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霓

2019-11-15 07:33曲子清
海燕 2019年3期
关键词:龙门

□曲子清

楚云霓一直认为自己不够漂亮。个子太高,表情寡淡,脸部线条过于直硬,眉不够弯,下巴不够尖细,身子不够纤弱,眼神不够柔情,整个形体缺乏柔韧度。娘说,“你还小,就像花骨朵紧缩在一处,还没长均匀,等长开了就好看了。”而同年龄段的胡丽莉则圆润和谐,身材相貌一切都刚刚好,巴掌大的狐狸脸镶嵌着葡萄粒一样的大眼睛,转眸之处,风情无限。胡丽莉虽耐看却不及楚云霓抢眼,如果说楚云霓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红梅,那么胡丽莉则如柔婉滋润的一弯紫藤,气定神闲,把一切都把握得刚刚好。成绩刚刚好、做事刚刚好、人缘刚刚好、做人刚刚好,又刚刚好夺了楚云霓的工作岗位和男人。

楚云霓由省实验中学改派到辽河口最边远的下洼子小学,见到这片灰突突的小平房和小操场,还以为回到了母校——后街小学。小时候,娘牵着她的小手,把她送进一个这样规制的校园。她安静地跟在娘身后,在一群哭闹的孩子中显得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娘弯下身子叮嘱她:“妮妮,你要好好学习,给娘争气呀。”

楚云霓没吱声,但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好好学习的,不为给谁争气,只为离开那个自小成长的地方。

在后街,她就像一株长错地方的小草。记忆里,她没有爹,只有娘。从记事起,周围的妇人都指指戳戳说她是婊子养的。再大一些,周围人则在她走过时,对她报以意味深长的诡笑。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怪网罩在里面,挣扎不了、抗争不出,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错位的尴尬。

娘是那种纯纯的美人坯子,来自大城市、进过大学堂,娘性格温柔,说话轻声软语,娘学过舞蹈,走路像风摆杨柳,可镇里的女人就是看不上娘。娘之前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具体咋样情节她不知道,结局是娘独自带着她来到辽河口。可见,这段爱情或发生大逆转,或一开始就长错了地方,反正娘必然经历了刻骨铭心的伤害。后来,娘醉心于辽河口民间舞蹈研究,夜以继日收集整理。这在镇里人以为又是不正经的表现,哪个正经女人拿舞蹈当做吃饭的营生了。娘做这些几乎没有收入,又是不善理财,日子过得经常无以为继。娘没有朋友,哪怕娘和镇里的男人都没有任何瓜葛,仍是镇里女人的公敌。

娘和楚云霓的日子过得苦极了,不仅仅生活清苦,精神上也压抑。半夜里,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石头,娘去卫生院的一会儿功夫,就有人砸坏了家里的玻璃。云霓小小的身子缩在角落里,不敢看也不敢出去。

夜深人静,娘坐在院子里,不吃也不动,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月亮升起来,照在娘身上,像省城大剧院舞台灯光,为娘涂抹了些凸凹的色彩,也增加一丝神秘气息。

娘不睡,云霓也不敢睡,她偷偷地观察娘,怕她想不开寻短见,那样她就真成无根的草了。

月亮西斜,娘起身,在柜子底下找出湖蓝色缀满亮片的衣服换上,然后,对着镜子细细描画眉眼,还把乌黑的头发挽起,梳成简单发髻。收拾停当,娘拿起墙角的包袱,出了院子,直奔湖边。

糟糕!娘要想不开!

冷汗丝丝密密地冒出来,楚云霓咬紧下唇,她不敢出声,也不敢阻拦,心乱成一锅粥。她远远地跟着娘的影子,月光诡异地调节着影子的节奏,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虚、一会儿实,仿佛踏着阴阳两界。她一边走,一边惶然,娘一旦投湖,自己力气小,一定救不上来,怎么办?如果大声呼救,会有人来帮忙吗?

娘来到湖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若有若无地扫了楚云霓一眼。楚云霓的心缩紧了,娘发现她了?怎么办,要出来吗,要说什么呢?

娘转过身,直接坐在湖边开阔地上,打开包袱,往脚上绑特制竹帘子,一头放在裹紧后的脚心处,另一头放在脚脖处,绑紧系好,而后穿上绣花金莲,只有脚尖和前脚掌在鞋里,鞋跟处是珠帘的另一端。娘站起来,伸展柔美四肢,踮起脚尖,做一个留头似的旋转,稳中怯,柔中俏,像一只在空中飞旋的天鹅,指尖划出令人痴迷的弧度。月光下,娘头发与裙角飞速旋转,美如仙子。娘沉浸在舞蹈的世界中,脸上逐渐褪去浮躁愤懑,变得安定祥和。楚云霓想,原来舞蹈还有这样的功效。

娘慢慢收了招式,出声说,妮妮,你出来吧。

原来娘早发现她了,楚云霓赶紧跑出来,兴奋地问,娘,这是什么舞,好美啊!

娘有些骄傲地说,这是失传的辽河口寸子舞,是中国版的芭蕾,我结合《玉人歌》进行重新编排的。

小云霓带着兴奋问,啥是《玉人歌》呀?

娘软软的声音吟诵,“风西起,又老尽篱花,寒轻香细。漫题红叶,句里意谁会。长天不恨江南远,苦恨无书寄。最相思,盘橘千枚,脍鲈十尾。

鸿雁阻归计,算愁满离肠,十分岂止。倦倚阑干,顾影在天际。凌烟图画青山约,总是浮生事。判从今,买取朝醒夕醉。”

娘望着水天云深处,怅然若失。云霓听不懂,但觉得很美。娘,你念得真好听啊,是娘写的吗?

娘纠正说,不是,是杨炎正写的。

云霓两眼放光。杨炎正是我爸爸吗?

娘一声长叹。杨炎正是个宋人。

楚云霓问娘,那我爸爸是谁?

