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去了
——我是睡?是醒?——袁东瑛诗歌论

2019-11-15 02:18张翠
海燕 2019年1期
关键词:磨盘乌镇意象

□张翠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一如济慈《夜莺颂》对生存状态的叩问,袁东瑛沉醉诗境,以一颗沉静的心,求索世界和人生的真相。她的诗有脊梁,携风骨,夹气流,展现出她强大的内心、灵智的意绪和理性卓然的格局。“让生活更像鸟鸣/让鸟鸣宠辱不惊”,她是一只夜莺,在月光下的原野和江畔歌唱,清朗典雅的的歌声伴着轻翅的仙灵穿云飞翔。

一、“百转千回的只是尘世”

当下诗坛被“非诗”、“烂诗”、“自媒体诗”搞成雾霾天气,但好的诗歌还是有穿越浊雾现出光亮的能力。袁东瑛很多诗不像是女人写的,那种挺阔往往刺人醒思。她对自处的境遇有敏感,渴望探入命运的机关与暗道,反省被操纵背后的东西——时间与生活,她要反抗,不惜重新分裂,另选骨眼安上脊梁,如《皮影戏》里淋漓的决绝。这是一种精神的挣扎、超越与重构,是很可宝贵和应该坚守的价值向度。其实照诗人这样追问下去,时间和生活又被谁操纵呢?皮影戏热热闹闹,木偶欢蹦乱跳,人生熙来攘往,生活五味杂陈,命运究竟是被谁埋了伏笔又被谁打了注脚?这首诗的意象里不仅蕴含着筋骨,也藏着黑洞般的吸引力,让你奔着光亮思考。

“在辨不清自己的夜里/我丢失了北斗/确切说,我的一生比风/更加无形/百转千回的只是尘世/流水裹挟着的,是一些忍耐/和顺从”《无形》仍然是在思考大问题,涉及我是谁、我的来路与去路。诗人有觉醒的内在需求,因而在迷失中找寻、求悟、证解,只有诗歌使她拥有再生的秘密。

《真相》说到了风,“一定要说到风——/顺耳的、逆耳的、忠耳的/它们都可以被当作耳旁风/我的身体里制造过十级以上的大风/它们咆哮着、碾碎着/失聪的耳朵/却让我保持了今天的平静”无论是外在的风,还是身体内部的风,诗人已经可以做到失聪、不住,已经保持了难得的平静。在诗人看来,桃花是沉重而浅薄的,流言与蜚语暴力而衰弱,而“真相终要在土里作古”。真相在哪里?人们津津乐道的未必是真相,对真相的“道”,即叙述,即话语,可以有不同的版本,它是伫立在每个人心中的人性罗生门。在福柯那里,话语意味着一个社会团体依据某些成规将其意义传播于社会之中,以此确立其社会地位的过程。历史文化由各种各样的“话语”组构而成,真相就在话语的权力里。诗人选取真相做题材并不讨巧,但她或许被某些现实深深触动,便要说出自己的愤怒和觉察到的困境。

《磨盘》是一首值得关注的诗。诗人像拉磨一样带着敬畏之心打磨语言和技艺。诗歌的语言应是带有电荷的语言,独特的语感美度、不可复制的刷新力度、思维纵横的深度,会电到阅读者某根神经或某条经络,产生反复咀嚼的审美因素和效果。磨盘的意象无疑是温暖朴实的,它和粮食、温饱、庄稼人、日子连在一起,意味重大,情怀慈祥,把粮食上升为信仰,把磨盘命名为命脉,可见诗人的内心深处珍藏着这样神圣的实体。诗的最后一节,由磨盘的实境拓展为虚境:“在太行山脉/每一条河道里的石头/都可能成为转动天地的磨盘/我一直视它为有情有义的行者/凹凸的脚嚼生活/吞进去多少苦难/就会吐出来多少快活/而它每一次的转动与粉碎/更像一个人在路上/不断地修行/去伪存真”诗人转动一连串的想象,让石头成为磨盘,让磨盘成为行者,让行者的脚步咀嚼生活、吞吐苦难,不断转动、粉碎,去伪存真,让修行者圆通无碍。“而银石滩/所有的石头都立地成佛/净心,净手,修行千年”(《歇马山的神谕》)

我和袁东瑛是微友,有时看到她发一些个人的生活照片,并没有很留意,只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诗人,厌倦了现实里的苟且,换换口味喜欢上诗和远方。后来应她之请决定写她作品的评论,陆续细读其诗作,竟讶异于她的心识和胸襟,她有一般女诗人没有的心量和力量感。

