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出自己的风神
—— 关于侯德云《寂寞的书》

2019-11-15 07:17
海燕 2019年11期
关键词:学院派汪曾祺文学

《寂寞的书》放在案头,适合在闲散的光阴里翻翻,不一定从头翻到尾,随性即可,这是阅读侯德云的一种方式。

有的书像大海,风动浪卷,别有气象。有的书似深潭,藏着不少玩意,一眼望不到底。德云的书,仿佛山间流淌的溪流,碰见了会心意舒爽,难得的自在。如果错过了,它也不会高声喧嚷,喊着读者前来。《寂寞的书》一点都不招摇,拉风,显摆。它就是那么静谧地闪耀着自己的光泽。不动声色,不假外求,随遇而安。我觉得读这样的作品,至少印证了一个好作者首先是一个好读者的生命阅读理念。没有真正的生命阅读,即使偶有灵感,也不会持久。这就是许许多多写了十好几本书的人,到头来却没有留下什么好文学的文学之道。真正的写作关乎精神的寂寞,通达天理人伦,更是自然心意的达成。我想,《寂寞的书》之所以引发了我的阅读兴致,首先就是因为作者侯德云是一个珍藏了并且珍惜着文章美感的人。他有个说法,“我是读周作人和汪曾祺的作品,才找到了语言的出路。像一个小孩子,牵着父亲的手,走在路上。那条路的名字叫‘平淡’”。迷路的孩子然后找到了路。找到了语言的迷宫的入口和出口。也许入口叫绚烂,出口叫平淡。

有一年在省文联开会,其间听到某位学院派教授高谈阔论文学理念,听得我们前耳朵进后耳朵出,我和德云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意思是他想干什么?现在的讲坛论坛,好玩有趣的不多。似乎把文学整得越没有情趣越没有滋味,就坛了,就圈子化了,就跟国际接轨了。文学的情意美丽,一经概念的硬性剪裁,就成了死的标本。请给我们文学生命的体征,温度和心跳的感觉。于是读这本《寂寞的书》,我在许多时候仿佛看见了德云的内心呼唤,尽管他是那么地低调低姿态。然而,他的娓娓而谈远比那些登坛布道的外行的高谈阔论更是对文学本身的亲近与触摸。得自然者,得天道。回归本心者,得人伦。想来德云之所以疏离放逐学院派的艰涩逻辑硬性肢解,他其实是要留住性灵的真气和抵达精神腹地的一缕脉息。

在《寂寞的书》中的许多章节里,不难看出作者探索的多是文章之道,生命之道,作者牢牢地看守着作为读者的方便法门。他没有采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超拔姿态,而是平视卧游,甚至蜷缩着腿脚稍加伸展,却有了读书人的自在会心与取舍,而于平常处浏览着世道人心之底蕴堂奥。

侯德云说,作家就是喜欢待在文学里的人。他还说,纯粹的文学是心灵的需要。这些话这些表达,都很朴素,都很踏实。我是喜欢这种见素抱朴的精神气象的。他引证阿城在《棋王》里的表达,“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他还引用汪曾祺的说法,文学本身就是休息。是的,作家太功利了,往往留下一大堆作品,却看不到文学了。这是写作的悖论。

其实,人活着,写点东西,是自我享受自我觉悟,如果拿写作换来名利,也无可非议,但若是把文学弄得超负荷,弄得成了镀金的饭碗或是封神榜一类东西,弄得非让作者和读者怎样怎样,就太没意思了。另外,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写作,不是某某的垄断,而是大家伙的共享。在侯德云的一篇文章里他批评了某位评论家对自费文学的不屑。他认准了出版方式和作品内容是不搭界的。自费文学就不能留下好的精品吗?未必。德云以鲁迅为证,先生的书有些也是自费出的。我想补充的是,其实当年我们的前辈像艾青、萧乾等许许多多人都自费印过作品,西方人也是这样,像梭罗、博尔赫斯等大师都有过自费出版的记录。而瓦尔特·惠特曼于1855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自费出版的《草叶集》更是出版史上的大事。