娘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从考入初中始,楚云霓就离开了家。十几年来,她几乎没回过家。娘会不时给她送点干粮和衣物,想不起来就算了。实在没有钱了,她宁可不吃饭也不回去,有时一饿就是几天,她几乎看得见死神挥舞的黑翅膀。她想如果被死神带走了,或许更好呢。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天地万物也模糊起来,那个月光下的舞蹈却在心版上清晰起来,她模糊地想,或许娘踩上寸子是为了实现飞升吧。

她曾打开娘装寸子的包裹,一双普通的寸子鞋,绣花金莲,竹帘子和绑带,令人意外的是还有一张黑白照片,镶着精美的框子,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照片背面,两行钢笔字遒劲有力,“倦倚阑干,顾影在天际”。是《玉人歌》里的一句话。这几样东西就是娘万千宝贝的东西,平时任谁都不让动的。或许那男人是娘的相好,因种种差异而不得不分手,而娘希望穿上这双普普通通的寸子鞋,就能飞越凡俗人生的烦恼。

楚云霓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窘境,在同学面前尽量保持一个体面的外貌,没有胸衣短裤,她就学习用布头给自己做,没有卫生巾,没有草木灰,连卫生纸都是金贵的,她就放学后偷偷去纺织厂捡布头,做成卫生带。她从不和同学结伴,吃饭逛街都不在一起,连做活儿都自己出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干。

最先发现不对头的是班主任吴老师。她发现楚云霓虚弱得抬不起头来,就上前摸了摸她的头,看到她发白的唇和菜色的脸,吴老师心下明白了。她把楚云霓领回家,端来热乎的饭菜,还找出自己衣服给她换上。看到她破烂的内衣,又给她买来纯棉胸衣和三角裤。楚云霓第一次穿这种东西,干净温暖,带着棉质的芬芳,紧紧包裹着初发育少女的隆起,衬托得她身材挺拔,体态轻盈。

楚云霓感激地望着吴老师,泪慢慢溢出眼眶。她不知道怎样表达感情,自己转过身擦掉了。

此后,吴老师经常领她回家吃饭,还替她申请帮着学校做些杂事来换吃的。楚云霓长这么大,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她不知道怎样表达感谢,只是一件件记在心里。

有好事的人劝吴老师,那孩子那样的出身,你做这些事,她都没说过一句感恩的话,可见是个没良心。

吴老师思考一下说,我看她的眼睛清澈通透,可见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换句话说,我也没指望回报。

吴老师的儿子聂五,是个调皮男生,比楚云霓大一年级,经常嘲笑她,欺负她。她本来不予计较,可他挖她的老底儿,在同学面前嘲笑她偷偷捡布头、外衣改内衣等私事。这可是踩着她的底线了,她冷下脸,连愤怒的表情都不给他,任他如小丑般地卖力表演,就是不理睬他。楚云霓记仇,因为他的缘故,都少去吴老师家里。

楚云霓吃的解决了,穿的就靠自己改和补。一双葱根般的小手,经常被扎得鲜血淋漓。疼,但她早就不会哭了。渐渐的,她学会飞针走线了。她把吴老师衣服改瘦加长,变成合体衣服,她把两件穿小的旧衣拆并成一件。她还动脑筋把帽子改成凉鞋,把牛仔裤做成手袋等。做这些没耽误学习,她的成绩一直是最好的,她是后街唯一考入重点高中,也是唯一考入省城重点大学的优等生。

从高中起,吴老师一直资助她读书。她没听娘考舞蹈学院的叮咛,考上省城师范大学,她想像吴老师一样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吴老师高兴极了,拿出积攒多年的积蓄给她交学费。

楚云霓对着吴老师深深鞠一躬,想表达什么又表达不出来,她后退两步,行步切身,顺畅自如地跳起寸子舞,虽然没有踩寸子,却自如地踮起脚尖,演绎寸子舞动作。楚云霓清颜白衫,青丝墨染,脚踩碎步、身段窈窕,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时而轻快切身,时而踮脚碎步,把佳人颦笑爱恨情绪完全表达在舞蹈中。

一曲《玉人歌》,跳得吴老师泪眼蒙眬,看得少年聂五目瞪口呆。

在大学校园里,没人认识楚云霓,也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可她就是不自信,她不会和同学交往、不会沟通、不敢说话、不敢做事,用过分自尊维护心底的自卑,同学们私下里都议论,说她是冰山美人。她成绩一流,衣着也过得去,也从没出现大的窘境。她外表高冷,对任何人不假以辞色,内心却极度彷徨无依。

吴老师告诉她,缺钱就给她写信,千万别委屈自己。

她想念吴老师,想通过写信缓解精神上的孤寂,她不敢写信,怕吴老师以为她缺钱,而钱确实是她最大的坎儿。

聂五常常给她写信,那个调皮男孩长成高大帅气的男子汉,不再欺负她,有了哥哥的担当。他有时会来学校看她,以吴老师的名义给她送生活用品。他的意思显而易见,她却没有那个意思。聂五代表着她想要告别的过去生活方式。过去一直是她无法越过的鸿沟。就好像下洼子是锦城的尾巴,她一直想砍掉尾巴,实现飞升泅渡,尽管不知道前程情形如何,她还是认为,凡是从她过去走来的人,无法走进她的未来。

对于她要选择什么样的伴侣,她很模糊,但有一点是清晰的,她的未来应该是纯净无污染的。就像踩起寸子就能脱离地面,实现飞升。所以,她一直都知道,聂五不是她的菜,只是她的亲人而已。

娘的年龄渐渐大了,舞跳不动了,一辈子追求的东西也没弄出大名堂,而普通的生存能力又荒废了,她成为一个可悲的存在,贴上一个叫做失败的标签,哪怕她曾那么努力,那么坚强,也没能挽回人生颓势。她不能贴上这个标签,她要努力成功,具体成功是什么样子,她很模糊,她知道实现对自身的超越就会接近成功,实现飞升就像脚底的寸子,助她飞升。

大学里,家境不好的同学分两级,一级是拼命掩饰贫困,甚至不惜打肿脸充胖子。外表与其他同学一样光溜水滑,背地里斤斤计较,大算经济账;一级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己是贫困生,哪里有钱往哪里凑,浅薄地张扬着自己的贫困。而捐助者借捐助之名行宣传之实,享受着站在高台上,撒下鱼饵,看群鱼争相抢食的快感。受助者说着言不由衷的感谢话,拿着心安理得的资助,过着惬意的大学生活。楚云霓寝室三姐曼玲曾多次在镜头前做此表达。然后用捐助者资助的钱买衣饰包包来装饰自己。一有捐资助学活动,曼玲借一件旧衣服赶过去,搽掉嘴上的口红和脸上的化妆品,坦然面对镜头,说着感谢的话,表态说要好好学习,练就一身本领,好好回报社会云云。