“不是所有深邃的蓝,都在为/一朵可有可无的云彩做底色/值得称道的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有名无名的风/它们把天空吹得比一张白纸/还要辽阔”(《爱不够的人间》)袁东瑛的诗心是辽阔的。在辽阔之上,她行走在人世间,百转千回爱不够,却能低成无意去留的尘埃。

二、“生怕漏掉一丝槐香”

诗人西川曾说:“一个人能够看到多大的世界,他就能在多大的世界里生活和写作、骂人和发牢骚。”故乡对诗人是重要的,而从故乡出发的行吟是诗人扩大生活边界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袁东瑛这样有着洒脱个性的诗人不会在庸俗和琐碎的事情上浪费生命,而是乐于以行吟的姿态邂逅不断的陌生与未知,在发现、观照和凝眸中得到自我启示和精神返乡,生怕漏掉一丝文化的槐香。

“在路上,我比风匆忙/比一片叶子走得急/仿佛脚下生出了火轮/腋下生出了翅膀/一千多公里被我一跃而过”(《一瞬》)这应该是诗人坐飞机的感受,在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旅行变得便捷而匆忙,但很容易丧失“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意。古人重“游”,甚至提出“学诗先学游”的主张,把“游”作为诗人创作臻于高境的前提条件。然而古代交通不发达,属于慢游和漫游,在慢和漫中获得曼妙的诗思。而现代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人坐飞机就如同一只包裹的特快专递,从此地到彼地,短短的时间就可抵达目的地。有着丰富细腻内心的东瑛不甘诗意过程的省略,试图在飞行的一瞬里“翻遍了前半生”。“在途中,得知一直有人死去/也一直有人生病,治疗此生的痛/世界茫然,我如蝼蚁/如果人间是一头大象,就不要和大象决斗/因为,一个无力伤害/另一个,找不到伤害的目标”显然诗人在这里把旅途看作人生,或者说把人生比作旅途,在这个不新鲜的比喻里,她又引入了同样不新鲜的关于死亡和疾病的思考,蝼蚁和大象的意象却搭配出对人存在的荒诞感和慈悲心。东瑛终归是个喜悦和惜福的人,“活着都是幸运”她要用活着的后半生为自己修心,要用文字和这如一头大象的人间沟通、决斗,让沉思以及朴拙的人生哲学在诗意中完成。

“是先有泰山?还是先有天外村?/我在玉皇顶上膜拜过的岩石/留下了我的指纹,我想/几万万亿的指头掐算过这个问题/我只坐拥了一小会儿的云雨/便发现,我弄不清楚的东西太多”在伟岸的泰山面前,诗人哪敢独尊,唯有默立,在神秘中揣摩岩石的密码;在多山多水多石多雾的五女山,诗人在历史牵出的马蹄声中寻觅,更珍重用那些远离喧嚣的文明来丈量人类自身;在枫林谷,诗人用一次凝视来滴血认亲,来进行一次次的精神识别;在姑娘沟诗人对安平河里的石头情有独钟,把它们想象成出浴的美人,而她自己也受到美景的感染,情绪轻快顽皮,“我也赤着足,仿佛一块光洁的石头”;当诗人路过皖南,她能听见来自大地的叹息和颤音,此时她似乎和那些灰色的翅膀通灵。

前些天袁东瑛跟随大连作家森林来到獐子岛——这个汪洋里的小岛,作为“每月笔会”特邀点评嘉宾把文学的火种点燃在岛上诗人的心野。蓝天、大海、渔船、海鲜,还有像獐子一样可爱的文学精灵,也触发了东瑛的创作灵感,写下了《在獐子岛观海》:

熟悉水性的船

总要把大海犁铧成桑田

撒下,一些不为人知的密语

水的表面,有骰子一样的赌注

一些愿望都和咸涩达成苦役

让水与水相识,彼此繁殖

珍珠在蚌里发光

一条孕育欲望的海变得急促

一些浪花急急上岸

成为告密者

不停地追赶人世间的影子和身体

只有死亡,会坐收渔利

一些浮力球就像一只只抓钩

拖住了海面,没有谁

能轻易地漏网

这首诗里出现了很多意象,如船、浪花、珍珠(蚌)、大海、浮力球,甚至还有一些隐性意象,如滩涂和风。将这些意象与诗人所用的一些动词联系起来不难看出表面上是写观海,实则观的是人、是人生。犁、撒、繁殖、孕育、追赶、死亡这些动词赋予了意象以隐喻意义,可以理解为人生从开始到终结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不停地追赶。在诗人看来,身体和影子虚无、无常,人最终都要走向死亡,没有谁可以逃脱。人生是灵魂的训练场,生命的不断修炼、升级,才是人生真正有意义的主题。诗中虽然有沉重、无奈,但不乏勇敢、担当和力量。

