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中复活的诗人

2019-11-15 02:57刘向东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斯人昌耀犄角

◇刘向东

昌耀先生总是在悉听命运之神的一切动静,而非走马灯般地变换旗帜。

2008年10月,我有幸应邀参加诗人昌耀纪念馆开馆仪式,当场写下一首小诗,算是我的献辞:

从此不忘你的名字/丹噶尔/唐蕃古道上/高车出没的丹噶尔/在高岭

在这没有泉眼的冒险之城关/你牵着独自驮水的毛驴儿/赶着黄昏和一百头雄牛/一瘸一拐从世俗中来/到灵魂中去

一声叹嘘过后/彼岸大水汹汹破壁而来/黄河腾空而去

昌耀注定是在死亡中复活的诗人。

我是读着昌耀先生的诗长大的,也是读着昌耀先生的信开始练习写诗的。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与先生通信,直到他去世前夕。是昌耀先生告诉我,诗是生命,也是生存,要把生命当作最大的现实来看待。诗歌艺术,基本上得自生存体验,诗的深刻,并非来自主题,而是来自生命,或者可以说主题就是生命。

也是昌耀先生告诉我,要用自己的语言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感悟,要以自己的韵律唱出自己的歌。

昌耀先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总结道:“简而言之,我一生,倾心于一个为志士仁人认同的大同胜境,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有人情。这是我看重的‘意义’,亦是我文学的理想主义,社会改造的浪漫气质、审美人生之所本……虽谓我无能捍卫这一观点,但我已在默守这一立场……”先生默守的姿态,尤其值得敬重。在那么多诗人自恋、自我膨胀的时候,他是在缩小自己以进入世界和人生,他将自己置身于广阔和荒蛮之中。世界大了,自我就小了,襟怀大了,境界也就大了,因而在先生那里,时间呈现出两种形相:一种是突变的,白驹过隙,千年一瞬;一种是不变的,天荒地老,无古无今。

当年骆一禾健在时谈到昌耀:“民族的大诗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可我们却没有认出他来!”可不,差一点儿就被放过去了。他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写诗,颇为边缘,到了1994年要出版他的诗歌精选集《命运之书》的时候,还颇费周折,因为自掏腰包,急得他到处求援,差点儿就放弃。我买了二十册,分送给喜欢诗的朋友。

我是从喜欢《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这样带有个人纪实性质的温暖的诗篇开始热爱昌耀的,在这里,诗人把自然的、民族的、宗教的因素同爱与美糅合起来,博大、深厚而又柔润。

昌耀从创作之初就特立独行。写于20世纪50年代的一首题为《月亮与少女》的短诗,即标志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起点:“月亮月亮/幽幽空谷/少女少女/挽马徐行/长路长路/丹枫白露/路长路长/阴山之阳/亮月亮月/野火摇曳。”诗没有明确的题旨,甚至没有可明确释读的意义,但它与远古的中国诗歌相通,与《诗经》相通,它是偏重吟诵的、有节律感的和带有原始思维特质的诗性语言。

另一首同样是50年代作品的《高车》,则是另一番气象,充满了托举宏大意象的语言张力:“从地平线渐次隆起”的、“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的、“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的,“是青海的高车”,而“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高车是似乎落后于时代的事物,但却被诗人抬举到“英雄”和“巨人轶诗”的高度,与那些在那个时代开创了“东风吹,战鼓擂”诗风的人相反,昌耀先生心中的美没有向为时势所随意制造的所谓大众语言妥协,没有向那个时代被喊得最响亮的词汇做出让步,诗人的主体性得以完整保留。

昌耀的与众不同还体现在他总是在悉听命运之神的一切动静,而非走马灯般地变换旗帜。他写作的契机,来自内心深处能激起生命热情的神秘感奋,来自能提纯与净化生命理想的高尚诱惑。如《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只有两节三行,而意境浩大,意蕴深厚,参破天机。

首先看题目,“斯人”体现了作者的文言语言倾向与古典文化观念。因此,这个题目呼应并激活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名句“斯人独憔悴”,以及,“微斯人,吾谁与归?”它们分别对应着憔悴与知音主题。如果用“这个人”作为题目,这一切都会失去。

从艺术上来看,此诗营造了一个极富张力的结构。第一句自成一节,为总领。第二节第一句充满喧闹,对应着“谁的叹嘘”,第二句极其安静,对应着“静极”。破折号两侧的静与闹形成一个声音的张力结构,这是对中国古诗以声写静传统的化用。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为这种声静结构营造了一个浩瀚的空间,如果说第三句写的是“地球这壁”的话,第二句写的“密西西比河”就是“地球那壁”,前者是行动“攀缘而走”,后者为静止“独坐”;前者为写实,后者是想象。诗人的想象力穿越了地球,或者说将整个地球变成了自己存在的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题为“斯人”,却先从“那边”密西西比河的风雨写起,然后才回归到“这壁”无语独坐的斯人。除了对诗歌美学效果的技术考虑之外,这在存在论上也是有其道理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此在就其空间性来看首先从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正是通过日常的与审美的“寻视去远”活动,世界的本真存在才能向作为此在的我们揭示和敞开。在诗人的审美观照之中,万里之遥拿捏于尺寸之间,达到的正是天人合一之境界。

我也始终难忘先生的《一百头雄牛》:

1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酒一样悲壮。

2

犄角扬起,/遗世而独立。

犄角扬起,/ 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 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而呼呜呜……