楚云霓虽觉得曼玲假,可自问没得罪过她。曼玲却处处针对她,一张嘴刻薄如刀,令楚云霓不知如何招架,遂采取一贯的应对措施,不搭理、不接招。如此一来,曼玲不但不觉得乏味,还扩展打击面,搞起联合战、煽动战,孤立楚云霓。楚云霓没空研究迎战曼玲的对策,贫困就是她的常态,养活自己成为当前第一要义。她不好意思给同学代理生活琐事,从事家教也风险极大,且回款周期也长,满足不了她处处缺钱、时时缺钱的窘境。她也想过写文案策划,可对比文案策划专业的同学没有优势,收入少且不固定。最后,她选择在网上卖衣服,因常年网购,她锻炼出敏锐的观察力、判断力,通过对比观察,淘进再卖出,或者修改再卖出,从中赚取差价。开始,她的“云之霓”小铺生意并不咋样,她耐住性子,一点一点地扩大影响,渐渐有了一些人气。不仅解决自己求学费用,还有了些许的结余。虽然钱不多,也足足令楚云霓欣喜了。楚云霓买了几斤毛线,为吴老师和娘亲手织两件毛衣,一件玫红色的、一件藏蓝色的,手工绣上吴老师和娘的名字,配以她亲手设计的“云之霓”飞天logo。

走出寝室,十月的暖阳碎金子一样从银杏树漏下来,看着像遍地的金子。这么些金子没有一块是自己的。从邮局寄毛衣回来,她在心里发誓,等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让两个娘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吴老师收到礼物,很高兴,立刻穿上新毛衣,拍了照片,让聂五来学校,拿给楚云霓看,还顺手带来了一堆吃的用的。楚云霓把这些东西分给同寝姐妹,用以缓解曼玲营造的紧张空气。聂五也以哥哥的身份招呼姐妹们吃东西,感谢她们对楚云霓照顾云云。

同学间暗淡的氛围正慢慢扭转为温馨。没等楚云霓高兴起来,娘忽然闯进来,锐利地巡视一圈,对上聂五嘻眯着的丹凤眼,冲口而出,“哪来的野小子,惦记上我闺女啦?”

搞得聂五很尴尬,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

楚云霓虽然很生气,也按下脾气,和她解说聂五的来历。

娘不依不饶,继续追问,“你哪来的钱给我买衣服,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不是让你走歪道的。”

楚云霓扭过头,再也不愿意搭理她。

娘越发逼问,“说,你的钱是哪来的?”

姐妹们见尴尬,都不言不语地出去。曼玲回过头,冲着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楚云霓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童年。

临行前,娘还拉着楚云霓同寝同学的手,让她们帮她看着楚云霓,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给自己报信。

楚云霓本来和同学相处一般,娘这样一弄,大家伙更怀疑楚云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楚云霓好像又回到后街,觉得自己又有了想逃离的尴尬。

聂五留下来想安慰她,被她赶走了。

很快,这个境遇让胡丽莉破除了。本来胡丽莉和楚云霓不搭界,她无意中看到楚云霓的云之霓小铺,看到林林总总的特色商品,发现楚云霓赚钱的秘密。胡丽莉大胆站出来,为楚云霓澄清误会。胡丽莉的仗义执言让两个女孩子的心一下子走近。两个隔着千山万水的人穿越重重雾霭走在一起,云之霓小铺就是那一个细弱的桥梁。

此后,胡丽莉做什么事都拉着楚云霓,有人对楚云霓提出异议,立马就出面澄清解释。渐渐地,游离圈外的楚云霓被拉回来,与同学们和睦相处。

胡丽莉经常请楚云霓帮她着装提出修改意见,有时甚至直接请她代为修改。楚云霓全力做好,从不收她的钱,不是不缺钱,而是没有想过要收钱。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叫做友谊的种子在楚云霓心底生根发芽。

一次,胡丽莉拿着刚淘的新款连衣裙,找到楚云霓,说自己买重了,不喜欢这款式啦,要送给楚云霓。

楚云霓不动声色地收下,然后把裙子做一番修改,放到网上卖,卖得的成本还给胡丽莉,剩下的补贴自己的生活。楚云霓这个本事让胡丽莉很羡慕,楚云霓成为胡丽莉专职设计师,因为楚云霓的精心设计,胡丽莉成为一个有魅力的女生。渐渐地,两个女孩子心更多重合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秘密。胡丽莉讲她做商人的父亲,抠门刻薄的继母。楚云霓也介绍自己的童年,却没有和盘托出,不是不信任胡丽莉,而是肚子里一堆乱线,没有头绪,她倒不出来。

忽然有一天,胡丽莉把林跃然拽到楚云霓面前。

林跃然第一次见到楚云霓就觉得她与众不同。不光是气质出众,连见到他这个大名鼎鼎的校草连眼皮都不抬,仿佛全天下的事都与她无关。这样拽的女孩子都有些资本,林跃然仔细打量楚云霓,没觉得她多漂亮,简单的裸色连衣裤,腰系蓝丝巾,长发用景泰蓝发簪挽住,仙鹤一样的长腿小半截裸露着,底下一片炫目的小麦色。

等楚云霓和胡丽莉过来,会议室正吵成一锅粥。十几号大神在那唇枪舌剑,为着大学生服装节。你发言说弄牛仔系列;我赞成职业装系列,他说正规些好;又说特长个性好,胡丽莉则赞同柔美见长的,反正意见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楚云霓第一次参加讨论,她坐那儿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言不发。

有人问,“楚同学,你说说看。”

大家把眼光转向楚云霓。林跃然想,女孩子惯会以退为进,楚云霓又是做服装设计的,这回应该侃侃而谈,大展其才了吧。

楚云霓摘下耳机,淡淡地回应,“你说什么?我没意见。”

林跃然只好硬着头皮上来做总结,先说同学们的意见都很好,各抒己见,提出中肯意见。然后转折说,可咱经费少,咋样以有限经费发挥最大的用处,大家应该在这方面想想办法。他咬咬唇再补充说,反正咱们怎么都赢不了纺织服装院校。他眼角扫一下四周,人人都看着他,他眼风扫过楚云霓,发现她连眼皮都没抬。他只好继续说下去,现在不是有个流行词嘛,重在参与,咱们不求名次,只要参与就好了。

这样一来大家倒没什么想法了,一时出现冷场。林跃然脸色冷下来,这时,胡丽莉站起来,坚决推荐楚云霓来承办这次活动,她介绍说楚云霓有这方面特长,她的云之霓小铺也小有名气,不如咱自己设计制作,既节省经费,又美观大方。

此计一出,大家都觉得办法可行。

林跃然偏过头问,“楚同学,你看呢?”

