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宗忠散文三题

2019-11-15 07:17
海燕 2019年11期
关键词:父母亲樱桃树樱花

樱桃树

父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前些日子回家看望母亲,又回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小院。感到没有父亲的家园,荒凉了很多。

天井里的墙角都长满了荒草。父亲去世后,那棵长了二三十年的樱桃树也了无生机。前年秋天回去,我与大哥、堂哥一起砍掉了主干,留下了两根手能握得住的小树。

父亲在世时,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清凉的井水浇院子里的樱桃树、石榴树、香椿树、月季、银杏这些花草树木;浇灌他种在院子里以及院子外的丝瓜、豆角、南瓜,这些花草树木和蔬菜让家里家外生机勃勃。

就是在父亲去世前几天,春天将至,空气里弥漫着春天来临的气息,已是行动不便的父亲,突然有一天从堂屋里提着一桶水,给樱桃树浇了水。

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也许是父亲感到了自己去日无多,而心中对生命之树的牵挂,也带着他对人生的眷恋吧。

以前每年春天,因为父亲的精心护理,三四月份,偌大的樱桃树开满了一树的樱桃花,引得冬天之后出来采花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围着樱桃树飞上飞下,看看这些蜜蜂采的花粉一个个小花蛋似的,依然舍不得离开,嗡嗡的叫声仿佛春天的旋律;特别是花期中,一阵微风吹来,飘飞的花瓣,像一阵樱花雨,让人陶醉。

铺满一地的樱花,又像雪花。季节的转换与飞逝,在这一刻让我们感怀,但父亲和我都不会去说这些伤逝的话语。

而我心里明白,多少年,我们离家奔波在遥远的千里之外,除了一封封信件寄托着相思与牵挂,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父母亲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在飘飞的雪花,落寞的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在樱花飘飞的时节,他们是怎么将牵挂与思念,一天天在樱桃树下,几乎是每天都说给樱桃树听,樱桃树也成了他们寄托情思、相互依靠的支撑了。

等到父亲走路都困难的时候,父亲踉踉跄跄挪动下门台的时候,首先扑向大樱桃树边上根生的小樱桃树,抓住樱桃树,才不至于扑倒在地。

父亲站稳了,回过头笑着对我说:“这棵樱桃树比几个儿子都得劲!”

父亲说着笑了出来,爽朗的笑声,是他一辈子的乐观与幽默。

其实,父亲说的是实话,作为儿子,我们不能时刻守在父亲的身边,父母亲又是那种只要自己能动,都尽量不给孩子一点麻烦的人,所以父亲说的话,让我的愧疚油然而生。

等家里安上了电话,我几乎三五天就与父母亲通一次电话,每次电话里,听父亲讲许多往事,许多人生的至理,在他的话里都是如此简单明了,让我在外遇到的所有困难与挫折都会得到化解。

三四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的电话,依然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母亲在后面催着父亲赶紧放电话,我知道母亲是怕我花太多的电话费;而和父亲的电话,也像是父子面对面饮酒喝茶,让我对故乡父母亲的思念变得真实可感……

偶尔有一年正赶上樱花盛开的季节回家,在樱桃树下与父亲喝茶。樱花飘落在茶杯里,那种带着樱花的茶饮,有了一种天然的清芬。

樱花飘飞,长空里的云朵偶尔飘过一朵,青瓦白墙,南墙上的扁担和井绳,东墙上的锄头和铁锨,都是如此亲切。

风和日丽,啁啾的鸟声跳动在樱桃树和东墙外的大柳树上,要是这样的日子永驻多好。

这样的日子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了吧!

我想是的。

我们从家里义无反顾地走出来,走向远方,走向人生,当意气风发褪去后,多年以后,我们过得简单还是光彩,但突然回头看看时,无论远走他乡,还是漂洋过海,最想念的还是故乡的小小院落吧,想念逐渐青丝变成白发的父母亲,想念那井水的甜,想念夜半故乡的鸡鸣驴叫,以及澄澈明亮的漫天星光!

