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脸的两套生活

2019-11-15 02:57孟大鸣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魔镜厂长面孔

◇孟大鸣

一个名字突然从广告牌上跳到我的眼睛里。那是一张讣告。逝者为大,为了不掠扰在天之灵,以下的叙述,我就用A老代替那讣告上的名字。也许是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反正是不久前,我还看到那谄媚的背影,我像见到债主似的,闪到他看不见的墙角旁。我没借他的钱也没借他的物,我是怕他用一副卑躬的面孔和我说话。A老即算只叫我一声,再不说第二句话,那声道里的气流,早就形成了奴隶的腔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A老那奴隶般的面孔,我就恐惧。

A老退休前是总务处长,正处级。福利分房的年月,总务处长掌管分房大权,申请住房的报告只要签上他的大名,影响家庭温暖、幸福的钥匙就能安详地睡在手心里。每天都有人叫他做爷爷,哪怕递报告者从年龄上可以做他的爷爷,也情愿降为孙子交换他在报告上的签名。那时我不到三十岁。刚认识A老时,他正当壮年处在权力巅峰,眼睛仿佛被螺丝铆在头顶,整天望着天空,只看得见蓝天上行走的云彩,至于在地上行走的孙辈们,则一概看不见。

那年我刚结婚,爱人在一家市办企业上班。对夫妻另一方不在本厂上班的职工,不知是谁发明了一个名字,写在大厂的文件里,叫单边户。文件上说单边户不能分楼房,但,特殊情况可以分平房。平房是建厂时遗留的,虽简陋却比没房住还是多些幸福感。那时我已从车间调宣传部做了个小干事。我拿着申请特批平房的报告,找主管宣传的党委副书记签了字。副书记的官比处长大。A老接过报告,连看都没看,往文件篓里一丢。我提醒他副书记签了字。他阴笑说,我这里书记签的都压着呢,谁签字你找谁,都找我要房子,我又不生房子。

我有绝对的准确情报,带厨房厕所一房一厅的平房还有三套,不带厨房厕所的至少还有十套。

最后部长帮忙找了厂长。部长说,莫急,下午就会把钥匙送来。果然,他下午就把钥匙送到了部长办公室,是一套带厨房厕所的,在洞庭湖边上,风景像旅游区一样。

A老见到厂长,就像皇权时代大臣见到皇上,只差下跪的一个环节,有人说他的总务处长就是跪来的,但只是传说,故事讲得生动,也符合厂长和他的性格,我问他们是不是亲眼所见,都说只是耳闻。他低着头,像做了错事在父母身边悔过的孩子,一脸眼泪、鼻涕,那形象我见过。我没听到厂长如何训他,为什么训他,只听到他一连说了三次保证:保证听您的话、保证听您的话、绝对保证听您的话。

要不是有厂长撑腰,总务处长的乌纱早从他的头上飞了。有年开职代会,一半以上职工代表联名要求撤换总务处长,厂长对工会主席说,这事你压不下来,就要认真想一想胜不胜任得了工会主席一职。刚听说职工代表联名要求撤换A老,我想他应该正焦虑万分,没想到他倒像刚升官发财似的满脸笑容,而且还示威似的哪里人多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当时我想,他高兴不了几天一定会被撤换,全厂除了厂长外,几乎都希望把他撤了,民意所向。近些年我才明白,他何以面对如此巨大的民意压力,还像升官发财似的笑容满面,是他早已揣度明白了那一直未变的铜墙铁壁似的官场生态。他认为只要认定一个主子,就能稳坐总务处长的“钓鱼台”。

后来,我又找过他一次。这次不是私事,我不再把自己当孙子了,可他仍把我当孙子,也许他的潜意识里,除了厂长是爷爷外,其他人一概是孙子。这次去找他时,我已不是小干事,在厂报负了一点小责,也算是有行政级别的人了。我是奉命采访。厂长交给宣传部长的任务,部长又把任务交给了我。我那套洞庭湖旁风景秀美的房子,是部长找厂长特批的,厂长部长层层交下来的采访任务,尽管被采访的人是我最不想见的,但,我必须硬着头皮挺上去。

