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没有红绿灯

2019-11-15 03:37
海燕 2019年8期

深秋的海风,像一个睚眦必报的得势小人,把海面的船只赶尽杀绝后,又挥动着利剑,穷凶极恶地劈向船坞里的轮渡。

“泰达”、“通达”、“运达”、“顺达”,平日里威武雄壮的钢铁轮渡,此刻,竟像几只衰败的老狗,哆哆嗦嗦地现出斑驳的底毛和瘦垮的四肢。

船上的围栏、桅杆,更如丢了魂魄的残荷,没精打采地凋落在这场风与浪串通好的阴谋中。

码头已经停航两天了,寒意四起的候船大厅,只有他一个人立在玻璃窗前,像个断翅的孤雁。

身穿薄呢风衣的高个子领班,好心上前提醒,通过微信也可以得到开船资讯,先生两个字刚刚出口,就换回一股飓风扑面而来。

滚!

男人脸色铁锈,从嗓子眼里吐出这个字后,眼神又像盯着宿世仇人一样,转回大海。

海面上,风与浪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撕扯着,如同两个争夺男人的怨妇。

两天的时间里,男人把目光变成了世界上最细的筛子,想滤出一丝一毫风停浪止的迹象,可眼前除了狂风、巨浪轰天的嘲笑,便是风舔着楼角、电线的呜咽声。

绝望、焦躁、痛楚,像三把铁锤,已经把他的心颠为齑粉,他不知道这些粉末会飘向哪里,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现在算不算活着。

嗡嗡……嗡嗡……右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像是整个人也跟着震动了。

老黑发来微信:哥,没看见一个出殡的人。

这是两天来老黑发的第一条信息。

你还没死?!还有脸叫我哥?混蛋!该出殡的是你!

愤怒让男人活了过来,手指在手机上快速移动。

封闭的心,一旦被愤怒踹开一个洞,不甘、急躁、心焦便紧随其后,一起挤了进来,洞口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多,他的心再次落回肚里。

刮风下雨也不应该耽误人上路呀。男人的诅咒似乎没影响老黑的思维,对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

风什么时候能停?船什么时候能开?与海、风有关的事情,他很难一下子离开老黑的帮助。

老黑没回复。

这个乌龟王八蛋,再看见你,我会剥了你的皮!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

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老黑,将随着她的离开而彻底消失。

一想到她,痛楚像僵蛇复苏,慢慢窜进身体,男人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

1

水泄不通的目光,全部钉在水晶吊灯下女人的身上。

女人身穿黑色弹力蕾丝连衣裙,两手各持一把锋利的冰刀,全神贯注地对着不锈钢立柱上那块南极冰左右开弓地舞动着。

她身段玲珑,胸前那抹雪白的肉团,随着摆动的两臂,荡出诱人的韵律。

男人们张着嘴,眼神在女人和冰球之间来回转动。

随着一声声尖叫,女人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将一块乒乓球大小的冰球,准确地滑入火山杯。

杯里,沉寂了几十年的“高原骑士”,像是被催醒的勇士,抖动着铮铮作响的铠甲,舒展着铜铸的肌肉,从琥珀色的液体中站起来……顿时,空气中充满了迷人的碘香。

雁姐,这么完美的削冰功夫,第五大道可以开店了……

雁姐,再来一个……

雁姐,给我削一个,给我削一个……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并没有扰乱女人的心境,她收好冰刀,笑着对大家说,本小姐累了,今天到此为止,你们玩吧。

她看见了站在楼梯拐角处的老公。今天,可不能放他走,摆了一个多月的局儿,就等着他和牌了。

女人笑意盈盈,端起火山杯,伸手拽起一旁的表兄,向老公走去。

亲爱的,我表兄石朗,华尔街的骄子,这次专门为咱们的融资方案而来,我们三个人到书房议一下。

男人的余光瞥见老婆的中指在表兄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挠着。

听说你不仅带来了融资方案,还带来了南极冰?男人笑着绕过女人的话题。

他不仅带给我南极冰,还把他独藏多年的“高原骑士”也带来了,你闻闻,这煤泥的回甘,是不是可以让人的心飞到苏格兰。

女人向老公嗲嗲地递上自己手里的火山杯。

而且是勇敢的心。表兄接上女人的话,嘴唇在女人的额头上亲昵地吻了一下。

看来,我已经不是第一个品尝它的人了。男人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酒杯,对这对表兄妹调侃到。

酒不等无缘之人,如果你再晚一点,恐怕只能在空气里领略“高原骑士”的魅力了。

有时候,失之交臂未必不是一种更深的缘分,况且,我觉得真正的“高原骑士”,不会因为一滴南极水改变自己的秉性。

那要看看谁来定义,对吗?石朗回过头盯着女人问。

我忘了,你们两个人,一条火龙,一条水龙,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动物。女人撇着艳红的嘴唇,在两个男人之间圆着场。

那你是喜欢火龙,还是喜欢水龙?男人用开玩笑的表情问。

我不喜欢你俩斗嘴!女人娇嗔地回复老公。

我跟妹夫开玩笑的。石朗跟着女人的话补充上一句。

我也跟表哥开玩笑的。对不起,失陪一下,我先吃点东西。男人朝俩人点点头,错身而过。

男人经过俩人身边时,忽然听见他们兄妹的血管里,发出了同频的血流声。

2

我们这样的家庭,婚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他懂得男女之事后,父母在他耳边重复最多的一句话。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的时间,他经历的所有感情,都被这句话指向同—个结局——分手。

