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

作者简介：王嘉诚（1994.7-），男，山东省济南市历下区人，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英美文学。

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健忘。即使老全演了一辈子皮影，自诩脑子好使，但到了这把年纪，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当别人问起他的岁数时，他总是笑着摸自己的胡子说：“老朽还没到一百岁呢！”老伙计们都叫他老全，但这可不是他的名字。他本名叫华宝全，泰安脚底下出生的。生下来后，父母找算命的一算，五行缺土，寻思着取个全乎的名字，带土有钱，于是就名字就这么定了。五岁那年，恰巧表演泰安皮影的老先生在天地广场上当场表演了《石敢当龙角山除狼》，表演过后开始正式招生收徒，让报名的孩子们上去展示。老全虽然羞赧，但亮完嗓子后确实有些模样，老先生看着他不错，于是就把他收了下来。按照拜师的传统，老全这一辈儿的孩子是云字辈儿，因此名字改成了华云全。老全对着师父行了跪拜礼，师父看他小，就没有让他请客吃饭。这之后，他也算师父的正式弟子了。没想却招来邻里人的议论，好好的学不上，非去搞皮影，让他的父母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后来又把名儿给改了。不过他爸妈最后还是扛着压力答应下来。

到了他们这代，泰山皮影几乎快要断了传承，老先生这次只收了四个徒弟。不过只要还有人，大家就有干下去的动力，谁都不想让这个有四百多年历史的艺术随着时间消逝。时间走过了八十年。从他五岁那年开始，老全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皮影。

每天清晨，他都到公园里去开嗓子，顺便买点豆浆油条回来。今天是周末，他在农贸市场里逛了一圈，挑了只鸡，回家准备给小歌炒着吃。

家里很静，温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他走到华歌的屋门前，敲了敲门。

“孙女儿，起来唱戏了！”老全喊了一嗓子。华歌这时打开了屋门，显然是还没睡醒。她有些不情愿地看着老全。

“练练词儿吧孩子，要不然就忘了。”

“能不能不练？”

“小儿，你看，泰山皮影到这个时候，就剩咱爷俩了。爷爷不是那种老顽固，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师父都不信这套。爷爷这把年纪，土都堆到腰了，哪天说不定就没喽。爷爷没了不要紧，你要是不学，这根不就断了嘛！根断了，咱连个念想都没了。咱啥都能忘，祖宗的本咱不能忘！”

只是，华歌没有说话，她转过身去，轻轻地拉开了窗帘，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人工太阳说道：

“爷爷，看看外边，咱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该消失的东西就让它消失吧。”

老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沉默下来。

*

老全想起了去世的老伴儿，好在她去世的早，没受多少苦。但小歌的爸妈可就不一样了。那真是段苦日子啊，苦得比他那个时代经历的一切都要苦得多，他的师父要是活到现在，也会有这么个感觉，要饭，睡天桥，与现在相比都算不了什么。他记得师父跟他说过，三几年打仗的时候，那时师父也是五岁。地里的庄稼几年都没有收成，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于是师父跟着师爷一路往西跑，他们使劲地跑，好几次差点连命都丢了。师父跟他讲过，有次村子快要失守了，他们正好住在那个村子里，敌人来的时候，他们能用的东西全都扔下不管，不要命地往外跑。村子里唯一的一头牛也跟着他们跑了出来。马上就要跑到村外头去，老先生背后却传来了一声枪响。师父当时给老全说这段话的时候，手里还出着汗。老先生虽然身体还在跑，眼睛却闭上了。没过多久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颗子弹打到他身后的牛屁股上，牛哀嚎地倒了下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老先生看了那头牛最后一眼，而后更加卖力地往前跑。等建国安定下来之后，老先生再也没有吃过牛肉。他给老全说，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找到那头牛给它埋了。他为那头牛立了个坟，好歹也算是报答对他的救命之恩。

师父啊，您要是活到现在，您看看这地球，看看我的家，您会怎么想呢？

老全想起了那道人类历史上最耀眼的光。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这么刺眼的光，直冲云霄，他们在十公里外的基地里，仍能感受到核爆的冲击波。老全的右眼就是那次爆炸之后失明的。

爆炸过后，军队对伤亡人数进行了统计，整整四十万人，在那光芒闪烁的一瞬间，物理学的状态精准地作用在人类自身上，他们的肉体从固态升华为气态。老全无法想象四十万是个什么概念，四十万人需要多少个天地广场才能放得下。