血酒一样悲壮。

3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酒一样悲壮。

美国当代诗人加里·斯奈德说过,“每一首诗都是从一个有能量的、舞蹈着的思想领域中产生的,而它自身又包含着一颗内在的种子。”(伊哈布·哈桑著《当代美国文学》)。昌耀的《一百头雄牛》就找到了那颗诗歌“内在的种子”,他让这种子静静地生长起来,并开口,静默地说。这是一幅滞缓的画面,它的流动受到更为内在的力的牵制。但我们读到它,却感到一种沉实的凝固的犷悍的美。

“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武,/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这是诗中唯一的富于强烈动感的画面了。这种动感,表现了诗人在特定时空里所感到的“具象的抽象”:一种精神冲破栅栏。接下来,画面就开始凝滞、固定,“自己为自己说话”。在火红的云朵下,这一百头雄牛默默地站立,坚韧的犄角指向垂天的彤云,“血酒一样悲壮”。这是一幅刀法粗犷的浮雕。一百头静静伫立的雄牛,只有一百九十九只犄角,那一只犄角,是在放牧者手里,他仰天长啸,牛角号发出“呼呜呜……”的声音。这就在凝滞的画面自身里,造成了一种灵魂的运动感。这是诗人的发现,也是画面自身的造型语言。接下来“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这是生命的图腾,繁衍的伟力的象征,诗人的这个聚焦点久久不移动,一切意味都存在其中了。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先生的《慈航》。我是在1985年的《诗选刊》上读到《慈航》的,我把它读成20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幕“神曲”。

如果把《慈航》的“故事”用一般的语言加以概括、叙述,它的“情节性”是我们并不陌生的。然而,对待《慈航》这首诗,只是在“故事”这个层次上来阅读和欣赏它,无异于对诗的亵渎。昌耀之所以用佛教的这一术语来命名此诗,显然是另有深意。“慈航”的意味在于,诗中的“他”和“我”虽属一人,但在“形而上”的意义上,却是代表着特定时代中具有典型命运的“一代人”的精神象征。“慈航”一词的借用,本质上是为了体现一种精神的超度和彻悟。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这几句诗,在全诗中多次出现,几乎形成一种“主题歌”的反复咏叹。人们只要细心地体验一下,便不难把握诗人对待人类和历史发展所持的根本态度。作为一个诗人,昌耀本人的命运和经历也许对他写成此诗具有决定意义,可是如果他只是在个人的意义上来观照和处理这种题材,便无可避免地会落入一个窠臼。《慈航》虽然也有“故事”,但它的精神是远远超越于这个“故事”的,否则它便不配称为“慈航”。

作为一首完整的具有叙事结构的诗,《慈航》在当代诗坛上所呈现的别具风采的结构艺术,也令人刮目相看。

首先,就叙事的角度而言,《慈航》不是按照情节发展的过程来进行线性叙述的。昌耀似乎从一开始便是在一种居高临下的位置上来俯瞰现实人间所发生的一切悲喜剧事件。诗中的“爱与死”“彼岸”“慈航”“爱的史书”“极乐界”数章,叙事的成分可以说被淡化和隐匿到了最低限度,而它们所提供的抒情性却使人久久难忘。

这种建立在“形而上”思考基础上的有形或无形的线索,成为《慈航》的艺术经纬。它的那一组组片段的生活场景,无论是对荒原的记忆,抑或对“宠偶”的“邂逅”,乃至对那一方“净土”的深情挚爱的描叙,都是由这艺术经纬编织起来的,独立而又属于整体的画幅。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昌耀作为一个诗人的艺术匠心。

《慈航》全诗的十二章,也是一种精心的布局。首章“爱与死”和末章“极乐界”,可以说是对人类生存中具有永恒意义问题的思考。人类通过爱战胜死而达到极乐界,是昌耀作为诗人和虔诚的艺术宗教徒所追求的目标;然而对于人类生存的环境乃至所经历的历史进程,诗人或许难免被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所困扰。“十二”这个数字是一年分为十二个月的标志,也是“本命年”的指称,所谓“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意思,不外乎体现着人们对生活的一种向往,希望一切重新开头。昌耀在经历流放等大难之后,对人生有着透彻的领悟,所以他有理由宣告:“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在这种对人生体验的透彻把握中,他对世界将走向何处的思考,是“圆”的往复和循环,还是螺旋形的上升与发展呢?当“极乐界”果真成为人间现实之际,人们再来重新阅读《慈航》,或许会为人类自身所经历的悲苦命运而慨叹,也会为诗人的理想追求而赞赏,不过,正是因为人间有了那“爱”的超度,“慈航”才是可能的。

仔细审视昌耀的诗歌语言和意象,还会发现他那种极富雕塑力的表现艺术,两章“净土”可以作为强有力的证明。诗人对于那颇具蛮荒意味的净土的着力描写,不是为了向原初的愚昧顶礼膜拜,而是祈求一个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的纯净相沟通的精神境界。所以他笔下的种种生活场景才变得如此富于诗意。

好了,为了能真正说明问题,很想把《慈航》请出来,只是它太长了,看官在网上搜一搜吧。

猜你喜欢
斯人昌耀犄角
开怀篇
刘湛秋鼎力相助昌耀的故事
我在街上走
酷爱“头饰”的动物
卷首语
小说《去某一个地方》
乍然
诗缘情与诗言志的综合治疗——昌耀《内陆高迥》诗疗解读(下)
没角的牛
公羊触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