他与夫人的婚姻,不过是两个家族企业兼并、重组的代名词。他与夫人的卧室,也像企业签订合约的办公室,完成了签约使命后,便当作古董置于一旁了。

他们各自的睡房,按照夫人的意愿,设计在走廊对门的两个房间。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在夜里有了什么想法,必须披着睡衣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另一个卧房前。但那也不意味着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因为,当你急切地推开对方的房门时,很可能是一张无人的大床等着你。

幸好,他们快速习惯了这种状态,并学会了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天一亮,俩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依然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公众面前。

他们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处事逻辑,也使联姻后的企业按照预期的规模快速扩张着,并在综合实力、市场竞争力方面,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看起来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但男人却觉得,他的受益大于所有人。因为,他多了一位自愿替他冲在第一线,应付生意场和父母唠叨的夫人,免去了很多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可人生就是这样,你拥有一个大的宫殿,就必须承担起对宫殿的保护和维修。他享受着清闲,便要为夫人的各种疯狂行为买单。但男人不在乎,他觉得只要金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难事。

近期,夫人迷上了威士忌、XO、白兰地等洋酒,他叫人把二层楼的房间全部打通,搜来整墙Diageo旗下的顶级酒品,供夫人与朋友拼酒、嬉戏。

一周前,夫人便在朋友圈发出通告,南极冰一到,她将亲手秀一下在英国学的削冰技艺,让所有人品赏到冰割孤品“高原骑士”的美妙口感。

男人也喜欢威士忌,但觉得再稀少珍贵,也只是一款酒,用不着非要用南极的冰来割它才能入口,这种招摇与炫耀,不过是想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男人厌倦这种做出来的贵族派头,更厌倦现场那些身着马甲西裤,头像牛舔了一样的宾客。他在心里把他们全部定义为洋狗,一群见了牛排才肯张嘴的洋狗。石朗就是最典型的洋狗,为什么能从华尔街跑回来?还不是嗅着了钱的臭味?什么南极冰,不过哗众取宠的小伎俩,鬼才知道那些冰到底是不是从南极运回来的,如果是,最好让他喝出万年前的嗜热菌。

昨晚睡前,他接到夫人的微信,说表兄专门从美国回来,给他们的企业融资计划提了很多建议,需要他签字。

企业融资就是冲锋号,他便推掉其他的事情,在家等候。

他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睛,看见助理已经把西装衬衣摆在了床头。他没动那些衣物,随便披了一件毛衣外套出了房间。

刚下三楼的拐角处,就看见夫人在二楼大厅当众秀技。

夫人炉火纯青的削冰手艺让他叹服,但她酥胸乱颤、春光外泄,以及男人口水直咽的丑态也让他十分不爽,有种自己让出地盘,还要陪上笑脸的滑稽感。

这一刻的不快还没发泄出来,夫人与表兄暗自手指互应,让他的不快发酵成恼怒蹿上脑门。

与表兄一番暗藏冰刀的唇枪舌剑,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因为面对一个自己不动心也不动情的人,这种醋意不过是眼前的烟圈,散过既过。他倒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避开这两个人的理由。

他放下酒杯,端起一杯咖啡,坐到自己常坐的角落里,看着这些时髦的男男女女,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屋里的人,大部分他都不太熟悉,他也不想跟他们熟识。他宁可自己变成窗外的一片雪花,在夜空中无聊地飘荡,也不愿意跟这些浓妆艳抹、假模假样的男女闲聊乱扯。

热燥燥的空气让人心绪烦躁,他打开一扇窗户,冷风扑面而来,一朵雪花跌落在他的眼皮上,像个调皮的孩子,化成一滴玲珑的水珠,跌落眼角……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凉滋滋的水珠渐渐变暖……

嘟噜嘟噜……嘟嘟噜噜……忽然,一段蓝调节奏把他拽回到现实。

他用手指抹去水珠,转过身,看见留声机旁,一个嘴唇抿着粗壮雪茄的男人,一边用打理精致的手捋着脸腮上的胡痕,一边眯着眼睛像个机器狗一样,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他叫人扛来一箱“勇闯天涯”,放到那人对面,直接拎出一瓶,送到嘴边,牙齿一咧,吐掉瓶盖,直接倒进嘴里。

来宾无法拒绝主人的“盛情”,和他一起,一瓶一瓶地吹了起来。

可是,男人分明不具备“吹”的技巧和套路,半个小时后,他身边的银灰色羊毛地毯上,留下了一串串尿液一样的酒渍。

把他扶进房间。夫人大声吩咐身边的助理。

两个助理跑过来,一个人负责收拾地上的酒瓶,一个人把他架起来,他则使劲挣脱了助理,把手里的啤酒瓶扔向酒墙,在众人的错愕中,哈哈大笑地跑向地下室。

疯了,他疯了!夫人尖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意,直接打开地下车库的旁门,向门外跑去,灵巧得像一只轻盈的山鹿。