楚云霓懒懒地回复,“要我做,你们都闭嘴,我做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大家同意,我就做。不同意,当我没说。”

楚云霓话音一落,大家好像被什么掐住脖子,静了几秒钟,再次吵成一锅粥,这次直接针对楚云霓。都不同意楚云霓这样拽,没有大家参与意见不行。

楚云霓静静地等着大家吵,不急不躁。

吵了一个下午,还没结果。最后,大家把眼光投向林跃然。人人都以为高傲的林跃然会不同意,没想到林跃然出人意外地点了头。他说,“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伙都聚集在楚云霓和胡丽莉寝室,帮忙创意,参与设计。楚云霓不理睬他们,径自和胡丽莉从批发市场买了大批布料、辅料,开始埋头创作。楚云霓没有听大家设计制服衣裙的建议,而是从民国师范学生获得设计灵感,又从传统汉服借鉴经验,女生身着汉服襦裙,男生一律改良的长袍马褂,同时大胆采用丝绸与棉布搭配,色彩和边角装饰,既文气又与众不同。

在大学生服装节上,锦城师范大学一亮相,惊艳全场。一举拿下团体冠军和最佳设计奖。爆了个大冷门,锦城师大全体都乐疯了。

庆功宴上,楚云霓感到林跃然火热的注视。

胡丽莉的敌意和谣言几乎同时来袭,说楚云霓在活动中贪污了公款,而且把剩余的布料据为己有。林跃然及早出声澄清,公示账目明细,还楚云霓清白。这个风头刚过,楚云霓又爆出人品不端,和聂五早不清不楚,她善于玩弄男性在股掌中等谣言。曼玲更是迫不及待跳出来,充当打击楚云霓的急先锋。“有的人,面上装着冰清玉洁,其实就是个婊子。”

她话音一落,“啪”的一声,楚云霓清脆的巴掌甩在她脸上。

楚云霓成为全寝室的公敌,1∶5,巨大悬殊让林跃然颇为担心。

可楚云霓却淡淡的,毫不在意。起初,林跃然以为楚云霓假装淡定,仔细观察后,他发现,楚云霓是真的不在意。

林跃然喜欢上了真实不做作的、旁若无人的、认真读书的、颦笑相宜的、月光下跳着《玉人歌》的楚云霓。她就像一座宝藏,越挖越惊喜不断。

林跃然自小优秀,成绩好、样子好、家境优越,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从没有过要而不得的烦恼。如今,他就想要楚云霓,他要她褪去脸上的淡漠,小鸟依人地靠进他的怀抱。

林跃然给了楚云霓女神般的敬重,用耐心和执着撬开她紧闭的心门。除了情侣间该有的小殷勤,还处处呵护楚云霓,帮助她处理各种琐碎事务,给她最大自主空间,出其不意营造浪漫等等。

楚云霓知道林跃然出身不凡,父亲是一方大吏,母亲出身不凡,可她从没想过沾林家的光,可林跃然行动举止间带着家庭幸福和高品质生活的元素,让她打心眼里钦慕,她不知道她动心林跃然这个人,还是他的生活。他们相处期间,彼此一直保持经济独立。她只收过林跃然一件礼物,就是大三那年,楚云霓生日那天,林跃然用一支紫罗兰发簪替换下她一直戴在头上的景泰蓝发簪。林跃然白皙手指穿过乌黑的头发,温润的唇低低呢喃,“用这支发簪束住你,今后,你的美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绽放。”她为林跃然踮起脚尖跳起《玉人歌》,轻歌曼舞,笑脸明媚动人,内心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那一巴掌来得太突然,林跃然到现在都还没从那声脆响中清醒过来。

一个晴好的午后,林跃然牵着楚云霓的手,穿过林家门前紫藤架,楚云霓打量着白墙黛瓦的建筑,清冷的脸上巧笑嫣嫣,似春风拂过林跃然的心田。

在书房看见那张照片,楚云霓一阵发懵,这个男人的照片咋在这里。她茫然地问,“这谁呀?”

“我父亲林青云。”林跃然略带骄傲地回答。

从见到林母那一刻起,林母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楚云霓身上,眼光似深思、似回忆,让楚云霓摸不到头脑,“听然然说,你家住后街,叫什么名字?”

林跃然抢先做了回答,林母脑残似的再问哪几个字,林跃然再做答。楚云霓看着这对母子自问自答,心里觉得好笑,这林母脑子没毛病吧。

林母出其不意地问,“你娘叫什么名字?”

林跃然这回答不出了,楚云霓只好答,“张楚楚。”

林母脸色骤变,青白不定,最后勉强僵笑着打发两个人出去。

林母来找楚云霓在她预料之中,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林母一提她娘的名字就变了脸。林母明确表示不同意她和林跃然处男女朋友,她姿态高傲地说他那样的家族容不得她这样出身的女子。末了,还塞给楚云霓一张30万银行卡,说什么是对她这几年陪伴的补偿云云。

楚云霓冷冷地看着林母表演,兴趣缺缺地说,“您还是开门见山的好,说真实的原因吧,您年轻时是否和我娘有过什么过节?”

