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与治愈

2019-11-16 06:52张亚男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9期

摘  要:长篇小说《奇幻山谷》是著名美国华裔文学作家谭恩美在沉寂八年之后的经典力作。小说延续谭恩美轻车驾熟的华裔母女关系主题,讲述了清末民初母女三代可歌可泣,感天动地的爱恨情仇和心路历程。小说中“母爱缺失”是母女三代身体与心理创伤的来源。本文借助创伤理论并结合《奇幻山谷》中母女相似的艰难命运,分别从创伤理论,创伤再现与创伤治愈三个方面探讨并分析个体所遭受的创伤以及创伤治愈的过程,进而提高对华裔女性心理创伤的关注。这不仅为研究华裔女性创伤心理提供新的视角,同时也具有独特的研究价值与可借鉴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奇幻山谷》;母爱缺失;创伤再现;创伤治愈

作者简介:张亚男(1995-),女,汉族,山西太原人,南通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9--03

引言:

《奇幻山谷》是著名美国华裔代表作家谭恩美于2013年公开出版的新作,也是谭恩美对华裔母女关系,种族身份认同及跨地域文化主题的回归。2017年夏,在斯阔谷作家协会(Squaw Valley Community of Writers)的一次专题研讨会上,谭恩美坦言“就这样,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写作了。最近的一部小说耗费了我八年时光。”(蔡志全88)可见谭恩美对这部作品是倾尽全力。小说背景设定在清末民初时期的上海,讲述了一个自小被迫沦为“长三”(高级妓女)的中美混血儿薇奥莱在乱世之中挣扎求生,寻找其美籍鸨母的故事。国内学者对该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以及对东西方文化冲突及跨文化解读研究。但对于作品中的“母爱缺失”却是少有研究。母女三代,主人公薇奥莱及母亲露西亚与女儿芙洛拉,命运惊人相似,在乱世之中跨越太平洋两岸,遭受背叛,失去至亲,误会与怨恨,欺骗与阴谋,母女三人因“母爱缺失”在身体与精神上的严重创伤更像是不可避免的厄运一般。谭恩美作品多取材于其家族,尤其是她的母亲和外婆,《奇幻山谷》也不例外。谭恩美在接受《出版人周刊》采访时,谈及作品灵感来源于外婆一张照片:“看到当时的女人摆出这种姿态……你会不由心生这样的想法,她绝对不可能是个恬静,老派的女人”“也许,像当时百分之一的上海女人一样……外婆曾经也是一位高级妓女”。谭恩美仔细研究外婆的照片与照片中外婆的衣着,猜想外婆很可能曾经是一位上海花魁,《奇幻山谷》的灵感也由此而来。谭恩美的作品中多有创伤书写。谭恩美自小过着非常戏剧化的生活,外婆老年吞食鸦片自尽,母亲抛下儿女,远走他乡。谭恩美小时候曾遭性侵,面对枪口的威胁,在6个月内经历了父亲与哥哥的相继离世;之后和母亲共同生活,但终日受到母亲自杀的威胁(蔡志全 89-90)因而谭恩美的《奇幻山谷》更像是作者对自己复杂多舛的创伤叙事。本文作者试在创伤理论视阈下,结合作品中母女三代相似的艰难命运,分别从创伤理论,创伤再现与创伤治愈三个方面分析个体遭受的创伤与愈合過程,揭示小说对美国华裔女性心理创伤治疗,同时对建构主体有独特的研究价值以及现实启示意义。

