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地与此地(二首)

2019-11-15 05:59
诗林 2019年4期

杨 勇

冬日的波格拉尼奇内

醒来。小兽的脚印从茫茫的原野里,

游荡到火车站钢蓝的雪街,就溜边沟,咯吱咯吱地响彻。

灰色的烟嶂挂在铁路线上,暂时看不透未来的气象,

恰如破晓处,大榆树用黑树篱,阻碍迟迟不愿的日出。

牵挂一行脚印,小广场上新雪有点心灰意冷,像刻薄的石膏。

列宁同志的铜像被零星雪花所感染,鸽群在他的肩头静默。

依稀的荒原路顺着寒风咽喉,送来了太多的空旷和凛冽。

借几株白桦掩映,教堂略有摇坠,尖顶却挺出普世的深意。

白气蒙脸,两个夜班后的铁道工扛锤并排走来,像两匹老马,

他们向东,宽大的臀部摆动,消失在几幢前苏联的黄色筒楼里。

小站场,橙色旧火车突然叫喊,用黑烟扭成鞭子抽打它自己,

大地颤抖,西伯利亚风寒流窜如狗群,惊起铁轨间一群乌鸦。

两个国度,源起于边境,当木材出口中国,服装进口俄罗斯,

格罗捷科沃车站,从卢布和人民币互译里贸易了动力和辞令。

东方略红,郊外的俄式民居不修边幅,要疏散很远才有一座。

木篱笆牵就着寒风跑偏,勉强护住空敞大院,围困斑驳的狗叫。

房前,劈柴的男人运斧,白发冒烟,啤酒肚俯仰着弧度,

当闪亮的新月落地,白松木因辩证法的劈砍果断地一分为二。

屋后樱桃树依靠窗棂和墙体展开僵化的细枝末节,几只麻雀跳跃。

戴花围裙的大妈驱逐鸡群,小仓房式的烟囱一团团吹走了碎头巾。

通往波格拉尼奇内小城的路,被格罗捷科沃车站的铁桥所引渡,

灰雪低低地浮动,少许的出租车打亮车闪,做梦一样无声滑翔。

公路客运站热闹,枢纽里有叫卖,有出国大巴。

大包小裹的两国人民投身于经济的差异性,

寒流里各自为了盈缺。

大胡子俄罗斯男人,推小车穿梭站前广场,赚取顺差的小费。

雪发的老妇兜售一册邮票集,颜色暧昧的流浪狗,紧紧追随她。

无腿的老军人固定在破坐垫上,向每一个走动的人伸出手掌。

铁皮罐内几张卢布和人民币组合,支撑着略有暖意的余生。

商店门楣一律低调,剥落的俄文字母宁肯逃逸也不愿再聚齐。

花池内堆满脏雪,没有隔离带,商业门庭和街道几乎交替着使用。

发卷五彩的胖妇人走进商店,顺便泄露了一身裘皮,当她拎着

一袋香肠和面包出来,雪发老妪埋头用手帕正擦着发红的泪眼。

政府办公楼小气而低调,这座小城,五六个主要领导就管理了。

小城之心似乎是博物馆,牢记着本地自然史历史和更多的艺术史。

一位老诗人住在这里,用一生的热爱,深凿着俄语的《故乡的水井》,

伊万·格拉普顺,他写怀乡病,写记忆中的战争,“看见鸽子在亲吻”。

在小城微微冷落的餐厅,市长和杜马们接待来访宾客,宴请很丰盛,

伏特加,红酒,外加比食品纷繁的餐具,微红的灯光亮在俄汉之间。

青少年艺术中心是跳动的,一如波格拉尼奇内区的铿锵心脏,

每天绘画,音乐,舞蹈和手工;每天孩子阳光,老人月亮,众星闪烁。

注:波格拉尼奇内区位于中国黑龙江绥芬河市对岸,俄罗斯滨海边区的西部,是俄对中国的贸易开放口岸。格罗捷科沃车站是以步兵中将伊普·格罗捷科沃命名的百年的边境站。

刁翎行

穿过林口还是在林口里,山林的口,一路树用牙齿磕碰玻璃窗

直到一只大鸟呼啸,从苍天里俯冲甲壳虫,我才从颠倒中惊醒。

刁翎落在平阔的山谷里,雕翎却无影无踪,比西风更轻描淡写。

同车乡亲们大包小裹,谈论县城之行,羊群一样散在盲肠小路。

迎来送往的狗低眉顺眼,爪子扑打尘土,摇动着尾巴夹道追随。

孤立下来,我想起冰河和残雪,死掉的水之骨又一元复始。