林母嘴脸狰狞,“婊子”两个字脱口而出。楚云霓连眉都立起来了,上来就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响亮、迅捷、有力。

林跃然知道他们完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她,想她玉人般的清冷,想她动人的浅笑,栀子花般的馨香。

时间久了,一些细腻的情节早忘了,心版上就是刻着这样一个人影。身边的胡丽莉再柔情似水,再曲意逢迎,就是不能让那个人影淡去。

离开时,楚云霓拿走了那张30万的卡。他以为她不能拿,可她拿了。他知道她没动,他在办卡时设置了取款通知功能。

虽然一切都随着那响亮的耳光结束啦,但他不甘心,他苦恼、烦躁、彷徨,困兽一样红着眼睛走来走去。最后,他下定决心,不管谁说什么,他一定过去看看才安心。

楚云霓改派到下洼子,表面上并没有多难过,每日除了教课之外,继续做着她的云之霓小铺。随着网络大发展,她的小铺有了更多的发展空间。她自己做模特,拍照上传,吸引更多粉丝光顾。每日客户不断催促新品上架,她没心情做繁琐设计,耐不住网上催促的声浪,应景地做纯棉乳白连衣裙,一字领长及脚踝,用浅紫腰带束了,领口手绘一朵紫罗兰,连胸针都没配,标价3600元,拍照上传。半小时内就卖出去啦,除了给母亲寄去1000元,扣除成本600元,净赚2000元。成绩还不错,楚云霓淡漠的脸上泛起丝丝纹路。

看看时间,来不及回去换装了,就这一身出了门。边走边挽起长发,擦去淡妆,匆匆赶往办公室。

教导处主任秦梅红看见楚云霓急急忙忙地进来,微笑打招呼,“楚老师来了!”

秦红梅长得笑眉笑眼的,年过四十,保养得宜,肌肤还粉白嫩滑,好像随时有蜜汁要溢出来。“楚老师,你这身衣服很漂亮,哪买的?”

楚云霓淡淡地说,“我自己做的。”

秦红梅微笑了,“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做一件?”

楚云霓一口回绝,“对不起,我没时间。”

秦红梅惯常微笑的脸上讪讪的。

楚云霓的课时一般都是上午最末节课,或下午最末节课。她知道那个秦主任在捣鬼。秦主任对楚云霓的不满表现在她力所能及的每一个方面。刚一下课,就听秦红梅用她能听到的音量在和同事们编排她,“穷拽什么,我最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听说在学校表现也不咋地,要不能改派到这里来?”

同事们看好戏一样地看着楚云霓,她直接无视而过。下了课,根本没时间休息,要准备下午第一节课。她来不及回寝室,只好在办公室休息。

校长白子义轻轻地走进来,说要和她谈谈,楚云霓只好起身。白子义是个白净文弱的人,说话和气,长相文气,楚云霓从第一次见他就奇异他眼底跳跃着不知名的火焰。

白校长温和请她坐下,说有人反应十指描丹,穿奇装异服。一本正经地教诲,“人民教师要有人民教师的形象。”

楚云霓一贯疏懒的态度,听了校长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白校长站起来的时候,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一下楚云霓的手臂。虽然是轻轻触碰,楚云霓却感到他汹涌的欲望叫嚣着,似乎要澎涌而出。

看着这男人嘴脸,楚云霓不动声色收回手臂,礼貌地告别,出门而去。

楚云霓看见林跃然等在寝室外,直接开门进屋,把林跃然挡在门外,甚至没让林跃然看到她泪盈于睫。

楚云霓正色说,“你以后别过来了,这样影响不好,被林夫人知道说不上怎么整治我呢。”

林跃然急急地表示,“对不起,我妈就那个脾气,我一定能说服她的。”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指望他能说服他强势的妈,可心底还希望他硬气起来,说他会不管别人态度如何,就要她云云。明知道不可能,还存着什么幻想。楚云霓苦笑了,从林夫人嚣张态度就知道事无转圜,从自己享受林跃然细心呵护的时候,就该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教育。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楚云霓收起最后一丝幻想,硬起心肠。她自小就想斩断尾巴实现飞升,原以为林跃然是那个通往理想的渠道,怎知是一个美丽的泡沫。

窗外,明灭的烟火整整亮了一夜,室外一地烟头。

林跃然的出现,像证明什么似的,第二天,关于她的谣言传的满天飞。什么被包养啦,在学校就被弄大了肚子等等,要不是如此不堪,如此高校生何以在这个学校落户?她对任何事不假以辞色,继续上课,设计服装。

白子义看她的眼神多了份探究,不厌其烦地指点楚云霓要走正道。楚云霓烦不胜烦,采取一贯的不解释、不理睬的态度应对。

聂五来的时候,楚云霓正患重感冒。看着她憔悴苍白的脸色,急急地奔上来,握住她的双手,“才几个时日,咋把自己弄得这样憔悴了?不行你辞了工作,跟我回省城吧。我现在有能力养活你,再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看着这个一直照顾自己不离不弃的好哥哥,楚云霓有一刻心动,真想就此靠进聂五的怀抱。她一直知道聂五不是她的菜,他从自己的过去走来,此刻能端起来吃下去吗?她狠狠心,坚定地摇了摇头。

看着聂五落寞的身影,她知道,聂五从此走出了她的生活。

围绕聂五来访,她又换男人了,滥交,不知廉耻等谣言又上了新层次。楚云霓照例不理不睬。

白子义再次派秦主任找到楚云霓,她还以为又是谣言的事。走进校长办公室,除白子义外,旁边还有教育局一个姓吴的科长,楚云霓以前见过。

白子义异常严肃,眼底的火焰似乎都被冰层冻住了。楚云霓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室内氛围起到足够的威慑作用之后,白子义才开口,“楚老师,你在网上卖服装?”

楚云霓看他手里厚厚的一叠资料,点头说,“是的,可那只是我业余爱好,卖的衣服都是我业余时间做的。”

“《教师守则》知道吧。”吴姓科长插话。

“知道。可这并不冲突,教师也可以有业余爱好,我的衣服交易量很小,不耽误正常工作时间,算不得业余经商。”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口才不错嘛。可是用错了地方。没见你在教师岗位上这么能讲。”白子义调侃楚云霓。

吴姓科长似笑非笑地接话说,“口才好不等于不违规,你这教师岗位怕要调整一下啦。”

楚云霓明白,此刻多说无益。

其实,离开这个地方也不是不好,再坏能坏到哪去,不如就随着命运转弯,且看看到底还能咋样。想想自己曾憧憬在教育岗位大展身手,像吴老师一样,实现桃李满天下的理想,看来这个理想破灭啦。吴科长肥唇上下翻飞,如两片肥肠打架,想想就可笑。想到此,楚云霓居然勾唇一乐。

白子义悲悯地看着她,奇怪她这时还能笑得出。

车随着路走,越走路越细弱,最后没有路了,车还在固执地左奔右突。年轻的司机边走边咒骂,不知道咒骂什么,是路,是车,是自己,还是楚云霓。

楚云霓安静得像一片树叶,随着颠簸上下漂浮,她想到后街那条细弱的羊肠路,自己从那条羊肠小路出发,几番辛苦打拼,如今又回到羊肠路来了,可能这就是轮回吧。

车终于喘息着不动了,司机满脸油汗地说,“天要黑了,今天咋也走不到了,不如找个地住下来吧。”