只有在这棵樱桃树下,与父母亲哪怕是一壶茉莉花茶,也喝得津津有味,清香绵长。

只有在这棵樱桃树下,你的心才是踏实的,不用顾忌明天,不会伤怀得失,不再计较成败。

仿佛此刻是在父母亲手心里暖着的孩子,是那样惬意与舒畅。

父亲去世后,那棵樱桃树也有灵性一样,春天没有开出似锦的满树樱花;到了夏天,本来旺盛的树叶,却一片片枯黄凋落;还没有到秋天,树木就已经光秃秃了。

那年秋天我回家,看着母亲对着光秃秃的樱桃树发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母亲又说起父亲临去世前浇灌樱桃树的情景,我忍不住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似乎看见父亲颤颤巍巍地正在给樱桃树浇水。

也许樱桃树也是为父亲的去世伤心欲绝:那个多少年与自己相依为命,每天充满阳光、快乐与期盼的人走了,它也生无可恋,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怕母亲一个人在家时睹物思人,我与大哥商量砍倒了那棵有着无数美好往事的樱桃树。

它曾经为我们开花,结果,垂下满树的绿荫,这是我们永远铭记与感怀一生的美好深恩与记忆。

如今没有了樱桃树院子里空荡荡的,但是这棵樱桃树也像父亲一样,也成为了我们的生命里的根与脉。

冬将至

接到电话里母亲病危的消息,顿时惊愕不已。心痛如绞,嗓子喑哑,眼泪扑扑而落。

父亲两年前那个春天将来的日子突然去世,到现在我依然回不过神来。父亲的音容回旋在我所有的时刻。

父亲去世,我知道我人生的秋天来了;如果母亲有什么不测,我人生的冬天就到了。

仓促收拾行装,买了些食品,要了到北京南站的车。在车上就让女儿订了高铁票。

一路还是蒙的。

弟弟电话里说让我吃点东西。其实口干舌燥,想想病榻上的母亲,还能顾得上什么!

趁着等高铁的短暂时间,我去车站里的超市买了几盒精细的点心,等回家,让母亲品尝一下,慢慢恢复了身体。

我们兄弟四个离开家,参加工作或者当兵三四十年来,聚少离多成为了我们家的“常态”。从我大哥高中没有毕业就参加工作,二哥、我、弟弟,几年时间内先后当兵,随后奶奶去世,那个欢乐闹腾的四合院,常年只剩下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

到明年三月,他们最小的儿子也当兵三十年了。

想想三四十年前,父母亲正是我这个岁数,家里的所有农活都落在了父母身上。那些年刚分了地,又遇上百年不遇的干旱,他们从来没有叫过苦喊过累,让他们承包出去土地,父母亲总是说没有事的。

特别是麦收秋收,简直就是“鬼门关”。麦收时节,先在麦子间套种上玉米,然后浇地,紧接着就开始准备收割小麦。拐子地土质好,又有水井,麦子长势旺盛,一镰刀下去都割不透,父母亲只能一小把一小把下镰收割。进展也就慢,只能没白没黑地干。上碱场地属于盐碱地,土质差,加上浇不到水,只能靠天吃饭,麦子也就长得参差不齐,基本都是长得很矮。收割时下腰很低,几乎匍伏在麦地上才能用手攥住麦秆,父母亲佝偻着身体这样一天一天,又怕南风一吹炸了麦粒,抢收小麦就是这样说的。

季节不等人,别人家劳力多,很快完成了收割,而父母亲那抢收的一个月,也就是一夜睡一两个小时。更急人的是收割后拖粒,需要几家配合,白天收割麦子,晚上用脱粒机拖粒,有时候脱完一场院的麦子,也就曙色初现。父亲疲累得就在麦垛边上睡着了,而母亲回家烧水做饭,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收割忙碌。

年复一年,父母亲在来信里永远是阳光和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鼓励我们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听党的话好好跟党走,而自己的劳累只字不提。有时候回家给他们留点钱,最后还是塞给孩子带回来,说家里也不需要钱,你们在外不容易,多给孩子买些学习用品和零食。

我和弟弟都留在北京后,一直让他们来住一段时间,但是他们说家里离不开;其实他们是不想给我们添丁点儿的麻烦,他们自食其力,不怨不叹,把四个孩子培养成人走上正道,永远是他们骄傲的话题和支撑。