言过其实,往往带着偏见。广及到当下社会的各种文学评奖,文学炒作,商业包装,等等,都让我们了然文学过于功利化世俗化的危险所在。说到底,真正的阅读和写作属于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和介入,是心智的开启和精神的飞升,它是向着文学净土发出的邀请和投奔。或者如王小波所言,文学作品其实不过是一些投递出去的信。

读侯德云的文字很享受,因为它别具只眼,不是很老实的,不是很做作的那种,而是清通,顺达,晓畅,明白,是明白人说的明白话。

《我读我思》称得上他本人的简明阅读历程的缩影,浓缩了他的文学阅读的精华主义的尺度和限度。从别的作家身上汲取营养,他用的词语是“吃掉”。这些年,他“吃掉”了一个又一个作家。他揣摩着人家的路数,性情,文脉,肌理,章法,气韵,底盘……见得多了,识才广了,增减取舍,各自有道。他读贾平凹得其古怪,贾的散文貌似散漫,骨子里,是费尽心机的。他推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说“真实的情感、真实的疼痛、真实的格调,这些,从史铁生的散文中,几乎都能找到。大文化散文里有吗?没有。”对大文化散文,看来德云是有所诟病的。疼痛,文化的东西距离生命远了点,很难疼痛。真正的散文是扎心的。大文化散文不会扎心,只是掉掉书袋,摆上点文明的家谱、历史的账单而已。

能够看得出越往后,德云越喜欢老辣,浑厚,质朴,甚至有点拙趣的文字。汪曾祺、周作人、孙犁、阿城等人的境界,令他低回不已。文章之好,好在简单。不装神弄鬼,活得自在明白。这几人的文字都是节制的,文法是不张扬的,文气是走平和内敛一路,大巧如拙,大智若愚,是修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当代写家,多露才扬己,多愤愤不平,多顾盼自雄,多巧言装潢,唯独少了一份对文章本身的敬畏、虔诚和羞涩。

木心说,有的书一读变成文盲。

是的,有些作家的书放在那里,只有数量,没有质量;只有气派,没有气场。

而德云推崇的那几位,是将学问、性情、味道、修养打通了的文章大家。抱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态度,一个人的阅读才有了自己的底气、筋骨与支点。

读侯德云的文字,有一种闲书不闲的感觉。他懂得世态人情历史掌故,其品位多民间视角,野性味道,生活气息,即使在书卷滋味里也没有掉书袋的嫌疑。看书,阅世,体察内心的风起云涌,观览生命百态的芜杂错落,要的是一份坦诚,一份谦恭,一份通达的气韵。这些东西在侯德云的字里行间都有,故而我们看他写的书,实际上后面还跟着一大摞别的书。不读别人的作家,只写自己的体验,当然也行得通。可是,未见得能走得更远。

“在阅读中,我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这是作者的自信,也是抱负。阅读的王国也是精神的王国,也是创作的必由之路。

一个好的阅读者,要有眼光。应该透过复杂的现实去透视后面的肌理和内涵。

在这方面,侯德云的许多观点也可以说是发现。譬如,他说“不要把评论装进评论的套子里”。这是就当前学院派评论的总体弱点而言的。在此,我们得把学院派分分类,不是说学院派就完全不地道。你看哈罗德·布鲁姆那样的学院派大家,其文字的底蕴、知识的构架还有心灵探索的深广度,该多么令人神往!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也都跻身过高等学府和科研院所,可是人家的评论和理论,也是充满了美学范儿和艺术范儿的。

问题是今天的学院派评论确实是出了差错。我们可以称之为故弄玄虚,华而不实,装腔作势。用德云的话来讲,那些人和评论都陷进如下的套子里了,“一出场,就有评论的架子,有评论的派头,穿正装,扎领带,皮鞋锃亮,还抹了点头油。不等开口,先把读者藐视几眼。然后,再说些云山雾罩的话,让人犯糊涂的话。说完还赖在台上不走,等掌声呢。”对此,他给开了个药方,“评论家,说点家常话好吗?”