楚云霓从来不废话,点头应一声,“好吧”。

司机说,“咱看看附近有啥旅馆吧。”

楚云霓蹙眉看着他,没吱声,等他下文。

司机只好再介绍,“这里旅馆又贵又服务不好,只有外地拍照片的艺术家住,平常没有人来。”说完司机有些忸怩,“我姓杨,我妹妹冬至开家小客栈,不如去我家吧。”

楚云霓了然,点头说,“好吧。”

说客栈,就是一个农家院,好在比较干净,有一股浓浓的熏艾味道。小杨的妹妹冬至是个圆脸大眼自带喜色的小姑娘。楚云霓问了价格,100元一宿,带早餐。楚云霓不但自己开房间,也给小杨付了钱。这样一来,小杨兄妹明显热情许多。

楚云霓好奇地问,“龙门渡离这里还有多远?”

“还有15里路,”小杨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接着转移话题,“姐,你为啥被发配到这儿?”

楚云霓明白,定是小杨为了给妹妹拉客才要住下的。她淡淡地说,“不为啥。”

“姐,你对谁都这样戒备吗?”小杨窘然。

楚云霓笑了,“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为啥。”

小杨想了想,诚恳地说,“我叫杨立夏,以后您叫我小杨吧,我妹妹叫杨冬至,以后您叫她冬至吧。”

楚云霓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冬至,这里有没有热水?”

冬至快言快语,“没有哎,姐姐。客栈后面有条小河,河水连着鲤鱼潭,地下常年温泉喷涌,河水四季温热。咱这里的人都去那里洗。”

“那咱也去吧。”楚云霓说完率先往客栈后边走,冬至拦住她,让她换上雨靴,还抱上一捆柴草。看着楚云霓诧异的眼光,冬至解释说,“这里蚊子太厉害,得点着它熏着。”

客栈后面没有路,常年覆盖着没脚面的水,地面泥泞异常,两个人穿着雨靴子艰难跋涉其间,楚云霓有好几次差点跌倒。无怪乎古人说,“辽泽兮泥沼”,看来此言不虚。

这里自然生态保持得非常好,处处原生态的湿地湖泊,水面覆盖茂密植被和不知名野花,大片红滩绿苇交错生长,如连天锦缎铺向天边。鹤舞鸥翔、虫鸣唧唧,晚霞和红海滩、芦苇荡交相辉映,鱼鳞样的云如古老图腾升在空中,诉说着这一方水土的神秘。

楚云霓全身都浸在水里,水温暖舒适如子宫,包裹着她不安定的心。冬至点起艾草,浓烟冲天。楚云霓掩鼻直呼,“好呛啊!”

冬至却惊呼,“姐,你快看,这样烟像不像真龙腾空?这鱼鳞云像不像鲤鱼跃龙门?”

楚云霓仔细看,果然天地异色,人杰地灵,为风水宝地,“什么鲤鱼跃龙门?”

冬至解释说,“这里叫龙门渡,凡天上有这样的云,就是有鲤鱼要越过龙门。你不知道,这全天下的鲤鱼都要通过这里越龙门,所以这里是龙门渡。千百年来,无数的鲤鱼从龙门渡越过龙门,化作蛟龙飞向大海。传说清康熙年间,有一个修行千年的鲤鱼精历尽艰辛来到龙门渡,等待那风云际会的飞天一刻,不想天地异变,辽河口升高,渤海下沉,鲤鱼潭浮出水面,这条修行千年的鲤鱼飞升中途被迫中断,无奈困在潭里。据说,这鱼精为龙首鱼身,已成半仙之体,这鲤鱼潭四季不冻,周边水草丰美、风景如画,几百年来,龙门渡五谷丰登、百姓安居,都是这条鲤鱼护佑的结果。”

“这个传说好美啊。”楚云霓沉浸在故事里,为孜孜以求,不断进取的鲤鱼扼腕。想到自己的际遇,和鲤鱼潭里鲤鱼一样怀才不遇。

“明天我送你到龙门渡,带你看看鲤鱼潭。”冬至说到做到,第二天,带着楚云霓去了龙门渡。龙门渡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年轻人外出打工,早都走光了。龙门渡小学早停课了,“派你来这里守着这几间空房子。”

龙门渡小学就在鲤鱼潭边上,这个潭不大,直径十几公里,这里能有修行千年的鲤鱼?楚云霓尽管不信,还是对这个传说充满向往。

小学的房子残破不堪,摇摇欲坠。楚云霓找小杨简单修了房子,打扫了房间,还专门从学校到鲤鱼潭修一条方砖铺成的小路。龙门渡的生活极度原生态,取暖、自来水都没有,楚云霓得大费周章地解决这些问题。好在网络还覆盖这里,就是信号不太好,至少可以网上卖衣服,她还和冬至合作,做艾条在网上卖,小杨自然成为两人的快递员。

过着半野人的生活,她会时常想起小时候,她的诗与远方,还有玫瑰和情人,内心充满纠结。她知道自己不是斯嘉丽,也没有塔拉农场,她的瑞德巴特勒也不会骑着白马带她走向新生活,她和斯嘉丽一样弄糟了自己的爱情和生活。

没等收拾停当,楚云霓临时住处来个不速之客——胡丽莉。

一见面,胡丽莉挽上楚云霓,“云霓,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看你这个村姑样子,啧啧,我心疼啊,何苦为难自己呢?还是放过自己,也放过林跃然吧。”

“我和林跃然的事用不着你来说。如今,林跃然的一切与我无关。”楚云霓一贯的懒散态度拂开她的手。

“既然无关,那你可不可以把那张三十万的卡还给我们。”

“这好像也与你无关吧。”

“是这样哈,我们已经注册结婚,他的钱就是我的钱。再说了,你不是玉洁冰清吗?我们怕自己的铜臭味玷污了你高尚的灵魂。”

“你让他来跟我说,不劳你费心了。”

“你看,等我们起诉就不好了吧,你好歹是公职人员。”