A老办公室的门半开半关,关的半边把脸挡在里面,开的半边把翘起的双脚露在外面。他在接电话,笑声像球一样滚到了走廊上。我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有请进的提示,只有笑声和说电话的声音,我又在门上敲了四下,前两声和第一次一样温柔,后两声“嘭嘭”的带了一些固执和不耐烦的情绪,也脆了许多,鼓一样响。里面虽没了笑声,说话声也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嗯”“嗯”,但仍没回应我,敲门声仿佛是一阵风,在A老听来还比不上一阵风,一般听到风声也许会习惯性地抬头望一望。我只好推门而进。

他将电话话筒放在右肩上,肩往上耸,脑壳往右偏,话筒夹在肩和耳朵之间,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嗯”一两声后,抬起左手将烟送到嘴边,嘴唇上就有火星闪亮,两个鼻孔烟筒一样缕缕烟雾飘出来。我站在他面前仿佛是空气,他仍旧“嗯嗯”地和话筒说话。我叫了他一声,他没理睬,连嘴角也没翘一下。他把手中的烟抽完,左手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我不失时机地又叫了一声,他仍把我当无色无味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空气。朝话筒说了三五句话后,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大拇指和食指搓弄烟杆,有几根烟丝仿佛忍受不了那般虐待,逃到了桌面上。第二根烟抽完后,终于听到:挂了啊,有事你找我。

他放下话筒,仿佛刚看见我似的,找我?什么事?快说,等下我还有个会。我真想转身就走,这样牛逼的人,从此都不想见到,但,想到此行任务,暂且忍下这口鸟气。部长明确交代,给他写五千字以上的人物通讯,发厂报头版再转三版,而且必须坚决不打折扣发在后天的厂报上,我和他电话预约了,他居然问我什么事?!

要是现在,我会认为是对人格的羞辱,如果手中有一支枪,说不准就走火了,但那时我不敢,不是不敢打而是连想都不敢想,当年黑五类的家庭出身和知识分子的家庭教育,只剩下了忍耐,即便是今天,仍自认为有着不同常人的忍耐能力,不到万不得已,愤怒的火山就不会喷发。少年时练会的忍耐功夫,让我在领导的印象中留下了做事沉稳的美名。其实,这是我个性中最大的弱点,在权力横行和权力膨胀面前首选忍让、躲避。过分的忍让是畸形的人格,是懦夫,事情过后,我常常懊悔。

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接受批斗,下放劳动改造的日子里,我每去看一次父亲,他就对我讲一次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那时,胯下之辱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一剂药方,是父亲面对强权坚定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几千年来,胯下之辱的故事,仍在一代一代传诵,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成就了A老之类的人物。

给他写完人物通讯后,我就发誓,从今往后,不再踏进他办公室半步,不再和他说一句话,即算是睡在马路上,也不找他求一平米房子;即算领导再交代采访他的任务,不执行哪怕丢乌纱、丢饭碗,也要兑现誓言。我素来尊重自己的誓言,我仅发过两三次誓。十多年前,我发过一次誓。我不记得当时口袋里有几分钱,但我全部买了烟,十多根,而且一次抽完。我被烟醉了,害一场大病似的,从此发誓,今生不再抽烟。在外应酬常有朋友引诱我抽,我都经受了考验。刚从知青点招工进厂时,每天就两件事,下班就打牌,打完牌就上班,对这段生活,我在散文《有梦无梦》里说过。后来发誓不再打牌,果真就从牌桌上下来,钻进了书斋里。

一诺千金。我把誓言看得比金子更贵重,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总编,您好!”嗓子的发声口朝下似的,气流仿佛往山谷里运动,沉闷而压抑,带着一种担心被人拒绝的胆怯。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低低的,怕惊扰了什么人似的。那时,我已做了厂报总编辑,手下有五个编辑,两个打字排版操作工。我循声寻找,只有A老站在身边。我根本不可能相信,这是A老叫我。我有某种错乱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没有理他,像去医院误进了传染病房转身就走,我想他一定也呆了,很想回头看看他那一脸窘态,但我没回头,我不愿见到他那张嘴脸上的任何神态。后来我才知道,刚好是那天,领导找他谈了话,到了退二线的年龄,总务处长要易人了。待他搬出总务处长办公室后,他的辈分就变小了,只是我没想到,小得不仅是孙子辈,仿佛还成了曾孙子辈。