小路不宽,刚好容得下他的魁梧。鹅卵石台阶在他脚下延伸,几米远一个脚灯,伴着小路向山下延伸。脚灯下幽暗的黑麦草,茂密而繁盛,此刻它们变成了雪花的怀抱,热情地接纳着上天的馈赠。那些落在翠绿草叶上的雪粒,星星点点的样子,像开在女孩子绿裙子上的小白花,左一朵、右一朵,灵动而新鲜。

落在他热脸上的雪粒,或者瞬间垂落,或者被细汗粘住,变成微凉的水汽,与他一起感受着山风的吹拂。

山林寂静,空气凉爽,耳边除了咚咚的心跳和脚踏在山路上的噗噗声,仿佛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小路两边的植物,伸出肥硕的手臂,调皮地跟他打着招呼,他也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任横七竖八的枝蔓胡乱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也不肯放慢自己的脚步。

记得,当时铺这条小路的时候,他极力反对,说不管是从山脚下到别墅,还是从别墅到山脚下,都是驾车而行,谁会耗上个把小时的时间步行而来?但是,在这个家里,他的意见永远排在最后。父亲不仅坚持建好了它,母亲还亲自去海边,拣回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在上面,让小路从山底一直盘延到别墅的地下车库。他不知道,这条路建好后父母是否一起走过,但今天,它让自己的逃离,更符合了自己的心境。

路,似乎越跑越长,周围也越来越静,他幻想着,如果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与这寂静的山林该有多么美。可是他也知道,美通常是短暂的,甚至与死亡相邻。

一想到死亡,他心里竟涌出一点小小的恐惧,那恐惧一点点溢出来,最后盈成满满的一捧,哽在心头。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似乎只有跑起来、跑下去,才能把恐惧远远地抛弃。

脚下的路开始平缓的时候,耳边传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他心情一松,欢快着蹦下最后一级台阶,雀跃地穿过公路,向大海奔去。

夜幕下的大海,光洁得像一个巨大的玉盘,宽慰着刚刚逼仄的心绪。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把心里的一切,释放给了大海。

他转过身,向山顶的别墅望去,发现之前灯火通明的豪宅,此刻竟像冥火一样遥远而暗淡。他眨眨眼、晃晃头,仔细确定,但黑魆魆的山脊线吞没了一切,刚才的一切,竟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3

海边的木栈道上,都是成双结对的情侣,道旁每一家餐馆的玻璃窗上都哈着雾气,窗户里人影晃动,气氛喧闹。他则一个人,像条形单影只的流浪狗,没人理睬。

海边冷飕飕的风,夹杂着雪粒抽刮着他的脸,似乎在提醒他,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身价几十亿的他,竟像朵无声无息的雪花,独自融在孤独的怀抱里。

他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打量着眼前一对对紧拥紧簇的年轻情侣,像看见昨天的自己。青春让爱情简单了许多,也为爱情赋予了更多的可能。但青春也是爱情的催命符,炙热成焰时,明天的今日便是它的祭日。任何一段永恒的爱情,都要绵延到白发的晚年,才显出爱情应该有的模样,若有若无,却荡气回肠。

一段碎玻璃般的对话,从一对情侣间传来。他知道,那不是爱情的声音。爱情是喃喃细语,是唯恐让第三个人听见的羞涩、缠绵,是怕惊吓到对方的小心和体贴,这种能冲进第三者耳朵里的表白,一定垂着爱情以外的铅坠。

他让耳朵屏蔽了声音,只把眼睛停留在这对外表看起来很般配的男女身上。夜色为俗气的他们镀上了一层曼妙的仙气,雪花也让他们的对峙,有了海誓山盟的悲壮。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他双手在身上摸索起来。

没带电话?

没带电话!

他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

大哥,等女朋友吗?要不要买一支鲜花送给她?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他头上脆生生地响起。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细眉细眼的女孩,手捧一把玫瑰,在等他回复。这也是雪花的作用吗?隔着雪花,他在女孩的眼睛里读到了轻灵。

你电话借我用一下,花我都包了。他站了起来。

电话可以给你用,但花只卖给你一支。女孩不假思索地说。

我出双倍的钱!

十倍也不行的。

钱多咬手呀?

我的花,多卖给一个人,就多一个人得到爱情。

这年头,爱情就像这空气一样,不一定都是真情,有雾霾,还有毒气!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相信爱情,不好吗?!

他无言以对。看着女孩,鼻子忽地一酸,抬头望向夜空。

那颗最亮的星星,是牛郎星吧。慌乱中,他随口说一句。

呵呵呵……女孩竟然笑弯了腰,摘下口罩后说,大哥,那是北斗星好不好,我看你是等女朋友急昏了头。给你电话,快打给她吧。

他看见女孩子细碎的牙齿,在路灯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红润的嘴唇像绽开的玫瑰。

我,我没有女朋友,不打了……瞬间,他慌作一团,像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说下去的欲望。在女孩清澈的眼神面前,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腌制很久的鱼,周身散发着让人厌恶的咸腥味。

那,我送你一朵花,祝你早日找到女朋友。女孩把鲜花认真地插进他毛衣扣眼里后,笑着离开了。

他的目光像一束光柱,不由自主地向女孩追去。她穿行在人群里,如一条轻巧的小鱼,热情地向一对对情侣推销自己的爱情玫瑰,直到两手空空。

他不由自主的远远跟在她身后,觉得她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明亮的舞台,她成了舞台上的主角,一颦一笑、一转身、一抬手,世界就变得通透、明媚了……他被玫瑰花瓣的味道包围,为夜色丝绒般的温柔沉醉……一切恍若隔世。

4

人力资源部经理一大早就小心翼翼地跟他说,陈小果辞职了。原因是她母亲病了需要她回家照顾。经理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我专门挖来的高材生,你们让她走人就走人,都没想过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是她自己要走的。

放屁!