在德云眼里,深入浅出,才是大儒的风范。评论接近于家常话,对评论走下“高端论坛”,走向“民间”,大有好处。是的,李健吾的评论,李长之的评论,顾随的评论,不都是放下身段和架子的心之评,气之评,意之评吗?

德云半生读书,一开始痴迷过各式各样的小说,也写过不少有影响的小小说,然而到了中年,他却一反常态,认为“不读小说是对的”。

这种观念确实具有一定的挑战意味。为什么不读小说?在他看来,小说只具有享受阅读过程的愉悦,而提供不了新知识和新思想。没有知识含量和思想含量的阅读,让小说的魅力大打折扣。对此,我也深有同感。小说一般而言只提供经验形态,而匮乏洞察力和具备颠覆性的超越性思考。当然这是就小说的常态而言。伟大的小说像伟大的戏剧伟大的音乐伟大的哲学一样,同样秉承着人类智慧和灵感的深层次精华。

距离小说远了,德云看了大量的随笔,笔记,历史还有文论。如果说小说热闹,那么那些品类的作品,却显得相对的寂寞冷清,但也构成了生命中独特的诱惑。

书要耐读,就像人一样不能待在喧哗的躁动里,而要沉下去,打捞一点岁月留下来的痕迹。德云为此推崇一种寂寞而有情趣的境界,像《枕草子》一类书为他赏识。

“独坐灯下,披卷诵读,与古为友,是最上的慰安。”作者吉田兼好的话,道出了人在寂寞中与古典精神和情怀相交接契合的心灵需要。正因为能享受寂寥之趣,德云的每一次走笔,都是一次心灵的漫游。

收录在《寂寞的书》里的诸多篇章,不管多么精短,都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言之妥帖。

总体来看,德云的阅读和写作,越来越趋向简约之美,纯净之道,平淡之味。这是他学周作人,学孙犁,学汪曾祺的会心所得。我读我思,我思我在。要的是与物同游,与心相契,与文字发生持久而内在的回旋共鸣。

孙犁作品中有“不言之妙”,这是德云会心的解读。《书衣文录》里的字句,每每读来,宛如轻风流云,不带什么大动静,却是人间真情、真心和真义的细腻书写。对照此点,德云觉得“当下的文人,有一个通病,就是说得太多。”“不给读者留下一丁点思考和回味的空间。”写得填满,根本不懂得剪裁取舍之道。文章当然就不美妙了。

晚近的德云爱看闲书,爱看杂书,是受到了汪曾祺的影响,汪曾祺曾说,“从古人学语言,与其苦读《昭明文选》,‘唐宋八大家’,不如多看杂书。”汪的另一句话也深深感染了德云,“语言本身就是艺术”。在他眼里,周作人和汪曾祺的文字,字里行间都散发着生命的讲究和人生的格调。在艺术风格上不铺张,追求减法,于淡泊处看取大千世界的诸多气象。

学有所得,思有所悟,德云的笔下就充盈着简约里的透彻,明白里的真率,活泼里的灵动。

《寂寞的书》从体例上看应该归为书话一类文体,是心灵笔记,也是人生和艺术的剪影和拼贴。看他的体味感悟,每每意到笔随,心向往之。譬如他说贾平凹身上的巫气太重,不喜欢。学院派新批评的语言,一点不新。他读木心,觉得不应该给文学划线。他看到当代人追求大散文,而写不好千字文的弊端……

“闲世人之所忙,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德云的做法和写法,应该说属于性灵派。性灵派的一大特点就是得有滋味和趣味在心里酝酿播散。《寂寞的书》让我看到了一个中年人晒午后的太阳,坐在一堵老墙下度过散淡时光的那一份从容和豁达,平和与安详。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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