那年老全六十岁。儿子和儿媳刚刚结婚，还没来得及享受结婚的喜悦，战争就爆发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所有泰安市的人都被疏散到市南十公里外的地下掩体基地进行避难。天空中一道冗长的弧线划过，一部分人们还没来得及全部撤离到掩体基地，巨大的蘑菇云便在泰山上升腾了起来。泰山崩塌了。几千年来一直矗立在人们心中的泰山崩塌了。

爆炸之后，剩下的民众撤离到早已建好的基地里去。老全跟着儿子儿媳一块住，分配到了一间屋子，屋子太小，三个人住都有些拥挤。三天之后，基地广场上的液晶屏幕播出了各国的实时讯息，老全看了新闻才知道，大当量的核弹爆炸，曾经预言过的核冬天已经降临，各个洲的居民都撤离到了地下掩体当中。

半年之后，政府征召人员去地面上清除核辐射，老全的儿子儿媳报了名。在战争爆发之前，他们夫妇在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军队希望他们对地面上的核残留状况做进一步的分析。在核弹爆炸后，所有地面上的通讯设备已经破坏殆尽，人们失去了与地面的联系，他们不知道还要在这地底呆上多久的岁月。也许是一辈子。尽管老全极力劝阻，但仍改变不了他们的决定。

“爸，您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爷爷奶奶不也不让你去学皮影嘛！没事的，很快就回来了！”华凡对老全说。

老全气得直跺脚，想说什么，但走了几步又咽了回去。

“可这事不一样啊！会丢了命的，当年我可不会丢了命啊！”

华凡没有遵守他的意思。

直到出征的那一天，老全到了广场上，看到上万人为清扫队送行，浩浩荡荡的人群，向前慢慢涌着，整个广场却静得出奇，只有人们的脚步有序地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清扫队临走之前，无数的人们将目光注视着他们，高举着锦旗，向着他们呐喊道：清扫光荣！平安归来！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职业之一，无数的人类将用生命去清扫核辐射的残渣。

一个月后，当一队士兵出现在他屋门前的时候，老全已经知道，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最亲的人了。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但老全的眼里只有士兵双手捧着的两件军装。他拿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对着那一队士兵说：“孩子们，谢谢你们。”那晚他做了一宿的皮影。

老全在收容中心领养了华歌，她的父母在撤离中没有来得及跑到掩体基地就牺牲了。二十年的时间里，老全更加卖力地投入到皮影戏里，为小歌赚着学费，想要借此冲淡对儿子儿媳的思念。

可老全心里却是越来越难受，没有人再愿意花时间去学这些东西了。刚开始的时候还好，一些老伙计还凑到一块请老全来出来表演表演，大家高兴地给老全一些演出费，都知道他有个孙女，毕竟谁都不容易。有时一些年轻人也来听听热闹。老全演完之后，逮着几个孩子，追着他们问学不学皮影，结果是一哄而散，光留下他一个人在那儿收拾东西，然后推着车回家了。靠着皮影赚取生活费是越来越难了，他已经预料到，多半这身皮影行头要跟他一块入土。他只好开始在饭店干一些洗洗碗刷刷盘子的活。一有时间，他还是会拿起皮影来，给小歌唱上这么一两曲儿。

小时候的小歌是多爱听啊。每当老全唱完了之后，小歌还要缠着他讲这出戏的故事。怎么这大了，就忘了从前了呢？

老全这一口气憋在胸口，也有些恼了。

“你不学，爷爷这一身的本事交给谁去！师父都会跳出来，骂着爷爷这个不孝子弟把它带到土里去了，这是愧对各位祖师爷啊！

“咱泰山皮影的根，几乎都快断了。要不是师父，这四百年的艺术可就真得黄透了！爷爷不想逼你，但这最基础的基本功，你就得给我学会！”

说着不顾华歌，老全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孩子，记住喽，皮影自古就有‘七紧、八松、九消停的说法，讲的是这个演皮影的人数呐，七个紧张，九个闲着一个，八个是正正好好，明白了吗？咱师父是全国唯一一个能在演出时做到十不闲的人。这‘十不闲是什么呢？爷爷给你演一遍。”

老全急忙忙地跑到了屋里，把他那身行头拿了出来。他摆好之后，关上灯，唱了起来。

“来者可是石敢当？

正是！

大胆妖儿，竟敢在泰山上拦路吃人，祸害百姓！看！找打！”

他对着华歌说道：“孩子，咱们唱的时候，脑里想着词儿，嘴里唱着曲儿，手里舞着人儿，脚下踩着槌，动作都由一个人完成，这就是咱们泰山皮影的精髓所在。行了，爷爷今天就教到你这里了，剩下的咱们明天再学。”