……是……从经理蠕动、涨红的腮帮子上,他读出了憋在那里的话。

滚!

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董事长办公室,一把推开门。

办公室里,夫人半躺在贵妃椅上,周围坐着三个人,两个修指甲的女孩,一个做足底按摩的小伙子。

他把要说的话使劲咽下去。他知道那些带着刺的话,一旦冲出口,不仅会伤着自己的喉咙,也会把在场的人全部歼灭。

你们出去吧。夫人倒是从容有度地收起双脚,坐回办公椅子上,眼睛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这么辛苦地憋着,想说什么问什么,直接点,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你是故意在挑战我的忍耐力吗?她碍着你什么事了?男人冷淡地看着这张艳唇浓妆的脸。

你是说这件事情吗?夫人一撇嘴,把一个紫红色的灯芯绒口袋扔到办公桌上,一条白色光滑的小鱼从口袋里滑出半个身子,躺在暗红色的大班台上。桌上清亮的底漆,越发让小鱼曼妙流畅的身子灵动起来。

他认识那条鱼。它是全家去海南度假时,他相中的一个砗磲雕件。当时,他握着这条小鱼的时候,心里就想着陈小果。他觉得陈小果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一条小鱼,有幸被他的渔网网住,他要好好保护这条小鱼,让她的生活少受一些狂风巨浪的卷席、颠簸。他对陈小果的好,不需要陈小果感恩,甚至不需要她知道,他就想单纯的做个好人,给这个相信爱情的女孩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旅行回来,整理礼物时却找不到这条小鱼了。他还以为是自己忙中出错,把它弄丢了,没想到在这看到它。

我们曾经约法三章,动动裤腰带的事情,彼此做个瞎子,全当野狗撒尿,放空膀胱,但要是动了别的心思,就侵犯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的奶酪,只能抹在我自己的面包上。夫人的话很软,却像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慢慢浇下来。

妇人之见!不过个工艺品,值得这么费尽心机?男人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气短了一截。

你说得对,钻石也不过是块石头,但加上了千里之外的惦记,值不值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夫人轻描淡写的口气里夹杂着那丝嘲弄,把男人的恼火勾旺。

如果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推理来解释我的想法和做法,那我就满足你的想象力,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他抓起那条鱼,扬长而去。

5

男人到了海岛,把足够买十条船的钱放在陈小果家的桌子上,请她回公司,陈小果却躲进房间里不见他了。

男人把岛上唯一的飞机包了一个月,请专门的医生和护士为陈小果的母亲做透析。陈小果的母亲出现在电视镜头里,成了岛上第一个享受网络会诊的女病人,但陈小果依然不见他。

就在男人冥思苦想,找理由劝说陈小果回来上班的时候,却得知陈小果已经订了婚期,未婚夫是她的高中同学。

他知道,这一定是夫人的杰作。

再次被激怒的他,在陈小果结婚的日子,出了双倍的钱,包了岛上所有的大饭店和出租车,不许饭店接待一个婚庆客人,所有的出租车不许拉宾客,只能围着岛子的滨海公路空跑。他要看看接下来的戏夫人怎么导演。他也要用这样的阵势告诉夫人,他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放弃。

那天,岛上的饭店空无一人,没有红绿灯的海岛公路,游龙一样空跑着全岛的出租车。饭店老板、出租车司机,脑子比案板上的菜刀、转动的车轮还频、还快,他们一边反复计算着到手的钞票,一边忐忑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大街上,看热闹人的眼里都挂着鱼钩,想从别人的眼睛里,钓出真相,这个叫陈小果的女孩,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能让一个男人动用这样的阵势,把海岛当作游乐场一样支配于股掌之间。

就在男人密切关注夫人下一步的动作时,夫人发来一张陈小果夫妇在“陈小果书店”里的结婚照。男人沉默半天,吩咐人在岛里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个超级大书店,把它当作结婚礼物送给陈小果。

一周后,一条条几丈长的彩色幅条覆盖着书店的门面,上面全部飘着五个字:陈小果书店。

那天晚上,陈小果找到他,脸色苍白地跪在他面前说,我妈妈病危,我想让她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你们发发慈悲放了我们吧。

陈小果的话很软,却像冰凌,一句句地扎进他心里,激得他全身起了寒噤。他脑子一空,脚也踩不到实处了。

眼前的女孩,憔悴、黯然,哪里还是那个清纯、快乐的陈小果!虽然有着砗磲小鱼的白皙、柔弱,但生命的灵动与慧诘已荡然无存。

男人觉得自己的内心一下子坍塌了,他意识到,他们夫妻俩各怀目的的博弈已经让这个女孩的生活失去了自己的节奏。或许,他从开始找系主任给陈小果安排工作,包飞机给她母亲治病,大张旗鼓地开书店,对她都是一种额外的伤害,都是用操控别人的未来,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否则,他为什么从来没有主动问一问陈小果,她希望过一个什么样的生活?现在,不仅逼得她匆匆嫁人,还要向自己跪求一份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安静……这……这……