一.创伤理论

“创伤”(trauma)一词既是病理学术语,也是精神分析学和精神病学术语,后者指“由灾难性事件导致的并在心理发展过程中造成持续和深远影响甚至可能导致精神失常的心理伤害”(林庆新 23)根据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理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Freud 216)也就是说这种“经验性创伤”作用于精神心灵并且对患者影响深远且长久,由“创伤经历”演变进化为“创伤性经验”。创伤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出现繁荣的景象,并且关注焦点也转向了女性与儿童,引发社会对于家庭暴力,性虐待与乱伦等问题的关注,将受创伤者作为整体,将其创伤与社会政治期待,文化心理和文学研究等联系在一起,观察创伤的共性特征,揭示造成创伤的各种社会因素,促进人们对创伤的理解,进而发展创伤治疗。创伤研究“逐渐从医学问题演变为社会问题,由个人的心理疾病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社会症候,创伤研究的中心也开始由探讨心理创伤产生的原因和防治逐渐向文化研究层面转移”(林庆新24)伴随着创伤研究阵地的扩大,创伤的分类与发展阶段也在丰富与扩展。我国著名学者陶家俊在《创伤》一文中指出创伤具有入侵,后延和强制性重复的本质特征,因此创伤可以分为心理创伤与文化创伤,个体创伤与集体创伤,家庭创伤与政治恐怖创伤,工业事故创伤与战争创伤等。陶家俊对创伤的当代核心内涵总结为“它是人对自然灾难和战争,种族大屠杀,性侵犯等暴行的心理反应,影响受创主体的幻觉,梦境,思想和行为,产生遗忘,恐怖,麻木,抑郁,歇斯底里等非常态情感,使受创主体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陶家俊 117),因此,创伤表现为短期内灾难性事件对人的刺激,使得受创主体无法正常作出回应,转为非常态情感与表现,且症状持续长久。当代创伤研究与战争,种族,文化,社会和家庭息息相关,创伤书写则就创伤事件,结合创伤理论,分析创伤症状,并寻求创伤治愈。基于以上论述,笔者将从创伤理论这一视角出发,分析《奇幻山谷》中华裔女性心理创伤以及创伤治愈过程。

二.创伤再现

少数族裔女性的创伤叙事,创造的是一种对抗记忆——“一种地域的,直接的,个人经历的记忆方式”(师彦灵 135)。谭恩美在《奇幻山谷》中,运用创伤书写的方式表达个体遭受“母爱缺失”的心灵创伤,这种创伤影响持续三代之久,母女三代人命运惊人相似,自小母爱缺失,成长过程中遭遇感情背叛,与至亲分离,被迫沦为妓女,挣扎求生,婚姻破裂,误会重重,深受仇恨与哀怨折磨。

(一)创伤来源——母爱缺失

主人公薇奥莱的母亲露西亚出身美国白人知识分子家庭,在她的眼中父母都是奇怪又自私冷漠的人“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谭恩美394)。父亲是历史学教授也是艺术学者,沉迷于举办各种艺术沙龙,母亲是昆虫学家,性格喜怒无常,醉心于昆虫研究。由于缺少母爱关怀,露西亚开始纵欲,尝试与不同男性发生性关系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虚与寂寞。“我的性爱探险进行得如火如荼……没关系,反正不管我干什么,他们都不会费心去留意……我从出生之时起,就一直渴望着妈妈和爸爸的关爱……把我看得比树脂里的虫子或色情的小人儿更加重要一点。”(谭恩美 403)直到遇到来美国学习美式风景画的中国男人陆成,露西亚看到陆成所画的《奇幻山谷》深受感染,笃定中国是自己所向往并追随的地方:“我第一次获得了深沉而自由自在的感受,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回到原来那种生活里,将自己的灵魂再次上锁……我们的身体正靠在一起,共同向中国划去……逐渐接近那片奇幻山谷。我们可以在那片山谷里尽情释放情感,与自己的灵魂坦诚相见”(谭恩美 418) 离开美国前,露西亚爆发了对母亲的怨恨“你从不问我这辈子想干什么,也不关心我的感受,你从来都注意不到我是伤心还是高兴。我听你说过你爱我吗?你从不在我身上费心,就知道忽略我……你算个什么母亲?我去找个关心我的人有什么奇怪?”(谭恩美 428)可见,母爱缺失对年幼的露西亚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创伤,为了离开缺少母爱的家庭,露西亚远赴中国,却不想这样的心灵创伤并没有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有所治愈,它始终刻印在内心并成为了她悲剧的开始。受到中国传统文化影响,露西亚并没有为陆家所接受,儿子泰迪也被陆家所抢,孤身一人的她只能带着女儿薇奥莱与好姐妹金鸽开办一家高级妓院赖以为生,多重创伤让这位年轻母亲将创伤带给了女儿薇奥莱。