父亲去世后,再回到家里感到空落了很多。母亲呆滞的眼神也让我心疼。幸亏大哥退休在家照料母亲,心稍微释然一点。

我睡在父亲去世的木床上,夜半醒来看着母亲在炕上睡得踏实,我珍惜着在家的每一秒。等母亲醒来,就一起说说话,也像父亲在世时,夜里醒来自己喝水也坚持让母亲喝几口。让母亲喝上几口水,母亲就说又梦见了父亲,听见父亲赶集回来把自行车立在天井里的声音。然后母亲从提篮里取出瓜果梨桃,蔬菜小吃,父亲不忘买几个母亲爱吃的水煎包,有豆腐粉条的,有猪肉白菜的,母亲做好了粥,切点小咸菜,就是他们的一顿富足的“大餐”。

几十年如此生活,水乳交融,平淡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突然失去了相依为命的老伴,母亲撕裂心肺的哭声,像钉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父亲去世,让母亲受到失去灵魂的打击。我也就尽量抽出时间回家陪陪母亲,说说话,包水饺,熬粥,炒香喷喷的菜,一顿三餐与母亲一起吃,也抚慰母亲伤痛的心。

今年清明节回去,和母亲在天井里一起散步,在大门底下父亲曾经常年坐着的沙发上,母亲扶着高板凳起来时就有点力不从心,但还是坚持不让我扶,坚持几次,自己才能站起来。

她知道,要是依靠我们,等我们离家后,是靠不上我们的。

我鼻子不免一酸,忍住了泪水。

两个礼拜前,我休假在家住了一周,母亲前一段崴了脚下不了炕了。给母亲洗了脚,剪了指甲,晒了床铺,洗了换洗的衣服,买了两身棉衣两身衬衣,把窗户用双层厚塑料内外钉好,暖暖的煤炉点着,屋里温暖如春。大哥每天细心照顾,我想母亲会过个舒适的冬天。

突然电话里传来的母亲昏迷不醒的消息,让我满脑子里是与母亲前几天聚在一起的日子。我坐在时速三百多公里的高铁上,我感到以前风驰电掣的高铁如此慢,一个小时五十分钟的时间也如凝固了一样。

我在高铁的手机里写着这些文字,为母亲祈福平安,度过这突然横亘而来的难关,让我永远做一个有母亲的孩子。

父亲去世后,我人生的秋天肃杀而至;如果母亲舍我而去,我人生的寒冬就会来临!

母亲,您要醒过来,让我不要进入人生悲戚的漫长的寒冬!

从此故乡是他乡

我突然感到我已经是没有故乡的人了。

当父母亲相继三年内去世,特别是母亲的五七坟上完,再在那个熟悉的四合院里时,已经有了一种浮上心头的陌生感。

这个小院,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在这里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牵着母亲的衣襟,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蓦然回首,我已经到了人生的中年。

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经不敢面对镜子,斑白的鬓发,岁月老去的时光,在我心里,恍惚秋天的衰草,逼上了那道曾经青葱的山坡。

这个四合院,多少欢声笑语,多少日子在樱桃树下品茶饮酒,虽然短暂,但在这里,回忆从前,守着美妙的光阴,又憧憬着多么美好的未来。

风霭心和鸟语新,

清荫茶香白云低。

樱花时来舞蝴蝶,

燕子衔泥绕檐飞。

这样的心境与时日,天光云影,四时俱美。在垫着石磨的茶桌上,一杯茉莉花茶,也是如此香甜,因为它是故乡的井水沏出的味道,哪怕井水边上长着上百年的青苔,也是如此沁人肺腑。

这样的时光永远不会再重来了!

回望,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从前你经历的一个个平常庸常的日子,如今回头,却是最美好的时光,而那时是不懂得珍惜的,不知道幸福是有限的,只是以为时光多到数都数不尽,过都过不完,而荒废了人生中最美的相聚。

如今,看着茶叶在茶壶茶杯里沉浮,在无意间就想到沉浮的人生,再好的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一点味道,没有了曾经的一丝纯净安心。

我这才痛彻心扉地悔悟到,当父母不再在这个四合院的时候,我的未来却永远不会来了,我的生活永远没有了明净澄澈的时日了。

站在大街上,看着那个曾经冒着烟火的烟囱,它是一个家的温暖和期待,仿佛我们望见的在遥远的海上、等待我们扬帆回归的灯塔——只有看见它,才感到家是真实的,才真正回到了家园。