他扶起跪在他面前的陈小果,难过地闭上眼睛,无力地朝她摆摆手,寡淡的收了场。

他把那条砗磲小鱼放生大海后,悻悻逃离了海岛。

哥,你有事信我。离开海岛时,他收到老黑的微信留言。

6

老黑是男人在海岛打出租车时认识的一个司机。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同龄人,只因为喜欢大海,高中毕业就远离家乡,独自来海岛谋生。他孤家寡人,却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这状态让男人非常喜欢,当时就加了好友,分享了朋友圈。

男人没想到,老黑竟然成了他与海岛之间的一个跳板。虽然,跳板的那端常常是一片白雾缭绕的影子,但就是这若有若无的影子,成了男人心头最浓的印记。

他常常一个人,五味杂陈地回味着在海岛那几日的生活,经常在梦里看见陈小果被翻滚的海浪吞噬,耳边甚至响起了陈小果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每每一身冷汗醒来,他都后悔自己擅自把陈小果招进公司的举动。假如那个晚上他不去海边;假如陈小果不对他说出那番话;假如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今天的一切都会不同。

就这样,他人稀里糊涂地过着眼前日子,心却越来越深地蛰伏在了海岛的沙滩上,与海水开始了一场漫长而缠绵的厮磨。退潮时,心蛰伏在礁石上接受太阳的煎烤、晾晒,满潮时,心被海水灌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的缝隙,胸口闷闷的难受。

唯有老黑的微信,才能给心照进一道光亮。通过这光亮,他知道了陈小果的母亲去世了;陈小果的书店关了开、开了关;陈小果收留的流浪狗叫风儿;陈小果喜欢在海边放风筝。

他买了一条纯正的哈士奇,想让它成为陈小果忠诚的卫兵。他还专门定制一只鸽子形状的大风筝,期待它被陈小果的双手放飞在海岛的上空。

可老黑回复他,陈小果不喜欢哈士奇,说它是狗里面玩心最重、最不安分的一种。她也不喜欢鸽子,说鸽子是贪婪的象征,出生几个月就开始拼命繁殖,而且交配对象混乱。

他被臊得满脸通红,仿佛被人当众羞辱。

他心理上更加依赖老黑,希望从老黑那里得到更多陈小果的信息。

老黑很敬业,始终像一条穿行在草丛中的蛇,时刻抽动鼻翼,收集着陈小果的蛛丝马迹,然后提供给远方的主人。

老黑说,陈小果的书店里进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书籍,沙发上到处是她的黑发和小狗的白毛。

他便买来德国的黑巧克力,用火锅将巧克力融化,把一粒粒治疗抑郁的药裹在里面,再用透明的白色糖纸将它们一颗一颗包紧,整整齐齐地摆进心形盒子里。

他翻阅老黑发来的照片,心随着陈小果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而发暗。她飘逸的长发油遢遢地没有了光泽时,他也不洗澡窝在床上昏睡。她连续三天穿同一套衣服遛狗时,他则形尸走肉地混迹酒吧、舞厅,烂醉如泥地倒在各种女人的大腿上。

即使他心急如焚,也不敢采取什么举动,唯恐自己的行为再给陈小果带来额外的麻烦。他悄悄地告诉老黑,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换回陈小果的健康,让她活回那条快乐的小鱼,他一定竭尽一切。

巧克力里的药片从单胺氧化酶抑制类的吗氯贝胺,到三环类阿米替林、氯丙咪嗪,最后停留在西酞普兰、氟伏沙明上。他之所以熟练地掌握着抑郁症药物的更新换代,是因为他有一个患抑郁病多年的母亲。

他从不打探母亲的病因,因为他知道,这个盛产金钱的家庭,也盛产着更多金钱的附属品。金钱不过是披在这个家庭上的巧克力袍子,一旦温度合适,袍子慢慢化掉,粘坨的污渍和袍子下隐藏的疮口,就会把这个世界淹没。

7

石雁坐在丈夫床前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目光却盯在床头的油画上。

那是一幅俄罗斯女画家的作品,名字叫《占卜花环》。画上的女孩在根据河水里花环的走向,占卜自己未来爱情的模样。女孩子略显忧郁的表情,充满了对未来爱情的担心和忐忑。

这幅画是她十四岁的时候买的。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女孩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忐忑和慌张。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未来,都处在凄惨的绝望中。

她画国画的天分很高,如果不是家庭的变故,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也不是一件难事。但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倒置。

那天早上起床,她发现床单上有一片冰凉的血迹,她慌张着跑出房间去找母亲时,却看见父亲躺在楼下大厅的地上,惨白的面孔下也是一片鲜红的血迹。

一天内,父死母疯。父亲的棺柩停在空旷的大厅,母亲凄厉的尖叫回荡在整栋房里。

从那天开始,一千二百多个夜晚,她裹着被子,坐在角落里,堵着耳朵,躲避着妈妈每晚的低咽、尖叫。那声音,就像一根根索命的绳索,将她的手、脚、心脏、头皮、神经紧紧地捆住,她几乎都是在闹钟滴答的脚步中把夜送走的。