*

柯伊伯带出现了一颗与众不同的矮行星，以光速的十分之一缓缓地移动着，它的色泽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似乎已经与四周融为一体，像宇宙中流浪的尘埃，漂泊到如今。当它行驶到冥卫一附近时，突然停了下来。这颗矮行星逐渐显露出身形，大小与冥王星相当，表面一片光滑。

清扫工随着矮行星的停泊而醒来，然后开始两千年来习惯性的记录时刻。从某一代祖先开始，它们这种生命就在宇宙中流浪了，久得都让它们忘掉了从前。在久远的流浪中，祖先们发明了计算时刻的规律。它们以从一颗恒星到另一颗恒星的时间作为恒星年的计算标准。这是第二十三个恒星年，也是清扫工的第二十三个生日，该为自己的生日庆祝一下了。

自从它诞生之日起，清扫工就是它的名字，而这名字也是千千万万清扫工的名字。名字的来源已经无从考究，它想，或许和它们的生存方式有关。就像生态系统中的分解者一样，它们需要依靠吸收战争爆发后所释放的能量来存活。这为它们在银河系中赢得了非常好的声誉，毕竟宇宙中的战争随处可见，即便是涉及到几个行星之间的小规模战争，也足够它们饱餐一顿了。

像往常一样，记录完时刻后，清扫工开始进行扫描战争残骸的工作。一束直径一百公里的光从矮行星上发射出來，如同入了水的鱼线一样，向太阳系中心奔去。过了亿分之一个恒星年之后，清扫工得到了扫描结果。

“一颗主序星，八颗伴行星，一颗矮行星，稳定的天体系统，符合生命最基本的诞生条件。”它自言自语着。长时间的独居生活让它养成了独自思考的习惯，这种习惯也将伴随着它后几千年的生活。

“温度测试：最内侧行星，向阳面，主序星表面温度的7.4%，内阴面，主序星表面温度的0.03%，这可不适合生命居住……第三颗，主序星表面温度的0.2%，虽然有些偏冷，但也适合生命生长了。”

清扫工将碳基生命仪打开，对主序星的第三颗行星进行扫描。在光波刚刚接触到这颗星球的大气层的时候，矮行星上的警报声响了起来。

“战争残骸，战争残骸……战争残骸，战争残骸……”

清扫工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三颗行星果然有生命存在，且就在五分之一个恒星年之前，刚刚爆发了战争。清扫工看着光幕，不由惊叹。核裂变武器，爆炸直径为第三行星直径的万分之五，如此小规模的战争是它诞生以来从未见过的。这让它想起了自己第十三个生日的那一年。那是它见过最小规模的战争，仅仅发生在两个行星之间，作战双方搭建了十三万公里的太空战壕，像呀呀学语的婴儿一样，驾驶着核聚变飞船，摆动着手中的积木，你来我往地进行交战。两千三百年间，它已经见过太多的战争了。现在，它要把这生平前所未见的战争记录下来。但这么小规模战争产生的战争残骸，它无意去吸收，因为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吸收它所消耗的能量远比它所能供给的能量大得多。

但接下来的检测结果却让它感到吃惊。它对这颗星球的文明发展史进行了历时扫描，了解到这类生命体似乎保留着一种叫传承的习惯。清扫工无法理解，这让它感到疑惑。它想起了自己对父母仅有的记忆，从出生开始，它就独自在这颗矮行星上生活了。

“我们的祖先为自由的进步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它们为后代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所创造的思想是我们最基本的行为准则。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自由的且应当被尊重的，在所有人都自由之前，没有一个人是自由的。之后，我们进入了宇宙，所有人都开始了流浪时代，每个个体，都以个体的方式，奔向不同的方向。我们将作为自由的个体，在这个宇宙中去实现自我价值，永存下去。”

清扫工多半时间是在清除和整理记忆，它将没有用的斑杂记忆一一清理掉，然后再添入新的记忆。时间一长，新的记忆就又变成斑杂记忆，于是它就再一次清理掉。如此往复。等到它们的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它们会把所有的记忆清除，算是对这个宇宙进行最后的告别。它们分布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它甚至不清楚是否有的祖先已经到达遥远的河外星系。

呵！传承！多么得陌生！清扫工不由地感叹道，记得有几首古诗是这样的韵律。它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它需要对这个新词进行一定范围的定义，于是随机抽取了这颗行星表面的某处。这是一个地下掩体，有五百多万个同类生命体在活动，全部研究似乎显得多余，于是它选定了两个个体，开始了它的研究。