“那就来吧。”楚云霓说完直接往门外走。

“等一等,云霓,这样啊,我是来送请柬的,邀请你参加我们婚礼。”胡丽莉从包里拿出,烫金请柬,一对金童玉女笑语盈盈,对自己呵护备至的林跃然柔情蜜意地拥着胡丽莉,楚云霓心里发酸。

胡丽莉看出楚云霓落寞,于是再接再厉,“毕竟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不是不敢来了吧。”

本来楚云霓是不想参加他们婚礼的,既然胡丽莉都这样说,她还是决定参加。

一袭湖蓝色的长礼服,搭配纯白外披,景泰蓝簪子挽住乌亮长发,楚云霓站人群里,淡淡地看着热闹的婚礼,热闹的人群。看着一双璧人程式化地互换礼物、亲吻、来宾发言、众人喧闹。她看着作为家长的林青云,人到中年,长得沉稳自持、器宇不凡。岁月真是厚待他,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面貌整体没有大的改变。蓦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来了?”林夫人不善的眼光狠盯着她。

真是冤家路窄,楚云霓晃了晃请柬,讽刺地说,“林夫人,你们请我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来吗?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搞事情吧,那好啊,我乐意奉陪。”

林夫人立马怂了。楚云霓轻蔑地嘲讽,“林夫人,你和林青云生活了20多年,这么没有安全感,不会婚内被遗弃了吧。”林青云的眼光望过来,停留在她的脸上。楚云霓不理睬男人疑惑的眼神,转身离去。她感到那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

回到了龙门渡,楚云霓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奔进鲤鱼潭,把自己的身子沉浸在温暖的水中。鲤鱼潭刚刚下了一场雨,潭水仙气晕泽,温润异常。楚云霓想起那修行千年鲤鱼,等待千年、修行千年,在风云际会的那一刻,天地骤变,雷电交加,渤海水位下移,辽河口升高,鲤鱼潭露出地面,正在飞升的鲤鱼因这一变故,化作龙头鱼身的怪物,永远沉到鲤鱼潭底。楚云霓把自己的身子沉鲤鱼潭,感到潭底激流汹涌,似鲤鱼微微发怒的征兆。她不闪不避,把一身的怨气全部融化在水里。有一刻,她甚至想和潭底永远不能越过龙门的鲤鱼一样,就沉下去算了。她自小就立志逃离和飞升,逃离她的出身,逃离名声不好的娘,飞升到更高境界,过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到头来,和那鲤鱼一样沉在潭底,最终零落成泥。

她想喝酒,没有找到;她想和谁说说话,没有找到人;她对着沉寂多年的鲤鱼,做着举杯邀夕阳的姿态,跳起玉人歌,“算愁满离肠,十分岂止。倦倚阑干,顾影在天际。凌烟图画青山约,总是浮生事。判从今,买取朝醒夕醉。”

十一

龙门渡小学在她到来半年后,彻底停摆。对于她的去留问题,教育局给出方案有二,继续留在村里或回到县上等待另行分配工作。龙门渡小学做价三十万对外拍卖。楚云霓毫没犹豫选择留在村里,用当初那分手费三十万买下这溜儿小平房和小操场。

楚云霓请小杨做了简单的修整,保持原有的古朴和原生态。加固了院门院墙,添置一些必要的东西,在院子里搭建一个木质凉亭。做好这一切,楚云霓仍不愿意创作,思想像灌铅一样运转不起来。可能雨水多,思想的翅膀灌了水一样。她沮丧极了,暗暗攥紧拳头,烦闷异常。她疯狂想有个舞台,让自己尽情舞蹈。她一遍一遍跳着《玉人歌》,能欣赏的只有这潭里的鲤鱼啦。

在龙门渡闲适生活没几天,白子义来看望楚云霓。他开门见山,希望她可以调回学校,然后做他的女人。说完这些,目光炯炯地看着楚云霓,眼里的火焰几乎要跳出来把楚云霓燃烧。

楚云霓连跟他废话都懒得,干脆置之不理,转身去了鲤鱼潭。

娘来到龙门渡,看到满目的荒凉,哭了,自己花费全部心血汗水培养的女儿变成了村妇。娘痛心疾首地闹过之后,居然留下来照顾她生活。娘在后院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种些时令蔬菜,给她做应时应晌的饭菜,怕她饿坏了胃,闷坏了身子。

楚云霓不想和她说话,不创作时就偷偷到鲤鱼潭边跳舞,像娘当初做的一样。她觉得只有舞蹈能安慰自己。她一遍一遍地跳着,直跳到脱力,死鱼一样倒在地上。

娘说,这首《玉人歌》你只是跳出个人的情绪,没有跳出辽河口人民的生活和文化积淀。寸子舞的每个动作都积累了几百年,是生活精华的凝聚,你这首《玉人歌》只有皮毛,没有言语说不出的内涵。

楚云霓无语了,她第一次理解了娘,理解了寸子舞,娘和她一样有一颗传承和发展的寸子心,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她的舞蹈似是而非,她的诗与远方是海市蜃楼。

她在苦恼和彷徨中发现酒是好东西,学学李白举杯邀明月,醉卧沙场君莫笑,她踉跄起舞,满目孤独,她邀潭里的鲤鱼与她共饮,共跳那首《玉人歌》。古老的龙门渡,飘飘白衣,如诗如画,演绎凡人不屈的飞升神话。

她梦见了那条鲤鱼,丝滑地贴着她的身子,片片鱼鳞闪着金光。它在耳边轻轻叹息,轻抚她脸颊,叙述它的苦闷与彷徨,它的飞升与梦想。它拉着她飞升,它缠绕着她,笼罩着她,与她尽情缠绵、水乳交融。等宿醉醒来,明月皎洁、清风徐徐,只有她一个人孤寂的身影。

十二

《玉人歌》红遍网络时,楚云霓还在鲤鱼潭边买醉。

人们都在寻找那个把满腔的怨恨惆怅和舞蹈融为一体的精灵。

叶离枫没想到自己一次采风中随手拍的视频能如此火爆,他盯着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子,内心充满好奇与悸动。他的制作团队想趁着网上热乎劲,做一个专访,说说这个舞蹈背后的故事。

寻找楚云霓费了些时日。等找到楚云霓,请她说说《玉人歌》背后的故事,人人都以为她会兴奋异常。没想到,楚云霓毫不犹豫地拒绝。人们就是这样,越是没有后续,越是期盼,于是网友开始翻腾,翻出楚云霓的云之霓小铺和当年与林跃然的爱情。