四年,她的例假只来了一次,青春随着家庭的变故而停滞。她根本顾不上生存以外的事情,白天强打精神收拾母亲不断制造的战场,晚上孤独地躲在黑夜的翅膀下,盼着窗棂上第一道光亮的出现。

她把所有的笔墨纸砚束之高阁,用能支配的钱购置回色彩艳丽、画面丰满的人物油画,想让繁多的人物,填充家里的寂静,遮盖日子的空白。她与所有的人物对话,丑的、俊的,肥的、瘦的,夸张的、变形的人物,都成了每天陪伴她、与她说话的伙伴。

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多年买下的那些画,随便哪一张,都可以让她和母亲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开始变卖那些画,用来改善生活,用来投资父亲之前的纺织品生意。

她不懂生意,只懂画画,从鞋垫上的图案到布料上的图案,再到建筑材料上的图案,她的市场越来越大,生意顺畅,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多。人生像一个万花筒,几年的时间,她在懵懵懂懂中完成了家族的原始积累,也在懵懵懂懂中懂得了一个原则,市场不分男女,只要不放弃机会,财富就愿意为你驻留。

她和母亲过上了比原来好一万倍的生活。母亲二十四小时有四个保姆陪伴,不再因为害怕而尖叫。她也不再害怕夜的黑暗,想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女人,多得让她不知道该挑哪一个。

渐渐地,她赚回了一幢接一幢的大楼,一个又一个的工厂。但她自己也是工厂机器上的部件,永远不停地转着。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会重新掉进噬骨的寂静和噬人的黑暗里。只有在拼命前行中,她才能找到安心和踏实的感觉。她看着自己的名字,苦笑着说,石雁,背负着家族巨大的石头,你怎么可能像大雁一样展翅高飞!

既然不能飞,就只能用金钱给自己和母亲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她觉得自己能嫁入这个家庭,就是证明了自己曾经的奋斗和选择是多么的正确。为了让自己婚后在夫家能腰杆壮实的说话,入门前,她主动要求把彼此的婚前财产予以公证,免得让人家在心里盘算她在这场婚姻中预期的获利筹码。

而她的这个举动,恰恰引起了家翁的警惕,一个如此掂量自己身价的女子,很难不掂量婆家的财产。他提醒儿子,那个来自华尔街的融资方案,没有他的容许,绝不可以随便表态。

女人相信金钱的力量,就像相信她自己。金钱可以让她的家族重新站立在这个社会中,当然也可以让陈小果离开公司,更可以为陈小果找个夫婿,以解决她心头永远的担忧。

丰富的阅人经验告诉她,这个弱不经风的陈小果,身上有种让男人动心的柔弱,这种柔弱比她的坚强可怕一百倍,是俘虏男人心的法宝,有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一切的力量。

当然,她也有让男人为自己付出的能力,但前提是金钱开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且简单高效,省去很多麻烦。可是,其中的不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就像身边这个最应该听她话的男人,不仅不买她的账,还把她内心那份不安慢慢地搅动起来,这一切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这个最应该和她共退进的男人,似乎只用了一份沉默,就把沉寂在她心底的那份恐惧搅动了起来。

男人的沉默里,有光亮,有黑暗。她能穿过光亮,却走不进黑暗。那黑暗,就在你身边,你却抓不住、走不进,只能等待太阳出来,黑夜自己离去。而她最害怕的,就是男人抽身离去时的那份淡然。

8

你能把眼睛闭一辈子吗?女人显然知道丈夫已经醒了。

男人把头扭向墙壁。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

有时候,两个人使用着同一种武器时,比试的便是心力。

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了?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在平静的频道上,即使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是一场枉然,但她也必须放手一搏。

男人没有回应。

你不觉得你我这样的身份,为那样一个女子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不值得吗?

你我既然捆在了一起,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作为我的丈夫,我希望你的行为要配得上我们的身份,别再像个暴发户一样,发生包飞机泡妞的事情,让我们的家族跟着蒙羞。

家族?族你哥个蛋!你一个卖鞋垫出身的烂货,全部家当还不如我的零花钱多,还跟我这儿谈家族装贵族。滚!你给我滚!滚!

尽管他努力想拔除自己情绪的毛刺,避免那些蒺藜般的情绪长满自己的胸腔,但对方尖刀一样的话,瞬间把他的努力击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蒺藜变成利剑,快速地劈向这个法律上是他妻子的女人。

你们是求着我嫁过来的,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女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要不是闻到了我们家那些散发着臭味的金子,你能嫁进来吗?你和你那个表哥,就是一对嗅觉灵敏的骚狗,哪里有金子,哪里就是你们的发情地。

你就是个变态的鳖蛋!你们家活该断子绝孙!