春寒扑面,小镇果然爱脸面,好相貌摆放在要隘地段。主街

用绳子捆着商店,饭馆,旅店,网吧,歌厅,农机修理铺和馒头店,

表情有着残冬日落前的懒散。门窗的睫毛冷漠地不开不合,做梦般幽暗。

听不懂满语,刁翎用汉话汉化未开垦的处女地,三百年前大路通衢,

任意东南西北,现在压住阵角的,是西山上的群鸦和悠悠晦云。

注视它,乌斯浑河洗涤兵马不洗涤云烟,我还是在一头尘埃里转。

苍茫中,骑马擎雕的部落,已凝固在石头和江水里。而

那八个女人,为首的叫冷云,火光和枪炮中,其实比雪和血冷。

软也是一种硬,当水和她们的意志遇到更寒冷的时刻。

走走停停。仿佛一切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夕阳像喝醉的钟表,挂在林梢晃啊晃,一线大山用愁眉锁住

冻土带。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里,时间消失在哪里哪儿是出路。

小街广告失色后仍旧出色,晚报晚了两天,还是比早报早。

电线杆上有女尸认领通告,二十八岁,肩上刺青,穿着时髦。

她被丢在水泥涵洞。看来小镇月夜也是黑的,开阔的街面无路灯。

废弃公社,大院大过大跃进,“为人民服务”大字用水泥铸就,

它现在是米厂,脸面上用彩粉笔歪扭地写着收粮的价格。门卫里奔来个老光镜,

警觉地摸索我,眼神比烽火和狼烟传递的信息多。我不是嫌疑犯。

分岔的砂土路,麻将牌般罗列的砖房,土坯房,卧在阴影里。

有鸡鸭无聊唱和,越来越浓厚的牛粪味。我喜欢嗅着的气息。

晦暗的是院落,破缸,草垛,生锈的小四轮车,食草的牛马。

穿黑棉袄的男人拄着铁粪叉,脚下的猪群为晚餐斗争着。屋檐下

红辣椒被风声和雪花数落,种子在腹部作痛,兀自向着岁月呻吟。

大地化雪后露出迷宫般的黑垄沟,花喜鹊蹦跳,像天上撒下的种子,

引导着一条冰河奔向含蓄的远山暮色,波纹倒是若无其事,把

杨树和天光写意成抽象画。土地的眼神软了。晚霞卷起最后的红尘。

月,正从东山升起黄脸婆,把大地上的事物一一送回家和洞穴。

拉干柴的小四轮爬行着,像出山的刺猬,带来一阵清香的草莽气。

在桥头,机器的嗓门比打雷还清脆,惊起贪恋红尘的小麻雀。

今天是清明,一切已安宁,在一片墓地前。

散乱的酒瓶,假花和果品。纸钱渴望化蝶,春风渴望化雨。

枯草没膝,新掩盖一层黄土,向着虚无的深处问寒问暖。

一家空旅馆,两张小木床,电脑电视,窗帘布隔开世界。

朋友躲在电脑前吸烟,看新闻,一隅角落也能洞开十方世界。

黑夜过于僵硬,灯光逃不出去,憋在孤寂里。被惊醒,

窗外有哀乐一遍遍荡来,心凉透了,插电褥子也不行。

新闻里常听的哀乐,此地用唢呐的花腔吹,风情过于矫情,

伴有女高音的哭声。老板说,此地丧俗,雇的哭声,租来的音乐。

活着是支出,死是一种回收。生死往来浓稠,互欠的白条太多。

披麻戴孝的人,庄严的白无常,腰间祭带紧束,口袋却因此膨胀。

我想起林口县城,清明满街的鲜艳假花,死或者亦是一种假象?

后半夜,客店脚步声凌乱,火烧火燎大嗓门和抽水马桶响。

廊道里有低低抽泣,是新娘,流露婚礼前不愿意背井离乡的哀伤。

一个小孩子唱歌,我听出其中的快乐,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黎明又被哀乐吵醒,低沉的音调如湿雪一样连绵。

灵棚搭在镇街上,狗夹杂在白衣人群中凑热闹。我身体灌满水泥,

沉重,像这首诗,我不知道是写出了他们,还是写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