主人公薇奥莱自小生活在母亲所开办的“秘密玉路”,母亲永远是风月场中左右逢源的交际花,根本无暇顾及她那颗需要理解与关爱但却备受冷落的心。“我发现她总是忙得没空分给我一点注意……她太忙了,根本没空干这些事。她的快乐和笑容如今只为那些来参加她办酒宴的男人而准备,他们才是她想去找的人。”“我曾经一度相信,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最近几个月以来,这个信念被证明是错误的……我的心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她的爱……她正在一点点地和我脱离关系。”(谭恩美27-28)如同当年的露西亚一样,年幼的薇奥莱对母爱有着深深的渴望却无法满足,母爱缺失的怨恨在薇奥莱的内心不断滋长,她也逐渐脱离与母亲的联系并拒绝一切爱意,隐藏爱的能力。心灵创伤使得薇奥莱对于周围的一切人物都时刻保持距离与警觉,将自己比作“没有母亲的浮萍”。在母亲露西亚被情人费尔韦瑟骗上驶向旧金山的轮船时,薇奥莱被迫与母亲分离,被逼为妓。母亲露西亚幼时遭受的心灵创伤也在薇奥莱身上再次上演。薇奥莱的女儿芙洛拉也没能逃过母亲与外婆都经历的“母爱缺失”。芙洛拉是薇奥莱与美国人爱德华的女儿,在经历了短暂的甜蜜爱情生活后,爱德华患流感去世,此刻爱德华的妻子以其财力与人脉抢走芙洛拉。幼小的芙洛拉也并未体会真正的母爱。“密涅瓦试图伪造我的身份——她的女儿。但她知道我不爱她,而她也不爱我。我过去曾常常努力想要相信她爱我。但不知怎么,我就是知道,爱不是我从她那里感受到的东西。”(谭恩美 525)同样遭受“母爱缺失”带来的心灵创伤,“我是个不讨人喜欢,也不会爱别人的女孩”。(谭恩美 525)芙洛拉如同母亲薇奥莱一般拒绝着任何爱意。

对比母女三代的童年与成长,“母爱缺失”已经成为三人心理创伤,这种创伤久而深刻。三人都在不断变换生存环境,却无法摆脱创伤带来的阴影。可见一个人幼时的经历会深深影响到其日后的生活,甚至造成永难磨灭的伤害。

(二)创伤影响——深远持久

根据创伤理论,有些极端灾难性的创伤事件会给人的一生带来影响,而母女三代惊人相似的生活经历正印证创伤的影响。

母亲露西亚因母爱缺失的创伤逃离原生家庭,奔赴异国却惨遭陆成抛弃,并失去自己的儿子泰迪,被迫沦为妓女但终被情人费尔韦瑟骗上轮船,与女儿分离;女儿薇奥莱命运也如此,因缺失母爱而心生怨恨,被迫卖去妓院成为妓女,遇到心仪对象爱德華,浅尝短暂的甜蜜爱情,但以爱德华患流感死亡结束,唯一的寄托芙洛拉也被他人抢走,遇到道貌岸然的诗人常恒,受到花言巧语诱惑至安徽老家月塘村,受到常恒百般凌辱;芙洛拉的命运也是母亲与外婆的翻版,自幼缺少母爱,纵欲流产,所幸的是在方忠诚与陆成的帮助下最终与母亲和外婆在上海相遇。在露西亚写给外孙女芙洛拉的信件中,有这样一段自白“我是在没有婚姻见证的情况下生下你母亲的,而你母亲是在没有合法婚姻的情况下生下的你,这就是为什么艾弗里家的人能够把你从你母亲手里抢走”(谭恩美 516)母女各自童年的心理创伤造成相似的悲惨命运,这样的命运又导致小芙洛拉成为牺牲品。在谭恩美笔下母爱缺失不但是母女矛盾的导火索,同时也是导致母女三代悲惨命运的根源所在。这样的创作与谭恩美个人成长经历有关。谭恩美坦言她在写小说时,字斟句酌,发现了创作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写作时能够抛开自我意识的束缚,她就可以捕捉到书稿中的活力,细腻和本真。“写这本书非常痛苦”,她说“不过也令人振奋”(蔡志全 132)。谭恩美在母女关系主题的深化与回归足见心理创伤的影响深渊,她也正是以创伤书写的方式对自己内心曾经的母爱缺失所造成的心灵创伤的愈合。

三.创伤治愈

赫尔曼认为,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感情联系的中断。因此创伤治愈需要建立在重建创伤患者的自主权和创造新的联系。根据赫尔曼总结的创伤治愈的三阶段模式,治愈经历安全的建立,回顾与哀悼和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谭恩美笔下母女三代的创伤愈合也正是如此。