这个被求嫁过来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客气,除了一句句绝情绝义的话,还有酒杯、酒,也一起回赠给男人,然后踏着底气十足的脚步,离开了火药味十足的屋子。

男人本能地躲过了酒杯,酒却毫不浪费地泼了他一脸。

他重新躺下来,伸出舌头舔着嘴边的酒液,然后咂吧咂吧味道,觉得这酒真是不错。

好酒他当然品得出来。这款高原骑士特殊的泥煤味儿,轰着所有威士忌都没有的沧桑、干辣的回香,让他想起梅尔吉布森胸膛里那颗“勇敢的心”。

他没有英雄的胆量,也没有英雄的酒量,但却有对英雄的欣赏。他起床,找到那瓶二十一年的“高原骑士”,想感受一下这款甘冽、回味悠长的酒最原始的味道。

他喝威士忌,从来不用任何别的液体来分割。他认为威士忌诞生的本身就带着生活的沧桑和艰难,它在舌苔上醇厚、粗砺的感觉,就是它不可复制的原始魅力,也只有原液,才能把现实的无情、残酷,表达得准确、淋漓。生活太他娘的需要这种粗糙感的介入了。

果然,“高原骑士”强壮的煤泥回甘像把钩子,把岁月拽到他面前……海水强劲的腥鲜,顺着他的鼻翼慢慢上升,灌满整个大脑,他的眼前出现了两只黑亮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聚集了一个世纪的光亮,让他眩晕、迷离……他被那光亮牵引着,飘飘然,像巧克力甜香、丝滑的美妙,在体内穿行……他的身体一阵颤栗……

从浴室出来,他点上一支烟,再次眯着眼睛,想重温刚才的意境,却看见老黑发来三个字。

她走了。

9

什么意思?什么叫她走了?

他嘴里的烟和着这三个字一起惊慌地跌进肚子,带着五脏六腑的焦味从鼻腔里冲出来,热得要擦出火星。

他扔掉香烟,急匆匆地翻找着老黑的电话,想打电话问问他,什么叫她走了?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笨拙地翻遍了整个通信录,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老黑的电话号码。

什么叫她走了?你跟我说清楚!昨天你还说,她吃了很多巧克力,今天怎么就走了?

他对着微信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

微信里绿色的语音堆砌成一条长城。

早上有人看见风儿变成了一条血狗,对着大街狂叫,等打开门进去时,发现她人已经硬了。

什么叫她人已经硬了。他痛恨老黑为什么不像他一样用语音说出来,为什么一定要用冷冰冰的文字,一刀一刀地剜着他心头的肉。

他那个混蛋丈夫哪去了?为什么要让她自己呆着?他咆哮得破了嗓音。

她和丈夫根本就没住在一起,她不让我告诉你。

她不让你告诉我?你说清楚点?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你背叛了我?你竟然敢背叛我?你个蠢猪、走狗!我养了你三年,养了个白眼狼!你个鳖蛋,别再让我看见你,看见你,就直接把你下锅煮了……

他掀翻眼前的一切。

老黑的又一段文字,把他再次扔进深渊。深渊里全是黑色的棉絮,紧紧地堵住了他的鼻子、嘴巴,让他不得喘息。

哥,你恨我吧!是我逼死了她,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是被孩子吓到才走的。

他像被人狠狠地抽了一棍子,血涌上脸,额头上爆出了蚯蚓般的青筋,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锈在了喉头。

他怔怔地看着这几行文字,似乎一个也不认识。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怎么就会这么不按照规则排列在一起?从前,他们是谁也不挨着谁的,此刻被硬生生地摁在了一起,就算站在了一起,还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孑然地对立着,仿佛谁先挨着谁,都会惹来一场关乎生死的恶战。他眼睛在这些字上来回辨别着,大脑却不愿接受它们表达的每一个讯息。

我早就应该觉察出来的,她凭什么乖乖地吃老黑送去的巧克力?她凭什么会对着镜头发出那样的笑容?凭什么老黑每次说起她,都……我才是那个蠢蛋!蠢蛋!蠢蛋!

老黑,我操你八辈祖宗!他头也不回地奔向码头。

风雨中的海岛,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越飘越远……整整两天的时间,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巨浪、水雾,便是通天的绝望、哀痛。

是我们夫妇的博弈逼死了你,是我的愚笨和软弱害死了你,是我的一厢情愿和故做慈悲害死了你!男人一遍一遍地对着大海忏悔。

他在候船大厅,从早站到晚上,又从晚上站到天亮,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似乎只有站在这里,才能与陈小果保持最有效的沟通,倾述出最真诚的思念。

是的,这是一份思念,是一份至纯、至上的思念。这思念的柔丝,早已将他的身心绕满、缠僵,只是他已经丧失了触摸和感受那份柔情的权利和力量,最后任由那份思念,眼睁睁地化为一场不可逆转的悲剧。

10

陈小果认为,世上所有的作家、诗人,都是大海雇佣的说客,他们对大海层出不穷的溢美之词,都是摄于大海私下的馈赠。

他们说海浪温柔,可以唤起童年美好的记忆。可是,如果你的童年充斥着父母无休止的吵架、谩骂,即便海浪温柔地舔着你的唇,你也只能尝到比泪水多百倍的苦涩。他们说,海风微醺,犹如春风照拂人心。可是,如果你流着泪坐在礁石上,海风会毫不怜惜把你皮肤的精血抽走,留下一个气血双亏的怨妇无人理睬。他们说,大海平静安详,宛如包容慈悲的母亲。可是,你如果亲眼目睹它聚风兴浪,把亲人吞噬,你会让它葬身于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中。

在陈小果眼里,大海就是巫婆手里的毒药,把父母本应美好的青春,腌制成一条丑陋的咸鱼,粗鄙地摊晾在海滩上,徒留下一副嶙峋的白骨,散发着令人厌恶的白光。多少次,她站在无情的海水里,声嘶力竭喊着:住手!住手!可是,大海从不理会任何人的哀求,照旧携同刻毒的日头,把生活的船帆曝晒成看不出底色的破布,呼啦啦的发出刺耳的声音,嘲笑着蜷缩在破布下如小狗一样的她。