*

第二天清晨，人工太阳的阳光准时照射到华歌的屋里。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孙女，起来唱戏了！”老全喊了一嗓子。

“起来了起来了！”华歌不情愿地下了床。

老全领着华歌走到客厅，一块开了开嗓子。

“今天咱们就练唱腔，这唱腔不好学，爷爷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拿捏得住，你看啊，这一声‘咦！就有好几种不同的唱法。要是单字一个‘咦，后面什么都不跟，那就是要表现人物的惊叹;要是后面跟着‘呀呀呀，那就是生气了，就要念成‘咦呀～呀～呀。在咱泰山皮影里，石敢当经常说这句话，你可要记住咯。”说着，老全给华歌唱了一段。

这一段声音由小入大，最后演变成嘈杂声。老全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外面花园里的叫喊声。基地将军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

“所有人员，所有人员，请遵守指挥人员的指令，速到广场进行紧急集合。”

在温暖的人造阳光下，轻轻的风抚摸着青翠欲滴的树林，鲜花在向他们招手。地上的蚂蚁争相奔走，向它们不知道的远方前行。巨大的脚印从它们身上碾过。

老全在华歌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广场。所有人都露出茫然的表情，纷纷议论着发生了什么。

将军走上了台，将空中的话筒拍了拍。

“虽然我们极力抢修，但事实确实比我们想象的严重。”他顿了顿。

“我们的基地所在的下地幔发生了爆炸，生态循环系统受到了十分严重的破坏。再过三天，氧气供应装置就无法继续运行了。同志们，我们需要上移了。”

他的声音落下的一刹那，骚动声从人群中传来。

“上面的辐射还没清理完，现在叫我们上去！是去送死吗！”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抗议。

将军平静地看着台下的群众，他的眼神中带着决绝。

“事实上，我们没有退路了，如果待在这里，在三天之内，基地的氧气就会全部耗光，我们需要即刻进行撤离。我相信我们的清扫人员清理过后，地面上的核辐射相对于以前已经减少很多，我们只能赌一把。军方会在最后撤出，从现在开始，撤离吧。”

他走下台，台下变得鸦雀无声。

就算二百台运送电梯同时开启，每一次运送的人数不过两万人，面对五百多万的人口数量，即便是将军也感到有些焦躁不安。两天的时间里已经把大部分人送了上去，但他们无法得知地上的情况，核弹爆炸后的粒子流飘荡在空气中，所有的信号接收器都失去了功能。现在仍有一部分人滞留在掩体基地。时间不多了。他唯一能够做的是为地上的人们，以及正在运输的人们祈祷。在这个时候，他需要为这座基地的人类的生存做出某些决定，或许会让他后悔一生。他为人类的文明感到悲哀，我们的战争有何意义？即便是他身居高位，仍然不知道战争是怎么爆发的，当指挥塔收到信息的时候，所有拥有核武器的国家都发射了储备核弹。灾难就这么诞生了。而现在，他，以及泰安基地这五百多万的人类都将面临着第二次灾难，剥夺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可是还有最后的希望。冲上去，不择手段地冲上去！只要还有传承，人类就不会灭绝。

突然间的爆炸打断了他的思绪。爆炸从地底传来，接着便是基地的天摇地动。

“首长，地幔内的超高压矿物进行了第二次爆炸，我们的生态循环系统受损率已经超过70%，怕是支撑不到明天了。”检测员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将他的希望压缩到了原子的宽度。不过，即使希望是原子，那也是希望。

将军把耳麦轻轻地摘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地对着话筒喊道：“士兵们，我无权决定你们的生命，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也许不到一天，我们的氧气就会耗光。我会把我的位置让给需要的人，我会在这看着他们安全地升上去，直到最后一刻。我无法在地面上帮着他们做些什么，也许上面等着他们的仍是未知，但现在，我要看着他们安安全全地升上去。”

这声音传到了二十万士兵的脑海里，也传到了正在等待电梯的人群中。

第三次爆炸声从地底传来。生态循环系统损坏的速度远超检测员的预计，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不出几个小时，整个掩体基地的空气就会消耗完毕，再无生机可寻。

老全停下了腳步，看着华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日积月累的皱纹仿佛在这一瞬间遇到了春风，全部化开了。他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第一次跟着师父一起在国内巡演，第一次见到老伴，第一次为儿子唱戏，第一次见到华歌，握着她的小手。