A老目空一切的霸道面孔,像一幅粗俗的瓷画烧制在我的记忆上,我一直以为这幅画面就代表了A老的形象,没想到几年以后,他又在我的记忆里烙上一幅卑躬屈膝的画面。至少有半年时间,我都无法把这两个画面统一在同一张面孔上。川剧变脸一样,手往脸上一抹,就成了另一副面孔。川剧变脸之前至少还有一个动作的过程,而A老的变脸,完全是没有预警的,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也就知道A老根本没有变脸,是恢复原形,以前那张霸道的面孔,实则是服用权力春药后的变态亢奋,一旦没了权力的春药,那种亢奋一秒钟内就失去了脊梁的支撑。

他第二次对我说“总编,您好!”时,已正式退休。那天我下班后,走在生活区公园里的一座小山下,山上的嫩枝绿叶间开出一朵朵映山红,空气清新而甜润,办公室的枯燥与疲惫像酸和碱相遇,立马就中和了,我感到肺腑间流淌着清新的树汁和泥土的芳香。这时,身后突然一声胆怯的鸟语声,音量比以前更低哑更轻,“总编,您好!”我不回头,让开一边路面,等他从我身后走到前面去。我那时心情舒畅,待他那副笑脸到了我面前时,给了他一个微笑,但我没有违背不和他说话的誓言,仅是一个笑,一个没超过十秒的笑。后来,再遇上那声问好,只要我心情愉快,也会给他一个笑脸,或点点头,但仍不和他说话。

后来,我兼任了厂电视台台长。有年春节前夕,我交代维修班长,把儿女不在身边的退休老人的有线电视网络检查一遍。A老的一对儿女都在一千多公里的外省上班,又恰逢A老家的电视屏幕下了一个月雪花,维修班长进门就对A老说,是我让他去的,说我如何如何关心老同志,说我是如何如何的好人,总之,打着灯笼在全世界都难找我这样的好人。维修班长回来后,对我说,A老一听是我叫他去的,感动得流了眼泪。

后来我到了市里的媒体,但仍和A老住一个小区。那件区区小事转眼就成了过去的往事,本该安分地待在记忆的角落,被每天发生的新鲜事覆盖,但我和A老同居一个小区,稍不留神就遇上了,而A老每次都把那件区区小事当广告一样挂在他的口边。这本是一次普通的工作安排,A老却把它当成了我对他的额外关照。他佝偻着腰,一张卑恭的小圆脸,随着年岁的增加,小圆脸从菜碗向饭碗发展,愈小倒还有了几分慈祥。每次遇到我都少不了对我十年一贯的赞颂。赞歌一旦成了流不尽的泉水,“叮当”之声也就成了负担。我能躲则躲。

我的躲让并非是二十多年前在他那里受了屈辱而生出的仇恨,A老那副曾经霸道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因时间的打磨而褪色,仇恨也就没了生根的土壤。我之所以躲着他,是看到那副卑恭的面孔有些心痛,不忍。为A老心痛,也是为自己心痛,更是为这一片土地心痛。权力对人类灵魂的腐蚀多么可怕?它把人类的灵魂装进魔镜里,让他扭曲,变态,最终丧失自我。我们谁又敢说自己的灵魂没有在这块魔镜里挣扎过?不同的是有人不懈地逃离,终于成功地从魔镜里越监逃跑了;有人还躺在魔镜里亢奋,任灵魂霉烂、病变。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准备和A老亲近的熟人联系,询问吊唁路线,这时有人伸手就把讣告撕了下来,说A老的追悼会开完了,遗体快进火葬炉了。按照习俗,吊唁是不能后补的,也只能作罢。

想起当年,对A老发下的誓言,在今天,在刚撕下的讣告面前,是何等的幼稚可笑!其实A老也是那块魔镜里的牺牲者,受害者。他从权力的巅峰上下来,最后彻底与追求一生的权力无缘,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只能藏在晚年的卑恭和媚态里,至死他的灵魂都困在魔镜里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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