”、“一道口子”、“另一场沉默的葬礼”等等,有意或者无意,这些独个的甚至有时稍显突兀的意象隐约戳动着诗的局部,模拟着顽抗的造境,在生活狡黠的共情里混合进了他独特的精神气质。

整理用力上,不同于闲散派对情绪的放养,徐盈之在这几首诗中着力于对情绪的操弄,在孤悬与触探之间斡旋翻腾,以极为暧昧的语调处理着生活中种种“不洁的重心”(《静物研究》),然而,这样的摇摆有时或可以构成稳定的特质,有时也让人心生犹疑,即许多时候诗的落点是否足以强力地锚定住这种腾挪。如果诗分解于收敛、漾散抑或是融化、翻旋,余味似乎可以与之协调,而如果诗收束于某个确实的状态则使人不安——读者会在接受学上想些何以至此的问题:诗之进来和诗之出去之间我收获的仅仅是修辞与意象群吗?在诗人的语言系统内诗之“成立”是否有其逻辑,或者,这样的逻辑是否准确经由诗句安稳住了技艺局面?我想,在“图谋的轨道上”(《生活回形针》),徐盈之可以再凝固一些统摄全诗的本领,精进诗艺。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 余 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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