有人总结说,陈小果的父母,是在褪去爱的激情后,才发现海岛并不是他们爱情永远的伊甸园。相反,他们原来向往的简单、与世隔绝的海岛生活,竟成为他们争吵、打骂、诅咒对方的理由,而陈小果的降临,让他们的怨恨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又成为了他们不能轻易离开对方的羁绊。

陈小果虽然不能彻底明白这些话的道理,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着父母无处不在的怨恨。那怨仇抽动着舌芯,随时把陈小果的生活淹没。恨,倒是可以爽爽快快地发泄出来,把最恶毒的话箭一般射向对方后,摔门而去。怨,则不能那么干脆、痛快,像四处蔓延的毒气,即便把门窗的缝隙堵上,它也能越过玻璃,穿透墙壁,一寸寸地把一家人拖进昏暗的污水沟,你一张嘴、一呼吸,满脸、满嘴都是令人窒息的浊臭气。

陈小果不仅在这种臭浊气中活了下来,还学会把自己扮成一股干净的气息,来冲淡、缓释家里逼仄的氛围,讨得父母欢心,让她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在各种担心和恐惧中长大的她,还学会了把自己武装成一副大大咧咧,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以此化解父母对她嫌弃、厌恶的尴尬。没有人知道,她看起来大线条的神经下,包裹着一颗警戒、脆弱的心,她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唯恐因为自己言行的失误,让别人不开心而把她当作负担抛弃。所以,外人眼里的陈小果,是大家的开心果,一个快乐、单纯、幽默的女孩,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别人家孩子”。只有陈小果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是怎样的不堪一击,怎样的敏感、自卑。可是,这个世界除了她自己,谁又会真正在乎她是怎样的人呢?

父亲意外葬身大海后,母亲把更多的怨恨转移到陈小果身上,说她是个彗星,她的降生给父母带来的都是霉运。只要是陈小果想做的,她都一律反对。

陈小果想离开海岛,报考自己喜欢的医学专业,母亲说自己出不起医学院高额的学费,更熬不了漫长的五年时间。陈小果在离家最近、学费最少的师范学院毕业后,被招聘到一家大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母亲每天夺命一般打电话催她回海岛,理由是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陈小果终于在董事长的眼神里读出了自己应该做的选择。她提出辞职,理由是母亲生病,需要她在身边陪伴。

董事长专门给陈小果发了一笔医疗基金,算是对她懂事的一个奖励。但董事长的医疗补助,总经理的包机治疗,都没能让母亲的命留下来。

坐在母亲病床前,她听着母亲说,自己越来越不中用的身体,已经是一副枷锁,只有死,才能让彻底解脱。母亲还说,自从父亲对她的体贴越来越少后,她就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衰老、无用的弃妇。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不可能来到海岛,是父亲与海岛的潮湿一起谋害了她的健康,让一个女人彻底告别了美好,早知道人生如此凄苦,不如早一点死了,早一点解脱。

是的,早一点死吧,她流着泪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替母亲祈祷。

不知道是她的祈祷起了作用,还是母亲该走了,看着母亲平静的脸庞,她几乎怀着雀跃的心情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因为,这个世界与她有关的人都走了,她便可以开始筹划自己的后事了。她思考后,决定自己亲手结束这一切。

其实,她的这个计划是回到海岛的那一天就开始了,是决定嫁给那个男生那一刻就开始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生活在这个岛子上,这里有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但是,她不得不回到这里。既然不能选择,嫁与不嫁,嫁给甲和乙,又有什么不同?

她也很快知道了老黑的存在。当她知道了老黑购房的首付需要靠她的间接支持才能完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之间,不就是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才活下去的吗?即使老黑酒后性侵了她,她也能为老黑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老黑爱她,想用这个行为改变她的生活方向。

但老黑不知道,他能制造另一个陈小果,却救不了眼前这个陈小果。

这个陈小果,二十几年始终徘徊在黑洞的边缘,黑洞的左右都是深渊,她只有伸出双臂,屏住呼吸,随时调整脚步,才能在细细的中线上活下去。但现在,陈小果累了,她想跌进深渊,一了百了。

老黑说,让我来帮你撑下去。陈小果说,那条线,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

陈小果必须走。因为,陈小果不能有孩子。陈小果的孩子,一定也会像陈小果一样,背负着绝望往前走,她怎么能允许这个世界有第二个陈小果的存在,她怎么能让苦难继续?

手术刀轻轻划过她透明的皮肤时,并没有那么痛,她知道那是局部麻药起了作用。开裂的皮肤边缘,渗出淡淡的血珠,但那不是她要的血,她要的是那条蓝色的管道里,汹涌的、奔腾不止、连绵不断的,像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暖暖的血……那种暖像什么?像母亲的怀抱?她不知道,她没有过这样的记忆。或者,它像一双眼睛,一双温情、无奈的眼睛?眼睛里有呵护、有关心、有疼爱,有很多她陌生却渴望得到的东西……那温暖散发着白色的光芒,吸引着她靠近,她努力地靠近那些温暖,靠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