思想有两种,正如深度睡眠和浅表睡眠,一种是深度产生的思想,一种是表面喧闹的思想。袁东瑛的思想属于前者,而且更像是深度睡眠中靠秉赋和灵异自然浮出的思想。她的诗作里有深刻,但没有绝望;有批判,但没有冷酷;有觉悟,但没有空冷。“会有一场像模像样的雪,绝不逊色于一次花开。”她更愿意呈现这个世界的温暖和温柔,明亮和清新。

三、“开腔的字都雅着古风古韵”

写下这个小标题是想专题说一说袁东瑛一组关于乌镇的诗,也说说乌镇。

在第二届“梦·乌镇诗歌大赛”中袁东瑛有一组作品《乌镇,把时光弄旧》荣获第一名的佳绩,虽说是参赛作品,但它融进了诗人的梦、想象与情感,是一个北方人对南方固有的“小桥流水人家”的刻骨向往,也有故乡的情结在里面。

说乌镇就要说到乡愁。中国人的乡愁有着独特的东方背景。它是中国人所特有的一种情绪的宣泄,一种感情的表达,一种思维方式,抑或是一种精神寄托,它不仅有对自己家乡、故土的回忆,对亲人的思念、依恋,还包含着对逝去的古老传统、文明、文化的追溯、寻根,甚至是对往昔生活的想象或再加工,它存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血液里、魂魄中,基因深处,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思之不尽,情殇不已。

袁东瑛在城市出生和长大,对乌镇的情结是复杂的。既有一个东北人对江南人文的憧憬,也有一个小城人对乡土文化的想象;既有来自高楼大厦和快节奏的现代人对梦里水乡和慢生活象征的古镇的怀想,也同时隐含了一位诗人带着乡愁追寻自我生存与生命意义、追寻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的美学思辨。

“相对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乌镇的慢/更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弥漫”乌镇的意象里有桥、有水、有慢的美感氛围。木心曾说:“风啊,水啊,一顶桥”,木心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诗人从令现代人艳羡的慢写起,把“慢”巧妙地转化为“漫”,风就有了,水也漫过来,老情人从遥远的旧时光里过来。诗人追溯它的历史,让“遥远的南宋”和“唐宋明清”一起摇着“乌篷船”“姗姗来迟”的意境,搭上前现代的旧事物:水阁、青苔、石碑的墨迹、黄花梨家具上的雕花……这些潜存于记忆中的物什,以过时的记忆,穿越长久历史和坎坷,让读者把乌镇当作一个收藏古董和艺术品的古都。这些稀奇而美的事物“相互牵挂”,血肉相连,构筑了一个诗意的“乌有之乡”,它像隐匿于心中的一个怀旧的乌托邦,或通过许诺一个美好光明的未来,来弥合现代世界的巨大裂缝。在一次创作谈中,袁东瑛谈到过她的创作动因。我倒是觉得东瑛这组诗之所以被认可和喜欢,是因为她娴熟糅合古典与现代诗艺,唯美地营造了古老与沉静、时光与流水、悠然与斑驳组建的中国最后的“枕水人家”,一个追忆似水年华的梦境。

东瑛的乌镇书写仿佛撑着江南烟雨,诗里有她前世的体温、气味和胎记。

诗歌是盛开在袁东瑛血管里的花朵,是她个人的精神图腾。她是浩荡的鸭绿江边的一只夜莺,自由、灵丽、明亮,莺声呖呖,在夜里蒙上一层神秘又浪漫的星光。

木心先生说:“自古以来,人际最神圣美妙的伦理,其实正是你作我读,我作你读的精神交往。”东瑛把诗作出来,我诚恳地读了,阐释了。阐释的过程也是使事物走样的过程,诗人也许不需要被阐释,但诗人必然会被阐释。我把这个过程当作生命里一段美妙的精神之旅。莺啼翠柳,这个冬日也因而变得丰盈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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