楚云霓的酒量是练出来了,可还是喝多了,这个酒绿灯红的地方喝酒容易醉。恍惚中叶离枫变成那条鲤鱼,一个与她一起实现泅渡飞升的同命鸳鸯。

25岁的楚云霓,一切都刚刚好,没有缀物遮挡,蜜瓜一样的乳房,饱满坚实没有一丝下垂的颓势,小腹圆润,脐如酒盅,肌肤细腻,白璧无瑕。叶离枫反复巡礼,永不餍足。楚云霓却升出淡淡的失望,这真刀实枪的性爱远没有那场春梦来的惊心动魄。保留25年的纯真,交给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男子,她没有后悔,交出去就交出去了,像保留了一个不值得保留的东西,没意义。

叶离枫没想到她千帆阅尽仍然保有处女之身。他甚至怀疑楚云霓就是鲤鱼潭里的鱼精幻化的,体内蕴含着无穷的能量。她的思维层出不穷,永远都不知道累。他以为她会跟他来省城,听他安排,做他的女人。没想到,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楚云霓开始实现飞升,她的“云之霓”已做成全国闻名的服装品牌,她还涉足文化产业,围绕她形成一个巨大上升旋涡,产生很强助推效果。她开始忙碌,忙碌到陀螺一样旋转,每个人握着鞭子抽她,从早上到晚上,人人都有事,事事都得她去解决。钱的数量虽然不断增加,她的幸福感不断下降。现在的生活看上去金碧辉煌、纸醉金迷,实际上步步惊心、血泪心酸,她没功夫整理妆容衣饰,没时间盘算理想追求,没时间理会爱情、亲情、友情,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张钱都沾满鲜血汗水,钱越多,心血越耗费。她想到家乡的芦苇穿过锋利刀刃的疼痛,芦苇成片地倒下去,然后剩下搜刮干净的茫茫原野。自己到后来,或许就如那片空空的茫茫原野。

杨冬至来找她时,她正和主管们研究项目。冬至和她哥哥杨立夏一起来的。两人和楚云霓一起来到省城,冬至已经做到一个保险公司副总了。杨冬至开门见山,要楚云霓做一个1000万大单,保额10亿。她想都没想就把钱拨过去了,只要用钱能换来朋友的笑脸,她愿意。

林跃然和发了福的胡丽莉是楚云霓绕不过的坎儿。他们再也不是刚刚好的那一时刻了,而是什么都富余了,再精致妆容遮不住胡丽莉满脸细纹,再名牌服饰掩不住她赘肉横生。果然早开的花易败,几年不见,胡丽莉身材成功提档升级了。

胡丽莉还想强做大度,“云霓,祝贺你,终于成功了。”

楚云霓没理睬她,一笑而过。

林跃然一把拉住她,“为了给我看,用得着出卖自己吗?”

“还有这样自恋的人,”楚云霓直接怼回去:“林局,您多想了。”

林跃然还是找到楚云霓,当年瓷白的脸色已经泛起动人的小康颜色,职务让他滋生从没有过的自信,“叶离枫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低声请求,“云霓,咱还能回到过去吗?”

楚云霓连话都没答,转身而去。

高品质生活并没有给楚云霓带来如期的幸福,麻烦还是很多很多,多到楚云霓觉得累了。她没有把自己调到省里文化馆,而是回到龙门渡那一排摇摇欲坠的平房里。千帆竞过她才知道,少年时深埋心底的寸子心已成长为精神树,而龙门渡就是她的精神家园。

十三

《玉人歌》的走红带起了龙门渡的旅游产业,小村游人开始增多,有些人声鼎沸的态势。鲤鱼潭变成了风景区,红唇魅惑的导游诉说着鲤鱼跃龙门的传说,龙门渡整体改造成龙门小镇,楚云霓的房子和杨炎正故里都是拆迁改造的最前沿。

楚云霓心情烦躁,她知道开发者的脚步不可阻挡。市里已通知她动迁了,这里的一切都将大变样。

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夸奖楚云霓有眼光。

夜深了,娘俩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楚云霓细打量娘依稀的清丽容貌,而自己的眉眼虽像母亲,却多了锋利,或许遗传自那个叫林青云的人。“娘,我父亲是谁?”

娘红了脸,“一个知青,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是林青云副省长吧。”楚云霓陈述事实一样的笃定。

娘吃惊,“你咋知道?”

“他叫林青云,你叫张楚楚,你俩的孩子就是楚云霓了呗。”

娘无语了。

“娘,再找一个吧,您已经够苦了,别再为不相干的人再搭上仅剩的晚年幸福。”楚云霓不等娘回复,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月光顺着窗棂筛下来,不规则地排列着光影。

楚云霓想了很久,给立夏、冬至留了一封信。她发现她的一生要交代的事不多,除了钱还是钱。

夜深了,她一个人来到鲤鱼潭。月光皎洁、星光熠熠,多好的月光,她居然不想跳《玉人歌》。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潭底。冬至说,那鲤鱼非得有灵性的怨灵超度才能超生。她就来凑这个份子了,看在它这些日子陪伴的情分上。当水漫过她的头顶,她喟叹出声,啊,真好,终于解脱了。她模糊地想,但愿冬至能用那些钱,换得龙门渡安宁。

平静的鲤鱼潭掀起巨大旋涡,楚云霓被裹挟其中,飞速旋转。“这里是天堂入口吗?”没人回答,耳边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天雷阵阵、波涛滚滚,耳边巨大的涛声如猛兽咆哮。转瞬间,水天茫茫、大雨倾盆,鲤鱼潭掀起三米多高巨浪,与咆哮的海连接一起,瞬间淹没岸上的一切。

云海间,腾起一条巨龙,围着鲤鱼潭绕了三圈,像是告别,又像沐浴雷雨的快乐,而后扶摇而上。龙门渡、鲤鱼潭都沉在海里,像它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楚云霓一片茫然,我是谁,发生了什么?

等清醒过来,她发现皓月当空,蚊虫唧唧,一位佳人歌舞翩翩。这不是后街延湖边跳寸子舞的娘亲吗?楚云霓睁开眼睛,原来是做了一场梦啊。时光还驻足在她六岁那年,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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