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邓海燕

《人间词话》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王国维关于“雅”“郑”关系之论述，用来形容和概括“农民画家”张安祥的绘画格调与艺术境界可谓恰如其分。他的画色彩艳、装饰强、构图奇、人物众，在现代学院画与传统文人画蔚然盛行的今天，似乎有些另类与不合时宜。然而，正是由于其作品的民间气质与乡土情怀足够丰厚，虽作艳语，终有品格。

张安祥出生于郴州市七里洞村的一户普通农民家庭，做过人力车夫、木匠、陶工和刻字艺人。他从小喜欢看连环画，着迷于乡间旧宅里的墙头檐角、神像器物上的各类图案，深受民间艺术的熏陶与浸染。因条件所限，青少年时代的张安祥未能有机会走入大专院校进行专业系统的学习。热爱民间艺术的他，曾多次参加北湖区文化馆举办的业余画家培训班，师从孙纯田先生学习素描和色彩。生动鲜活的农村经历，日积月累的绘画功底，且没有专业院校的陈规束缚，他在自觉与不自觉间跳出了某些框界，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题材领域和审美风格，拥有一套自己的绘画语言和艺术符号。

作为民间艺术的守望者，农民与画家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在张安祥身上无一丝违和感。在荷锄犁田的同时，其多幅作品入选全国美展，其中《科技下乡》入选第四届全国青年美展，《武林大会》入选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从面朝黄土的农民到中国美协会员，张安祥用近四十年的寒暑完成了艺术上的化蝶与涅槃。木体实，则花萼振。张安祥之所以能在画坛崭露头角，得益于其扎实的民间文化功底和对农村生活细致入微的亲身体验。他一方面从民间版画、剪纸、年画、农民画和连环画中汲取养分，着力表现绘画的可读性;另一方面从农村生活中采撷最精彩的场景，以目睹物，以心塑象，善于把客观事物转换为心灵之意象。乡村集市，是其反复渲染的底色和主题;朴实与真诚，是其作品的灵魂和坚守。他说：我画画没有什么秘诀，只有两点：一是怎么好看，就怎么画;二是要先感动自己，才能打动观众。或许从乡村土地里走出来的农民画家，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坎坷，看过多少璀璨霓虹，其骨子里始终保持不逐名利、不赶潮流的质朴与对农村的无限热爱。

张安祥来自农村，与劳动人民同呼吸、共忧乐——入乎其内，故有生气，是阅世的过程;他用工笔的技法在生宣上作画，将西画与国画技法融会贯通——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是技法的呈现。《科技下乡》线条与色彩交替使用，塑造与渲染自然相融，看似毫无章法，实则腾挪跳跃，大有法度。经多次覆盖调整，既有调和缓冲又有奇险对比。丰富的色彩如优美和弦袅袅绕梁，又如一只彩蝶翩然入梦。《武林大会》光影过渡较为弱化，直接让色彩冲击欣赏者的视觉感官。既有大面积的纵横捭阖、取势导向，也有对某些局部细节的审慎精微、反复调整;既有严谨的构图布局，又有自由运笔的视觉享受;既追求局部的神似，又注重整体气氛的把握，张弛有度地控制着画面上的色调与笔触。那些金黄耀目的琉璃、浅黄粉白的院墙、靛蓝墨青的回廊，让人无法移开目光。也许现实生活再难寻觅如此金碧辉煌的古老村落，既像微缩版的紫禁城，又如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热闹繁荣的乡村场景，在他心中始终是如晨光夕照般美好的意象与存在。

结构与节奏，是画之根本。《武林大会》俯视与平视结合，人物上大下小，处理得游刃有余又互不矛盾。《科技下乡》畫面饱满而不壅塞，注意从满、板、塞进行突破和醒透，静中有动，富有时间感和现场感。《乡村集市图》里的那座石桥，使得画外向画里集中，画里又向画外伸展。《石板路上》既注重绘画视角，又追求置陈布势、变象达意。他擅长运用生动紧凑的情节笼络众多人物，巧妙地利用建筑（场景）主导画面的黄金分割，让人物与周边的建筑（场景）形成内在的动静互衬关系，机变百出，暗里交锋。《西瓜节》各色人物活跃其间，或翘首踮脚，或全神贯注，或携儿抱女，或高声喝彩，一千多个人物神情各异，造型俯仰生姿。每一个人都浓墨重彩，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主角，谁都不愿错过盛会。千余人在画布上有其内在的节奏和韵律，不显得过分拥挤，反而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宛如国画客峰向主峰的奔趋。展示柜上的大西瓜是画面的结构支点和视觉焦点，所有人与之似乎都有呼应，都被其吸引与牵制。构图丰满而不紧迫，看似密不透风，实则外应里合，塑造人物时有举重若轻的快意。似乎在笨拙地铺陈叙写，却是拙中有巧、生香其色、独擅胜场，具有较强的结构形式美。

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师承关系、审美取向、文化修养和精神品味都会在其画作上一一呈现与表达。张安祥善于用图像视角探求普通农民生存状态，表达对农村生活的热切凝视与关怀。其画作展现的不是凋敝荒凉的空巢乡村，也没有孤独弱势的留守老人与儿童;不是悲戚哀怨的乡愁，也非扼腕叹息的怜悯，着力凸显农民的质朴、坚韧和乐观，展现色彩浓艳且朝气蓬勃的热闹乡村或集市聚会，既像是一场对过往的回忆与注目，又像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展望。心中有百姓，笔下才会有百姓;只有心存美善，才会有如此盛大的农村赞歌。

在张安祥内心深处，浓醴郁勃的乡村生活始终都是其无可替代的情感力量与艺术意象。正是这种推崇民间文化和坚持人民性的艺术初心，让他在画布上躬耕笃行，反复谱写美好乡村咏叹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