他慢慢向后退去，向华歌挥了挥手，大声地喊道：

“孩子，别忘了爷爷，别忘了爷爷教你的那些戏，上去了之后也许就能找到驴皮了，爷爷好多年都没用驴皮做过皮影了。这些东西在，咱们的根就在，别忘了它！”

华歌哭喊着，努力往回走，想要将老全拉回来，但最终在老全注视下被士兵送上了电梯。生态循环系统的警报声传来，氧气供应装置已经完全停止运行，肃杀的寂静突然间席卷了整个基地，唯有电梯的轰鸣声似乎显示着人类曾经来过这里。

电梯中最后的一百人默默地看着广场，在那里有二十多万的刚毅雕塑矗立着。他们知道，再过几分钟，基地中的所有氧气就会消耗干净，而再过几分钟之后，他们也将向上升去，永远也见不到那些面庞。软流层是他们之间永远的分界线，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往地上的未知走去。上升过程要持续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内，电梯内的人在想，地面上会是怎样的呢？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悲伤轻轻地笼罩着他们，只有华歌轻轻地哼唱着那首她熟悉的老歌。

*

清扫工想到了它的祖先。在那个远古时代，或许是千万年前，它已经记不清了。它们生活在一起，共同的建筑自己的家，它们在每一代之间都进行记忆的传输，共同为这个国家默默地做出着一切。不过清扫工能记起的就是这些了。从此之后，祖先们开始了寻求真正自由的道路，那些古代的祖先，它又有多久没有回忆过了呢？而现在，这两个一老一小的生命体，与它祖先的身影重叠了。它看着这两个投影下的碳基生命，他们的体积不到它的百分之一，就像软泥中生长的小草一样。但它看到了祖先身上流淌着的顽强的生命力，它想，它也该记录些什么了。它与千千万万的清扫工都一样，都该记录些什么了。它哼起了老全的曲子。

矮行星向地球前进，渐渐地发散出金色的光，到了近月点的时候停了下来，随即开始自转。随着矮行星的自转，地球上空的高层大气中也快速地流动起来。大地上、空气里核弹所释放的粒子流开始凝聚，最终汇集到一起，向矮行星奔去。它想了想，按照地球时间算，需要五秒钟。它对着地球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为我庆祝生日。

*

电梯的显示器上显示着倒计时，十秒钟之后，最后的一百人将会到达地面。岩石的暗影映射到电梯的玻璃上，也映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人都在轻轻地呼吸着，但局促不安的面容显示了他们内心的焦躁。他们将迎来最后的时刻。

五、四、三、二、一。

電梯门悄悄地打开了。

太阳有些刺眼。风轻飘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仿佛轻盈的少女迈着灵巧的舞步，唯一缺少的就是绿色的植被。似乎像一个平常的闲散的下午。

地面上站满了人群。大部分提早上来的人已经受到大量的辐射痛苦地死去。和地下相比，似乎没什么区别，仅仅是死亡方式的不同。但在五秒钟之前，一切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幸存下来的人类开始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长久地的地下生活让他们已经快要忘掉空气的味道。

华歌轻轻吸了一口，那甘甜的感觉进入到了她的肺部，也进入到她的灵魂。她眼中含着泪水，朝着泰山的方向，向这大地跪了下去，亲吻这芬芳的泥土。

人们小心翼翼地为逝去的同胞们清理着遗体。清理完毕后，他们打算为这些泥土下的同胞建立一座丰碑。过后，他们开始走向那远方的山。在这个傍晚，他们到达了。它已经不复当初的样子，整个山体几乎已经消失殆尽，剩下的残垣孤苦伶仃地喘息着。即使变成了这样，你依然美丽。人们这样想着。他们将要在泰山脚下筑起新的家。

*

清扫工走了，没有打扰这颗安静的星球，去追忆它的祖先。那颗矮行星缓缓地移动着，消失在这银河系的这个小角落里。

那天晚上，没有人看到天上有着一大一小两颗月亮，也没有人看到那颗大月亮渐渐地消失。许多人在泰山脚底下盖着房子，都累得睡着了。

华歌也有些疲惫，从小在掩体中长大，让她不怎么适应地面的环境。这寂寥广阔的环境让她感到陌生又新奇，她想多感受一下。轻轻地，她哼起了爷爷的老歌。

她望着面前的泰山，月光下的山影显得格外得秀丽，仿佛她的母亲一样，轻轻地抚慰着她的心头。她躺在大地上，轻轻地哭泣起来。

“孩子，有这些在，咱们的根就不会断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