露西亚失去薇奥莱被骗回美国,时间的沉淀让这位母亲不得不重新建立与家人的关系。“我错将我父母的怪癖当做我的敌人,也错以为他们对我的忽略就是完全没有爱的象……等他们都离去以后,我发自内心地怀念他们,尤其是他们身上我小时候拒绝去理解的部分”(谭恩美 493)。在这一刻,母爱缺失创伤在理解与澄清误会中慢慢复原。薇奥莱在逃离常恒的控制后,主动寻找到旧情人方忠诚,成为公司的翻译,利用自己的商业与英语优势实现自我的价值与建构。除此以外,薇奥莱选择直面过去,通过方忠诚与陆成的帮助,积极主动找寻母亲露西亚和女儿芙洛拉。因为感同身受的命运,薇奥莱最终选择理解与原谅母亲。在给母亲露西亚的信件中薇奥莱这样写到“我也感受到了和你一样的痛苦,那痛苦深沉而挥之不去”(谭恩美 491)。母亲露西亚回信中也提到“你因为相似的遭遇,理解了我作为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的心,所以请我帮你寻找你的女儿……从未有过任何人,比你更加珍贵”(谭恩美 492)。直面过去的薇奥莱鼓起勇气寻找母亲,想要化解对母亲的误会,特别是在失去自己的女儿后“我是以母亲的眼光来看芙洛拉的,而这让我能够以同样的眼光来看待我妈。我们都害怕我们的女儿会以为妈妈不爱她们,故意抛弃了她们”(谭恩美 488)。芙洛拉在被动失去母亲后,对母爱的向往还是驱使她来到中国寻找生母。与失散多年的母亲重聚,体会到期盼许久的母爱,心理创伤也因此慢慢开始得到治疗。在芙洛拉准备回美国之际,她对薇奥莱这样说“我们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我们还会常常写信。别再伤心啦,我爱你妈妈”(谭恩美 532)。简短的话语使母女间的误解和积怨化为过眼云烟。“重读她们母女在母亲1999年去世前的信件,谭意识到即使在她试图自我疏远的时候,母女二人都一直深爱着对方,她还意识到母亲早已感觉到女儿真正理解她了”(蔡志全 89)。可以看出,谭恩美对于华裔母女心理创伤的治愈提供了可能性。母女三代上海重聚也映射着经历了相似的命运,彼此感同身受,受创主体主动选择直面过去,建立新的人际关系,最终创伤得到了治愈。

结语:

谭恩美结合个人生活经历,以细腻的笔触,创伤书写的方式,为华裔母女心理创伤提供道路,指明方向并作出榜样。在《奇幻山谷》中,母女三代都经历了严重的个体心理创伤,被创伤所困扰。母爱缺失成为了三代人命运多舛的根源,同时也在三人的成长过程中有着不可磨灭的伤害。相似的悲惨命运也让彼此感同身受,受创主体的主动性与新联系的创立化解横亘在几代人间的误会,创伤也因此得到治愈。

参考文献:

[1]谭恩美:《奇幻山谷》,王蕙林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

Amy Tan. The Valley of Amazement(2013). Trans. Wang Huili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17.

[2]蔡志全:《回首来时,谭恩美访谈录》,《华文文学》2018年第147期,第88-89页]

Cai  Zhiqua. “Where the Past Begins: An Interview with Amy Tan.” Literature in Chinese 147(2018):88-89.

[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

Freud Sigmund. A General Introduction of Psychoanalysis(1984). Trans. Gao Juefu.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84.

[4]朱迪思·赫爾曼:《创伤与复原》,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年]

Herman J. Trauma and Recovery. Trans. Shi Hongda Chen Wenqi, Beijing: China Machine Press. 2015.

[5]林庆新:《创伤叙事与“不及物写作”》,《国外文学》2008年第4期,第24页]

Lin, Qingxin.”The Narration of Trauma and ‘Intransitive Writing” Foreign Literatures 4(2008):24.

[6]师彦灵:《再现,记忆,复原--欧美创伤理论研究的三个方面》,《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9卷,第135页]

Shi Yan-ling.”Representation, Memory, Recovery: Three Issues of Contemporary Trauma Studies.” Journal of Lanzhou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s) 39(2011):135.