熙熙攘攘的乡亲和跑进跑出的伙伴们,终于止息在这个曾经是泥土,如今铺成水泥路的街道上。

半个世纪,这是一个人成长到成熟的历程,这是一个人从希望到沧桑的过渡。

小时候陪着你的看林老人,你在树林里割草,在河水里洗澡,你从来没有跑出他关注的视线。在隐秘的树林里,他闪过的身影,从来都是你的守护神。

你远走天涯,回家时,和你蹲在墙根的老人,他们平和的亲人一样的笑脸和话语,都是故土一样亲,你在外时间久了不回去,他们会和父亲打探你何时回家的消息。他们的牵挂,也是你温暖人生的记忆……

如今,他们三四十年的时光里,都与我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还有慈祥的奶奶,沉默寡言的大伯大娘,那些心底的面影,时刻没有忘记。

老屋尚在,看林老人的小屋却已经荒废。当年,我十六七岁,看林老人与云游的老道一起在看林小屋前的瓜棚的凉荫下喝茶,我背着一大兜子的煎饼,独自一人,远去四五十里地的异乡求学,那是怀着怎样的理想和抱负。独自走在清朝年间的河坝上,经过看林小屋时,礼貌地和看林的老爷爷打招呼,他们让我停下来喝一杯茶,我只能边走边谢谢他们的好意。

那个周日的下午,恍如就在以前。四五十里地,凭着我的脚力,是要不停地走五六个小时才能走到学校。按照下午两三点钟离家计算,到了学校也就至少晚上八九点钟了,其实已经错过了当晚的自习。

一个人步行,心里想的什么?只有远离故乡的一份不舍,越走,故乡离你越远。这背负的远远的故乡,却有亲人的瞩望和期待。

没有想到,一旦走上离家的路,你的一生就在远离故乡的旅途中,即使你偶尔回到故乡,故乡也仅仅是你的一个驿站,休整片刻,又要启程。

那个看林老人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当时我大学里放假回家,清晨吹响的唢呐声,让我的心揪在失去亲人一样的悲哀里。他不再给我关心和爱护,我再也不能给他问候。

那个云游的老道,如今去了哪里?他依旧在云游吗?他能否回忆起那个下午经过他身边的少年,此刻正在想起他看穿世间成与败、荣与辱的澄明心境。

应该让他指点我的来路与去路,他应该知道我人生的归宿。

可惜,那时候只知道赶路,只知道下一程下一程的路需要一步一步去走。缺少一步,你也到达不了你终究要到达的目的地。

家就是这样被你一步步落在了身后,只能在午夜夜深人静时,你看着透过窗玻璃的月光,思念起老家天井里槐树叶筛下的斑斑点点的月光,思念起停下转动的磨道里安静的月光,思念起台阶上叠加起来的你曾经跳动着追逐的月光。

这些月光,和你在异乡的月光有了不一样的情感,缺少了故乡和亲人在你身边的安稳。即使在异乡雪夜反照的月光白昼一样,你还是感觉这些月光是没有温度的,无关你的遥远的故乡,你始终惴惴不安,再明亮的月光,也平复不了你的怀乡之心。

每年的中秋节,母亲在供桌上摆上瓜果梨桃,摆上月饼和其他点心,点上一炷香,仰望月亮的祈祷,正是我们小时候围住的美好。月色如爱,缓缓地走进我们的心中,它的光和爱安住在心中,任由异国他乡再好的花好月圆,也不是故乡有母亲在的一个微小的四合院里的树影婆娑的月色迷人。

父亲母亲走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是没有父母亲的人了,何等凄惨!

那个萦绕在我梦里梦外的故乡和四合院,我回去还能扑进谁的怀抱?还能在谁的面前放声大哭?

没有父母亲的故乡,一切都是空空如也!

犹如老道的谶语,走多少年,你也追不上父母离去的背影。

他们还在故乡,在故乡的土地上,但是,从此故乡仅仅是个梦,是个少年的不解人生的梦。

我在从故乡回异乡的路上,第一次有了不是离开故乡的感觉,突然有句话涌上心头:

梦里不知身为客,从此故乡是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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